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國
雨,緊一陣慢一陣下了半個多月。
四面八方的雨水涌進淮河里,王家壩水位早已超過警戒線,防汛形勢嚴(yán)峻。淮河兩岸軍民日夜在堤上巡邏,備足沙石器材,加固險堤險壩,以應(yīng)付可能到來的、更大的洪水。
S省廣播電臺記者蔚思萍和軍民一道,日夜戰(zhàn)斗在淮河大堤上。她自己也記不清采訪了多少人,發(fā)了多少個連線。衣服濕了干,干了濕,鞋里灌滿了水,走起路來呱嘰呱嘰直響。兩眼長時間被雨水和汗水浸泡,布滿了血絲,酸溜溜地脹痛。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一縷一縷的,像小辮一樣。蔚思萍倚仗自己健康的身體和對記者工作的敬業(yè),頑強支撐著。
天放亮?xí)r,雨終于停了。
這會兒,蔚思萍感到口渴肚饑,頭腦發(fā)暈,兩腿酸軟,想休息一會兒。蔚思萍走進淮河大橋頭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碗牛肉拉面,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額頭與鼻梁沁出亮晶晶的汗珠。
“好個蔚大俠,你在這里!”突然有人朝她喊叫一聲。
蔚思萍抬頭一看,原來是單位的女同事哈元元趕來了,還帶來兩個新進臺的大學(xué)生。于是高興地說:
“元元,你來得正好,姐累壞了,正要打道回府呢!”
哈元元的到來,使蔚思萍感到身上輕松了一些,兩支胳膊朝上舉了一下,長長出了一口氣。她忽然意識到什么:“呃,你剛才叫我什么來著?”
哈元元把手里的包咕咚一聲扔在桌上,高聲說:“蔚大俠啊!”
“蔚大俠?”
“裝吧你,網(wǎng)上都傳翻天了,有人到咱們臺里找大俠去幫他打官司呢!”她指指身旁的兩個大學(xué)生,“不信,你問問她們!”
兩個大學(xué)生認(rèn)真地點點頭。
蔚思萍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快告訴我是咋回事?”
哈元元見她一臉疑問,就說:“前幾天你在大壩上做了‘堵漏英雄孫小草的連線,又寫了《到底誰是堵漏英雄》的報道,省里十分重視。昨天,已經(jīng)把淮上縣委賈書記的堵漏英雄拿下來,換成了孫小草,并在省報上公布了這件事,社會上震動可大啦!”
蔚思萍聽后笑了笑:“這些天只忙著跟泥水糾纏,哪里有功夫看報、上網(wǎng)呀!”
一個學(xué)生問:“蔚老師,我看了你的報道,那么詳細(xì)真實的情況你是怎么采訪到的?”
蔚思萍說:“那幾天大壩緊急,哪有人接受你采訪,我是裝著攝像機和錄音機跟著巡堤的人跑!那天夜里,我正好跟的是孫小草,聽說他是個清潔工,工作特別認(rèn)真,就決定采訪他。他兩眼只顧看堤上,我問他話他都聽不見。我正著急呢,就聽他大喊一聲‘有滲洞,飛奔過去。我也跟著他跑過去,親眼看著他撲到洞口上。他舉手對我喊:‘快向指揮部報告!我拿出手機,由于雨太大,手機被水打濕了,沒有信號,我就跑到指揮部。等我?guī)е嘶貋?,滲洞已經(jīng)讓賈書記帶的巡堤小隊堵上了。我問孫小草呢?他們說沒見孫小草,只在這里救了一個落水的人,送到醫(yī)院去了。我跑到醫(yī)院一看果然是孫小草,昏迷不醒,情況很危險。我立即向臺里做了連線。第二天指揮部開會,我向指揮長報告昨晚堵漏的情況,指揮長說,昨晚是賈書記堵漏的啊,事跡已經(jīng)連夜上報了。我說不對啊,就把當(dāng)時的情況詳細(xì)做了匯報,沒想到指揮長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一個縣委書記怎么會和一個清潔工爭功?后來干脆不聽我匯報了。沒辦法,我才連夜發(fā)了那篇報道。”
哈元元說:“聽說那位書記要請你吃飯,還要送你貴重禮物,讓你不要發(fā)那篇報道,你茬兒也沒搭,就上大壩了??上О?!”
“可惜什么?”
“飯為何不吃?禮物為何不要?吃了飯收了禮物,你再說‘報道照發(fā)不誤。哈哈,氣暈?zāi)俏粫?!?/p>
蔚思萍指著哈元元說:“你呀你,臺里是不是讓你來換我回去的?”
“你想的美,我們可不是換你回去的,烈山縣驪山礦發(fā)生了事故,蔡總監(jiān)下令,叫我們發(fā)揚連續(xù)作戰(zhàn)的作風(fēng),馬上趕到事故現(xiàn)場。這兩個小家伙留下采訪抗洪。”哈元元轉(zhuǎn)身朝飯店老板喊道,“老板娘,再來三碗牛肉拉面,大碗的,多放些辣椒,快點!”
“事故嚴(yán)重嗎?”
蔚思萍剛剛輕松的心情又緊張起來,急切地問。哈元元掏出小鏡子,一邊弄著散亂的頭發(fā),一邊慢騰騰回答:
“是透水事故,十幾名礦工被困井下,聽說已經(jīng)打撈上來幾具尸體,剩下的不知死活。”
蔚思萍嘆口氣:
“突發(fā)事件,怎么一件接著一件?”
哈元元怪里怪氣道:
“突發(fā)事件越多,越能顯出咱記者的價值,開店的不怕大肚漢,當(dāng)記者的不怕新聞。你看,大火剛完,洪水又來了,緊接著礦難。好啊,新聞市場出現(xiàn)牛市了!”
蔚思萍瞪了她一眼:
“你以為這是在炒股票哪?”
哈元元收起鏡子發(fā)狠地說:
“還不都是他媽的錢鬧的。聽說驪山礦是一家私人礦井,老板要煤要錢,就是不要礦工性命!”
蔚思萍嚴(yán)肅地說:
“元元,別亂說,咱還沒去采訪呢,不能盲目下結(jié)論。”
哈元元不以為然道: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幾年煤價天天漲,人追著錢跑,錢迷心竅,不出事才怪呢!”
“我們是記者,不是推理小說家,我們對人民群眾要講事實真相,可事實真相要采訪后才能得到?!蔽邓计歼€是不同意哈元元的說法。
吃完面條,蔚思萍向兩個年輕人介紹了淮河的水情和注意事項,安排他們多采訪護堤的群眾和前來搶險救災(zāi)的解放軍和武警戰(zhàn)士,便和哈元元匆匆上路了。
淮河流域到了梅雨季節(jié),連陰雨下起來沒完沒了。蔚思萍和哈元元剛上路不久,天又陰沉下來,黑云直朝上涌,一陣響雷過后,疾風(fēng)暴雨就呼嘯而來,拍打著車窗,遮斷了視線。雨水淹沒了路面,吉普車濺起的水花飛出幾米開外。云層在空中翻滾,撞擊著,分散著,偶爾從云層的斷裂處,投下一束陽光,照在山坡上。汽車翻越一道山梁,又是一番自然景象,一陣陣涼爽的風(fēng)吹來,云層跑馬般飛去,澄凈的藍(lán)色天空和大片青山相互照應(yīng)。山區(qū)的夏季如此變幻多樣,又絢爛多彩。一群山鳥從樹叢中抖動起潮濕的翅膀飛向天空,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在呼喚著什么。
哈元元邊開車邊發(fā)牢騷:
“思萍姐,你說咱還是人嗎?咱是人家手里一個工具,一臺機器。汽車還要加油換水呢,可咱們一個大活人,一有突發(fā)事件,總監(jiān)就像狗攆兔子似的,追得人喘不過氣來。咱又不是鐵打的,昨天我剛報道了一場大火,一天發(fā)了七八個連線,那姓蔡的還嫌發(fā)得少,要扣獎金。媽媽的,簡直不叫人活了。我連家都沒回,就連夜趕過來了。思萍姐,我看你這個樣子恐怕有幾夜沒合眼了吧?”
