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蕾
復古是今年奧斯卡的熱門主題,不管是《午夜巴黎》,還是《雨果》,還是《藝術家》。這些挖掘古董式的做法點燃了電影界各路人士集體懷舊的熱潮,這其中包含了他們對電影的熱愛,對往昔時代的追憶,還有對古典優(yōu)雅的珍視。其實剝離懷舊的因素,《藝術家》的故事在現(xiàn)代觀眾看來非常簡單,它用的是典型的傳統(tǒng)好萊塢式的結構和敘事手法:1927年,喬治·瓦倫丁是好萊塢默片的一線明星,他與群眾演員芭比偶遇,在他的鼓勵提攜下芭比慢慢成名;與此同時,電影界正發(fā)生著革命性的變化,有聲電影的出現(xiàn)挑戰(zhàn)著喬治這類“沉默”的明星。喬治執(zhí)著地堅守著自己的領域,拒絕面對有聲電影即將取代無聲片的事實,并企圖憑借一己之力,繼續(xù)拍攝默片以對抗電影發(fā)展的大趨勢。然而他未能阻止聲音進入電影的潮流,自己演藝事業(yè)因此停滯。飽受挫折的喬治一蹶不振,但已成長為巨星的芭比依然不離不棄,一直暗中幫助他,終于他憑借歌舞片東山再起。最后,影片的畫面定格在兩個戀人開心的笑容上。
《藝術家》的最大亮點在于“精致的默片藝術”。當今的電影無疑是一場華麗的視聽盛筵,而來自法國的導演邁克爾·哈扎納維希烏斯選擇拍攝黑白無聲片既是一種冒險,也是一種取巧的方式。事實證明,這種冒險很成功。他以這種特立獨行的方式重現(xiàn)了上世紀20年代的好萊塢,一目了然地將《藝術家》與其它影片區(qū)分開來。在這里,我們能夠看到導演對多部經(jīng)典影片的致敬:影片中用同一場景不同時間切換的蒙太奇手法來表現(xiàn)夫妻間關系的隔閡與淡漠,這一技法取自奧遜·威爾斯的《公民凱恩》;片中喬治出演的劍客電影,則讓人聯(lián)想到1938年版的《羅賓漢》;影片本身人物關系的發(fā)展和《一個明星的誕生》幾乎如出一轍;片尾的二人踢踏舞則是對金·羅杰斯和弗雷德·阿斯泰爾這對好萊塢歌舞片時代的黃金組合表示的敬意。
影片中法國演員讓·杜雅爾丹憑借那不經(jīng)意的挑眉,略帶調侃與嘲諷的笑容,還有標志性的兩撇小胡子演活了一代藝術家喬治·瓦倫丁。因為在默片時代的巨大成就,瓦倫丁充滿自信。但此時正是電影變革的車輪滾滾向前的年代,所以他的自信成為了充溢著優(yōu)越感的偏執(zhí)。他拒絕改變,孤傲地堅持自己認定的藝術方式,他宣稱自己是“藝術家,不是傀儡”,將自己鎖定在了過去緘默的世界。然而他可以做出逆流而上的自我選擇,卻不能左右喜好新鮮的觀眾的選擇。于是,我們看到喬治孤寂的身影面對著空落的放映廳,他無可避免地破產,他依靠典當和拍賣的酗酒生活。他對自己的藝術形式近乎飛蛾撲火般地挽留,但如同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樣,將自己置身于絕望的苦難中。西西弗斯被懲罰要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石頭因為自身的重量不斷地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這種無效無望的工作更為嚴厲的懲罰了。對喬治·瓦倫丁亦然。他不得不獨自推著舊日的石頭一點點上山,然后嘴角泛起一個嘲弄的笑容看著它極速地回落原地。所有的輝煌如同他那孤注一擲的角色一樣被埋葬,他的命運似乎像千千萬萬個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故事,讓人心酸扼腕,只留一聲嘆息。他的心里沒有動搖嗎?