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千容
名人故居不僅僅是一座單純的建筑,更因為其主人的緣故而被賦予了史料和文化的內(nèi)涵,是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寶貴的精神家園,從對待故居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一個社會對文化的態(tài)度。
我國作為有著數(shù)千年燦爛精深文化的古國,名人故居自是不勝其數(shù):北京香山正白旗村的曹雪芹紀念館,將我們引回幾百年前的紅樓夢境;天津意大利風情十足的飲冰室,讓我們領略到梁啟超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之風采;北京、上海、廣州及紹興的魯迅故居,又令我們體會到先生作為“民族魂”的深邃。然而與此同時,我們卻也目睹著那一座座承載了歷史的建筑的無奈轟塌:自2009年開始,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在經(jīng)歷了兩年多的“拆遷”與“保護”的拉鋸戰(zhàn)后,最終檣櫓灰飛煙滅;而近日,在北京西城區(qū)的磚塔胡同,魯迅先生曾居住并寫出《祝福》的一座故宅,也被貼上了“拆”字。
面對名人故居諸如此類的命運,我們除去心痛與追責,還應該從源頭上去思索其保護問題。今天,就讓我們來看幾宗外國保護故居的案例,它們不僅可以從技術方法層面上給我們提供借鑒,也能從精神上啟發(fā)如何對待中華民族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
法國的雨果故居
法國作為一個文明古國,深諳建筑保護延續(xù)之道。除去那些彪炳史冊、赫赫有名的龐然大物,這個國家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無不流露出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和魅力。
比如巴黎勒瑪萊老區(qū)的孚日廣場,同隨處可見的古老廣場一樣,寧靜,質(zhì)樸,與喧囂的現(xiàn)代繁華大相徑庭;來到廣場東南轉角的地方,有一條空曠而寂寥的長廊,第六號門牌掩在其中。如果不諳內(nèi)情,又初來乍到,很可能忽略這個毫不起眼的所在,世上最偉大文豪之一的故居——六號,是的,正是留名千古的維克托·雨果的故所。
雨果及其家人從1832年遷入這座280平方米的公寓,前一年,年僅三十歲的雨果就已聲名在外——他的《巴黎圣母院》引起了強烈反響,至今仍被奉為浪漫主義流派的經(jīng)典之作。在這棟公寓生活的十六年中,雨果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獲得豐收:發(fā)表了《東方集》《秋葉集》《晨夕集》《心聲集》和《光與影集》五部詩集,創(chuàng)作了《國王取樂》《呂克萊斯 · 波基亞》《瑪麗 · 都鐸》《安日洛》《呂依·布拉斯》和《城堡衛(wèi)戍官》六部戲劇;還從19世紀40年代起,致力于仕途,1841 年當選法蘭西學士院院士,1845年成為貴族院議員。直到1848年因為“六月事件”而被迫遷出,這棟公寓見證了他盛年期的點點滴滴。