蔚思萍看著哈元元頭發(fā)亂蓬蓬的,拉著個臉,便苦笑道,誰叫咱是記者呢?說這話時,她自己也感到非常疲憊。
“做記者的咋啦,做記者就不要命了?自打咱臺里搞這個所謂輪盤式新聞滾動播出,人都變成驢了,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姑奶奶的月經(jīng)都不正常了,我老公還等著我給他生兒子呢。這樣下去,生個狗屁!”
“就你話多,一張嘴從不饒人,大家不都一樣嗎?”
停了一下,蔚思萍語重心長地說:
“你累我累大家都累,臺長也不容易,幾百號人找他要飯吃呢。宣傳任務(wù)重,經(jīng)費又不足,你看他哪天不是早六點上班,晚七點下班?人剛過四十,頭發(fā)就白了一半。咱只有把廣播辦好了,大家喜歡聽,創(chuàng)收才會增多,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蔚思萍把身子靠到一邊又說:
“元元,外面雨大,車子開穩(wěn)了,我身子好像散了架似的,想打個盹。”
蔚思萍說著,頭靠在座位后背上閉起眼睛。哈元元看著蔚思萍,發(fā)青的嘴唇,憔悴的臉,把車子停下來,拿起一件衣服蓋在蔚思萍身上,喃喃道:
“我的姑奶奶,我還以為你是鐵打的呢,干起活來不要命,原來你也有血有肉,知道什么叫累了。唉,我看累死你算了!”
哈元元小心地駕著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時看著這位三十多歲還是單身一人的大姐姐,眼圈紅了,鼻子酸酸的。
蔚思萍勤奮、質(zhì)樸、堅強、潑辣,做教師的父親從小就教育她要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靠自己的勞動生活。在學(xué)校她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當(dāng)記者后大家都佩服她的潑辣正直,就連最“現(xiàn)代”的哈元元也對她五體投地。她喜歡運動,有一個健壯的身體,放假幫母親在田里干活,能挑一百斤的擔(dān)子,打谷場上扛麻袋敢和小子們比拼。她有一張銀盆似的臉,嵌著黑亮的大眼睛,渾圓挺秀的鼻梁充滿靈氣,豐厚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話時,嗓門渾厚響亮,有強烈的表現(xiàn)力。只要她的聲音一出現(xiàn)在收音機里,人們就知道這是蔚思萍。
蔚思萍整日忙于工作,把個人的生活拋在腦后,三十歲了仍未嫁人。母親為她著急,總少不了嘮叨:
“萍兒,你不能守著媽一輩子呀?!?/p>
蔚思萍總是笑著回答:
“媽,你還怕我嫁不出去嗎?”
早幾年,前來向蔚思萍求婚的人確實不少,可是她總是應(yīng)付了事,并不在意,叫人摸不清她的心事。她長相漂亮,氣質(zhì)高貴,有文化,讓人生出一種高不可攀、望而卻步的距離。像她母親一樣,哈元元也常為她著急,問她白馬王子到底在哪里呀?蔚思萍說在我心里。哈元元曾試圖把“他”挖出來,可蔚思萍總是含而不露。
哈元元便拿蔚思萍開心:
“你這只鳳凰,總不能永遠(yuǎn)飛著,我看你落在哪棵樹上?!?/p>
別人為蔚思萍著急,她卻心平如鏡,看不見憂愁。有人說蔚思萍做記者做迷了,整日東奔西走,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三大件(照相機、筆記本電腦和錄音機)不離身,隨時隨地準(zhǔn)備采訪、發(fā)稿。她對官員和平民一樣看待,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鄉(xiāng)下人還是城里人,打場耍猴的還是牽狗架鷹的,在她眼里都是一樣的。她從不發(fā)虛假庸俗的報道,遵循“讓事實說話,讓道理服人”的原則從事記者工作。她的品格和文風(fēng)散發(fā)出來的光彩,令許許多多人敬佩和向往。
汽車顛簸了一下,蔚思萍從睡夢中醒來,半睜開眼道:
“元元,走多遠(yuǎn)了?”
“幾十公里?!?/p>
“才走這么點路,你要累我來開吧?!?/p>
“你看外面的雨,你看這山路,跑不起來呀。再說,車子跑快了還怕把你顛醒,看你累得那樣兒,接著睡吧?!?/p>
蔚思萍揉了揉眼睛:
“不睡了,咱說說話吧?!?/p>
雨一陣,風(fēng)一陣,哈元元眼睜得像鈴鐺,雙手緊握方向盤,注視著前方。
說起哈元元來,也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她身材纖柔,線條優(yōu)美,玲瓏精巧,胸乳豐滿。白生生的瓜子臉,滿面秀氣,白凈光亮。銀杏眼,蒜瓣鼻,櫻桃口,沒說話先咯咯地笑了。她為人刻薄,小心眼兒一串子,一般的姑娘幾個捆一塊兒也玩不過她。她喜歡用進口香水,走到哪里都是香噴噴的。同事們私下叫她小狐仙。哈元元天生一副好嗓子,說話的聲音,甜美、親切、柔和、細(xì)膩、活潑,像涓涓流水,很是迷人。走到哪里都笑聲常伴,給人帶來快樂的氣氛。她是憑著一副好嗓子,被破格錄取進電臺的。哈元元粉絲很多,她喜歡在官場和企業(yè)家群里走動,一個副縣長曾端著酒杯色迷迷地說:
“元元小姐,我天天聽廣播,就喜歡聽你的聲音,聽了你的音呀,亂了我的心,見了你這個人呀,掉了我的魂?!?/p>
哈元元把一杯酒倒進那副縣長脖子里,咯咯笑道:
“我的小寶貝呀,亂了你的心,掉了你的魂,叫你回家找不到門?!?/p>
哈元元是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者,無利不起早。她要纏住誰,非榨出你幾兩油不可。除了做主持人,還為臺里搞創(chuàng)收,是個善于經(jīng)營的人才,臺里很器重她。她就順著桿子往上爬,弄得好多人妒忌。
蔚思萍說:“元元,你這個月完成多少分啦?”
“不瞞你,過千了?!惫艿靡狻?/p>
“你這個月的獎金一定不少。”
“我才不在乎那幾個錢呢?!?/p>
“咱們臺里不是有規(guī)定,不叫記者拉廣告嗎?”
“我沒拉,只是搭個橋,具體談還是廣告部?!?/p>
蔚思萍嚴(yán)肅地說:
“元元,這個橋以后最好也不要搭了,影響不好。”
“哎呀,我的好姐姐,就你是個傻瓜蛋,光靠工資我買得起汽車嗎?你上下班騎個破自行車吱吱嘎嘎的,多辛苦啊!”
“辛苦什么!騎自行車,既鍛煉身體又方便行走,還不怕堵車。我沒覺得不好,我就是再缺錢,撈外快的事也不干?!?/p>
哈元元白了蔚思萍一眼,挖苦道:
“你就清高吧,清高不能當(dāng)飯吃,這年頭最叫人看不起的就是窮光蛋。你看那些大明星,結(jié)了離,離了結(jié),最后還不跑到了那些富豪和當(dāng)官的懷里嗎?”
蔚思萍指著她說:
“你呀你,就是個功利主義者,干什么都要立竿見影,你知道別人背后怎么說你嗎?哈元元腦袋尖,哪里有利哪里鉆,吃好喝好服務(wù)好,外加一個大紅包,如果不能隨人愿,老娘我就瞎胡編,外加一個大內(nèi)參。我都為你臉紅。”
哈元元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才不管別人怎么胡編亂造呢,老娘這一輩子就不能過沒錢的日子。”
哈元元并不生氣,使勁踩著油門,爬過一個大坡。蔚思萍看著哈元元得意忘形的樣子,笑道:
“元元,都說你跟大成廣告公司經(jīng)理有一腿,是真的嗎?”
“我跟他只是玩玩,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拿這玩意兒當(dāng)真?!?/p>
“不怕你老公揍你?”
哈元元咯咯笑了幾聲:
“揍我?我不揍他就不錯了。他要是惹急了我,老娘一腳把他蹬了。不瞞你說,你妹妹我屁股后面一個排呢!”
蔚思萍苦笑著搖搖頭:
“你真是一個瘋元元?!?/p>
“那當(dāng)然,人活著就是要占個上風(fēng)。他想玩我,我也想玩他,大家都玩,看誰玩得好。你看我,比你晚進臺兩年,監(jiān)制都當(dāng)上了。哪像你,除了采訪還是采訪,都三十多的人了,就不想想別的?”
