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 張刃
在大后方
抗戰(zhàn)期間,東北、華北、華南先后淪入敵手,華中敵我犬牙交錯,因此,西南地區(qū),特別是四川成為了大后方,戰(zhàn)時陪都就設在重慶。那八年中,我曾五次入川出川。第一次是1939年夏,我從南岳經湘西步行入川,過秀山、酉陽到鄂西,折向豫北,可算與四川“擦肩而過”;第二次是1940年春,我從湖北宜昌乘船到重慶;第三次是1942年冬,我從重慶乘汽車,經陜西寶雞到河南戰(zhàn)地;第四次是1944年夏,中原會戰(zhàn)后,我再經寶雞入川;最后一次是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大公報天津館復刊,我于同年底從重慶乘飛機北返,此后再也沒有到過四川。
“青記學會”與重慶轟炸
1940年春,我離開河南湯恩伯部,經湖北宜昌乘坐“協(xié)慶”輪入川,不料船在豐都附近觸礁,沉在岸邊,只能改為陸路到重慶。因此,我有機會一睹著名的“鬼城”豐都。
少年時,我就聽大人們傳說,四川鬼多,而且有個“鬼城”豐都。當時,市面流通的銅質硬幣,有各省制造的,都是紅銅色,唯獨四川是黃銅的。據(jù)說四川各地的商店門口都放一個水盆,顧客買了東西,要先把銅板放在水里“驗明正身”:沉下去的是人,漂在水面的是鬼。雖然這是迷信,也說明四川的封閉和與外界的隔閡。待我置身豐都,游歷了“鬼城”五花八門的“鬼蜮”之后,我卻被四川人的文化、性格所感染,并在后來逐漸喜歡上了四川。我在四川先后生活了四年多。
第一次到重慶,舉目無親。但我很快了解到,范長江正在此主持國際新聞社重慶辦事處的工作,地點在江北貓兒石。我去看他,他很高興我的到來,又介紹我加入了中國青年記者學會(簡稱“青記”,即今天中國記協(xié)的前身)。通過長江,我還結識了與他同住或比鄰而居的沈鈞儒(范的岳父)、閻寶航(閻明復之父)、陳翰伯(后曾任商務印書館總編輯)等先生,他們給了我很多幫助。更重要的是,我又可以繼續(xù)自己喜愛的新聞工作了。
國新社是合作社性質,交納股金或年費才能被批準為社員,而大部分成員是以稿費入股的,我也如此。國新社社員又基本上都是青記學會會員。對社員來說,國新社就是家,誰都喜愛、留戀。社里辦的油印刊物《采訪與寫作》、《社友通信》,內容豐富多采,刻印字跡清晰整潔,極受大家歡迎。我記得有一期還曾用社員的名字編了順口溜,其中有“某某登上張高峰,在韓柳村林間散步”的句子。國新社對社員、特約記者、通訊員都是極負責的。盡管沒有幾個工作人員(我認識的有高天、于友等),可是我們寫的稿子只要被報紙刊用,社里必剪寄給我們,并注明何時刊于何報。在那戰(zhàn)爭年代,我的行蹤不定,通信極困難,然而我寫的戰(zhàn)地通訊剪報卻幾乎是齊全的,這不能不感謝國新社同仁的操心、保管之勞。可惜,那些剪報在文革中都被毀掉了。
在重慶,范長江的生活是很艱苦的,全靠稿費維持,有時還要接濟朋友。記得有一次,長江夫人沈譜拿著他當年在前方采訪時用的一架軍用望遠鏡來找我,希望我設法幫助賣掉以補家用。我多次奔走竟未賣出,沒能幫上朋友的忙,我內心一直歉疚。
重慶雖是后方,但生活并不平靜。武漢失守后,日軍飛機可以長驅直入西南地區(qū),因此空襲不斷,且日益頻繁,而我們的空軍和高射炮火力薄弱,無力積極防空。于是政府動員各方力量挖山洞躲空襲,各機關、學校、工廠,甚至個人都有自家的防空洞。一年之間,全城的防空洞幾乎連成一片,形成地下隧道,四通八達。每遇空襲警報,人們隨處有洞口可出入。
1939年至1941年間,日軍轟炸重慶達到瘋狂的程度,晝夜輪番,一批接一批,每批二三十架,投下的多是燃燒彈。重慶人民的生命財產朝不保夕,轉瞬間就會化為烏有。以致人們每天醒來后,要先把貴重財物收拾好,隨時準備攜帶防空;再把被褥、衣物卷疊在一起,以便遭炸后一旦房屋倒塌,能夠完整地掘刨。
因為敵機的狂轟濫炸,許多部門以及親友之間失去了聯(lián)系。到某處公干或探訪,常常會遇到一堆瓦礫,上面插塊木牌,寫著“遷往XXX辦公”或“XXX遷往XXX”,你第二天按照新地址前往時,新址也許又在一片瓦礫中插上木牌,告訴你另一個新址。如此追蹤木牌,追來追去,機關找不到了,友人也不知去向。
在頻繁的空襲中,再使用“嗚嗚”作響的警報器已不安全,便改在浮圖關等高處掛球示警,全城都能看到,掛出一個紅球是預行警報,兩個紅球是空襲警報,三個紅球是緊急警報。解除警報掛綠球。
1939年5月3日、4日兩天的轟炸,死4000多人,傷3000多人,造成抗戰(zhàn)以來重慶最大的空襲慘案。全城停電停水,大公報、新華日報、中央日報、新民報等十幾家報紙,不得不于4日起出“聯(lián)合版”,歷時一百多天,8月16日才又各自單獨出版。
我在重慶時,1940年5月的一次日軍飛機轟炸中,中國青年記者學會設在張家花園的重慶辦事處也被炸毀了。
1941年6月5日,又發(fā)生了重慶大隧道慘案。那天,敵機從早到晚對重慶“疲勞轟炸”。因為天氣炎熱,人們在隧道里的時間過長,逐漸感到窒息,于是乘隙爭相出洞,結果導致秩序大亂,堵塞洞口,慘案發(fā)生。死亡究竟多少人,始終無準確數(shù)字。只見運死尸的卡車晝夜開動,清理隧道用了三天時間。尸體從朝天門、臨江門和通遠門運出城。據(jù)當時在朝天門指揮運尸的賀志中說:“朝天門運出去的尸體就有四千具?!睍r任防空司令的劉峙因此受到撤職處分。直到1942年以后,在盟軍配合之下,重慶加強了防空力量,才基本解除了空襲的威脅。
在重慶,我看到許多過去的平津同學都先后入讀了大學,于是也動了申請讀書的念頭。1940年8月,經教育部批準,我以“淪陷區(qū)學生”身份入國立武漢大學“借讀”。行前專程去看望了范長江。他對我上大學頗不以為然,主張刻苦自學,并以自己為例說,他并非什么大學出身,照樣做記者。而我因為抗戰(zhàn)以來在大江南北顛沛流離,身心疲憊,很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一面讀書一面休息,也為今后做記者打點基礎。因此,還是告別了范長江,去了武漢大學。我們再見面,已是日本投降以后了。
難忘的武大生活
抗戰(zhàn)期間,武漢大學西遷到川西岷江畔的樂山縣。從重慶乘船溯長江上水進岷江,需要四五天路程。
當時,四川有不少內遷的大學,重慶就有中央大學、重慶大學,我為什么獨選武大呢?這不僅因為當年武大在全國高校中名列前茅,更因為武大當時的校領導比較開明,校風也比較自由、民主,不似中大、重大被國民黨控制的那么嚴密。況且,以當時的交通條件論,樂山距作為戰(zhàn)時政治文化中心的陪都重慶,比遠在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近多了。我希望保持與重慶新聞界的聯(lián)系,樂山是比較理想的。
我為什么“借讀”呢?因為抗戰(zhàn)以來,我天南地北地“闖蕩”了兩年多,耽誤了學業(yè),不想再按部就班地讀四年大學了,希望早點畢業(yè),盡快實現(xiàn)我做正式記者的夢想。借讀可以插班,期末考試合格即可轉正。戰(zhàn)時的一切都比較混亂,教育部居然批準了我的申請,所以我入學后直接讀了政治系三年級,1940年寒假前,第一學期通過考試后就轉為正式生了,并且申請到教育部“戰(zhàn)區(qū)流亡學生貸金”的資助。
武大的風氣確實是自由、民主的。許多同學或以興趣愛好,或以信仰追求,或單純?yōu)榱寺?lián)誼,組成形形色色的社團,舉辦琳瑯滿目的壁報。那些社團的性質和壁報的內容,涉及政治、經濟、歷史、社會、文學、藝術……可謂學術自由,百家爭鳴,也顯示了莘莘學子的不拘一格,蓬勃朝氣。
我在課余也參加了許多學生活動,譬如演出話劇。武大當時有學生組織的珞潮劇社、未名劇社、新星劇社等,最活躍的組織者是“抗戰(zhàn)問題研究會”的同學,我雖不是他們的成員,卻是積極“票友”。記得我演過揭露日本間諜的《黑字二十八》(宋之的作)、回漢合作抗日的《國家至上》(老舍作)、反對漢奸的《夜光杯》(尤競作)等。
更讓我高興的是,在武大,我又遇到了北平弘達中學的同學、好友孫順潮,他讀化學系,畢業(yè)后改行畫漫畫,頗有成就,如今已成大家,他就是方成。我們兩人的友誼保持了半個多世紀,成為彼此最知心的朋友之一。武大同學中成為我?guī)资昱笥训倪€有鄭昌淦、潘守謙、孫國華、端木正、吳山(盧云)、楊仁政(楊葦?shù)蹋麄兂蔀槲液髞砩畹囊徊糠郑械母巧乐x。
在武大,我有幸得到了朱光潛、吳大任、吳廷璆、王鐵崖、楊東莼、楊人楩諸位先生的教誨,此后幾十年,無論拜望、奉函,我都對他們執(zhí)弟子禮,終生感謝他們對我的教誨和幫助。其中,朱光潛先生對我后來的人生轉折和影響尤大,雖然我并非他直接教的學生,他對我的幫助也并不限于求學。容當后述。
早在上中學時,我就拜讀過朱先生的《給青年的一封信》和《文藝心理學》,對先生很是仰慕。入讀武大時,得知朱先生是教務長,我高興極了,很快便與他相識,從此近五十年未斷往來。
朱先生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的音容笑貌。他個子不高,前額寬闊,四十歲剛出頭就有些駝背了。他說一口安徽腔官話,卻長了一雙很像廣東人的眼睛,講課或思考問題時總是往上看。
當時武大的外文系是比較有名的,朱先生本身就兼外文系教授,由于他的關系,還請來了方重、陳源、錢歌川、戴鎦齡、孫家琇等教授。朱先生主講幾門必修課,最難讀的是“莎士比亞”,不及格便留級,所以每晚在自修室里都有學生啃“莎士比亞?!?/p>
我們一些愛好文學和新聞的同學,組織有“文聯(lián)”、“新聞部隊”等社團,每年春秋兩季,必請朱光潛、葉圣陶、蘇雪林、錢歌川等教授郊游茶話,請他們指導學習和寫作。每逢星期天或假日,我也常約一二同學去朱先生家請教。他家的陳設很簡陋,最引人注目的是滿滿的書架與書柜,排列著硬皮精裝的各種外文書籍、線裝或平裝的中文書籍,無聲地向來客透露著,它們的主人是一位博古通今、融貫中西的學者。
