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殘陽如血。
迷失的狼群,已經(jīng)失去猙獰的面孔和勇者的鋒芒。一望無垠的荒漠之上,只有始終如一的,不生植被的荒原,以及蒼茫的蒼穹中一直炙烤著荒原的太陽。漫漶的風暴,馬不停蹄地向前趕著。像一股饑餓的鬼魅,已經(jīng)顧不上嚇唬善良的孩子,迷惑俊朗的書生。倒在地上枯黃的胡楊樹,死而不僵,身體依然健壯。像皺紋一樣爬滿斃命的胡楊樹的瘡疤,密密麻麻,卻依然在沙暴中訴說著蒼白的歷史,還有那些似乎沉淪在沙漠中的傳說。沒有誰能明確它們究竟在期盼什么結果。
巴丹吉林沙漠吞噬掉的土地,沒來得及一聲傷心的慟哭,就化作一幕遒勁的風暴奔突遠去。干燥的沙粒,滾燙的溽熱,像深夜貓哭一樣悠長的哀鳴的烈風,就是這里全部的生活。集偶然與恍惚于一身的斷裂城墻,灰塌塌地哆嗦在暗無天日的無盡中。坍頹的土臺子,被沙粒侵占的墻體,露出了堅韌的筋骨,一堆一堆,堆積在一起,像是一具干枯的尸體,卻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毅力與堅持。
駝隊慢吞吞地走過城堡,一聲聲如天籟般的駝鈴聲,冗雜地駛向漫無邊際的沙梁,迅速淹沒在沙粒的縫隙中了。這是數(shù)百年前的情景。一列列商隊,踩著松軟的沙漠,迎著刀刃般割在臉上的風塵,艱難前行。駱駝高大的體型,遮擋住太陽的光芒,一條條射線般的光絲,從駝峰周身擠出來,直直地掃射著沉默不語的砂石。它竟然就這樣集中光色,毀滅了爬行在砂石上一條條粗糲的線條。那酷似男女交歡的糙圖,男根堅實地插進瓷實的石壁,當然,現(xiàn)在畫滿擘畫的石壁,早被歷史調教得服服帖帖,甚至消亡。
這是拿什么思想摳上笨拙的圖案,將遠古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刻畫得如此詳實——有的爬滿星羅棋布的耀眼星辰,有的騎著怪獸追趕逃亡的獵物,有的躺在野外抒發(fā)男女之情,甚至有的像能從石壁上輕松地走出來安排一天的行程。巴丹吉林沙漠,遮掩住多少惹人深慮的傳說,多少毛骨悚然的讖語?無人知曉。那狂躁的風暴,留不下任何的解釋,它只會將過去掩埋得更深,更讓人不易察覺。
巴丹吉林沙漠以前應該是芳草葳蕤樹木茂密的宜居之地吧!斷裂的砂石上,有簡易的線條勾勒出來冒騰騰的草木,有禿鷲飛旋的身影。那必定是一個芳草萋萋、鳥語花香的世界吧。而有一天,被薩滿或是巫神預知的詛咒,像飄揚而下稠密的雪花,迅速蔓延在整個巴丹吉林,一夜之間,所有的文明,消失殆盡。荒漠開始霸占新的地盤,狂風開始號令新的臣民。終日不盡的風沙,將歷史的車輪,從此滾過,寸草不生!
四野悲涼,哀聲凄凄。
落滿了矮小落寞的駱駝刺。
落滿了瘦弱凄迷的胡楊林。
落滿了爬滿足跡的石頭壁。
落滿了歷史厚厚的塵?!?/p>
沒有一首凄涼的歌曲能唱出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凄慘,沒有一篇文章能夠寫出巴丹吉林沙漠內(nèi)心的孤寂。它們已滲進每一粒沙子,覆蓋住每一塊瓦礫。所有能夠流動的筋脈,都已凝固。這里帶給人們的,就是遍地的死亡氣息,永無止盡纖長的哀嘆!