哈元元說起來沒完沒了:
“聽說有個領(lǐng)導(dǎo)幾次邀你跳舞,你都回絕了,搞得人家挺沒面子?!?/p>
蔚思萍收起笑容,嚴(yán)肅地說:
“我又不是為誰活著,憑什么管他面子不面子的?”
多年的記者生活,蔚思萍見過多種多樣的險惡場面,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物,面對無數(shù)次的誘惑和挑逗,她都牢牢把握住了自己,恪守著自己的為人處事原則。
做記者,蔚思萍認(rèn)識了不少官員,有人請她吃飯,托她到上峰那里說情。在他們眼里,蔚思萍像一把萬能鑰匙,能幫他們打開升官之門。蔚思萍討厭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買官賣官、拉幫結(jié)派、結(jié)黨營私、愚弄百姓,可又不愿掃他們的興,待席散之后,看著那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的家伙,心想我不使絆子就算幫你了。蔚思萍心里明白,一個女孩子,在社會上行走要注意人身安全,她不愿輕易跟這些小人為敵,憑一個小記者,她深知有些人得罪不起的。她既要維護一個記者的尊嚴(yán),又要跟這幫人周旋。
蔚思萍憑著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勞動,自己的汗水,贏得了社會對她的尊重。臺里多次有重大報道,蔚思萍總是第一個扛大旗的人,特別是在突發(fā)事件的報道中,她總是身先士卒,從不顧個人安危,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采訪任務(wù)??伤膊铧c付出生命的代價。在去年的一次抗洪采訪中,由于忙于采訪遲延了撤退,圩堤決口,良田和村莊變成一片汪洋,她在一棵樹上整整呆了一天一夜,當(dāng)解放軍開著沖鋒舟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而懷抱中用雨布裹著的電腦、錄音機完好無損。
哈元元是個機靈人,她見蔚思萍一臉不高興,就轉(zhuǎn)換話題:
“思萍姐,咱不說那些了,說點正經(jīng)的。妹妹我想聽你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過去聽人傳,你在大學(xué)里有個男同學(xué)跟你要好,這個人現(xiàn)在怎么了,有聯(lián)系嗎?”
蔚思萍默默沉思了半天,說:
“他姓吳,畢業(yè)那年,他有個親戚在縣里當(dāng)縣長,叫他回縣里工作,他就回去了??晌腋改改昙o(jì)大了,只好留在省城?!?/p>
哈元元不解地問:
“就這樣分手了?”
蔚思萍點點頭。
“后來再沒聯(lián)系過?”
“寫過幾封信,半年后他就結(jié)婚了?!?/p>
哈元元生氣地說:
“這小子沒出息,這種人不值得愛。”
蔚思萍說:“信上說,是他當(dāng)縣長的舅舅逼他結(jié)婚的,他扛不住。”
“思萍姐,像你這樣的大美人,我要是個男人,給我個江山也不換。哈哈,我看江淮大地找不到能配上你的男人嘍?!?/p>
“瞎說!”蔚思萍深嘆一口氣,“姐姐老了,不想這事了。”
哈元元哈哈笑道:
“我才不信呢,看來你在感情上還和那個姓吳的藕斷絲連。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大姑娘不思春的?干脆,我給你弄個小白臉先解解悶兒?!?/p>
蔚思萍輕輕打了一下哈元元:
“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兩個女人一路上說笑著,把疲勞驅(qū)散了??熘形绲臅r候,哈元元的車終于開進烈山縣驪山鎮(zhèn),蔚思萍說:
“元元,這里到縣城不遠(yuǎn)了,你去縣城了解一下情況,看縣里有什么反映。我先去驪山礦,你天黑前一定趕過來?!?/p>
哈元元說:“好吧,這個縣的辦公室主任我認(rèn)識,打過幾次交道?!?/p>
說著丟下蔚思萍,自己開車直奔烈山縣城去了。
蔚思萍來到驪山礦坑口,正是一派忙碌緊張的搶險景象。沿山公路上,來自各地的救援物資車排著長龍等待卸載。鼓風(fēng)機在遠(yuǎn)處嗚嗚巨響,向井下送風(fēng)。武警、公安在礦區(qū)外圍布置了警戒線,維護搶險秩序,幾輛120救護車上,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三三兩兩,等待井下的消息。一些剛剛完成井下搜救的搶險隊員胳膊上綁著紅布條,在礦區(qū)的工棚里席地躺坐著,有的在抽煙,有的酣然而眠。身穿橘黃色礦山搶險服的救援隊員抬管子、搬電纜、送礦車、抬水泵,有條不紊,緊張有序,從井口到井下,無不爭時間搶速度,與死神爭奪生命。
天色又暗下來,一陣?yán)茁暆L過,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整個礦井上空彌漫著迷霧,緊張的氣息籠罩在陰郁的氣氛中。
驪山礦是烈山縣驪山鎮(zhèn)一家私人開辦的礦井。三天前,在井下工作面放炮時,靠近驪山礦的一個大古空區(qū)積存的水,沖破煤層,翻江倒海地傾瀉進驪山礦的巷道里,正在井下采煤未及撤出的十幾名礦工,被堵在了井里。警報拉響后,整個礦山一下喧騰起來,特別是那些礦工家屬哭喊聲震天。周圍的老百姓,驪山鎮(zhèn)的一些生意人也趕來圍觀。當(dāng)縣里的救援人員趕到時,時間已過去十多個小時,救援在呼喚、謾罵中進行。蔚思萍來到救援現(xiàn)場的時候,救援已經(jīng)進行了三天三夜。省市縣領(lǐng)導(dǎo),一個批示接著一個批示,一個緊急會議接著一個緊急會議,專家們也拿著各自的救援方案供決策者選用。
驪山礦由于地質(zhì)情況復(fù)雜,給救援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困難。三天的救援結(jié)果令人失望,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四具礦工的遺體,人們臉上是說不出的無奈和失望。
蔚思萍戴上安全帽扮作救援人員在現(xiàn)場采訪,她把錄音機隱蔽起來,憑多年采訪突發(fā)事件的經(jīng)驗,公開亮出記者身份采訪是很難進行的。她咬著嘴唇,血像潮水似的向上涌,她的臉和皮膚都變成了玫瑰色,目光時常和那些救援人員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匯集成希望和失望的焦點。
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四名礦工的遺體是在深夜升井的,安靜地擺放在驪山鎮(zhèn)醫(yī)院太平間的空地上,每具遺體都用一塊白布蓋著,有的遺體露出兩只慘白的腳。太平間外,停著一輛殯儀館的運尸車,隨時準(zhǔn)備把從井下抬上來的尸體,經(jīng)家屬確認(rèn)后運到殯儀館。
根據(jù)人們的指點,蔚思萍找到鎮(zhèn)上醫(yī)院停放礦工遺體的太平間。對蔚思萍來說,這樣的場面已不止一次見過,可像今天這樣的慘景還不多見。死難的礦工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丟下雙親、妻兒、兄弟姐妹,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警察在太平間的外圍拉起警戒線。這時候,只見一個年輕女人,嚎叫著猛沖進去,掀開一塊白布,撲倒在尸體上,一手抱住死者的頭,一手啪啪地拍打著地面,撕心裂肺地呼喊:
“傳寶,你個狠心賊,你咋扔下我們娘兒倆去了……..”
在場的人無不落淚,兩個女工作人員跑過去,把那個女人架到一邊,兩個殯儀館的人員抬著傳寶的遺體放到車上開走了。蔚思萍熱淚盈眶,將手帕塞進嘴里,緊緊地咬著。
救援指揮部下達了死命令,想盡一切辦法尋找井下活著的生命。救援現(xiàn)場氣氛十分緊張,掙扎、痛苦、死亡、救援,把驪山礦給撕碎了。蔚思萍看著那些執(zhí)勤的警察,一張張年輕的臉沒有太多表情,他們的職責(zé)就是維護救援秩序。
現(xiàn)場總指揮、縣長吳大敏已幾十個小時沒合眼了,兩眼熬得通紅,臉色蠟黃而浮腫。他帶著幾個人在礦井周圍巡視,指指點點對周圍的人說著什么。不經(jīng)意間,他被井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定睛一看怔住了:
“是你?思萍!”