朱先生既是美學專家,又是博學大師,這是中外學術界所公認的。閑談中,朱先生多次教導我們做學問既要“?!庇忠安?,才會有成就。他解釋說,“博”是擴大自己的知識面,“?!笔前阎R的根基打深些,“攻其一點,打殲滅戰(zhàn)”。朱先生自己就是這樣做的,他一生研究美學,又博覽群書,有豐富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知識。
我與“新聞部隊”
武大校本部和文學院設在城里的文廟,那是武大學生的政治、文化活動中心。進大門左手上臺階,過石牌坊,二門(欞星門)左右長長的墻壁上,經常張貼著學生團體自辦的各式各樣壁報,琳瑯滿目。1940年冬,一個刊名奇特的壁報——《新聞部隊》異軍突起,引起了同學們的注意。
《新聞部隊》是武大校史上第一個以學習、研究新聞采訪與寫作為目的、學生自己主辦的壁報,它先后存在、出版了兩年多時間,早期成員只有3個人,即政治系二年級的吳山、經濟系二年級的楊仁政和政治系三年級的我,我是發(fā)起、牽頭者。
我入武大之前已經開始新聞工作。入學后,在與同學的接觸中發(fā)現(xiàn),很多人對新聞也有興趣,可惜武大沒有新聞系。談起新聞的采訪與寫作,因為在樂山只能看到重慶、成都兩地的三四種報紙,大家感到很不滿足,希望看到其他地方,包括敵后的報紙。因此,我產生了搞一次全國報紙展覽,讓同學們開開眼界的念頭。于是,我寫信給重慶的“青記學會”和國際新聞社,報告了我的想法,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允許我以“青記”會員的名義舉辦這個報展。我便約請與我同住龍神祠第二宿舍、習性相投的吳山和楊仁政同學一起籌備,他們很高興地參加進來。
不久,我們收到“青記”和國新社寄來的全國各地,包括敵后、海外出版的鉛印、石印、油印日報、三日刊、周報等近百種。展出的地點選在樂山縣中山公園,時間在1940年末的寒假。展出時,我們特地編印了“報展??鄙l(fā)給參觀者。我寫了“開場白”,說明這次報展的目的,是通過報紙展示新聞工作者肩負的推動社會進步的責任;抗日戰(zhàn)爭中,新聞部隊更是一支生力軍。吳山寫了“開眼界”,談看報展的收獲,還摘錄了新聞界知名人士潘梓年、范長江、成舍我、程滄波等談新聞工作的“三言兩語”。報展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八路軍、新四軍在敵后出版的挺進報、拂曉報、號角報、新華日報(太行版)等。參觀者大多數(shù)是武大同學,也有社會人士,他們在留言簿上說,“看了這次報展,大開眼界。”
報展的成功和同學們對新聞工作的喜愛,又促使我設想在學校辦一個以學習、研究、探討新聞采訪與寫作為宗旨的壁報,同時刊登包括武大在內的“大學新聞”,并適當?shù)赝嘎兑恍母鞣N渠道得來的“內幕消息”。我就此事商之吳山和楊仁政,他們都表示贊成并愿與我繼續(xù)合作。于是,我們就籌備出版第一期。壁報定名《新聞部隊》,表示它是一個戰(zhàn)斗集體。
1940年初冬的一天,《新聞部隊》第一期出版了。按照計劃,設置了新聞采訪、新聞寫作、報紙摘編、內幕消息、大學新聞等欄目,并且轉載重慶國新社主辦的《采訪與寫作》中的好文章。各期內容基本如此,明顯地體現(xiàn)了《新聞部隊》壁報的性質。
《新聞部隊》純粹是個人興趣結合的學生社團,沒有任何政治背景,也沒有什么政治目的和主張,但有一條我們互相默認的組織原則:《新聞部隊》成員不要國民黨員和三青團員。這倒不是我們與之政治界限分明,而是因為我們從思想、情感上就不屑于有那種身份的人。相反,我們的政治態(tài)度是偏左的。楊仁政(后來我才知道他是中共地下黨員)和吳山就是當時武大著名左派社團“岷江讀書社”的成員,我是自由主義者,也曾作為社友多次參加它的活動,因此,《新聞部隊》在武大是很引人注意的。
《新聞部隊》的三人組志同道合,武大畢業(yè)后,我們分別走上了新聞崗位。吳山改名盧云,先后任大剛報、新華日報、光明日報記者,從事新聞工作40多年;楊仁政改名楊葦?shù)?,先后任金融日報、文匯報、教師報、光明日報記者;我畢業(yè)后任大公報記者、特派員也達20多年。
與大公報“結緣”
我與大公報的關系源于1940年。那時,我在武漢大學讀書,同時也是“青記”會員、國新社記者。一天,看到國內最有影響的大公報招收西川通信員的啟事,要求“投稿三次,合則聘約”。我對大公報仰慕已久,是它的忠實讀者,認為它確實是為老百姓說話的報紙,因此,欣然積極應征。于是,我精心采寫了幾條新聞,寄出第一次投稿。事后想,內遷川西的大學很多,應征者必定不少,感到沒有把握和希望,便放棄了第二次。不料,忽然有一天接到重慶大公報通信課寄來的聘書,并有兩條附注:一,以稿計酬;二,雙方得隨時解除聘約。前一條好理解,就是沒有工資,不是正式記者;后一條有講究,就是說,大公報可以隨時不要我,我也可以隨時不給它干,雙方的權利是平等的。實際上,只有它解聘我,我不會不給它干。大公報是在考察通訊員的能力與人品。
我成為大公報通信員后,便積極采訪寫稿。當時,武大所在的樂山縣,沿岷江至犍為、宜賓,有許多由于抗戰(zhàn)從沿海內遷的工廠,包括從上海、天津遷來的大廠,如著名的永利堿廠、久大鹽廠、黃海研究社(即范旭東、李燭塵、侯德榜經營的“永久黃”)、中元造紙廠等。我有意識地注意采寫這些工廠,特別是中國化學工業(yè)先驅、抗戰(zhàn)中始終堅守生產、科研,且與大公報有深厚情誼,并稱“天津三寶”之一的“永久黃”的新聞,大公報都用大字號或加花邊顯著刊出。
譬如,1940年11月1日,重慶大公報刊登了我寫的報道《黃?;瘜W社之貢獻 新法制鹽可節(jié)省燃料半數(shù)以上》:
抗戰(zhàn)軍興,海鹽來源斷絕,各省食鹽唯峙川省供給,供不應求,遂思增產。鹽務當局鑒于土法制鹽不獨成本高,鹽質雜,制造緩,而且耗費燃料為量至巨,因委托黃海化學工業(yè)研究社設計改良。該社倡用‘枝條架以濃縮鹵水,節(jié)省燃料不少。以‘塔爐試燃煤炭,結果原用四斤煤成鹽一斤者,今僅用一·?五至一·七斤即可。鹽務當局遂通告各鹽場應一律效仿。聞該社已派技術人員分赴川東資中及自貢一帶推進,預料當可為國家省出一大批燃料也。
1942年8月,黃?;ど绯闪⒍苣?,大公報特發(fā)賀電,我發(fā)回報道稱:
黃?;瘜W工業(yè)研究社自民國十一年八月成立以來,至今已達二十周年。自入川以來,對于川鹽改造頗有貢獻。該社頃定本月十五日在五通橋西望關舉行紀念儀式,并舉辦展覽會。黃海社創(chuàng)辦人范旭東氏預撰紀念詞,指出,此華西深山中之紀念會,十足顯出中國學人之風格。二十年來中國正當歷史上空前轉變時期,所以貧弱,全由不學。如無人為中國創(chuàng)造新學藝技藝,則中國決無產生新生命之可能。黃海創(chuàng)立之微意,即邀集志同道合,靜悄地干,期以歲月,果有成就,一切歸之國家,決不自私;否則惟力是視,決不氣餒。‘化工今日形成為民族長城,這豈是不出幾把汗,不咬緊牙關,一代二代干下去建造得成的?而研究工作即系為建造長城之地基。二十年來世人實望學術研究機關,多注重眼前利得,要先應用而后學理。但一言喪邦,若干研究工作者莫不遭此磨折。‘中國學人,到今天還在和環(huán)境爭死活,說不上受國家社會的尊仰,潛心學術;這樣如其還有所謂成功,不是自欺,便是欺人。范氏末稱:二十年辛勤換得諸君頭上白發(fā)與內心慰安,‘求仁得仁,我替諸君高興云。
做大公報通訊員,我基本保持每周至少發(fā)一次稿,大公報辟了個欄目“西川簡訊”或“樂山簡訊”,每次刊登三、五條短消息。遇有重大新聞則隨時單獨發(fā)稿。
我的稿子大公報幾乎都刊登了,這就更增強了我的信心,加倍努力。大約不到半年時間,我又向報社提出一個奢望,請求發(fā)給我一個政府交通部電信總局印發(fā)的“收報人付費新聞電報憑照”,以便及時向報社發(fā)專電,加強報道的時效性。報社居然同意了,很快就寄來了憑照,發(fā)報地點列五處,即宜賓、五通橋、樂山、雅安和西昌,同時還特別寫信提醒我說,“這是對你的破格待遇,希望努力工作?!贝蠊珗笥萌瞬粏栙Y歷,惟才是舉,合則用,不合則去。我是一個他們連面都不曾見過的青年學生,卻成為大公報第一個有權發(fā)新聞專電的通訊員,實際上成為大公報唯一的“以稿計酬”的記者。大公報如此信任,促使我認真為之工作,爭取早日成為它的正式記者。
我上了“黑名單”
我在武大的課外活動,最喜愛的是新聞寫作。辦過報展,出過壁報,還常常與志同道合的同學聚會,討論問題,并且以真名“張高峰”在共產黨的重慶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作品。我的這些活動竟然引起了國民黨特務學生的注意,他們開始監(jiān)視我的行動,我也感覺到了有人盯梢——對那幾個特務,同學們都知道名字,他們搞過不少進步同學的黑材料。
多年以后,有同學查閱國民黨檔案證實,1942年春到同年8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連續(xù)給武大下達過7次密令,飭令“嚴防異黨分子混入教育機關”,“凡查出教員學生屬奸黨者應讓其退出”,“對師生往來信函及社交活動應同軍警配合,嚴密注意”,“奸黨學生不能感化者應予開除,并通知警憲機關加以監(jiān)視或轉入勞動營,以免后患”等等。其中,1942年2月27日教育部秘263號訓令稱:“嚴密監(jiān)視張高峰、唐宏镕(弘仁)。據(jù)報,他們利用‘岷江、‘文藝協(xié)會訓練奸黨,攻擊政府”;5月25日教育部第012號訓令稱,“據(jù)密報,該校最近動態(tài):奸偽分子趙琪、張高峰、蔡瑞武、唐宏镕等于4月12日在月兒塘開會,彼以目前同盟國失敗,為建立新政權之最好機會,應盡力造成人民暴動,以達爭取民眾之目的……”岷江社是當時武大學生自己組織的進步社團,我并非其社員,只是與其中的幾個同學要好,參加過他們的活動,竟被列為榜首,個中奧秘恐怕只有“舉報”的特務學生知道。但有此密令,我以后的遭遇也就不難解釋了。
1942年夏,我參加完畢業(yè)考試,留校準備與重慶大公報聯(lián)系入館工作問題。一天,校長王星拱、教務長朱光潛和訓導長趙師梅找我談話,說接到軍委會、教育部聯(lián)合通知,強制武大三十二名學生離校,我在其中且名列榜首。朱先生說,本來早就接到了通知,應該立即執(zhí)行。因為知道我今年暑假畢業(yè),學校多方應付,放寬了時限,讓我參加了畢業(yè)考試。趙師梅先生說,現(xiàn)在,我“應該愛護學校,不要再給學校找麻煩,早日離校?!碑敃r,我除了感謝諸位先生的維護、寬容,無話可說,答應盡快離校。
