潘 娟
內容摘要:剛進高中的學生寫起作文來語言干巴巴,沒有生氣,讀了讓人昏昏欲睡。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比绾问刮恼抡Z言變得生動,富有魅力?蘇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二第四板塊課文《聽聽那冷雨(節(jié)選)》在這方面給學生提供了示范。
關鍵詞:《聽聽那冷雨》; 陌生化; 詞匯; 語法; 修辭;
《聽聽那冷雨》語言生動華美,如川劇的“變臉”,不斷跳出窠臼,讓人耳目一新。奇光異彩的語言得益于作者余光中熟練掌握用詞造句的辯證法,既能循規(guī)蹈矩,又能藝術反常;而他藝術反常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語言以“陌生化”反制“臉譜化”。這種方法值得我們同學學習。
這里所講的“陌生化”就是使日常語言感受新鮮化的手段。 “所謂陌生化,就是對常規(guī)常識的偏離,造成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稱上,要使那些現實生活中為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化為一種具有新的意義、新的生命力的語言感覺;在語言結構上,要使那些日常語言中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語法規(guī)則化為一種具有新的形態(tài)、新的審美價值的語言藝術?!保ā醢矐浽凇镀吹恼Z言》)“陌生化”這一原理是由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中最先提出來的。他認為“陌生化”是相對于習慣、傳統而言的,它產生于變形與破壞,產生于差異與獨特,常見說法就是推陳出新、變習見為新知、化腐朽為神奇。
與“陌生化”語言相對立的是“臉譜化”語言。所謂“臉譜化”語言,是指那些為人們形成思維定勢、不再能引起人們注意的語言。語言自它的產生之日起就是人類進行交流的工具,它的歷史積淀性使人們在日常的交往中必須遵守語言的規(guī)范,這樣才可以保證語言的可交流性。《荀子·正名》中提出“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闭f的就是人們不能隨意地改變約定俗成的語言,否則,就會發(fā)生交際混亂。比如:人們習慣于用“雨”這個詞來表示從云層中降向地面的水,所以,只要一提到“雨”人們便可心領神會。而約定俗成的最后結果會導致語言的臉譜化、熟知化,原有的語言方式在人們的頭腦中生了根,人們養(yǎng)成了慣性和惰性,感覺鈍化,對普通語言熟視無睹。提到“雨”,人們交流的過程中言傳意會的就是從云層中降向地面的水,難以想象出來你所說的“雨”和別人所說的有什么不同,個人的獨特的見聞和感受難以用這個約定俗成的詞來表達,人成了語言的奴隸。語言陌生化正是要不斷破壞人們“臉譜化”、“機械化”的“常備反應”,使人們從遲鈍麻木中驚醒過來,以一種新奇的眼光,去感受事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
在《聽聽那冷雨》中,余光中將語言“陌生化”用得嫻熟并臻爐火純青,他實現語言“陌生化”主要通過以下幾個途徑:
一.詞匯“陌生化”
余光中主張,“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對于文字特別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字匯;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現成的”。在《聽聽那冷雨》中余光中自創(chuàng)了大量的個性化詞語或短語,形成“他自己專用的字匯”,使讀者閱讀時有一種瞬間的陌生化體驗,能強烈地感知到冷雨的存在和特性。
1.用描寫象征的手法構成偏正式詞或短語。如“鬼雨”、“冷雨”、“天顏”、“潤碧”、“濕翠”等,形象具體,生動可感。
2.用借代、比喻等手法組成偏正式新詞或短語,取代舊詞或舊短語。如文中“雪”用“白雨”代替、“雨落屋瓦”用“美麗的灰蝴蝶”來代替等。
3.用成語里常見的并列結構形式創(chuàng)造四字格成語。如文中“潮天濕地”、“云情雨意”、“云繚煙繞”、“山隱水迢”、“摧心折骨”、“斷柯折枝”、“豪情俠氣”等。語素粒子自由組合,前后兩分,地位相同地并列,聯合起來共同表示一個意思;彼此又結構相同,長短一致,形成十分對稱的格式。給人以新鮮活潑的感覺。