蔚思萍也驚呼道:
“吳大敏!”
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蔚思萍上前狠狠捶了吳大敏的胳膊一下:“我剛看到張貼的搶險指揮部名單,沒想到搶險總指揮就是你啊!”
吳大敏說:“我是烈山縣縣長,當(dāng)然是救援總指揮啦?!?/p>
蔚思萍驚喜地說:“你當(dāng)上縣長啦?爬得夠快的!”
吳大敏點了一下頭:“思萍,你怎么也到礦上來了?”
蔚思萍輕輕一笑:“我是記者啊,這么大的事情,記者能不來嗎?”
吳大敏愣了一下:“好好好,應(yīng)該把這里的一切報道出去?!?/p>
蔚思萍不解地說:“礦難發(fā)生在你們縣,你是一縣之長,不怕遭來非議?”
“我們工作沒做好,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那些礦工和家屬。別說非議了,還準(zhǔn)備接受組織的任何處分!”
吳大敏說著,一陣難過,眼圈紅了。蔚思萍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塞給他,小聲說:
“一個大縣長,一個總指揮,這個時候可不能掉淚?!?/p>
吳大敏痛苦地點點頭。
蔚思萍說:“事故原因找到了嗎?”
吳大敏思忖了一下,說:“我初步認(rèn)為,既有井下地質(zhì)條件復(fù)雜的客觀因素,也有貪婪攫取忽視人命的因素,也暴露了我們監(jiān)管缺失。”
蔚思萍點頭道:“分析得全面??!不過,死了這么多礦工,總得有人負(fù)責(zé)!”
吳大敏氣憤地說:“當(dāng)然啦,我們已經(jīng)組織了調(diào)查組,配合市里的調(diào)查組一定要把礦難原因查清,不論牽涉到誰,都要一查到底,然后作出公正的處理和賠償,給死者和家屬一個明確交代,給全縣人民一個明確交代!至于當(dāng)前,負(fù)有直接責(zé)任的礦長和有關(guān)人員,已給公安部門控制起來了。記者同志,我知道你們要的是全面真相,可是對不起,因為調(diào)查還在進行,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你一定不滿意吧?”
吳大敏的回答全面周到,態(tài)度鮮明,蔚思萍想不到吳大敏還如此了解新聞工作,心里十分滿意。但還是說:
“也許,我還要作些和你們不一樣的采訪,你不會介意吧?”
吳大敏笑了:“好啊,你能幫我們早日弄清真相,我們求之不得??!”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我還是請你多報道我們的救援隊,多報道省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
蔚思萍點點頭:“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做,你要注意休息,這個時候總指揮可不能倒下?!?/p>
吳大敏苦笑了一聲:“謝謝,在這里采訪,環(huán)境復(fù)雜,你要注意安全。”
有人在喊吳總指揮,吳大敏急忙說:“思萍,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現(xiàn)在沒時間了,我馬上通知宣傳部的同志來陪你。我開會去了?!?/p>
看著吳大敏遠(yuǎn)去的身影,蔚思萍心里久久不能平靜。大學(xué)畢業(yè)十幾年了,她沒想到會在這里撞見吳大敏。見到吳大敏,蔚思萍像打了一針興奮劑,身體里充滿力量,幾天來的疲勞消失得一干二凈,想到和他說話的情景,一陣熱浪滾上心頭。
他還是十幾年前和自己在操場上、林蔭下散步斗嘴的吳大敏嗎?還是那個成天拿著書本滿口之乎者也、ABCD的文弱書生嗎?還是那個屈從于既得利益的弱者嗎?顯然不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眼下的吳大敏是這個幾十萬人口山區(qū)大縣的縣長了,正在指揮救援,拯救生命。更令她激動不已的,是他那種求真務(wù)實的精神和自己不謀而合,那種不計毀譽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木瘢@示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蔚思萍很想發(fā)一個剛才和吳大敏談話的連線,或者一篇關(guān)于這位救援指揮的專訪,但她很快又打消了念頭。倒不是怕人質(zhì)疑他們的關(guān)系,她心里坦坦蕩蕩的,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覺得這樣的專訪早了點,自己剛到這里不久,了解的情況全面嗎?她決定只發(fā)救援現(xiàn)場的連線。
蔚思萍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在嘈雜的救援聲中,撥通了編輯部的電話,發(fā)回來自驪山礦救援現(xiàn)場的第一個連線。當(dāng)她一手拿起話筒的時候,另一只手緊緊按住胸口,一次又一次壓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叮囑自己,要沉著冷靜,要冷靜沉著,千萬不能把個人的感情怨氣、甚至偏激塞進自己的聲音里。她非常明白,一旦通過電波發(fā)出來自驪山礦的報道,那將會意味著什么。她沒有說出那些死亡數(shù)字,也沒有描繪太平間的情景,只是報道了緊急救援,把尋找生命的聲音傳了出去,把救援隊下井救人的場面?zhèn)髁顺鋈ィl(fā)出第一個連線,充滿拯救生命的急切。
蔚思萍剛剛發(fā)完稿,突然從門外扔進一個紙團來,打在了她身上。她急忙走出門外,一個人影一閃不見了。她拾起紙團展開了看,上面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礦老板草菅人命,保護傘狼狽為奸,不嚴(yán)懲礦老板難平民憤,不扳倒一口吃天的保護傘,礦難的蓋子不能揭開!事故原因,請找李工?!?/p>
蔚思萍平時最厭煩這種文革式的語言,但此時此地,她不能不壓抑住情緒,思索著這“李工”是誰?“保護傘”又是誰?“一口吃天”四個字下面為何還加了著重號?蔚思萍一下子緊張起來,難道這次礦難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有些情況吳大敏知道不知道?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他會不會就是保護傘?她反復(fù)默念那字條,突然間像骨鯁在喉,猛地打了個寒顫,一口吃天的“口”與“天”,不是暗含了一個“吳”字嗎?這吳難道是指吳大敏嗎?
蔚思萍的心一下沉重起來,不管是暗指還是巧合,她覺得這里一定大有文章。正在這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提著一大串紅葡萄跑過來:
“你就是蔚記者,蔚思萍同志吧?”
蔚思萍說:“我是蔚思萍,你是……”
“我叫王艾艾,是縣委宣傳部通訊科長,剛才吳縣長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你來啦。你可是咱省里有名的大記者,我經(jīng)常聽到你的報道。你稿子寫得好,聲音也好聽,早就想去拜訪,只是無緣相見。今天總算見到你了,我可要向你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后面還跟進來一個姑娘,王艾艾往后指了指說:
“這是礦上辦公室的同志,聽說來了個女記者,吵著要跟我來見見你?!?/p>
蔚思萍跟那個姑娘點點頭??赡枪媚飪芍谎鄣瘟锪镛D(zhuǎn),顧左顧右的,似乎在躲閃她的眼神。王艾艾十分熱情,撿了一堆好聽的話說:
“蔚記者先吃點葡萄解解渴,冒著大雨到俺們這窮山溝里來,是看得起俺們山里人,實在了不起。吳縣長可高興呢,囑咐我一定把你接待好,服務(wù)好,照顧好。你可別客氣,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王艾艾的熱情和奉承,讓蔚思萍不自在。她采訪不喜歡叫人陪著,想不到她的老同學(xué)也會像她采訪過的許多領(lǐng)導(dǎo)一樣,給她找了個尾巴,于是本能地警惕起來:
“謝謝,但我喜歡一個人采訪,你們快去忙別的事吧。”
王艾艾上前抓住蔚思萍的手說:
“我的大記者,這可不行呀,我要是服務(wù)不好,吳縣長要批評我了。你不知道,吳縣長做事可認(rèn)真了,他說的話我們不敢違抗。再說了,你來到這里,人生地不熟,我給你帶路,幫你找人,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千萬得給我面子,可不能把我攆走?!?/p>
蔚思萍苦笑了一下:“那好吧,你幫我把李工找來,我要采訪他?!?/p>
一提李工,王艾艾大驚失色,一時不知所措,但很快平靜下來,搪塞道:
“我來礦上三天了,也沒見到李工,你看這幾天,人都忙死了。李工可能下井去救人了,你千萬別著急,我想辦法幫你找到他。”
蔚思萍說:“李工是干啥的?”