1942年秋,我離開武大到重慶。在大公報,第一次見到了總編輯王蕓生。他對我近年來積極為大公報寫稿表示鼓勵,并夸獎了一番,但對我入館工作卻表示一時難辦。我們談到了中原戰(zhàn)場和我比較熟悉的湯恩伯部隊,王蕓生很感興趣。他認為,抗戰(zhàn)相持階段過去以后,將來反攻華北,第一、第五戰(zhàn)區(qū)的湯恩伯、孫連仲所部將是先鋒,中原必有大戰(zhàn)。因此,他鼓勵我去河南,做大公報戰(zhàn)地通訊員。經過權衡,我同意了。因為,戰(zhàn)地通訊員比在后方更重要,活動于兩個戰(zhàn)區(qū)之間,采訪空間很大,也更有用武之地。只要繼續(xù)努力,多寫像樣的稿子,多發(fā)獨家新聞,相信可以很快成為大公報正式記者。
臨行前,大公報給了我兩個政府交通部頒發(fā)的記者專用“收報人付費新聞電報憑照”,供我向重慶、桂林兩地大公報發(fā)稿用,發(fā)報地點為洛陽(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衛(wèi)立煌駐地)、葉縣(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湯恩伯駐地)、南陽(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部,孫連仲駐地)、安徽界首(魯蘇豫皖邊區(qū)總司令部,湯恩伯駐地)、湖北老河口(第五戰(zhàn)區(qū)長官部,李宗仁駐地),這意味著我等同于大公報的記者了。
1942年12月初,我從重慶出發(fā),先到重慶以北五六十里的青木關,那是當時出入重慶的重要隘口。我打算在那里搭乘甘肅油礦的汽車去陜西寶雞,然后轉道河南。不料,我剛在青木關住下,就有特務來檢查,把我扣留并押回重慶衛(wèi)戍司令部稽查處。他們不相信我是去河南,卻懷疑我是去陜北“投奔延安”。顯然,這與我上了“黑名單”,被強迫離校有關,我的行動仍然在特務的監(jiān)視之下。
待我拿到自己確系去河南的證明并被釋放,已經是一周以后了。經西安到洛陽時,我去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看望武大同學張炳耀,他是長官部的機要秘書。見到我就說,你的名字已經到了長官部,要我們注意你的行動。就是說,對我的監(jiān)視不僅在繼續(xù),而且擴大到河南甚至整個戰(zhàn)區(qū)了。
再入武大前后
1944年6月,我從中原戰(zhàn)地回到了重慶。此時,日軍已經占領桂林,桂林大公報的人員都撤退到了重慶,報館一時人滿為患,安排不了,還解雇了一些人??偩庉嬐跏|生要我等待安排,我失業(yè)了。
有朋友介紹我到政府機關或其他報社去工作,我都謝絕了。借住在朋友家,我徘徊、觀望,夜深人靜時常常思鄉(xiāng),很是傷感。離家已經六年,漂泊南北,飽經磨難,吃盡苦頭。特別是從1942年冬出川到1944年秋入川,前后不過一年多,當局不斷找我的“麻煩”,四次逮捕我,大部分時光還處于近乎軟禁的狀態(tài),這是為什么?無非是因為我在武大的活動和那篇《豫災實錄》報道。我知道,只要他們抓住一點能夠證明我是共產黨的證據(jù),就不會輕易放手。也正因為我確實不是共產黨,他們抓不到證據(jù),才捕了放,放了捕,用糾纏的方法恐嚇、威脅我。
我已二十六歲,就業(yè)無著,且身心疲憊,深感人生道路的坎坷和社會現(xiàn)實的殘酷。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心灰意冷,使我一度真想北上延安,換一個天地去生活與工作。也曾幾次避開特務的盯梢,到重慶新華日報去看望老朋友楊賡,談了南岳一別幾年來我的經歷和遭遇。他給了我一些鼓勵,希望我振作精神面對現(xiàn)實。但我始終沒有下決心向他提出去延安的要求,而是最終選擇了重回大學去讀書,過相對平靜的生活,等待我心儀的做大公報記者的機會。這或許就是所謂“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吧。
此時,老友唐人來信,邀請我到內遷成都的燕京大學新聞系去與他一起進修,并說已經商得系主任蔣蔭恩先生的同意。我商之王蕓生,他卻表示反對,理由是大公報在成都有記者張篷舟,不能再派記者了。于是我又提出再回樂山武大,他表示同意。
當然,我也曾想到兩年前自己被強迫離校的“前科”,能不能回去?回去是否不利?都是問題。但我在重慶聽說校長王星拱重病住院,訓導長趙師梅已經去職,原來監(jiān)視我的特務學生也已畢業(yè),回去似無大礙。為了妥善起見,我先給在校時關系較好的教務長朱光潛先生寫了一封信,述說了兩年工作深感社會情況復雜,自己的能力與知識不足以應對,希望再回學校讀書深造的意愿。朱先生回信表示同意,并要我在王校長出院前報到注冊,因為王膽小怕事,如果事先知道張高峰要回來,一定不會批準。
回武大之前,我又去看望了王蕓生。他問我讀書有無經濟來源。我說,沒有。準備到武大附近找個中小學去兼課。王蕓生當即決定,由報社每月給我法幣1500元,由我負責大公報在川西和西康的報道。這樣,我實際上是由大公報資助去讀書了。
1944年8月末,我回到了樂山武漢大學,經朱光潛先生批準,插班入歷史系上課。其實,我的目的不是按部就班地學習,而是取得學生的正式資格后,選聽自己感興趣的歷史課程,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繼續(xù)為大公報寫稿。
1944年,抗戰(zhàn)已進入最后階段,而學校師生的生活也愈發(fā)艱苦了,政府對此無所作為,但對學校的政治干涉卻并未停止。我的報道對此頗多關注,例如:
政之“外力”均無可如1944-10-02武漢大學教授每人平均月薪六千元,生計逼人不安于位,紛紛兼任各中學教員。省立樂山中學除校長外,其他各主任及教席幾均為武大教授。又樂山之國立中央技專訓導長及訓導員亦為武大師生。
1944-10-15武大各系教授陣容齊全,惟政治系教授難聘。本年度該系三四年級共有七門課程無法開班,多以史學系課程代替。據(jù)負責人談,待遇薄又不能津貼充足路費,故難請新人。
今年四川豐收,各地米價下跌。月領平價米一石之大學教授,頗有“米賤傷教”之嘆!
1945-02-25因“外力”所迫而離校之外文系名教授繆郎山,行前有告教授會書,學生亦為之抱不平,但對此某種干涉大學行如何。
除了上課、寫稿,我還“重操舊業(yè)”,與幾個要好同學恢復了我畢業(yè)后已經??摹缎侣劜筷牎繁趫?。壁報的性質與內容與過去一樣,只是成員變了,也比過去多了。有經濟系的牟敦重、外文系的丁道源、歷史系的劉祖堯和我,共四人。牟、丁二人與我同住第二宿舍,也是因為對新聞工作有共同的愛好,我約請參加的。劉是自己提出參加,經我們同意的。
【張刃注:《新聞部隊》壁報復刊在武大引起的反響,校友孫法理曾有如下記述:“學校的壁報中最為大氣磅礴的是張高峰的《新聞部隊》。第一期刊出便引起‘轟動效應。篇幅大、氣魄大、字也大,洋洋灑灑貼滿了文廟東壁,還拐了個彎。激揚文字,縱論時局,觀者如堵,久久不散。大家都知道張是已經畢業(yè)又回校就讀的老大哥,正牌兒的報人?!薄?/p>
抗戰(zhàn)勝利后,我離開了武大,從此《新聞部隊》便永久???。它只存在了兩年多,在武大學生運動中也沒有什么貢獻,如果說在同學中還有一點影響的話,那就是它引導自己的大多數(shù)成員先后走上了新聞工作之路。
也許是我的活動和大公報有關報道再次引起某方面的注意,我到校上課不久,有一天見到朱先生,他告訴我,和他住鄰居的樂山警備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劉琦生忽然問他:“張高峰為什么又回武大了?”朱先生含混過去,但提醒我多讀書少活動,免得找麻煩。先生一片苦心,我很感謝。其實,學校的一些師生也奇怪,張高峰為什么畢業(yè)兩年之后,又回來讀二年級,這在武大是沒有過先例的。為了自己的安全,那以后,我很少再參加學生活動,往來的同學不多。
追憶朱光潛先生
朱光潛先生是我的老師,他不僅教給我知識,更在我人生之路轉折時多次給我以幫助和保護,我終生感念他。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朱先生應北京大學之聘請,辭去武大教職,出任北大西語系主任,全家遷到北平。那時,我任大公報記者,也常駐北平,依然常與朱先生見面。
1946年內戰(zhàn)禍起,朱先生深感憂慮,每次見到我必詢問戰(zhàn)局,談論國是,哀嘆人民之不幸,痛斥政治之腐敗黑暗。1948年冬季,解放軍開始包圍北平,國民黨政府派專機點名接一批教授飛南京,其中就有朱先生。我聞訊后特地去看他,他明白我的來意,主動告訴我:“我不走,為什么要走呢?”在歷史重大轉折的時刻,朱先生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其實,在此十年之前,即1938年,朱先生也曾為自己選擇過道路,他從四川寫給周揚一封信,說中國的“希望在延安”,并請周揚幫助他去延安,惜未能實現(xiàn)。這封信直到1984年才由周揚先生公開,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副刊《大地》上,引起了知識界的注意。我想,這可能是有意為朱先生多年來在政治上的被誤解而“正名”的吧。
我與朱先生的交往,在文革中一度斷絕。1972年,我已“下放”農村,一天在報上意外地看到了“朱光潛”三個字,他出席了某個會議。驚喜之余,我立即寫信問候,朱先生也很快復我一信,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受到了應有的沖擊?!笔裁礃拥臎_擊是“應有的”呢?十年浩劫之后,他在一篇文章中作了回答:“關在牛棚時,我天天疲于掃廁所,聽訓話,受批斗,寫檢討和外訪資料,弄得腦筋麻木到白癡狀態(tài)?!比绱藢Υ粋€理應受人崇敬的學者,難道是“應有”的嗎?!