沉淪于沙漠之上的綠色,只會出現(xiàn)在神秘的海市蜃樓。這或許就是上帝賦予巴丹吉林最后的希望吧!那青磚白墻,那小橋流水,那人聲鼎沸,那群鳥啁啾……恍如夢幻般的景象,竟能出奇地展現(xiàn)在巴丹吉林沙漠與蒼天交合的地方。似乎是一種冥冥的安排,讓人們在除了絕望還是絕望的眼中,眼前一亮。海市蜃樓隨即被喚走,又似乎隱隱地告誡人們,這只是一種飄渺的幻影!多么悲慘的折磨呀,就這樣一次次,降落在發(fā)瘋的巴丹吉林沙漠。
那巖石上稠密的疼痛,隨著歲月的流逝,成長成揮之不去仿佛身體上的某一部分。日頭越長,瘡疤越大,越瓷實。
災難就這樣,降臨,生長……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哭泣的巴丹吉林沙漠,每一粒珍珠般晶瑩的淚珠,都猶如草葉上滑動的露水,空靈剔透。淚珠重重地墜落在干燥的沙漠中,被干渴的口子,囫圇吞下。
如此令人悲涼的一幕呀!卻時時都在發(fā)生。它觸碰著每一根躍動的神經(jīng)。
蒼天還怒氣未消,海市蜃樓般的美景,還在遠方遠一點的地方。巖石,沙粒,蜥蜴,長蛇,城堡,土堞,它們都要生活下去,為心中無數(shù)次墜入灰燼的希望,承受莫大的苦難,悲傷。
終于有一日,一座沙城,在沙粒依依不舍遠離之際,露出了枯黃的軀體。被沙漠侵占掉的輪廓,一一袒露出來了。四方的城堡,高大的城門,聳立的石塔,一切都是如此的悲壯、蒼涼、雄渾、瑰麗……一座沙城,就這樣映入人們的視線。那隨風抖動的旌旗,寫著模糊的字眼,也隱隱漸次出現(xiàn)。
高高的桅桿上,血跡斑斑,凝聚起了多少生的希望,生的不甘。蹲坐在赤裸的石城雙眼炯炯的蒼狼,咬住秤砣大小的落日。一聲久遠的嚎叫,喚醒多少沉睡的魂靈。
沙城的出現(xiàn),甚至開啟了一扇失蹤的王朝大門。
灰白色的佛塔上,鎏金的塔尖,深深刺入灰黃色的云端。塔身下坍塌的碑文上,一些鮮活的文字,陰森森地并列在一起。細碎的斷紋,仍然沒能挖去文字中間一些塵封的記憶。突然,一座院墻轟然倒塌,嗆人的塵土游離其間,而后不舍地離去。一本本熠熠生輝的經(jīng)書,瞬間堂而皇之地顯露出真容,一個消亡的民族,自此闖入我們的視線——黨項。
沙城似乎雙眼驚詫,呆滯地盯著賀蘭山下林立的用黃土夯筑起來的西夏王陵。它們應是不相信,興慶府會在夢醒后煙消云散。殊不知,騎在馬背上從遠遠的藏西北歷經(jīng)千險萬難遷徙而來的黨項人,早已在成吉思汗的一怒之下,被剛剛西征花捌子模國凱旋歸來蒙古鐵騎踏平,以至于悄無聲息,沒有哭泣聲,沒有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水陪伴。
一個種族徹底滅亡了,河套一如江南的塞上寶地被人霸占了,似乎剛產(chǎn)生就賦予神秘色彩的文字消失了,失魂落寞的西夏,從此不復存在。像一陣風似地吹走了的傳說,背影漠然。
巴丹吉林,你冷峻的雙眸,突然溢出了顆顆淚珠。一聲巨雷,天氣驟變,大雨傾盆??奁陌偷ぜ郑瑱M跨東西的虹橋,描繪起色彩斑斕的夢境。天空不再昏黃,不見盡頭的瓦藍綿延而來。雨水浸潤下的沙漠,一片片綠洲,在沙柳樹下,蓬勃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