王艾艾一聽,緊張的神色緩和下來:
“聽說他原是國有大礦的老工人,采煤有些經(jīng)驗,退休后就被聘到驪山礦來了??墒莻€老實人,平時話不多,像個啞巴似的,很不好采訪的。我看你還是采訪吳縣長吧,吳縣長是救援總指揮,知道的情況多?!?/p>
王艾艾反復(fù)捧出吳縣長,讓蔚思萍十分反感,她不想再跟她糾纏,走到桌前提起手提包,準(zhǔn)備去救援現(xiàn)場看看。她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手提包一下子重了許多,她打開包一看,不知何時里面放下兩捆嶄新的票子。再抬頭一看,剛才來的那姑娘不見了。
蔚思萍掏出錢來扔到桌上,說:
“王艾艾同志,這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名堂?”
王艾艾見蔚思萍滿臉怒色,前言不搭后語地忙說:
“一定是那姑娘干的,我并不認(rèn)識她,只聽她說是礦上辦公室的。太不像話了,這不是賄賂記者嗎?我回去一定批評她,真是丟我們烈山縣的人!”
一看王艾艾就在演戲,蔚思萍不愿撕破她的臉,便說:
“王艾艾同志,既然這樣,你把錢拿回去交給礦上,我就不說什么了,請你幫我把李工找來?!?/p>
王艾艾很是尷尬無趣,只好把錢塞進自己包里,很不情愿地走了。
望著離開的王艾艾,蔚思萍心生一團迷霧。這個女人不一般啊,她不單是來陪記者采訪的,不知她在這場礦難中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是她和這家煤礦有什么關(guān)系,還是真的奉吳大敏指示?一提到李工,她為什么那樣驚慌?一大堆的疑問,蔚思萍反復(fù)琢磨,但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看來那張字條不是空穴來風(fēng)。王艾艾今天的行為似乎跟吳大敏有某種聯(lián)系。四年大學(xué)生活,她認(rèn)識的吳大敏是個忠厚、直率的人,和他在一起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可十多年過去了,世間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眼下的吳大敏還是原來的吳大敏嗎?蔚思萍的臉上沁出一層薄汗,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過了一會兒,王艾艾又回來了,笑嘻嘻地拍著巴掌道:
“我的天呀,我的地,做夢也想不到你跟吳縣長還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剛剛才知道,看年齡我該叫你姐姐。對不起,我的好姐姐,剛才吳縣長狠狠批評了煤礦辦公室主任,還要親自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不過話說回來,礦上也是好意,看著你冒雨來采訪,有些過意不去,哪知道好心做了錯事?!?/p>
蔚思萍說:“算了,這事過去了,你替我找到李工了嗎?”
王艾艾說:“你來到我們山區(qū)茶也沒喝,飯也沒吃,真正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娜耍阋话賯€放心,有你吳縣長這位老同學(xué)當(dāng)總指揮,還有辦不成的事?吳縣長今天中午要請你吃飯,飯桌上什么都能說,吳縣長掌握的情況很多,你還怕找不到新聞?走,咱們先去食堂,縣長一會兒就到?!?/p>
王艾艾一口一個吳縣長,而閉口不談要找的李工,讓蔚思萍很厭惡,像吃飯吃出一只蒼蠅。她不想再聽她說話,加之一天的奔波勞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人是鐵飯是鋼,先填飽肚子再說。
食堂內(nèi)燈火通明,大師傅們忙得不可開交,大火燒菜,大把抹汗,案子上擺著一大堆切好的牛羊肉,開好膛的雞鴨盛下幾大盆。在一個大水池里,養(yǎng)著螃蟹、甲魚、海鮮之類,櫥柜里放著各類高檔白酒,還有咖啡飲料等。一看那這些東西,就不是給礦工和救援隊吃的。廚房隔壁有一個豪華包廂,包廂又連著一個歌舞廳,歌舞廳內(nèi)充滿刺鼻的香水味。一個留著小胡子,身著白襯衣的小白臉,正小聲跟宣傳部長說話,問部長吃什么標(biāo)準(zhǔn)?宣傳部長白了他一眼:
“啰嗦,你這小食堂還能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給工人吃什么,給我們吃什么?!?/p>
小白臉點頭哈腰地走了,只聽王艾艾叫了一聲什么,走過去耳語半天,不知說了些什么。
見蔚思萍如此執(zhí)拗,哈元元急了:“思萍姐,你以為我們記者真有多大能耐啊,人家待見你,你就是無冕之王,人家不待見你,你連屁也不是。真要調(diào)查下去,弄不好咱們都會陷進去,我看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我可不想趟這渾水?!?/p>
蔚思萍說:“你怕了?你要怕就回去?!?/p>
哈元元說:“我不能看你陷進泥坑,烈山縣情況復(fù)雜,弄不好會吃虧的?!?/p>
蔚思萍說:“我蔚思萍只相信一個真理,烈山縣是烈山人民的天下,我不信誰能一手遮天。走,咱們到現(xiàn)場看一看,你就什么都明白了?!?/p>
哈元元很不情愿地跟在蔚思萍后面,嘴里嘟嘟噥噥個不停。
蔚思萍、哈元元來到礦工生活區(qū),在一個工棚房里,一只淡黃色的燈泡掛在屋中央,一個方桌上擺放著死者遺像,遺像前放著幾束山花野草,還有一瓶酒和幾根黃瓜。一炷香插在盛有小米的碗里,一縷青煙微微上升,散發(fā)出一種特別的香味。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坐在地上,懷里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孩子銜著奶頭睡了。女人在抽抽嗒嗒哭泣,嗓子已經(jīng)沙啞得說不出話來。淚水早已流干,臉上是斑駁的淚痕。蔚思萍看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一個窮人家的女人,在如此打擊面前,心里恐怕只有一種無奈,這種無奈是無論如何不能排解的,也是致命的。她無法幫她排除,不忍心問她一句話。她默默地看著母子,在死者遺像前鞠了一躬,然后掏出五百元錢放在桌子上。哈元元見蔚思萍放錢,也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兩個人便悄悄地離開了。
兩個人悶悶地走著,哈元元感慨地說:
“思萍姐,想不到礦工這樣苦,你看他們家里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蔚思萍抹了一下眼淚說:
“他們是最底層的勞動者,像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p>
哈元元說:“不瞞你說,今天中午我在縣里可是大吃了一頓,七八個人陪著,現(xiàn)在看看這些工人,心里真不是滋味?!?/p>
在一個小院子里,一個老頭在獨自喝酒。蔚思萍說:
“元元,咱們采訪一下這個老工人,看他怎么說?!?/p>
走進用石頭壘起的小院,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坐在桌前,桌子上放著兩碟小菜和一瓶酒,兩只酒杯和兩雙筷子,還有一張照片。老人一邊喝酒一邊掉淚。蔚思萍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在祭奠相片上的人。相片上的人很年輕,只有二十多歲。蔚思萍說:
“大爺,照片上這個人也是在這次透水事故遇難的嗎?”
老人點點頭:“他是我徒弟。”
蔚思萍說:“大爺節(jié)哀,你知道李工嗎?”
老人一聽她找李工,一下子警覺起來,滿臉狐疑地看著她:
“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是省里來的記者,想找李工了解一些情況,你知道他在哪嗎?”