1976年,文革結束了,我在天津被重新安排了工作,一次去北京訪友,特地到北大看望朱先生。先生不在家,朱師母奚今吾一時認不出我,問道:“你是哪一位?”我說;“是張高峰?!彼煮@異地說:“你怎么這個樣子了?”我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樣子,想來十年煎熬,必是“面目皆非”了!朱師母高興地親自為我?guī)?,去西語系辦公室看望朱先生。進屋后,我邊說“張高峰來看您”,邊向朱先生深鞠一躬。先生放下手中煙斗,慢慢站起來,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他激動的情緒。
那年,朱先生已經79歲高齡。文革中,這位著名的一級教授被取消了教學資格,奉命翻譯聯(lián)合國文獻。記得1963年前后,我曾陪方成去向朱先生請教美學問題。方成是武大化學系畢業(yè)生,朱先生笑問他怎么改行畫了漫畫,并把一部分新譯的黑格爾的《美學》書稿借給了方成。從那時,我們才知道,朱先生在以大部時間翻譯西方美學經典著作,爭取在晚年給后人留下更多的研究美學的資料。這次見面,朱先生說:“1970年從牛棚解放出來以后,我又重理舊業(yè),繼續(xù)中斷了多年的西方美學經典著作的翻譯工作?,F(xiàn)在已經譯完了難讀的黑格爾三卷本的《美學》?!闭f著,先生露出興奮、欣慰的樣子。
吃晚飯的時候到了,朱先生邀我去海淀一家回民館吃涮羊肉,我不肯。先生又請師母到校內食堂買幾個菜回家吃,我也不肯。二老都已耄耋之年,怎敢驚擾。我恭敬鞠躬告別說:“以后我再來?!蔽丛氲侥鞘俏遗c朱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1983年春節(jié),我給朱先生寄去一張賀年片,他回贈了一本他寫的《美學拾穗集》,內頁寫著“高峰老學友指正。光潛1983年春節(jié)”。那年,朱先生已86歲了,從字跡看出他的手在顫動。但他不僅親筆題贈,包書紙上的地址也是他親筆寫的,因此我斷定包書紙也是他親手捆扎的。耄耋之人,自己能做的事,決不麻煩他人,這是朱先生的美德。我這后生對老人十分崇敬,特意保存了帶有他筆跡的包書紙,留作永遠紀念。
1985年夏,聽說朱先生病倒,我專函問候,8月得朱師母信,知道“先生去夏患腦血栓,兩次住院,未能康復,頭腦有時清楚,有時糊涂……先生這些年工作過于疲累,腦子受到嚴重損傷。”又說,醫(yī)生為他會診的結論是疲勞綜合癥,“朱先生太累了”。
是的,朱先生確實太累了。近五十年來,不論是在家里或辦公室,我去看他時,總是見他在桌前叼著煙斗,不停地寫,不停地讀。特別是文革結束,年逾八旬的老人迸發(fā)出一股驚人的拼搏精神,在五六年之內翻譯、著述、校閱了四五百萬字的文稿,其中有黑格爾的《美學》、萊辛的《拉奧孔》、維柯的《新科學》等西方美學經典著作和《美學拾穗集》、《談美書簡》等,基本實現(xiàn)了他晚年的寫作計劃,豐富了美學研究的寶庫。
1986年3月6日,朱光潛先生飄然而去,永遠地去了,他把永恒美留在了人間。
血肉筑成樂西路
我重回武大,本不重在上課學習,既然朱先生又一次提醒我,為了不引人注意,躲避麻煩,更為了增加見識,多為大公報寫稿,開學兩個月后,我就請假去西康采訪了。
從四川樂山到西康首府西昌,要走樂西公路。這條公路起于樂山,跨青衣江、過峨眉山、循大渡河經新場、金口河,翻越蓑衣嶺至巖窩溝,過富林(漢源)、石棉、冕寧、瀘沽,止于西昌,全長525公里,是抗戰(zhàn)中趕修出來的聯(lián)系川康兩省的交通要道。
為什么要修筑樂西公路?因為抗戰(zhàn)爆發(fā)后,我國沿海各口岸相繼被日軍占領,進口物資幾乎沒有了通道。1938年8月滇緬公路通車,但進入大后方四川,特別是戰(zhàn)時陪都重慶的物資,仍需繞道貴州,費時費力。修筑樂西公路則可以作為四川連接滇緬國際公路的一條最便捷的通道。另有一種說法是,如果重慶一旦失守,國民政府亦準備遷都西昌,公路交通自然必不可少。為此,蔣介石曾嚴令一年內必須筑成。但終因沿途崇山峻嶺,施工困難,先后征調了川康兩省36個縣24萬彝漢等各族民工,用了兩年多時間(1939-1942),才以血肉之軀趕筑而成。其施工難度與犧牲,遠超滇緬公路,但卻同樣為抗戰(zhàn)做出了重要貢獻,因此,樂西公路被譽為 “絕地通途”、“民族命脈”。
1940年夏,我入讀武大時,樂西公路已經開工一年,武大所在的樂山縣就征調了筑路民工近六千人,同時,全路數(shù)以十萬計的民工給養(yǎng)、筑路材料、設備工具,也大都要從樂山運送。由此,我們陸續(xù)了解到更多的從施工現(xiàn)場傳回的訊息,其中最令人震驚和慨嘆的就是,由于工期緊迫調整,材料供應不上,施工缺乏經驗,自然條件惡劣,加之缺糧、疲勞、疾病、工傷等原因,到1942年初通車時,工程傷亡人數(shù)多達3萬,其中死亡1.4萬。
耳聞不如目睹。1944年10月末,我從樂山出發(fā)赴西康。當時,樂西公路通車不過兩年多,卻因負載過重,養(yǎng)路問題不被重視,造成路面日漸塌毀,橋梁年久失修,來往客車僅逢五逢十由樂山與西昌對開,全程最快也需要走七天。
當搖搖晃晃的客車爬上金口河大瓦山蓑衣嶺時,我才切身感受到了那真是樂西公路最為艱險的一段。蓑衣嶺是當時川康兩省的界山,因終年云霧彌漫,雨水滴零,行人翻越必備蓑衣、斗笠等雨具而得名。最可懼的是山高路窄,路旁就是八百米的深淵,一旦汽車失控,便是粉身碎骨。據(jù)《川省公路史志》載:“昔日征調之民工,在蓑衣嶺筑路無御寒衣被,一夜凍死仁壽、井研、犍為等縣民工二百余人?!边@段工程完竣,付出了三千余人傷亡的血的代價。無怪當年通車時,時任國民政府交通公路總管理處處長兼樂西公路施工總隊長趙祖康先生,特別撰文并題寫了悲壯的“襤褸開疆”紀念碑,勒石于蓑衣嶺上。碑文記曰:“蓑衣嶺乃川康來往要沖,海拔二千八百余公尺,為樂西公路之所必經,雨霧迷漫,巖石陡峻,施工至為不易。本年秋祖康奉命來此督工,限期迫促,乃調集本處第一大隊石工,并力以赴,期月之間,開鑿工竣,蠶蟲鳥道,頓成康莊。員工任事辛苦,未可聽其湮沒,爰為題詞勒石,以資紀念?!?/p>
過了蓑衣嶺,就是更險峻的巖窩溝。遠遠望去,山腰間彎彎曲曲的公路,猶如絕壁上畫出的一條細線。汽車在“細線”中爬行,令人膽戰(zhàn)心驚。當年,為了開山,民工們都是用繩子拴住腰,從幾十米高的峭壁上懸掛下來攀石爬行,硬是用錘子、鋼釬,生生在堅硬如鐵的石壁上鑿出了一條約四米寬的橫臥“U”形槽,僅容一輛汽車通行。為了打通這不到七公里的險要路段,犧牲了一千四百多人,平均每五米施工,就有一名民工喪生!人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說的是四川劍閣行路難,但比起蓑衣嶺、巖窩溝,劍閣之難也是“小巫見大巫”了。
行車尚且如此,當年筑路的艱險可以想見。據(jù)說,即使在那樣艱險的條件下,許多民工每天勞動在十小時以上,甚至夜間打著火把工作。曾有人在樂西公路的工地上遇到三個分別來自山東、皖北的石工,他們拿很少的報酬,辛苦地勞作,只盼著早日修通公路。他們說:“現(xiàn)在打仗,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沒有錢,只有兩只手,所以只能為國家做點粗活,也算是盡點本分,對得起良心?!边@番樸實的話,聞者無不為之感動。筑路民工對于抗戰(zhàn)的貢獻,無殊于前方作戰(zhàn)的士兵。
樂西公路是中國抗戰(zhàn)史上的一個奇跡,是中國筑路史上的一段史詩,凄苦而悲壯。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樂西公路是什么樣了,想必已不再那么艱險;但現(xiàn)在的人們,不應忘記當年那二十四萬筑路民工,特別是死難的一萬四千多各族兄弟對抗戰(zhàn)所做的貢獻與犧牲。
西昌訪劉文輝
1944年11月7日,我到達彝族聚居的西康首府西昌。
西昌地處偏遠,社會、經濟、政治、民族等問題歷來棘手。1942年9月,大公報報道西康省民政廳長冷融的視察報告稱:“寧屬公務員皆先私后公,省府飭辦之事,或地方應辦之事,完全置諸不理。咸以為地處邊遠,省府鞭長莫及,為所欲為,毫無忌憚??h區(qū)之間,上下勾結,狼狽為奸。凡一般平民不敢為或不忍為者,縣區(qū)各長一一為之,視為當然!如包庇種煙,販賣走私,囤積居奇,侵吞路款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數(shù)年來,寧屬吏治之壞,已達極點?!辈⒄f他“言之不勝唏噓?!祬^(qū)人民,平時除負擔政府糧賦及土司頭人喇嘛寺院各種徭役外,尚支應各種雜差,名目繁多,不勝枚舉。故康民咸覺擔負過重,痛苦更深。省府方面深感此項差役一日不廢,康民之痛苦一日不能解除,刻已嚴飭關外各縣府,予以徹底廢除,以蘇民困云?!?/p>
此次我在西昌采訪二十余天,向重慶大公報發(fā)回消息稱:
西昌縣漢夷雜居,畜業(yè)發(fā)達,為康省重鎮(zhèn),惟物價極高。聞劉主席文輝將來此地視察政情并處理夷務。大涼山各夷族聞訊后,推選首領多人赴富林恭迎。劉氏已五年未來康南,故當?shù)販蕚錈崃覛g迎,各住戶及商店均以紅色裝飾門面,市民不勝其忙。夷民紛紛自負干糧,趕往附近鄉(xiāng)鎮(zhèn)恭迎云。(注:當時稱彝族均用“夷”字,這里引用的原文中未做改動,下同。)
康邊種植鴉片之風仍盛,目前生土每兩約四千元,街頭巷尾多私設煙館,雖有禁煙機關亦無從過問。漢源縣長因禁煙不力,省府已明令撤職??颠厽煻旧趿?,寧屬屯墾委員會對此極為注意,刻通令所屬八縣,普遍設立癮民檢驗所,并規(guī)定每鄉(xiāng)設一所。
記者參觀準備劉氏檢閱之部隊訓練,見多數(shù)弟兄尚不會‘向后轉,也有的不會持槍??计湓颍敌卤鴦倓倢W會基本動作即行逃遁,于是補以新兵,只可再由‘向后轉開始,如此之舊的去新的來,故永遠自基本動作始,此亦不足為怪也。
11月27日,劉文輝抵西昌視察,我采訪了他,發(fā)回的報道開篇就寫彝族百姓喊冤:
自西康建省,寧屬八縣劃歸西康以后,劉文輝主席只到過康南一次,到今天已經有五個年頭了??的献罱e壓許多問題,等待劉氏親來解決。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再度駕臨康南,萬民騰歡。當日汽車站集合了五千多人,恭迎“劉主席南巡”。他自己連衛(wèi)士共乘汽車七輛,警備森嚴。在恭迎行列中,奇特的隊伍是那怪裝的幾百夷胞,唔唔叫著表示歡迎。劉氏剛下汽車,就有許多夷民向他遞狀伸冤,甚至痛哭流涕。記者見一伸冤告文,知其家產被霸占,地方政府未能為之洗冤,所以他冤到主席面前。