4.用不一樣的重疊方式,個性化搭配多音節(jié)疊音詞。如,“潮潤潤”、“濕漓漓”、“濕黏黏”、“忐忑忑”等ABB式三音節(jié)疊音詞,“曲曲彎彎”、“滂滂沛沛”、“潮潮潤潤”、“細細密密”、“干干爽爽”、“回回旋旋”等AABB式四音節(jié)疊音詞,“滴滴點點滴滴”、“輕輕重重輕輕”、“清清爽爽新新”、“細細瑣瑣屑屑”等AABBAA式或AABBCC式六音節(jié)疊音詞,自創(chuàng)的疊音詞充滿感性,音律和諧。
余光中以俯拾即是的“陌生化”詞匯出現在讀者的面前,語言不斷“變臉”,使讀者從另一角度欣賞到了冷雨的美感。
二.語法“陌生化”
所謂語法“陌生化”,即打破常規(guī)語法,打破一般語言線型排列的組合方式,將語法成分重組或強化、濃縮、扭曲、套疊、拖長、顛倒普通語言,使熟悉的語言突然變得陌生,以追求“陌生化”表達效果。
《聽聽那冷雨》中主要通過顛倒語序、超常搭配、取消標點、省略句法成分等來實現語法的“陌生化”。
1.顛倒語序
余光中寫作時相當靈活地組合詞語、改變句子成分的位置,句前的可以到句末,句末的可以到句前;改變句子成分屬性,主語改變?yōu)橘e語,狀語改變作賓語,定語改變做謂語……讀者感受到文中的雨的情景偏離正規(guī)的傳統軌道,身心產生從未體驗過的情感沖擊,從而獲得審美享受。
如“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北硎霾环犀F代漢語的規(guī)范,這幾句話的常規(guī)表述應是“廈門街的雨巷,我走了與記憶等長的二十年,……晚餐后,我沉思冥想,整理青苔似的深深的記憶?!边@樣的表述優(yōu)美的散文味兒少了,但把本來做定語的成分移去充當句子謂語、把本來做謂語的移去充當句子的介詞賓語的中心語,奇跡就出現了“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這么一倒錯,語言立刻變得陌生有味,正如《紅樓夢》中香菱讀王國維詩歌所說的“念在嘴里倒像有幾斤重的一個橄欖?!?/p>
“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句子成分屬性發(fā)生了改變,定語“啾啾”“咯咯”“唧唧”改變成了賓語。顛倒語序后的語言對讀者而言是受阻的、扭曲的,仔細體味這樣的句子,相比“啾啾的鳥聲減少了,咯咯的蛙聲沉沒了,唧唧的秋天蟲吟也減少了”拉長了讀者感受的時間,讀者的生命狀態(tài)便被激活,從而獲得閱讀的快感。
再如“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闭1硎鰹椤坝晔菑挠洃浀谋硕饲闷鸬淖钤嫉那么驑罚呤歉采w著聽雨的人的最低沉的樂器,瓦是撐起音樂的傘”,“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從語法上講,應作“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的是雨,那最最原始的敲打樂”或“雨從記憶的彼端敲起,那最最原始的敲打樂”更符合規(guī)范。但是如何換序都不如原文有味道。“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將動詞后置并且略去被動語態(tài)的標志,句子讀起來一下子就生動而立體,屋瓦微微上揚、雨打青瓦的美妙意境一下子就豐滿起來。
作者顛倒語序,使語意變得靈活生動、豐富多彩,語言的表現力得以提升。
2.搭配新奇
詞語的語義特征決定了它在使用過程中的特定的搭配對象,某個詞能與哪些詞語搭配,不能與哪些詞語搭配,構成了一定的語法搭配規(guī)則,也形成了一定的思維定勢。為表達的需要,余光中有意識打破了固有的搭配習慣,使不同系統的詞語組合在一起,造成詞語間的新奇搭配,給平常的語言賦予了一種不平常的氣氛。
如文中“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薄罢怼弊鰟釉~用,后面的賓語一般是具象的名詞性短語,如枕頭、石頭、胳膊、兵器(戈),而這里“枕”后的賓語卻是抽象的名詞、形容詞。不合常規(guī)的搭配卻顯現一幅空靈充滿詩情畫意的情景。
“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中“下肥了嘉陵江”下雨怎能肥了一條江?下濕了可以理解,但賓語怎么是“布谷咕咕的啼聲”?搭配十分不合常規(guī)。語言的陌生化使讀者“增加感覺的困難”,使讀者的閱讀期待受挫。同時,文本在不時的喚起讀者的“經驗期待視野”中的預定積累:肥,含脂肪多,肥沃等意思,這里寫江肥,意思是雨使江水猛漲;“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啼聲”、是聽覺范疇,文中卻訴諸于觸覺“濕”,別出心裁的寫雨“濕”了布谷的啼聲,委婉含蓄的表達作者在雨中回憶江南,思念家鄉(xiāng)卻又歸不得的凄楚的內心感受:雨“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也下“濕”了作者思鄉(xiāng)的心田。