雨果當初居住的是第二層,不過如今整棟樓都已被辟為故居紀念館。步入其中,從一間間屋子、一條條長廊、一道道樓梯穿行而過,你會發(fā)現(xiàn)里邊的所有陳設全是19世紀歐洲的風格,恍惚間時光倒流,依稀回到了古典時代。常設展廳從二樓開始,包括前廳到最后的臥房,當中陳列著搖籃、桌椅、畫像、裝飾品、書架乃至雨果辭世前躺過的最后一張床,都是當年大師用過的真實物品,所以這個有限的空間濃縮著雨果一生的時間。雨果和茱麗葉長達五十年的愛情實為一段婚外情,然而或許因為其至真至情、或許因為法國人天性的浪漫和包容,這段感情不但不為人所詬病,相反得到了真誠的尊重,因此在第二個展廳中,我們得以見到茱麗葉清新美麗的畫像。更有意思的是第三間展廳,步至門前抬頭一望,濃郁的中國風即刻撲面而來:陶瓷、漆畫、木雕、掛幅……竟全是中國的古玩!雨果一直為東方文化著迷,常常和志同道合的茱麗葉流連于各處的跳蚤市場、古玩店;除了淘寶貝,藝術稟賦高超的雨果還親手繪制洋溢著中式風格的木雕作品,并且時不時鑲嵌進他或者茱麗葉名字的首字母:“V·H”或“J·D”。時空流轉,當我們目睹這一件件精致典雅的古玩時,仿佛面對大師,看見了他那內(nèi)在的素心。
其實雨果未必是統(tǒng)治者的寵兒,尤其是在他所生活的年代,一直力主自由、人道主義的雨果既非共和派又非社會主義者,所以等待他的命運只能是被流放:自1848年的“六月事件”起,他的逃亡生涯便拉開了序幕,直到1870年第二帝國覆滅、第三共和國成立,他才得以重返故國,而在此期間他從未停止過與法國當局的抗爭。但是法國政府卻并未追究這位“逆臣”的“罪行”,甚至沒有對其進行封殺。1885年雨果去世時,政府還為他舉行了國葬,兩百萬人自各處朝著巴黎奔赴而來參加葬禮,他的靈柩被運到先賢祠安葬,巴黎的一條街道被命名為“維克多.雨果林蔭大道”。
市政府在1902年正式征收了這棟位于孚日廣場的公寓,四處搜集有關大作家的遺物,甚至追溯到了作家流亡時在蓋納西島居住過的Hauteville Fairy寓所,將那兒的許多陳設搬遷過來,最終將這棟公寓定名為雨果故居紀念館,對公眾免費開放。為了更好地保護遺跡,政府甚至下令孚日廣場內(nèi)所有建筑物外部均不能翻修改造,因此這座于亨利四世時代、1605年建造起來的廣場至今仍保持著原樣。這里有草木扶疏的公園、3層樓高的紅色磚樓,在廣場里漫步,能夠體會到真正的文化大國所共有的自信:因為有積淀、有底氣,所以從容,無需刻意的嘩眾取寵,信手拈來就已然撼動人心。六號故居里全部的細節(jié)無一不在訴說著19世紀法國的風情,當它們匯聚一堂時,我們可以體會到法國人力圖還原雨果原貌的努力、擁有這位大師的民族自豪感以及守護文化的執(zhí)著虔誠。
英國的藍牌制
在英國,凡房屋外墻上鑲嵌一只直徑約50公分的藍色陶瓷圓盤的建筑物,均作為文物受到英國政府的保護,不得隨便拆除或改建。這些被打上了標記的建筑都是名人故居,而藍牌便是它們的“保護牌”。
“藍牌”是英國遺產(chǎn)委員會下設的名人故居保護專門機構——藍牌委員會向世界名人故居發(fā)放的一種證明,上邊注明了名人的姓名及其貢獻等資料。最初它僅限于倫敦地區(qū)的故居,自2004年起擴展到英格蘭的默西塞德郡、伯明翰和南安普敦等地。英國人很早就有了保護文化遺跡的意識, 1863年威廉姆·愛華德議員就曾在眾議院的會議上提出過為名人故居“掛紀念牌”。三年之后,皇家藝術協(xié)會創(chuàng)辦了官方的名人故居掛牌組織,并從翌年開始實施掛牌行動,首位享此殊榮的是詩人拜倫。迄今為止,英國已為900多位名人的故居掛牌,其中包括30多位外國人,我國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名列其中。這近千位名流中以作家居多,也有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經(jīng)濟學家和少數(shù)政治家等。