第二日,劉氏就召集夷民四百余人訓話。據(jù)聞,劉氏此次南來實以處理夷務問題為中心,因不久前靖邊司令官鄧秀廷病逝,鄧治夷有年,素為夷人所景從,鄧氏歿后,問題叢生,關系邊務,必須劉氏親自解決。他向夷民首領說:“以前有部分夷務人員不把你們當人,拿些小惠小官來哄騙你們,使大家沒有出路。今后只要漢夷合作,服從政府領導,一切都給你們保障。”劉氏并強調了他以前提出的口號:漢夷平等,黑白平等,不準打冤家,不輕用武力,不收見面禮,不取投誠費。這實在是夷務問題之癥結,也正是處理邊務之途徑。
在西昌各界歡迎劉氏大會席上,委員長行營主任張篤倫、縣參議長楊某均向劉氏提出民間疾苦及禁煙問題,劉氏答稱:“民間疾苦,希望大家忍耐度過。法外之擾,請大家檢舉,本人負責解決。”西昌各政府機關給人民的法外之擾實在太多了,應該趕快解決。關于懲治不法官員,劉氏說:“本人向來信佛,此次南來視察,我將破除佛戒,準備殺人。”足證劉氏已有清明西康政治之決心。寧屬一切法外之擾,將從此收聲斂跡,人民重見天日。
記者于三十日趨訪劉氏,首以夷務問題相問。劉氏稱:“此行即以處理夷務問題為中心。治理夷務機關不可再分為兩派。(記者按:即鄧秀廷所轄四十八甲與屯墾委員會之對立)靖邊司令官鄧秀廷死后,問題甚多,過去被鄧驅逐之夷人稍有騷動。本人此來,決心統(tǒng)一治夷機構,今后夷務問題,完全由寧屬屯墾委員會辦理,現(xiàn)已編成保甲之夷胞約有八萬人,槍約三萬枝,夷務問題可謂大部解決。
劉氏自認禁煙亦為西康急務之一。他說:“禁煙與夷務為一個問題之兩面。寧屬種植鴉片者,漢人已無有,而夷人仍多。此話本人可負絕對責任。但已編成保甲之夷人,煙苗均能鏟盡;準備投誠之夷人,政府可盡力鏟除其煙苗;而深居高山之野夷地匪,政府武力及政權均不能達到,則鏟煙頗多困難。”這確也是實情。鏟煙固然應從夷務下手,若嚴禁漢人吸煙和販煙,夷人則無利可圖,煙苗不鏟亦將自滅。劉氏最后向記者表示“決心禁滅煙毒。”
康南地下資源堪稱豐富,劉氏認為,若加以利用,需中央政府之協(xié)助,西康地下之寶藏始可逐步開發(fā)。記者問:“先生治康以來自認最大之進步者何?”劉氏答:“當推教育。本人自二十一年主康時,西康各地幾不見學生蹤跡。目前已有小學生九萬余人,中學生八千人,最近并籌設西康大學?!薄肮苍O幾院?何年度開學?”“擬設七院,分別在康定、雅安、西昌三地成立,定三年完成,經費預算一萬萬二千萬元,自明年開始設立?!?/p>
后來的事實證明,劉文輝所說的許多話不過冠冕堂皇,離真相甚遠。我在采訪中,則深感鴉片泛濫、彝族貧苦與漢彝隔閡、矛盾是西康的突出問題?;氐綐飞胶?,我曾在大公晚報連續(xù)發(fā)表 “川康紀行”通訊一組,在《夷務與邊務》一文中,提出“進一步治邊之途徑,不外禁煙、教育、交通、通婚為要者”,意在提供當局參考。但礙于時局,卻不能深究上述問題的根源。
鴉片問題與“西康暴亂”
西康社會問題和民族矛盾的積累,終于引發(fā)了一場“暴亂”。
1946年3月,滎經、天全兩縣民眾抗拒政府征收公煙,遭到劉文輝所部的武力鎮(zhèn)壓,天全的彝民竟將劉部某團擊潰,令其損失槍械二百余支,傷亡五百余人,兩縣民眾也傷亡千余人,民房被燒千余戶。此后,西康又發(fā)生大小沖突六十余次,波及蘆山、雅安等縣。同年12月,天全數(shù)千災民因饑寒交迫結隊返鄉(xiāng),被劉部阻擊再起沖突。民眾又將該團擊潰。劉文輝密調所部一個師“進剿”,激起各縣民眾憤怒,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軍民沖突。
大公報報道此事件時有如下描述:“西康主席劉文輝在雅安連日于炮聲隆隆中進行會議,入晚即實行戒嚴,人心恐怕萬分。雅安城內一方面見有部分被威武所征服的紳士忙于開會,一方面見有大批傷兵不斷抬進,實為一種極富諷刺性的對照,蓋民軍正與官軍在雅安城外二十里之紫石里鎮(zhèn)一帶展開血戰(zhàn)也。當政治檢討會開幕之前夕,程治武率一千余人號稱要到雅安參加會議,乃于一日起在城外與官軍發(fā)生激戰(zhàn)?!?/p>
1947年1月18日,西康在南京人士請愿并招待記者稱:“劉文輝統(tǒng)治西康以還,摧殘教育、勒種鴉片、包辦省政、奴役康民,終至釀成民變。雅屬各縣民眾數(shù)萬人為保護生命財產計,組織西康政治革新運動委員會,誓以血肉爭取康人生存”云云。
西康事件使我想起當年的所見所思,便寫了通訊《西康問題不容忽視》,發(fā)表于1947年2月11日大公報。我寫道:
西康正鬧著嚴重的“軍民之戰(zhàn)”,但官方對此事緘默,未有詳細報道。記者于三十三年曾旅行西康,當時即感西康政治漆黑一團,民不聊生,但因彼時抗戰(zhàn)正處艱苦時段,縱有評論川康之文字,必被檢扣。今國土光復,一切亟待刷新,期國家入富強之途,記者愿以此文報道西康政情,再請賢明政府重視西康問題。
鴉片、夷人、劉文輝是三位一體,缺其一則不能稱其為西康。雅安與西昌是西康鴉片之集散地,寧、雅兩屬(寧即西昌,原為寧遠府)十三縣,早為有名之產煙區(qū),民國二十七年該縣等劃歸西康,鴉片“事業(yè)”更為發(fā)達。彼時西康當局獎勵開發(fā),因之寧、雅兩屬鄉(xiāng)間“墾殖社”林立,有錢人均可隨便合股組社,各墾社之土地上,一片美麗芙蓉花,每年給官方納稅,其稅率不定,隨時增改,而各墾社主人仍可獲得多數(shù)利益。西康各村鎮(zhèn)之特點,十家有九家有煙燈,街頭之煙館鱗次櫛比,查不清,數(shù)不盡。
記者三十三年冬由樂西路入康,在漢源縣屬富林鎮(zhèn)住一夜,訪問當?shù)剡叿浪玖罟傺蛉拾?,羊年六十余歲,在麻雀牌桌前接見,邊打邊談。其從屬謂“羊司令官可在牌桌坐一天,決不喝茶,不閉眼睛?!憋@示其人之“偉大”。少頃,羊邀記者入室談話,彼橫臥床旁,煙槍之一頭入嘴,噴云吐霧,另一軍人則與羊對臥對吸,且盛意請記者吸食。西康食毒之普遍,由此可知。
西康之駐軍與各縣區(qū)政府均抽煙稅與燈稅,以維持開銷。普通燈稅分三等,每天按戶征收,各煙館從不拒繳,蓋已成習慣。富林地方三十三年時,一等燈捐每日六十元,生土二千元,熟土四千元,以今日之物價來比,則不知上漲若干。西康食毒雖可公開,煙館亦可公開,但商民暗中販毒非官方所許可。遇有查獲者煙土沒收人處罰。倘官方與軍人販毒,卻無人過問。樂西路上常見成群騾馬大隊出入川康,汽車亦有時滿載出康赴成都,所運貨物從不許沿途警察檢查,否則武裝沖突。
因鴉片之普遍,西康夷人亦多以種植鴉片為生。起初夷人不知鴉片為何物,現(xiàn)亦懂得如何熬制吸食,夷人吸煙者日眾,該落后之民族受害不淺。西康地方對煙土稅捐強征暴斂,人民早不堪其苦,且每當鴉片割漿時,地方駐軍往往趁機向豐收之地方進行“剿煙”工作,一網打盡,煙民一年毫無所獲,最近西康“鴉片之戰(zhàn)”,此成為一主因。政府對西康之禁煙工作,亦早予注意,西昌設有禁煙監(jiān)督,究竟禁了多少煙,監(jiān)督到如何程度,在劉家天下之西康,不言可喻。
夷民是西南一個落后之民族,目前大部分布在西康寧屬,大涼山為該族之根據(jù)地。雖有文字多已失傳,接近漢人者大部被同化。諸葛亮昔日南征“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即指對夷民用兵。
夷人分白夷與黑夷兩種,黑夷為土著,統(tǒng)治白夷。白夷乃被擄之漢人,居之深山,年代既久,被黑夷同化,稱之為白夷。白夷比較接近漢人,且多能說漢語。因夷人文化低落,難免被漢人輕視,治夷者更想盡辦法壓榨夷民。夷民稱治夷者為“漢官”,漢官每用“以夷治夷”之辦法治理夷務。西昌有靖邊司令官鄧秀廷者,夷人奉之為神,鄧即以此政策治夷十余年,夷人心口皆服,成立西昌有名之四十八甲(均為夷人),約數(shù)萬人,由鄧統(tǒng)率。此時劉文輝已在西昌成立“屯墾委員會”,與四十八甲對立,蓋夷人有雄厚之武力(用鴉片換槍枝),該會有意爭取,故與鄧暗斗多年。三十三年秋天鄧秀廷忽病卒,四十八甲夷人群起造反,互相虐殺,以報鄧秀廷時代之仇恨,屯委會更從中慫恿,漢人亦多遭殘死,“以夷制夷”之政策失敗。
近年以來,劉文輝在西康之聲勢浩大,夷人作亂,既大興戡伐,夷人畏劉,多愿歸化。此時夷人更成為壓迫之對象,其方法為征收“見面禮”與“投誠費”。凡與“漢官”初次見面者,往往須繳“見面禮”若干;若武裝之夷人欲投誠漢官統(tǒng)率者,須繳“投誠費”若干。且駐軍時常入山剿夷,搶走銀錠(夷人之幣值)與鴉片。夷民恨漢人入骨,以后甚少歸化者。屯委會門前寫出兩大標語“不要見面禮,不收投誠費”,但夷民對漢人政府之層層剝削早有戒心,稍有活路,決不投誠。三十三年鄧秀廷死后,劉文輝為鎮(zhèn)服四十八甲之夷人,親至五年未去過之西昌,夷人數(shù)百在城郊部跪迎,怪聲怪調歡呼。后劉氏集夷民代表訓話,遂以數(shù)缸白酒(夷民喜喝酒)慰勞,夷民當場訴苦,劉既保證為夷民造福。視今日西康之亂,夷民幸福如何可知。
夷民在川康邊境數(shù)目若干,據(jù)中央軍校十期畢業(yè)之土司9獾緋疲涸加邪僂潁平均占西康人口三分之一,故西康之民族問題,不得不注意,治夷方法,應首重民族之平等,保護其原有之社會組織,協(xié)助其進步,發(fā)展交通,暢疏漢夷間之來往,進而獎勵漢夷通婚,打破民族界限,數(shù)十年后,當無嚴重之民族問題。
民十七年前,劉文輝坐鎮(zhèn)成都時,西康省即在劉之掌控下。十七年政府改川康特別區(qū)為西康省,劉任第一任主席,迄今約二十年。此二十年來劉在西康之建樹如何,政府與人民盡知。三百萬人口之西康無一所大學。據(jù)記者所知,專科學校也僅西昌有國立中央技術??茖W校一所,其學風之壞,聞名全城。省私立中小學亦寥寥可數(shù)。寧屬一帶藏有豐富金鋼鐵,劉除獎勵“墾社”外,從未獎勵開發(fā)礦產。戰(zhàn)后中央資委會曾派人到會從事開發(fā)工作。
再以省政府之組織而論,其妙無比。省府應設康定,但劉本人常駐于雅安,去康定偶爾為之。財政廳在西昌設辦事處,財政廳長率領一部職員常駐于西昌,康定財政廳等于虛設。實際雅安為西康之政治中心,劉之一切干部訓練機關均設此。西昌為西康之經濟中心,寧屬在西康最富,鴉片尤多,地方稅收,有賴于此。記者初入西康時,同車之一軍官(劉之部下)謂:“云南龍主席是一省,我們西康可稱一國?!甭牶罅钊诵奈?。蓋指西康交通不便,又天高皇帝遠,地方政制無人過問,不合中央之制度者極多,劉文輝可自由設制。西康僅少數(shù)憲兵保護樂西公路。