余光中還在漢語固有的詞語形式上作些靈活處理,將同音詞對比搭配、同義詞疊用搭配,造成語意或音節(jié)特殊的意味。
如:“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霏霏——非非,同音詞的對比搭配增加了語言和諧的韻律?!凹词褂杏辏哺糁饺f山,千傘萬傘”一句,“山”、“傘”諧音生趣,寄寓著無盡的憂思與遺憾?!按箨懮系那锾?,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了?!逼鄾?、凄清、凄楚、凄迷一字之別,同義疊用,語言新穎奇特。
3.取消標點
在余光中筆下,標點不僅僅是表示停頓和語氣,它也成為文本的有機組成部分。余光中也擅長通過使用標點取得陌生化的效果。其中,《聽聽那冷雨》中最能使讀者產生陌生感的也許要數無標點的語言。
“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贝颂幾髡呖桃馊∠麡它c將文句拉長,造成文字稠密,意象繁復的效果,
“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這樣的句子讀起來讓人窒息,沒有標點,剛讀完前面,容不得讀者喘氣下一個漢字就迎上前。這個長句讀得人酣暢淋漓,節(jié)奏緊湊,又有移步換景的作用,雨中濕漉漉的一幕幕悉數呈現,美不勝收。
無標點的長句令讀者剪不斷偏要剪,理還亂偏要理,解讀的難度反而激發(fā)閱讀興趣,給讀者帶來審美的滿足感。
4.省略成分
“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喊誰?!边@里作者省略了很多語句,“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省略主語、省略介詞,“窗外在喊誰”按照我們習慣的說法,這句話本該為“雨在窗外喊誰”,省略主語、省略介詞。換用常規(guī)語言表述,可改為“在這樣潺潺的雨簾中,我想起了那個曾在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起了他悲涼的一生的人。那摧心折骨的鬼雨啊,你附著了一個怎樣的靈魂?潺潺的雨聲,你在窗外喊誰?”
跳脫的陌生化語言賦予了語言更大的模糊性和暗示性,開拓了語言的形象空間,豐富了語言的表情達意功能。
三.修辭“陌生化”
余光中認為一切物質都具有生命的特性,在他筆下,萬物有靈,即泛靈,似莊子的“物我合一”的認知方式,造就了文中很多體現泛靈意識的句子,修辭上大量采用比擬、移就、通感等,從而達到了語言陌生化的效果。
如文中第一小節(jié)“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潮潤潤”一詞用得出奇,本是形容雨的字眼,余光中采用移就手法,不拘舊俗,另辟蹊徑,賦予思想以雨的情態(tài)。在雨季,自然是濕潤潤的,這勾起了作者思鄉(xiāng)之情,使他的思緒也包含了雨意。這種不合常情的創(chuàng)新手法與“陌生化”使現實事物變形,賦予常見事理以新的不合常理的含義,從而使人轉換角度去接觸或感知事物。
“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倘若沒有賦予無瓦的公寓、一盞燈靈魂,怎能說出這種意味清新的話語?不用擬人手法,換成“我回到一座無瓦的有一盞燈的樓上有雨窗子的公寓里?!表嵨度А?/p>
再如“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用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這里作者使用比喻、擬人手法,雨在讀者眼里分明是一個人,一個彈奏鋼琴的溫柔的灰美人。
以泛靈的眼看世界,世界便是情感化的世界,余光中憑借語言激活了讀者,使得文本的文學和藝術價值得以充分的顯現,文本得到讀者的廣泛認可。
余光中文章語言陌生化 “度”的把握比較好,“變臉”恰到好處,充分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力和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余光中講究語言“彈性、密度、質料”,《聽聽那冷雨》是他語言主張的最好體現。
筆者對文中語言作了一些粗淺的分析,希望同學們能從語言的角度更好地把余光中文章的底蘊和藝術魅力,提高語言表達水平。
潘娟,揚州大學附屬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