他真的如我們想象的那般堅定么?影片中有場戲是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聲音是這個世界最合理的秩序之一,此時電影恢復了有聲的拍攝,我們發(fā)覺,原來萬物有聲,玻璃杯碰到木桌的叮當聲,小狗清脆的叫聲,電話鈴聲,女人銀鈴般的笑聲,甚至一片羽毛的落地聲,只是我們都已習慣這些日常的瑣碎,而忽略了它那本無可回避的存在。這些都在他的心里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最后匯集成不可收拾的驚濤駭浪,加劇了他內心的驚慌和孤獨,甚至還有自己堅守的意義。他甚至觀看了芭比主演的有聲電影,在那里他像普通人一樣感受到了快樂和美妙,然而更多的是被人遺忘的無可挽回的挫敗與失落,于是,他燒掉了自己珍藏的電影底片。
當原先的世界不斷陷落,傾塌中的碎片又不斷拼貼成新的世界,然而在這個重構的過程中,人不再有勇氣去適應這個世界。喬治·瓦倫丁在飯店里巧遇芭比接受采訪,芭比談到默片的過時,還有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氣風發(fā)。這時,幾乎所有人都能體會到喬治說“前浪為你讓路”時蘊涵的無奈與黯然。新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但此刻,巨人只能抬頭仰望,寶刀已老和代際更替幾乎是人類要面臨的永恒的殘酷命題。電影工業(yè)中幾乎輪番上演著這場戲: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從膠片到虛擬的數(shù)字時代,從二維動畫繪圖到三維電腦繪圖,再從電腦繪圖到未來的某一次變革,每一次革新都攜帶著過去的全部水流,席卷了那些為電影事業(yè)獻出了一生的人呼嘯而去,包括喬治·瓦倫丁,包括制作《藝術家》的團隊,也包括正在看電影的影人們。每個人都終將被淘汰,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自己如同偶然飄過的浮云般,在人的心底留不下一絲痕跡。斯皮爾伯格曾經(jīng)引用父親當年的一句話形容“二戰(zhàn)”健在老兵的心境:“我們不怕死亡,我們怕被遺忘?!贝蟾胚@句話同樣能精確地闡釋喬治·瓦倫丁們的心境。
如果說喬治·瓦倫丁映照著西西弗斯式的掙扎和電影人自身焦慮的表達,那么芭比就是他們的自省和情感敘述的投射。像所有的新人一樣,她沒有過去思維方式的負擔,樂于接受任何變化。成名后的她既沒有得意忘形和老于世故,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偶像被時代拋棄,看著他日趨寂寥的背影,卻仍堅持著對喬治·瓦倫丁以及隨他而去的時代的尊敬。她不遺余力地幫助他:觀看他主演的電影,托人買下他拍賣的所有物品;甚至不惜威脅導演為他爭取再次出鏡的機會。這幾乎是電影后輩們發(fā)出的感人宣言:我們沒有遺忘,不會遺忘前輩為電影做出的貢獻,不會遺忘他們在這條道路上的披荊斬棘?!端囆g家》的片名本身就包含了主創(chuàng)人員的情感表達。這種方式,使電影產生了仿佛是為前輩做傳記的幻象,也暗含了對他們的肯定。我們宛如瞥見后輩身著正裝,莊嚴地站在前輩面前。他們向前輩奉上了代表著榮耀與夢想的“藝術家”名號,來彌補他們的遺憾。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后輩的敬意,這部電影猶如是對前輩所做的一次滿懷敬意的緬懷和回憶。主創(chuàng)人員為電影起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并不是增加電影的噱頭或是戲劇性,而是道出了對所有被淘汰的“老人”們混雜著感傷、惋惜、崇敬的復雜情愫,也泄露了內心深處對業(yè)已湮滅的美好事物的追懷。