又民國三十一年,中央之第十二補訓處有一團人駐過西昌。故西康全省聞名之軍隊,為劉文輝自兼軍長之二十四軍,該部隊內多劉之同鄉(xiāng),不久前傳說與民兵戰(zhàn)死之師長劉元蘊即劉之侄。各地大抵均受治于軍人。西昌各城門,隨時可看到人民訴冤之告白。劉文輝三十三年冬抵西昌時,亦有數(shù)十農民攔輿告狀。西康人民受冤,從無處告訴。記者初抵西昌住一家旅館,相隔一房為一年輕女客,系隨其親屬(男人,住另一間)到西昌尋夫。當晚即有無賴數(shù)人調戲,深夜將該婦輪奸,翌晨該無賴等揚長而去。記者欲告警抓捕,旅館主人再三勸阻,免惹事端,始知昨夕作惡者為“便衣隊”。主人且謂此類事件在西昌不足為奇。嗚呼西康人民!政府若再不整頓西康省政,而一味因循下去,終有一日大亂。政府之不幸,尤人民之不幸也。
范旭東的川西“新塘沽”
西康歸來,1945年春夏之交,我又幾次沿岷江而下,到樂山的竹根灘、五通橋、犍為的磨子場以及金沙江與岷江匯合的宜賓去采訪。這一帶因為有水源和電力,內遷工廠較多。它們堅持生產,為國家、民族生存和抗戰(zhàn)勝利做了很大貢獻。我先后采訪過永利堿廠、黃?;ぱ芯可纭⒚弿S、發(fā)電廠、造紙廠、瓷器廠,發(fā)表過《犍為地區(qū)》、《川南紙老虎》、《川南瓷娃娃》等通訊。
進入1945年,抗戰(zhàn)已至最后階段,也是許多內遷工廠的苦撐關頭。2月,春節(jié)過后,我對岷江區(qū)域各工廠艱苦奮斗的情形做了報道:
記者近赴西川五通橋等地參觀各工廠,綜合各工廠情形,均在原料價格飛漲,機件缺乏,員工薪津微薄之艱苦環(huán)境下支持,且永利公司雖在舊歷年關亦未放假,仍積極工作。又岷江電廠之二千千瓦發(fā)電機,經一年半之久始裝置完竣,今日已正式發(fā)電,其電力較前高出四倍。今后樂山犍為附近各工廠之動力更無問題,予川西工業(yè)區(qū)之助力甚大。
說起來,我與“永久黃”還有點鄉(xiāng)誼。我出生前后,范旭東正在塘沽創(chuàng)業(yè),當時的塘沽和我的家鄉(xiāng)蘆臺同屬直隸省寧河縣,兩地相距很近。童年時代,我就聽說過范旭東其人和他創(chuàng)辦的“永久黃”事業(yè)。讀書時每次往返于蘆臺和平津,火車過塘沽,遠遠就可以看見永利堿廠那兩座火柴盒式的辦公樓和久大精鹽廠那些白皚皚的鹽坨。當時(北)平沈(陽)鐵路沿線,只有塘沽這么兩個引人注目的大工廠,所以我很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自豪。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塘沽淪陷,“永久黃”內遷。當時,在南京附近六合縣的卸甲店,還有個范旭東和侯德榜創(chuàng)建的永利硫酸銨廠,生產化學肥料,規(guī)模居亞洲第一。該廠生產硝酸的車間,據(jù)說改動部分設備和工序,就可以成為軍工廠。所以,銨廠一建立,就引起日本軍閥和財閥的注意?!捌咂呤伦儭焙?,日本軍方多次派人到天津、香港,威脅和利誘范旭東“合作經營”銨廠。范旭東一律拒絕,并商之侯德榜,告訴全體員工:“寧舉喪,不受奠儀”,決不與敵人合作,并決定,凡是能夠拆遷的設備,一律裝船運往漢口,圖紙全部運往后方;無法拆遷的設備,盡量破壞并投入長江,不為敵人所用。因此,“八一三”上海抗戰(zhàn)開始后與南京失守前,日軍飛機曾三次轟炸卸甲店的永利硫酸銨廠。范旭東、侯德榜兩先生的愛國行動值得載入歷史。
后來,范旭東、侯德榜帶領一支技術力量,遠走四川,開創(chuàng)華西化工基地,在岷江畔五通橋附近重建了永利堿廠和黃海化學工業(yè)研究社,在自流井創(chuàng)建了久大川廠,人稱“川西新塘沽”。我因為采訪的關系,也與“永久黃”的一些職工成了朋友。
1945年7月,我再次沿岷江南下宜賓采訪。途中連日有雨,久旱的川西南喜獲甘霖,農作物欣欣向榮,豐收無虞;市場米價連日狂跌;宜賓交通日益發(fā)達,銀行林立,商業(yè)繁榮,連文化事業(yè)都出現(xiàn)復興景象,出版的日報竟有四家,為四川各縣之冠。這些,猶如給勝利在望的抗戰(zhàn)增添了喜氣。
7月12日,我向重慶發(fā)回永利公司計劃復員的專電:
永利公司總經理范旭東,總工程師侯德榜兩氏自美返國后,周前曾聯(lián)袂抵五通橋視察所屬各廠,并召集同人談話,勖勉為戰(zhàn)后中國工業(yè)努力。該公司本身復員工作已有詳細之計劃,聞將在湖南某地設立煉焦廠,水泥廠。現(xiàn)范氏已回渝出席參政會,侯氏暫留廠內代巴西設計堿廠,該公司設計部已著手是項工作。
人們已經著手準備迎接新時代了。
馮玉祥的畫與話
在川西,我常跑黃?;ぱ芯可?,除了采訪的需要,還因為那里有我的好朋友方成。他從武大化學系畢業(yè)后,就到了黃海工作。不過,他更喜歡畫漫畫,早在學校時,就曾為同學們和學生社團的壁報畫過許多漫畫,署名“利巴爾”,已經很有名氣。
某日,我在方成那里意外地看到一幅馮玉祥將軍的畫,畫著三個平列的辣椒,中間是一個綠色秦椒,兩側是紅色長尖形海辣,用筆很好,并題詩曰:“紅辣椒,綠辣椒,吃起來味最好;大家多吃些,定把倭寇全打跑。”上款“順潮先生”,下款“馮玉祥(圖章),卅二·十一·廿三”。(注:孫順潮是方成本名)
方成告訴我,1943年11月間,時任中央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的馮玉祥先生到樂山,向各界演講,發(fā)動大家“抗日獻金救國”。武大的同學邀請馮先生座談、聯(lián)歡。會面時,馮將軍勉勵同學們好好讀書,學到本領,做中華民族的好兒女,為衰老的祖國爭口氣。同學們知道他喜歡寫字做詩,臨時到街頭買來紙張,請他寫對聯(lián)。他有求必應,揮筆大書,幾乎每人一副。分手時,他還親自指揮大家合唱《打回老家去》。后來馮先生又到黃海參觀,方成當場畫了一張速寫送給他,他高興地說:“禮尚往來,我也畫張送你?!庇谑蔷陀辛宋铱吹降哪欠嫛?/p>
此事過去了幾十年,方成走南闖北,始終珍藏著馮先生的畫。八十年代,我還曾問起,他復信說:“文革中,我所藏的許多名人字畫都被毀了。因為這幅畫不大,夾在許多書里,沒有被發(fā)現(xiàn)?!娜藥涂迮_后,整理殘局時才找出來裱好,裝在鏡框里,很怕被什么紀念館知道后要去。也曾有人建議我寫文章和發(fā)表這幅畫,我都沒有照辦,因為它很珍貴,我實在舍不得送人?!?/p>
馮玉祥行伍出身,靠自學,通文墨,能寫能畫,還是中外交口稱譽的“丘八詩人”。他的詩誠摯、曉暢、通俗。周恩來曾說過:“丘八詩為先生所倡,興會所至,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蹦鞘住独苯吩姟氛侨绱?,他把抗日戰(zhàn)爭的艱苦比做吃辣椒,并且教誨年輕人,堅持下去就能打敗日寇。
1945年暑假,我到重慶住了一段時間。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時,我正隨民生公司初航長江的“民主輪”采訪,后經瀘州到了內江。20日,馮玉祥將軍從成都經內江返重慶,我與將軍曾有一面之緣。他穿一身灰布中式罩衣,一雙布鞋,可謂名不虛傳的“布衣將軍”。他說話很幽默,當知道我是河北人時,竟說:“咱們是老鄉(xiāng)。”我知道他是安徽巢縣人,怎么成了河北老鄉(xiāng)呢?他笑著解釋道:“不錯,我老家是安徽,可我是在河北長大的。光緒十九年,我十一歲就到保定了,是戴著小辮投入清軍吃糧當兵的啊。”馮先生語調中那濃重的保定味兒,令人大笑。我又以抗戰(zhàn)勝利后的國內團結問題,求教于馮先生,他形象地比喻說:“把鍋灶打破,大家吃不成?!贝稳眨貞c大公報即以“馮委員抵內談團結”為標題,發(fā)了這樣一句話的專電。
抗戰(zhàn)勝利了,和平建國任務艱巨,“鍋灶”問題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大公報電召我速回重慶,準備復員。我告別了武大,也結束了我八年艱苦曲折的抗戰(zhàn)生活。
災難中原
報道豫災“闖禍”
1942年冬,我從重慶經陜西到河南,一路看到大批河南災民蜂擁入陜,行經豫西、豫中各縣,始知河南各地當年分別遭受了旱、蝗、澇、風、雹、霜等多種自然災害,全省赤地千里,餓殍遍野,而當局不顧人民死活,依舊征糧、征兵,逼得河南百姓走投無路,賣兒鬻女,甚至出現(xiàn)了狗吃人,人吃人的慘劇,河南直成為“人間地獄”。
1943年1月17日,我向重慶寄出長篇通訊《饑餓的河南》。2月1日,大公報改題為《豫災實錄》,在要聞版刊出,向全國披露河南災情,為三千萬災民請命。 2月2日,大公報又刊出王蕓生所撰社評《看重慶,念中原》,引述我報道的河南災民慘狀后,批評了重慶達官顯貴的奢侈,呼吁政府救災。
大公報的報道與社評引起社會強烈反響,也觸怒了當局,2月2日當晚,即下令《大公報》停刊三天,以示“懲戒”,造成了轟動后方的一段新聞公案。
一個月后,我在河南突然被漯河警備司令部逮捕,當夜被提審,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共黨嫌疑”,據(jù)說我的“同黨”已在葉縣被捕,我還是他們的“領導”,并且從我的住處搜出了《資本論》等“違禁”文字。我拒不承認。而后,又被解送葉縣。途中,押解特務連夜把我綁起吊打,企圖逼出我的口供去邀功,我堅不吐口。在豫西警備司令部,其參謀長、軍法官又先后提審了我,最后由湯恩伯親自過堂。湯明確提出了我寫豫災報道和曾在重慶新華日報發(fā)稿的問題,我據(jù)實回答,但不承認自己有共產黨員身份。因為我確實不是共產黨。由于查無實據(jù),不能定罪,他們只好把我羈押于漯河警備司令部、方城七十八軍軍部,后又遣送至皖西北臨泉縣的魯蘇豫皖邊區(qū)總部,實際上被監(jiān)管起來。雖然沒有限制人身自由,但不準離開湯部轄區(qū)。
【張刃注:天津老報人張道梁先生與我父親有同鄉(xiāng)、同學、同行之誼,他因緣結識了當年在七十八軍任作戰(zhàn)科長的鄭平先生,了解到我父親在河南被拘押的更詳盡的情況,并寫入《天津十二大報人》一書。這段歷史,我也不曾聽父親講過,感謝張道梁先生為他的生平填補了這段空白。
鄭平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第十四期,歷任國軍團長、參謀、軍部科長及師參謀長等職,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臺兒莊、隨棗、中原等多次戰(zhàn)役,內戰(zhàn)期間在東北,也曾與我父親交往。90年代末去世。