“不知道,你們找他干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p>
蔚思萍說:“李工是礦上聘用的工程師,我們想采訪他?!?/p>
老人一聽站起來:“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你們走吧。”說著,便走回屋里,咣當(dāng)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哈元元說:“這個怪老頭,吃錯藥了?!?/p>
蔚思萍說:“你說話注意些,老人家也許有他的苦處,咱們到別處看看吧?!?/p>
從老工人院里出來,兩個人路過一個山坡,見一個姑娘正抱著一棵松樹哭泣,松樹枝杈上掛著一根繩子,蔚思萍勸了半天,姑娘才說出實情。姑娘是河南人,在老家有個相好的,因家里窮得結(jié)不起婚,兩個人一塊兒外出打工。姑娘在驪山鎮(zhèn)一家小飯館當(dāng)服務(wù)員,小伙子在驪山礦下井采煤。兩人商量好了,干兩年掙些錢,一塊兒回家結(jié)婚??墒?,可憐的姑娘萬萬沒有想到,心上人在這次礦難中丟了性命,心痛難忍,想尋短見隨他而去。姑娘的衣服都濕透了,蔚思萍把她攬在懷里,想叫她暖和一點。
可憐的姑娘哭哭停停,停停哭哭,蔚思萍怎么也勸不住。
姑娘的哭泣深深震撼著蔚思萍,靈魂深處一下子繃緊一根弦。這些在經(jīng)受一場沉重打擊的女人,就像一條夜茫茫的大海上迷失了航向的船,希望能看到一盞燈,哪怕是一個微弱的光點,否則她們就會徹底絕望,走向絕路。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蔚思萍頓悟出一個道理,每一個生活在世上的人,無不在尋找生命的支點,如果看不見生命支點,人的生命就沒有了意義。即使就她而言,也莫不如此。作為記者,她不喜歡那種一天接著一天無意義的生活,她喜歡新鮮的東西,在每一次突發(fā)事件的采訪中,她都能從消極的現(xiàn)象中尋找到美好的東西。這種美好的東西,就是暗夜中的明燈,大海里的航標(biāo),沙漠里的敖包,使人從困惑走向新生。
蔚思萍撫摸著姑娘的頭,語重心長地說:
“好妹妹,你要堅強地活下去,你只有堅強活下去,才能安慰死去的親人。別傷心了,姐背你下山去?!?/p>
蔚思萍不容姑娘推脫,就背起姑娘來。哈元元在后面用手扶著,直奔山下。這時,王艾艾從山下跑上來,一邊大喊著:
“好我的姐姐,好我的大記者,我的上帝,我的親姑奶奶,你咋跑這里來啦?叫我們找得好苦?。 ?/p>
蔚思萍說:“這姑娘的對象在事故中遇難了,傷心過度生病了,我把她送到救護站去?!?/p>
王艾艾疑惑地問:“你認(rèn)識她?”
“不認(rèn)識?!?/p>
“她給你說啥了?”
“什么都沒說。”
王艾艾看了蔚思萍一眼沒敢再問下去,忙找話說:
“你不知道,剛才一個大肚子女人追著吳縣長要人。為救井下的人,吳縣長都快累死了,人家還不領(lǐng)情,說什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吳縣長苦口婆心,快給她下跪了才勸回去。我趕緊來看看你們,別被他們纏住。拿這些人真沒辦法,明知道人死不能活,還在這里鬧,拿著錢走人唄?!?/p>
王艾艾的話,讓蔚思萍心里一陣絞痛,她陡然生出一種憤怒:
“王艾艾同志,我問你,多少錢能買一條命?你以為花幾個錢,就萬事大吉了?事情沒出在你身上,若出在你身上,恐怕比她們還鬧得兇?!?/p>
王艾艾臉一紅說:“俺家里可沒有在礦上干活的?!?/p>
蔚思萍輕笑道:“你家要有下井挖煤的,豈不成笑柄了?”
兩個人正說著,一個老人匆匆過來,從蔚思萍背上接下姑娘,背起來就走:“孩子,咱回家!”
那姑娘一看到老人,伏在老人肩上又大哭起來。哈元元望著倆人遠(yuǎn)去,說:“這不是剛才那個喝酒的老頭嗎?”
蔚思萍說:“看來,這個姑娘的對象就是他徒弟!”
驪山礦一片繁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排水、通風(fēng)、打鉆……救援工作艱難地進行,礦區(qū)的一個小溝里,兩根口徑很粗的黑膠皮管一直在排水,渾濁的黑水好像永遠(yuǎn)抽不完似的。從指揮部傳出來的消息,連續(xù)的排水效果比較明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井下水位很快就可以降到工作面以下,那樣救援隊員就可以下井搜救了。從井下工作面的掘進圖上看,井下應(yīng)該還有干燥的地方,也就是說,井下礦工還有存活的可能。
蔚思萍請求到井下抽水現(xiàn)場采訪,進行現(xiàn)場直播,被吳縣長謝決了,說排水救援工作刻不容緩,不能有任何干擾。但是同意有關(guān)方面緊密配合,在救援井口現(xiàn)場進行一次直播報道。
站在井口,看著黑魆魆的井下,蔚思萍的思緒還在李工身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她對哈元元說:
“元元,你說那個老人會不會就是李工?”
“看王艾艾剛才緊張的樣子,很有可能?!?/p>
蔚思萍說:“要真是李工,那他為啥躲我們,這事你想過嗎?”
哈元元搖搖頭。
蔚思萍說:“你看那王艾艾,說話吞吞吐吐,我猜這老頭就算不是李工,也一定有些來歷?!?/p>
兩個人說著,來到準(zhǔn)備接替上一撥救援人員的救援員中間,十幾名隊員正緊張地整理攜帶的裝備,見來了兩名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十分興奮。一個小伙子說:
“兩個大美女到來,龍王爺一定會龍顏大悅。”
哈元元說:“這小哥哥真會說話,我哈元元今天要露一手給你們看看?!?/p>
小伙子們都高興地笑起來。蔚思萍說:“把話筒打開,開始直播。”
利用臨時電話線,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現(xiàn)場直播。蔚思萍、哈元元精神十分振奮,最后蔚思萍大聲說:
“救援隊的英雄們,我和我同事給大家唱首歌?!?/p>
一片鼓掌聲。蔚思萍和哈元元合唱了一首《礦工之歌》,唱到一半的時候,小伙子們也跟著唱了起來……
蔚思萍和哈元元到礦工浴池洗澡,哈元元站在水龍頭下,邊洗邊說:
“思萍姐,今天真過癮,這回臺長該給咱記大功了,看蔡總監(jiān)還有啥話說?!?/p>
蔚思萍搓著頭發(fā)說:“記什么功,咱這點工作,能跟救援隊員比嗎?”
“甭管咋說,咱也為救援出力了?!?/p>
“那倒是?!?/p>
哈元元走過來,跟蔚思萍擠在一個水龍頭下:
“思萍姐,你聽到那些隊員小聲議論了嗎?”
“我沒聽到,你聽到啥了?”
“有人說,出事兩天前,就有人看出了問題向礦長反映,可是礦長不理睬,結(jié)果釀成了事故。這個礦長真是個混蛋,實在該殺?!?/p>
“這件事會水落石出的,礦工們不能白死?!?/p>
“這件事要是揭發(fā)出來的話,夠你老同學(xué)喝一壺的。”
“誰作孽誰擔(dān)承?!?/p>
洗完澡蔚思萍和哈元元來到旅店,一個姑娘正焦急地等著她們,蔚思萍一看,是自己救下來的那個姑娘。姑娘左右環(huán)顧一下,把幾張紙塞給了蔚思萍:
“姐姐,這是俺師傅叫我送給你的,他說你看完這些材料,就什么都明白了。”
蔚思萍急切地問:“你師父是誰?”
“就是背我回家的李工?!惫媚镎f完就趕快走了。
蔚思萍打開紙一看,是三份要求工作面停止向前掘進作業(yè)的意見書。在事故發(fā)生的前三天,實際上工作面已發(fā)現(xiàn)大量滲水,煤里含水量也明顯增多。憑多年采煤經(jīng)驗,李工估計附近一定有古空區(qū),采煤應(yīng)該立即停止,先探明水情,然后再決定是否繼續(xù)掘進。他一連三次給礦長發(fā)出建議停產(chǎn)的意見書,但都被礦長黑三以各種理由晾在一邊。
實際上,這個驪山礦下面有沒有古空區(qū),礦長黑三心里也沒譜,但他對李工的能力和判斷是很信任的,如果真的繼續(xù)掘進,萬一透水就不是小事,只是煤炭吃香得很讓他不忍心停下來,正值夏季電煤使用高峰期,市火電廠拉煤的車從煤場一直排到了山下。日進斗金啊,停下來損失太大了。
事故發(fā)生后,李工很想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清楚,但當(dāng)天晚上就有人警告他閉嘴,如果說出去就要他的命。礦長黑三被公安局控制以后,王艾艾就派人二十四小時監(jiān)視李工。他聽說省里來了大記者,想去反映一下情況,結(jié)果被王艾艾狠狠訓(xùn)了一頓,還說只要他嚴(yán)守秘密,等風(fēng)頭過后給他一百萬。
李工是個倔老頭,對王艾艾說:
“我一個快入土的人了,我要的是一個人的良心!”