很多人都會贊嘆電影結局絕佳的處理方式。最后一分鐘,喬治·瓦倫丁憑借歌舞片東山再起,影片恢復了有聲電影的拍攝,循序漸進般地依次出現(xiàn)了喘息聲、碰撞聲、言語對白、笑聲、走路聲和喧囂聲,這在90分鐘的無聲緘默過后顯得輕松而釋然。男主角發(fā)出了自己在影片中的唯一聲音:Withpleasure?。s幸之至!)這是他在經(jīng)過自我掙扎與自我否定后完成的自我蛻變。這同樣包含了電影人心中的一個夢想,一個關于藝術家的圓滿結局。此時鏡頭漸漸拉遠,全景俯視的拍攝現(xiàn)場里充溢著喧鬧忙碌的員工、雜亂的道具、全身心投入的演員,他們都實實在在地為電影這不朽的藝術形式而全力以赴。最后一刻依次出現(xiàn)的指令:“聲音!”“攝像!”到普通但此刻卻神圣的“Action!”,導演帶領著眾人繼續(xù)這段光與影的傳奇。此情此景不僅會引起電影工作人員的共鳴,也會觸動每一位熱愛電影的觀眾。它試圖表達著一種樸實而純真的理想,不管形式如何變化,技術如何革新,令人著迷的光影魅力,始終會吸引我們沉醉其中。
除了對默片藝術的致敬,《藝術家》對現(xiàn)代觀眾來說卻更像是一場與往日的重逢。它剝除了聲音、特效、色彩,還原了電影作為一種敘事方式的最本質的東西。因為沒有聲音,它可以輕易跨越語言帶來的障礙,回到了用肢體和神態(tài)表情達意的樸素源頭。在默片的時代,故事和人物都簡單而純真,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悲傷就肆意地流淚,開心就夸張地大笑,既不追求故事的深度與情感的厚度,也不追求角色的立體和復雜。然而對于習慣了各種視效大片的現(xiàn)代觀眾來說,這像是一場考驗,當我們在閱盡千百部電影、受過各種感官刺激,自以為心已經(jīng)麻木不仁、刀槍不入之后,是否還會輕易感動。
事實證明,真正的藝術不會過時。盡管故事沒有新意,但導演將好萊塢的敘事方法和法國電影的情懷兩相糅合,把一種麥爾維爾式的傷感和悲劇基調帶了進來,觀眾必須拂去喧嘩與騷動,才能靜下心來進入這個靜默無聲的世界。打動觀眾的有永恒的愛情,有英雄末路的遺憾,有對藝術的執(zhí)著,也有如電影人一般難以重現(xiàn)的集體經(jīng)驗以及由此伸展開來的念舊情懷??粗y幕上那曾經(jīng)的人物在老舊斑駁的影片里演繹纏綿繾綣和蕩氣回腸,過往歲月的片段仿佛斑駁的影片在觀眾心里飄忽而過,那些舊式寬檐淑女帽,那些老式的百貨店櫥窗,那些一閃而過的路人,每個細節(jié)都生動而鮮活。雖然美好的舊日時光一去不返,但幸好還有電影來承載記憶。就好像喬治在關鍵時刻從火中搶救出來的膠片里出現(xiàn)了當初與芭比共舞的影像,那樣美麗,那樣幸福,仿佛永遠都不會老去。
當黑白鏡頭斑駁地出現(xiàn)時,美麗的愛情,被燒毀和塵封的故事,是喬治·瓦倫丁的歷史,也是電影的歷史。盡管數(shù)以千計的默片底片已經(jīng)被壓碎成為灰塵,但是在電影人和觀眾的心里,總有一些東西永不褪色。它就像一位久違了的摯友,穿過時間帶來問候,輕易進入人的靈魂深處。愛和理想都以某種形式實現(xiàn)了,這就是電影。這個世界變幻出多樣的人生,光與影交織的就是現(xiàn)實和理想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