鄭平回憶說,1938年臺兒莊戰(zhàn)役時,高峰就與湯部一些高級將領有不少接觸。1943年他到河南,可以說地生而人熟,也獲得過湯恩伯的信任。只因他寫的《豫災實錄》揭了湯的瘡痂,使湯羞惱成怒,將高峰逮捕?!鸷泳瘋渌玖罾钽姾透叻逶苁熳R,在處理上感到為難,嚴了對不起朋友,不問又恐無法向湯交代。于是,他借口漯河距前線太近,以不安全為托詞,建議將高峰轉移到離平漢路較遠的方城七十八軍看管。湯同意了。
張道梁說,恰巧七十八軍作戰(zhàn)科長鄭平與高峰相識,鄭平遂向軍長賴汝雄說情,并保證高峰不會私逃。賴批準將高峰由看守所搬到軍部參謀處,允許進出自由。除少數(shù)高級將領外,一般官兵都認為高峰是常駐軍部的隨軍記者,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拘押的要犯。鄭平還不時陪高峰看戲、聊天,談起三國人物,高峰說:“曹阿瞞說過,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我和他正相反,決不辜負你對我的信任?!痹瓉?,鄭平曾了解到,有人勸高峰伺機逃走,為高峰所拒,他才敢對軍部做保。高峰感激鄭對他的禮遇,戲說:“我駐貴軍,樂不思蜀了。”
1943年6月間,大公報催問當局,要求恢復高峰的自由。蔣介石侍從室電河南查詢,賴汝雄向湯恩伯匯報說,經多次審訊和調查,沒有發(fā)現(xiàn)張高峰有任何政治背景。賴在電話中聽湯說話的口吻怒氣已消,便婉轉說:“張高峰的文章雖有措詞不當之處,但基本還是有事實的,總司令看這事怎么辦?”湯正想找個理由下臺階,便告訴賴:“那就把他放了吧。送他到總部來,我有話跟他說。”據(jù)當時在場的湯的侍衛(wèi)副官何元邦事后對鄭平說,從來盛氣凌人的湯恩伯,這回還向高峰道了歉,要高峰勿計前嫌,希望他繼續(xù)留在河南采訪。高峰回答:“我在河南已很難工作。如果總司令放我,保證三天之內離開河南地界。以中國之大,哪里都可以給國家做事?!睖姼叻宀唤o面子,勃然拍案:“你要是離開河南,你就是共產黨!”隨后,又將高峰軟禁于毗鄰河南的安徽界首,準許發(fā)稿,但不能擅離駐地?!?/p>
1943年前后,正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階段,地處中原的河南不僅是對敵前線,而且遭受著人稱“水、旱、蝗、湯”四災。前者是天災,而“湯”災卻是人禍,指的就是湯恩伯。
如果說,抗戰(zhàn)初期,我由于受范長江報道的影響,仰慕湯恩伯所部“能打硬仗”,覺得湯是“抗日英雄”,還愿意為之宣傳的話,那么,后來跟隨湯的左右,了解了他及其所部的另一面之后,我已經察覺自己的認識有誤,所以選擇了離去,到后方讀書。這次到河南采訪,更多地聽到了老百姓對湯部的不滿,甚至詛咒,我又因報道豫災被捕、刑訊、監(jiān)管,使我徹底認清了湯的面目,感到再為之宣傳就是一種恥辱了。因此,盡管當時我不能離開他的轄區(qū),但決定在以后的報道中不再提及,即使不得已需要應付,也盡可能不出現(xiàn)湯的名字或部隊番號,以此表明我的態(tài)度。
續(xù)寫?zhàn)囸I的河南
盡管因報道河南災情“闖禍”而被捕、軟禁,但目睹大災之年,洛陽、漯河等地的官員、富人依然尋歡作樂,妓院、飯館照樣燈紅酒綠,而街頭棄嬰身上拴著“敬請仁人君子收養(yǎng),棄嬰父母感恩不盡”的布條,可嘆仁人君子未到,棄嬰已被尋食的野狗叼走……的現(xiàn)實,我不能改變關注百姓疾苦的初衷,繼續(xù)從豫皖不斷發(fā)回相關報道。
1943年5月,我在軟禁中從漯河向重慶發(fā)回通訊《災后話農情》,報道了新麥登場,農民期盼豐收的情形:
大地春回,風和日暖,原野上的一切都在靜靜中新生,災后的新麥也欣欣向榮,遍野是嬌嫩的綠色。每當黃昏的時候,我常到田壟間去散步,麥苗沒過我的膝蓋,麥穗上開著小小的黃花,四月正是它們芬芳的季節(jié),河南農民的土話說“麥子在灌漿”。一陣晚風吹來,麥浪隨風波動,由遠而近,由田野流向附近的村莊。我好像在麥海里游泳一樣,但覺得滿身是勁,相信這中原大地上,再也不會餓死人了。
五月的太陽,正是它威風的開始,曬熟了許多果實,麥子轉瞬間變成黃金色,已經邁到我的腰間,茁壯可愛。風可以吹倒災民,卻吹不斷麥稈,似乎它比災民還健康。麥穗像小孩的發(fā)辮一樣,隨風搖曳,向著每個行人點頭,好像說“麥子快熟了!”農民的大人孩子都跑到地里去,看守著將收割的麥子,女人家?guī)е艥M了針線的小籮筐,坐在麥地的旁邊,做著針線活,縫兩針向麥地望一眼,她們說:“這不耽誤事!”我?guī)缀趺刻煲驳教锢锶ィ瑫r常指著麥子開玩笑:“老鄉(xiāng)!這就是金子!”看麥子人都笑起來,“反正餓不死人啦!”他很相信我這句開玩笑的實話,半步也不肯離開麥地,縱然是晝夜不睡,因為他們有一個希望,誰也不覺得疲乏。當他們餓得慌的時候,不要再向那些吃飽了的人去求救,可以順手折幾根麥穗吃。也正因為麥子這樣容易的被人折掉,所以家家戶戶都在麥地里布崗守衛(wèi)。
今年的麥子,一根麥穗有二寸長,最多的能打一百個麥粒。我常在田里與老農夫們談天,他們說:“這是十年來沒有的收成?!蔽艺f:“這實在等于中原大地上鋪著二寸厚的麥子?!贝蠹衣犃宋业脑挘患s而同的發(fā)出笑聲。我到河南將近半年,盡聽到災民悲慘無力的哭泣,從沒有看到有人放聲大笑過,愿從今天起,河南永遠有農民的笑聲!
小學生紛紛請假,回到家中去幫助父母農忙。在各村莊的寨外,你可以看到許多平坦的壓麥場,老牛破車從不遠的麥地,載著高高的麥島,向麥場咯扭咯扭的趕來。麥場上鋪滿新的麥稈,面黃肌瘦的老頭,小孩,婦女,趕著比人更瘦的牲口,他們都氣喘喘的,那饑餓的可怕還留在人間!
收割麥子的沒有多少年青人,都是老弱婦孺,往年趕牲口“壓場”的小伙子也見不到幾個,我又想起河南“兵役第一”的光榮。不由的伸過我的兩手去幫他們割麥?!跋壬?,謝謝你,我們自己能割?!蹦赣H把兒子放在腿的旁邊,兩手抓著麥穗,向我謝絕了。河南人是我們最能吃苦的人民,是老實可愛的民眾。
河南的麥子豐收已無問題,災民愁苦的臉上露出笑容。
“老鄉(xiāng),你的地可以收多少麥?”我每見到一位農民就這樣問,他們說:“收的并不少,還還帳,納納糧,夠吃四五個月的?!?/p>
我算一算,一年有十二個月,月月要吃飯,收的麥子不夠一年吃的。心中不免又為饑餓恐慌起來,再追問一句“不夠一年吃的怎么辦?”他們說:“主要靠秋收,有包谷、高粱、小米和各種豆類?!鞭r民是清苦的,往年也是以雜糧為主食,戰(zhàn)時他們更艱巨的負擔著中原X萬大兵的軍糧。我默禱天助秋季也豐收。
中原有豐富的食糧,有英勇的將士,有刻苦耐勞忠于國家的人民,確是我們反攻時最有利的基地。
戰(zhàn)時的河南多災多難,新麥登場也只能給人們帶來短暫的欣喜。我在中原一年多,大部分時間看到的,仍是百姓的艱辛。如果按照時間順序重溫1943年的河南城鄉(xiāng)情形,看得會更清晰。
請看當年大公報刊發(fā)我的部分中原報道摘錄:
1943-01-10 中原多雪,氣候奇寒。無米無柴而又無衣之災民,其何以堪!豫中豫西各縣災民無糧,往年作肥料之芝麻餅在市上有攤售者,花生皮,野青菜,榆樹葉均為災民主要食品。
1943-03-07豫省黃河之決口一片汪洋,難民紛紛逃災,地方駐軍正發(fā)動民眾搶堵中。近日沙河水平均漲一公尺。
1943-03-18河南省府為救濟災情,令各縣調查大戶囤糧數(shù)量貸與貧戶。實行以來營私舞弊案叢生,大戶被捕或逃避者日眾。
1943-04-26豫災正值青黃不接之際,災民生計益瀕絕境。葉縣,禹縣,郾城等地,令由各保切實調查殷實富戶,每戶須收養(yǎng)老弱幼童三口或五口,至麥收之日止,現(xiàn)已強迫實行。
南陽警察局日前集合災民,每人頭上蓋上“乞丐”二字綠印。凡有此印之災民,每日可領法幣一元糠麩四兩。
1943-05-04河南大麥正在灌漿,而因災民太多,已開始割吃,恐小麥亦將未成先割,欣欣向榮之豌豆苗,也都被吃光。榆樹上常有五六十歲之老太婆,抖抖的折點樹葉。兩三歲之小孩,見到一根柴也拾起來,他們知道沒有柴是煮不熟野草的。
1943-05-26洛陽附近發(fā)現(xiàn)瘟疫,各鄉(xiāng)村缺乏良醫(yī),饑民又無錢請醫(yī),死于是病者已達五十余人。
1943-06-14鹿邑縣政府各辦公室內,每人辦公桌上寫兩行字:“這里的人,不要忘記外面垂死的災民。”
1943-07-26豫西葉縣襄城一帶滿天蝗蟲,呼呼作響,全落葉縣一帶。早秋(小米、高粱、芝麻等)受害頗大。中原大饑饉以后,瘟疫流行,中西藥品,利市五倍,病民痛苦萬分。
去年河南災重,牲口餓死或被宰殺甚多,今年收麥多靠人力。往年新麥十日即可入倉,而今已二十余日,尚有人忙著壓場。秋種因無畜力,許多田地尚未能耕種。
1943-08-22黃水淹沒農村甚多,豫東道上又發(fā)現(xiàn)扶老攜幼之災民,沿途乞討,尤以十數(shù)歲之孤兒令人憐憫。
1943-10-26自九月份起,過洛西上災民日多,死亡率亦大,慘況不減上年。洛潼運送難民總站以原存掩埋費即將用磬,決向洛市各界勸募。中央將豫省之征購征實總額核減一百萬石;惟豫中各縣份無力繳納,紛將土地權狀送由鄉(xiāng)公所代管。
1943-12-26河南秋季因又遭蝗災水災,收成欠佳,現(xiàn)洛陽車站又有難民等待車西去。
1944-01-17豫北烽火連年,敵偽窮兇惡極盡情搜刮,人民陷于絕境。前年大旱,死亡相繼,去歲復雨水失調,又有蝗災,饑饉恐怖,混亂可怕。尤以溫縣,孟縣,濟源,博愛等縣最為慘重。據(jù)談哀鴻遍野,餓殍載道,百余里人煙絕跡。豫東黃汛以北各縣雖多淪陷,惟在我政權下之人民土地仍多。但豫省當局視汛區(qū)為畏途,極少大員前往視察,故地方秩序紊亂,行政亦不劃一。
1944年3月,與報道豫災時隔一年,我報道河南農情稱:
立春前后,豫境普遍落雪,鄭州一帶且深達二尺,據(jù)老于農事者談:春間如無霧雹等災,麥子“養(yǎng)花”時不起大風,河南的麥收就有八成希望了。這樣看來,豫災似乎不嚴重,但如更深刻的研究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如此簡單。因為今年舊歷閏月,麥至后四月方能收獲,所以,樂觀的現(xiàn)象只能屬于目前,等舊歷三月、四月到來的時候,情形依然可慮。
據(jù)豫中某縣縣長告記者,他們只在報上看到省方配發(fā)賑款,卻從沒領過分文,賑款哪里去了呢?他說,大半都是被移作差款用了。去年河南征購征實,中央恩準核減一百萬石,豫人方在欣慰,委購搶購以及配額即相繼而來。據(jù)悉:豫北災情甚于豫中,故豫中糧食乃大量北渡。去年春荒時節(jié),有錢人多爭相購地,今年他們不但不爭著買地,反而欲將去年所買之地讓賣贖回。若問原因何在,所收糧食尚不夠支差。在廣大的河南農村中,佃農們多強制地主減租一半,否則即不予耕種:“誰的地多誰遭殃!”