后來,聽說省里來的記者是吳縣長的同學(xué),李工的心就灰了半截,于是翻出一瓶酒來,獨自在小院里悶喝,祭奠事故中被捂在井下的徒弟。蔚思萍和哈元元去采訪時,他弄不清真假,只好裝聾作啞回避。
她們剛走,有人就給他打電話,說看見他徒弟的對象上山去了,他擔(dān)心姑娘想不開,就急急忙忙找上山去。他聽到了蔚思萍和王艾艾的對話,又看到蔚思萍把姑娘背下山來,心里頭熱乎乎的,覺得不是跟王艾艾一伙的,心中便升起一種渴望。下午,他又從收音機里聽到兩個記者的直播,便下決心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們,為了避人耳目,就安排姑娘把三份材料給蔚思萍送來。
哈元元說:“看來這是一起人為透水責(zé)任事故,死了這么多人,王艾艾作為大股東是脫不了干系的,看她還燒包不了?!?/p>
蔚思萍說:“一個王艾艾算什么!”
哈元元說:“不知道吳縣長陷了多深?!?/p>
蔚思萍說:“他要是知道有這份材料,不向市里匯報,他的罪就大了。”
哈元元擔(dān)心地問:“那你們倆的關(guān)系咋辦?”
蔚思萍怒道:“小姑奶奶,都什么時候了,還能想那些事!”
李工徒弟的對象給蔚思萍送材料的事,還是讓王艾艾知道了,是她安排的一個眼線報告的。王艾艾一陣慌亂,趕緊向她爸爸報告。退休老縣長讓她立即去找吳大敏,強行把吳大敏從救援現(xiàn)場拉出來。吳大敏聽了大發(fā)雷霆:“這么重要的事,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我?”
王艾艾說:“以前沒敢給你說,還不是怕你著急嗎?”
吳大敏說:“你那堂哥礦長簡直是一個大混蛋,明知道繼續(xù)挖有危險,為什么不采納李工的意見?我看你們一家人是掉錢窟窿里了,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p>
王艾艾說:“要不,我們還驚動你干啥!”
吳大敏說:“我又能怎么樣,紙能包住火嗎?”
王艾艾急了:“吳縣長,吳大人,你這是什么意思?別忘了,沒有我爸爸,能有你今天嗎?”
吳大敏嘆道:“舅舅對我怎么樣,我心里清楚,應(yīng)該如何報答舅舅,我心里也清楚!”
王艾艾說:“你清楚?那你一到這里就把我堂哥先抓起來了?”
吳大敏說:“他是這個礦的法人代表,事故第一責(zé)任人,死了這么多人,不抓他抓誰?”
王艾艾說:“告訴你,就算你把我們都抓了,也不能脫清你自己,現(xiàn)在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是我們的保護傘?那個跟你爭著當(dāng)縣長的人,早就宣傳得滿城風(fēng)雨了!”
吳大敏說:“別人說什么那是別人的事,我不在乎,我知道我該做什么!”
王艾艾哭起來:“我父親和我會怎么樣,你也不在乎嗎?”
吳大敏緩和了口氣:“艾艾,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和舅舅好,都是在為你們爭取最好的結(jié)果?!?/p>
王艾艾也緩和了口氣:“我的縣長大人,我的親表哥,誰也不想出這樣的事呀,可現(xiàn)在事出了,咱們就拴在一條船上了?!?/p>
吳大敏說:“你告訴我舅舅,我做事不會對不起他老人家的!”
王艾艾說:“我就不相信那蔚思萍對你這么絕情,不給你一點面子。你馬上去找她,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擺平,只要她不捅出去,這個事情就能對付過去?!?/p>
吳大敏說:“好了好了,我知道該怎么做。”
天黑下來,救援工作還在緊張進行,幾盞探照燈把驪山礦照射得如同白晝。蔚思萍、哈元元在棚戶區(qū)一個餛飩攤上吃餛飩。這時,一個拎著應(yīng)急燈的人走過來說:
“你們兩個怎么在這里吃飯?”
哈元元抬頭一看:“哦,吳縣長?!?/p>
“我到處找你們,實在對不起,讓你們在這里吃飯,不知道這個王艾艾是怎么搞的?!?/p>
蔚思萍說:“這不怪她,是我們自己到這里來的。礦上救援那么緊張,你又跑來干什么?我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p>
哈元元是個精明姑娘,見吳大敏到來,知道免不了跟蔚思萍有一場舌戰(zhàn),便悄悄躲到一邊去了。兩個人來到一棵樹下,蔚思萍說:
“你不是生氣了嗎,怎么又來找我?”
吳大敏說:“我是來給你道歉的。”
“為趕我回去?”
“不是為那個,是為十年前我違背諾言離開了你!十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責(zé)罵自己,責(zé)罵自己自私、失信……”
“因為你的夫人去世了,你才這么說吧?”
“不!就是因為她看到了我的日記,知道了我對你的感情才心煩意亂,在上班的路上出了車禍。所以,我也對不起她……”
聽吳大敏這么說,蔚思萍心里一下亂糟糟的,但她還是鎮(zhèn)定下來:
“大敏,救援這么緊張,你是總指揮,你不是來談這些的吧?”
吳大敏說:“是的,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但是如果我現(xiàn)在不告訴你,也許就沒有時間了……”
說著竟流出了眼淚。看到吳大敏流淚,蔚思萍心如針刺般難受,吳大敏在她面前流淚,這是她沒有想到的。不過她保持著理智和清醒,想?yún)谴竺粢苍S是在用眼淚搞一場不尋常的政治把戲。她逼近吳大敏一步說:“你害怕了?”
吳大敏說:“我有什么可怕的?”
蔚思萍說:“因為你是他們的保護傘!”
吳大敏說:“他們是誰?”
蔚思萍說:“這個礦的礦長,還有股東們?!?/p>
吳大敏說:“礦長是我的表哥,主要股東是我的親戚,我也有責(zé)任保護他們!”
蔚思萍萬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質(zhì)問道:“難道為了保護他們,你就無視那么多礦工的生命,就要掩蓋這次礦難的真相?”
吳大敏仍然很平靜地說:“這些結(jié)論,應(yīng)該等弄清了礦難的真相,由市縣調(diào)查組來做,也可以由別的執(zhí)法單位來做,而不應(yīng)該由你們新聞記者來承擔(dān),那太難為你們了!”
蔚思萍怒不可遏:“你瞧不起我們,還是諷刺我們?”
吳大敏說:“我沒有瞧不起你們,只是你不覺得,現(xiàn)在很多地方理應(yīng)為司法部門或者紀(jì)律部門做的工作,而讓新聞部門去完成,這不是太不正常了嗎?”
蔚思萍冷笑道:“吳大敏,吳縣長,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掌握了揭開這次礦難黑幕的材料!”
吳大敏說:“就憑李工給你的那份材料?”
蔚思萍吃驚道:“你怎么知道的?”
吳大敏:“當(dāng)記者搞新聞,也許你是專家,但在官場上你還小兒科,至少不如我。我是縣長,又是這里的總指揮,自然有我的信息渠道?!?/p>
蔚思萍:“就憑這份材料,還不足以給這次礦難定性嗎?”
吳大敏搖頭:“不能。”
蔚思萍:“不能?”
吳大敏:“縣里和礦上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都很復(fù)雜,你怎么能認(rèn)定那材料是一星期以前,也就是礦難發(fā)生以前寫的,而不是什么人為了什么目的在這兩天趕寫出來的?”
蔚思萍:“你,你懷疑李工?”
吳大敏:“既然我能被人懷疑,李工或者別的什么人,為何我就不能懷疑?”
蔚思萍知道吳大敏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過去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的見解因經(jīng)常出人意料而受到老師贊揚。此時,她冷靜地想想也有道理,但她還是堅持說:“可以對字跡做鑒定嘛!”
吳大敏:“十天以內(nèi)的字跡,時間是很難鑒定的?!?/p>
蔚思萍:“那……”
吳大敏:“就算能鑒定出來,又怎么能證明這材料十天前曾經(jīng)交給礦領(lǐng)導(dǎo)看過,而不是李工現(xiàn)在為了邀功才這么做的?”
蔚思萍:“你,你不能這么侮辱一個老人!”