當然要獲得掛藍牌的殊榮并非一件易事,為此藍牌委員會推出了一套嚴格的選擇標準,只有同時具備知名度和聲望持久度的名人其故居才可以納入考慮范圍,而一經(jīng)批認、掛上了藍牌,此處故居便獲得了毋庸置疑的受保護權。那些老屋子歷經(jīng)滄桑,卻大都沒有改建成博物館或紀念館,仍然由現(xiàn)任房主居住,只是房主不得改變其外形,并且負責定期維修以保持整潔完好。
喬治·艾略特是英國19世紀卓越的現(xiàn)實主義女作家,與狄更斯和薩克雷齊名。位于英格蘭東南部城市旺茲沃思的一棟樓房,曾經(jīng)是艾略特的故居;正是在這里,艾略特和愛人喬治.亨利.劉易斯度過了相互扶持、鼓勵的愉快時光,接待了前來探訪的狄更斯,也創(chuàng)作出奠定其文壇地位的經(jīng)典之作——《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旺茲沃思幽靜出世的優(yōu)美風景,提純了艾略特的心緒和視角,令她飽受其感染,最終筆端流瀉出的文字如那風光一樣感人至深,她在1859年寫作《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時就在其首頁表達了對窗外迷人風景的摯愛之情。這所故居后來被納入藍牌委員會的保護名單,艾略特也成了獲此殊榮的第一位女性。
因為藍牌的存在,旺茲沃斯專門開辟出一片保護區(qū),區(qū)內(nèi)的所有建筑都不能超過3層樓高,并且其風格必須和當?shù)氐娘L景和諧一致。藍牌的作用不僅僅限于此,當2010年一宗風波平地而起時,它發(fā)揮了更大的功效。當時一家地產(chǎn)公司準備在艾略特故居附近修建一個5層樓高、有22棟建筑的公寓群。但這一計劃很快遭到了當?shù)孛癖姷穆?lián)名抗議,因為它會破壞當?shù)啬酥涟蕴毓示拥慕ㄖL景,使得被流傳千古的名著所記載的、國人引以為傲的文化資源不復存在。最后,憑借藍牌,當?shù)孛癖姷目棺h得以堅持并取得了勝利,地產(chǎn)商不得不停止了開發(fā)計劃,艾略特故居的原始風貌得以幸存。
英國“藍牌”,讓我們看到了制度化對于名人故居的有力保障。
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
捷克首都布拉格,是世界上第一個整座城市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城市,其中國家重點保護的各類古建筑物多達2000多處,歌德曾贊譽:“布拉格是歐洲最美麗的城市。”而除去那些美麗而古老的建筑物,布拉格更是充滿著濃重的人文精神:弗蘭茲.卡夫卡、哈謝克、米蘭.昆德拉和作曲家德沃夏克,任意一位,都足以令這座城市名世。
城市中有一條黃金巷,由磚石鋪成,是從舊市政廳廣場、圣喬治教堂到玩具博物館、查理橋的必經(jīng)之路,因此是布拉格的精髓所在。初看這條街道也許并無特別之處:它短得只需幾分鐘就可以從街頭走到巷尾,兩旁的低矮房屋雖然裝潢精致,卻也只是一些尋常店鋪。然而只有當你來到第22號門牌處,才會突如其來地被兩道深邃又永恒孤獨的目光在一瞬間擊中,霎時間忘記時空與自我,這里是卡夫卡的故居!