吳大敏:“我說的是證據(jù),而不是感情?!?/p>
蔚思萍:“材料上說得很清楚,給礦領(lǐng)導(dǎo)匯報時還有一個技術(shù)員在場,他也可以作證!”
吳大敏:“可是,這個技術(shù)員現(xiàn)在還在井下,是死是活還說不準(zhǔn)。”
蔚思萍:“紙是包不住火的,我相信真相總會調(diào)查清楚的!”
吳大敏:“我也相信,但不會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更不會那么快,恐怕等調(diào)查清楚了,也就不是你這個新聞記者所要的新聞了。”
蔚思萍:“你……”
吳大敏:“我還想告訴你,調(diào)查是市縣派的調(diào)查組的任務(wù),到時候,你只要去采訪一下調(diào)查組,看一下調(diào)查結(jié)論就可以了?!?/p>
吳大敏的話像一個老朋友在忠告,也像是對她的冷嘲熱諷。蔚思萍一時沒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駁,她弄不清吳大敏是不是像她想象的變壞了,還是超出她的想象變壞了。在她遲疑的時候,吳大敏說:
“這就是我勸你離開,勸你去報道救援隊員,去報道維持秩序的民警的原因。當(dāng)然我知道,這更使你相信了那些傳言,傳言我是他們的保護傘?!?/p>
蔚思萍說:“你不是已經(jīng)承認(rèn)了?”
吳大敏有些激動了:“我是這里的父母官,就要保護這里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親戚朋友,不是口頭上保護,而是用心、用自己的名譽甚至生命去保護!”
他還要說下去,這時一個人匆匆跑來,老遠(yuǎn)就激動地喊:
“吳縣長,快快快,井下發(fā)現(xiàn)活著的礦工了!”
吳大敏立即向井口跑去。蔚思萍也跟著向井口跑去,邊跑邊注視著吳大敏的背影,那背影很高大,但也很模糊,而且越來越模糊了。蔚思萍趕到井口現(xiàn)場,哈元元背著相機和錄音機正在等她。
救援隊員一組接一組,扛著擔(dān)架、棉被等物資往井下去。蔚思萍拉著哈元元,也想跟著下井去采訪,但被現(xiàn)場指揮人員攔住了,說井下巷道太復(fù)雜太危險,經(jīng)過大水浸泡,隨時都有塌方的可能,堅決拒絕了她們。
發(fā)現(xiàn)井下有礦工還活著的消息,是正在抽水作業(yè)的人員報告上來的,沒有停歇的抽水機剛剛把水位降到巷道的頂層下面,就從巷道深處涌來巨大的潮濕氣流。而在遠(yuǎn)處,有一點燈光亮著,左右晃動,確定無疑了,有人還存活著!
消息傳到井上,現(xiàn)場一片歡騰,掩蓋了原來的焦灼和悲傷。
蔚思萍撥通值班編輯的電話,高聲喊道:
“我要連線,我要連線……”
哈元元拉住她小聲說:
“姐,剛才你們談得怎么樣?”
蔚思萍說:“小姑奶奶,現(xiàn)在哪是談這些的時候!”
哈元元說:“不,這很重要,剛才我親眼看見吳大敏和救援隊一起下井了,這事報不報?”
蔚思萍一下子沉默了。
哈元元說:“他愿意和你恢復(fù)關(guān)系嗎?如果不愿意……”
蔚思萍說:“我們沒談這個,只談了保護傘的事?!?/p>
哈元元說:“他承認(rèn)是保護傘嗎?”
蔚思萍說:“好像承認(rèn)了,又好像沒承認(rèn)?!?/p>
哈元元說:“那就是承認(rèn)了,誰會好意思直接承認(rèn)這樣的事,何況你們是老情人?!?/p>
蔚思萍說:“別瞎說!”
哈元元說:“他又不主動和你恢復(fù)關(guān)系,又有這樣的問題,我們不能報道他!”
蔚思萍說:“可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在掩蓋礦難真相呀!”
哈元元說:“喲喲喲,你心里還是向著他啊。行,那就報道他!”
蔚思萍說:“可是,如果他真有問題,而我們事先也有察覺,還去報道他,那就是政治錯誤了……”
哈元元說:“哎呀,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說咋辦吧?”
蔚思萍說:“我們來個模糊處理,就報縣里領(lǐng)導(dǎo)帶頭下井救援。”
哈元元笑了:“狡猾的狐貍!”
她們在井口等了整整一夜,每有新的情況就立即向臺里發(fā)連線。
天剛麻麻亮,終于傳來好消息,獲救人員即將升井,人們一下從四面八方涌來。民警好不容易才把人們驅(qū)散到兩邊,形成一條通道。十多輛救護車依次排開,隨時準(zhǔn)備接上人出發(fā)。護士和醫(yī)生站在打開的車后邊,急切地等待著令人激動的一刻。
蔚思萍和元元擠到井口,一邊對著話筒激動地報道,一邊用手指點著,忽然她大聲道:“看啊,第一個獲救的礦工上來了!他躺在擔(dān)架上,蒙著眼睛,看樣子呼吸還很平穩(wěn)……”她們跟著擔(dān)架,一直跟到救護車旁?;仡^看見第二個獲救人員也升井了,她們又趕快跑回去。就這樣,她們一直跟著報道了八個獲救礦工,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哈元元舒了口氣,倚到一輛小汽車上說:“累死我了!”
蔚思萍說:“八個人全上來了,我們累死了也值得!”
哈元元說:“你可別忘了給我報烈士!”
她們正說著,猛地看見井口一陣忙亂,又有一個擔(dān)架抬出來。她們急忙向井口跑去,但是因為離得遠(yuǎn)了些,她們跑到井口時,擔(dān)架已經(jīng)抬了過去。蔚思萍追了幾步,扯住一個跟隨擔(dān)架的人問:
“獲救的不是八個人嗎,這個又是誰了?”
那人小聲說:“這個是吳縣長?!?/p>
蔚思萍驚愕道:“是他?他怎么了?”
那人說:“他一直跟在八個礦工旁邊,在一個巷道拐彎處遇上了塌方,一塊大石頭向最后那個礦工砸去,吳縣長一下?lián)涞搅四堑V工身上……”
蔚思萍忙問:“礦工傷了嗎?”
那人說:“礦工沒傷,可吳縣長傷得不輕,可能斷了幾根肋骨!”
蔚思萍追上去想看一眼吳大敏,但被護士攔住了,只好呆呆地看著他被抬上救護車。救護車開出幾米遠(yuǎn),忽然又停了下來,一個人從車上跳下來,跑到她面前問:
“你是蔚記者嗎?”
蔚思萍點點頭。
那人說:“吳縣長讓我告訴你,那個技術(shù)員還活著!”說完轉(zhuǎn)身跑了回去。救護車開走了,蔚思萍還呆在那里。哈元元氣喘吁吁跑過來問:
“他說什么?”
蔚思萍說:“等會兒告訴你???,向編輯部發(fā)連線,縣長吳大敏奮不顧身搶救被困礦工光榮負(fù)傷!”
哈元元遲疑道:“那,他的問題呢……”
蔚思萍說:“他沒有問題,他是一個合格的人民公仆,一個真正的漢子!”
哈元元還是一頭霧水:“他不是保護傘嗎?”
蔚思萍說:“是!”
哈元元說:“是?”
蔚思萍說:“他是這里的地方官,如果不能為這里的人民撐起一把傘保護他們的利益,他不就失職了嗎?”
哈元元擔(dān)心地說:“他沒有掩蓋礦難的真相?”
蔚思萍說:“他是為救一個技術(shù)員受傷的,而那個技術(shù)員和李工就是知道這次礦難的關(guān)鍵人物!”
哈元元嘆口氣說:“沒想到情況這么復(fù)雜?!?/p>
蔚思萍說:“恐怕更復(fù)雜的還在后面呢!他給我們提了一個醒,我們記者了解的情況往往是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有時不免會有一定的片面性?!?/p>
哈元元笑道:“哈,你向他投降了?”
蔚思萍說:“不,我向真理投降,人人都要有向真理投降的勇氣!”
她們很快就發(fā)完了連線。臺里對她們的工作很滿意,鼓勵她們多動腦筋,堅持下去,弄清礦難真相,給聽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哈元元問:“姐,下一步咋辦?”
蔚思萍說:“走,去醫(yī)院看吳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