卡夫卡的神經(jīng)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與纖細,這雖然使得他能夠覺察體驗到旁人常常忽視的微妙細節(jié),卻也損害了自己身體的健康。1916年至1917年間,他因不堪忍受舊城區(qū)的喧鬧與嘈雜,搬到了姐姐奧特拉的這幢水藍色平房里。其實這兒的環(huán)境并非多么適宜——黃金巷原本是仆人工匠居住之處,后來因為聚集了許多為國王煉金的術士,因而得名;而在19世紀之后,逐漸淪為貧民窟。卡夫卡當年住過的房子也同樣狹小逼仄,置身于周遭交錯密集的房群之間,難怪卡夫卡說:“籠子在等待著一只小鳥,而我這只鳥卻在等待一只鳥籠。”卡夫卡憑借其堅毅和隱忍,在這里孜孜不倦地寫作,完成了著名小說《城堡》。
如今,這處僅有一個房間、十多平米的小屋,并未像通常那樣立為專門的故居紀念館,而是改建成了一家書店,里邊琳瑯滿目地陳列著卡夫卡的著作,上邊印著作家的頭像。他的眼神清澈而孤寂,他就用那樣永生永世的目光注視著每一位前來拜訪的游人或者膜拜者;站在這里能夠全方位感受到卡夫卡那悲憫與恐懼并存、洞察與羞澀并現(xiàn)的獨一無二的視線?;蛟S只有在這個時刻,我們方能理解布拉格政府之所以不建紀念館、反而改變故所原貌的一番苦心。
對于作為表現(xiàn)主義的代表人物卡夫卡而言,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永遠超越了現(xiàn)實的物質(zhì)世界;而寫作,正是他短暫而苦難一生的所有支柱,是他凌駕于凡俗、真正的生命所在。卡夫卡非常清楚神圣的寫作是需要投入整個身心的事情,因此歸根到底是悲劇性的;他也做好了為此拋棄世俗安逸、最終抵達形而上的至上幸福的準備??ǚ蚩ㄔ鴮糜压潘顾颉ぱ排┱f:“在我們的心中,那黑暗角落似乎有些詭秘的街巷、緊閉的窗戶、骯臟的庭院、嘈雜的酒店等等,至今都仍存活著——心中的這種不健康的舊猶太人街,比我們周圍的衛(wèi)生的新街,要更為現(xiàn)實。我們是睜著眼走在夢里。或許我們自己也是已經(jīng)逝去的亡靈。”因此,從卡夫卡筆下構建出的那個世界而非現(xiàn)實世界里,更能一窺他那偉大又自卑、渴求孤獨的出口卻又逃避世俗的歡樂、充滿了矛盾與困惑的最真實靈魂。
布拉格政府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沒有照常規(guī)保持這所故居空無一物的原貌,而是以凝聚著卡夫卡之魂的書籍展現(xiàn)給世人,也就是展現(xiàn)出了卡夫卡真正的精神稟賦。
這讓我們看到,名人故居的另一種保護方式——不用循規(guī)蹈矩、拘泥于形式,只要選取適當?shù)脑忈尫绞健⒄故境鲋魅说奶刭|(zhì),就一樣值得鼓勵!
反觀自身,我國固然擁有博大精深、他國難以企及的豐厚文化歷史資源,也一樣需要善加保護和利用它們,這不僅僅是對我國民眾也是對全人類負責任的做法。而我國的名人故居之所以屢遭拆遷、破壞的厄運,究其原因,根源上是商品市場的經(jīng)濟利益左右了文化,為了追求商業(yè)利益而不惜以文化作為代價;具體到實際中,則是對文化的保護力度不夠。我國的《文物保護法》不夠完善,缺乏一套完整的如英國“藍牌制”體制來規(guī)范,由于無法明確到底哪種故居夠分量予以保護,使得當中存在許多讓某些人可鉆的空子,并且違法的代價也不足以起到警示作用;政府相關職能部門對名人故居的重視度不夠,權力機構的漠視或者責任缺失,導致對故居的監(jiān)管不夠;另外,保護名人故居是全民的義務,捍衛(wèi)文物是國民素質(zhì)的一部分,但是多數(shù)群眾卻未能有所覺悟和行動。
對此,我們應該首先更新觀念:名人故居,不是能夠被政治或者經(jīng)濟所犧牲的附屬品,理應被尊重和守護。其次,建立一套嚴格完善的體制來維護,彌補文物相關法律中的空白,將名人故居保護納入法制化。最后,我們還要從思想上意識到名人故居的重要性,政府要挖掘出它們的特色予以展示,加強保護力度,而民眾也應該有所擔當,履行合格公民的義務。保護好名人故居,能夠從中折射出一個民族保存文明的謹慎和用心,一個國家也才會獲得更好的沿承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