報道最后寫道:
農業(yè)建設應該是河南一切經濟建設的核心。整理殘破的農村經濟和焦頭爛額的農業(yè)建設,將殘破的河南農村經濟加以整理,以支持抗戰(zhàn)最艱苦的現(xiàn)局,以維持人民最簡單的生活。
可惜,這只是我的一種美好的愿望。一個月后,中原會戰(zhàn)爆發(fā),河南人民不僅要面對天災,更需經受人禍。
畸形的界首
臨泉原系皖西北一個小縣,地處邊陲,抗戰(zhàn)以前很少為人關注??箲?zhàn)爆發(fā),特別是徐州失守后,局面大變。隴海、津浦、京漢各鐵路線的重要城市均被敵偽占領,物資流動受阻。魯蘇豫皖交界一帶,西自漯河、沈丘,東至阜陽,南從淮河北岸,北到渦河南岸,東西長七百余里,南北寬百余里,幾乎成為敵、偽、我“三不管”的“真空地帶”,故稱“邊區(qū)”。1940年春,湯恩伯奉命建立魯蘇豫皖四省邊區(qū)總部及黨政分會,對邊區(qū)的軍事、政治、黨務、特務等工作一手獨攬,既可防止敵偽擴張地盤,又可控制物資流通。
我到臨泉后,被指定住在遠離總部的劉興鎮(zhèn),由界首警備司令部暗中監(jiān)視。劉興鎮(zhèn)的對河就是太和縣界首鎮(zhèn)。既然形同軟禁,無法脫身,我索性安下心來就地采訪,不斷給重慶、桂林兩地大公報發(fā)專電、寫通訊,多以“中原簡訊”、“豫皖雜綴”專欄的形式發(fā)表新聞集錦。
抗戰(zhàn)期間,日偽占領區(qū)的物資以津浦鐵路的蚌埠為運轉中心,經隴海鐵路的商丘運到界首,再銷往大后方。因此界首成為抗戰(zhàn)期間敵、偽、我貿易的最大中心,一時商賈云集,市面繁榮,成為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物資進出唯一的內地口岸,而且日貨充斥市場,批發(fā)、零售商店鱗次櫛比,旅店、飯館比比皆是,暗娼、妓女更多,藏污納垢,時稱“小上?!?、“小南京”,儼然花花世界。在我從界首發(fā)出的報道中,曾有這樣的描述:“界首街頭花天酒地,由敵區(qū)帶入之鴉片甚多,運帶方法多將煙膏漿在袍罩上,變賣時只需一煮便可。市面之日本藥極多,尤以花柳病藥銷路為廣。嘻笑聲中,雜有災民“餓死啦”!“餓死啦”!之哭聲。”
界首的邊區(qū)物資調節(jié)管理處,實為湯集團獨資經營的貿易公司,由四省邊區(qū)總部軍需處長胡靜如兼任處長,又另設鼎泰公司,經營項目包羅萬象。公司經理陳鼎彝說,“除了天上的云、長江的水,只要運得走的、能賺錢的,一律包干?!彼麄儾粩嗯沙龃笈藛T到敵偽占領的平、津、滬、寧等大城市采購百貨、五金等物資,轉運到大后方拋售,再從大后方套購物資轉售敵偽區(qū),獲利豐厚。界首成為當時走私的大門。
湯恩伯還借助邊區(qū)的特殊地理位置,吸引日偽人物暗中往來,彼此相互利用。汪偽皇協(xié)軍軍長、漢奸張嵐峰駐商丘,曾親自化裝到臨泉邊區(qū)總部與湯見面,被湯委任為“先遣軍總指揮”;偽新五軍軍長、漢奸孫殿英派他的參謀長譚松艇,叛國投敵的原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龐炳勛和偽二方面軍總司令孫良誠都分別派他們的兒子到臨泉,與湯聯(lián)絡,由湯介紹給軍統(tǒng)駐界首站的人,陪同前往重慶活動。
軍統(tǒng)在界首的活動,與湯恩伯和戴笠的勾連有關。1943年,美國為軍統(tǒng)訓練和裝備特務,先后成立了十幾個特種技術訓練班,第十班就設在安徽臨泉,由湯恩伯自兼班主任。1943、1944年間,戴笠曾三次到河南葉縣、安徽臨泉訪湯恩伯。戴笠時任軍統(tǒng)局局長,兼財政部緝私總署署長和戰(zhàn)時貨運局局長,到中原活動是有商業(yè)目的的。他派了親信劉藝舟為河南緝私處處長,張樹勛、王兆槐為界首貨運分處處長,配備美國道奇大卡車數(shù)百輛,組成車隊日夜往返于豫陜川路上,運送的都是緊俏物資。
軍統(tǒng)在重慶辦有一個秘密印刷廠,從美國進口機器設備,專門印刷敵占區(qū)偽鈔,運到界首后分發(fā)到敵后去使用,攪亂敵占區(qū)金融市場的同時,也套購了紙張、棉紗、棉布、其他工業(yè)品等大批物資,運到后方出售、發(fā)財。他們還用偽鈔與日偽漢奸勾結,據(jù)湯的親信講,日酋岡村寧次、汪偽軍政部長鮑文樾、海軍部長任援道、上海市長陳公博、開封綏靖主任孫良誠等都曾介入。
軍統(tǒng)界首站的負責人沈棟(天津人,南開學生)、錢宇年(浙江人,燕大學生),原為“平津青年抗敵鐵血鋤奸團”(簡稱“抗團”,是戴笠的特務處平津區(qū)長曾澈利用華北學生愛國熱情成立的軍統(tǒng)外圍組織)成員,專在敵后平津京滬各大專院校進行秘密活動?;蛟S是“工作需要”的緣故,他們既與國民黨有關系,又與漢奸、偽軍往來,“兩頭吃”,已經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抗敵鋤奸”組織了。與此同時,日本間諜卻乘機出入、潛伏于界首,搜集了大量中國軍方情報。1944年春中原會戰(zhàn)時,湯恩伯所部一觸即潰,于此不無關聯(lián)。
流亡學生與“四行勇士”
戰(zhàn)時界首的地理位置,也使它成為淪陷區(qū)與大后方人員往來的必經之地。除去商旅之人,在界首最引人注目的人群之一,就是從淪陷區(qū)流亡來的學生。他們多是準備去往大后方繼續(xù)求學的,但種種困難卻使他們遲滯于半途,他們的命運很令人同情。在豫皖期間,我對流亡學生的困境曾做過多次報道,如:
1943-03-18淪陷區(qū)歸來學生日眾,中央戰(zhàn)干團、中央軍校近在界首、阜陽等地設招生處,但尚無招待宿食之機關,更無詢問指導之機關。被困于界首無處投奔者常有人在。
1943-04-12因河南饑饉,來歸學生十有九人被車夫或店家敲詐。由北平行至洛陽,多已路費告罄,苦于不得入川。
1943-05-04因敵方檢查甚嚴,敵區(qū)歸來青年多未帶證件,而洛陽戰(zhàn)區(qū)失業(yè)失學青年招訓會則非有證件不收,學生苦之。
1943-06-14平津京滬內遷學生多經河南,豫省府已通令盡量分送戰(zhàn)區(qū)師范學校及各職業(yè)學校,逐漸減少戰(zhàn)區(qū)中學班次。歸來學生均對祖國抱有極大熱望,而常有行至界首路費告罄,借貸無門者。救濟工作極重要。
1943-07-26據(jù)東北內遷學生云,東北十歲以下兒童均不知自己為中國人。聽者甚為痛心。近因敵人壓迫益甚,我東北同胞均懷念祖國,學生多謀逃大后方,而實際能進關者不多。
1943-11-01淪陷區(qū)失學青年經皖豫內遷者為數(shù)最多,每日在界首登記者平均十五人以上,因乏妥善安置辦法,學生彷徨,進退維谷。入秋以來,學生常有病倒途中者,情形可憫。據(jù)記者調查,目前救濟戰(zhàn)地失學青年機關名目繁多,系統(tǒng)有別并少聯(lián)系。學生在此處領過內移護照,到彼處又領;此說彼能輔助旅費,彼說此能輔助,內移青年不知向何處投奔為佳。
1943-12-26秋涼以后,每日由平津京滬內遷過界首者約百人以上,各旅館終日人滿。均謂敵后無法生活。
1944-03-12平津學生受敵偽壓制日甚,開春以來經界首內移者日達二十余人。能吃到白面大肉,他們都感到祖國的富庶。
流亡學生對投身祖國滿懷期望,但卻命運多舛,甚至失望。我在后面還要寫到。
1943年6月,我在河南還有幸遇到了淞滬抗戰(zhàn)堅守四行倉庫的謝晉元團部分戰(zhàn)士。這是抗戰(zhàn)期間我接觸過的“抗日四大名團”中的第三個。(除八路軍陳錫聯(lián)團,1937年7月,在北平見過吉星文團長;1938年3月,在臺兒莊見過羅芳珪團長)
淞滬抗戰(zhàn)以后,四行孤軍八百壯士全部被引渡給了日本人。謝晉元被暗殺后,繼任代理團長是其麾下的雷雄。此后,日寇把他們分調三處,一部送南洋做勞工,一部關押于南京監(jiān)獄,另一部由雷雄率領被迫到安徽蕪湖運煤,做苦力。我見到的就是雷雄所部。我在向重慶大公報發(fā)回的報道中寫道:
四行孤軍一部八十八人,被敵由寧囚押安徽和縣裕溪鎮(zhèn),編為勞役隊,做運煤苦工。敵雖百般威脅利誘,堅不屈服,密謀逃脫,歷兩月之久,終于三月十四日在工畢返隊途中,乘敵監(jiān)視隊未加注意之際,諸壯士由團副雷雄率領向敵兵猛撲,奪得輕機槍兩挺,步槍九枝,與敵肉搏血戰(zhàn),逃生者計雷團副等五十人,已于六月三日徒步到達葉縣,各界熱烈慰勞歡迎。聞預計經老河口赴渝,向當局報告經過后,仍繼續(xù)報國殺敵。
不料,雷雄率部到達老河口以后,竟染病不治,終未完成報國殺敵夙愿。1943年12月15日,重慶大公報又刊發(fā)我寫的《悼雷代團長》:
四行孤軍代理團長雷雄病逝老河口之消息,聞后甚為哀悼。雷氏此次率五十健兒由皖脫險到豫后,記者立刻報告于后方,已見于六月七日本報葉縣專電。當時記者曾與雷氏作簡單談話,因彼即將赴渝,故未再寫通訊報道,誰知他竟病故中途!茲特略作追記,愿搜集戰(zhàn)史的先生,不要漏掉這位英雄的名字。
雷雄,湖南常寧人,年三十七歲,軍校學生,他面孔瘦瘦的,身材高高的,守四行時他是連長,他說楊惠敏小姐獻的國旗是先交給他,然后才呈給謝團長。謝團長遇害以后,他以團副的資格代理了團長。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他與八十七位孤軍被敵人押解到安徽和縣裕溪口。因為精神的郁悶,他得了很厲害的胃病,記得在葉縣歡迎會宴席上,他還不能吃干飯,另外做了一碗面條吃,猜想他必定死在這個病上。
他講的脫險經過是:“我們在蕪湖對岸的裕溪口給敵人運煤,每天每人發(fā)工洋四角,敵人從中扣兩角作為儲備金,實得兩角。另外每人每天發(fā)香煙五支,我們八十八個人天天推牌九,我做推家,錢輸光了押香煙,時常吵起來。”如此說來,豈不是醉生夢死的亡命徒嗎?不是的,這正是他們脫險前的一計。雷氏說:“敵人眼看我們腐化下去了,疏忽了對我們的監(jiān)視,牌桌變成了我們的會議桌。三月十四日,我們商量好了,三人一組,要向敵人的監(jiān)視隊較量一下。當天下午由江岸運完煤,在回勞役隊中途一個拐彎的地方,一陣殺!兩挺輕機槍,九只步槍,百余發(fā)子彈,到了我們的手里;沖!沖!我們帶著血沖出了敵人的死網,三十三位同志犧牲了,我們逃生的五十位平安的回到祖國懷抱來?!?/p>
不幸雷團長還沒有得到多少的溫暖,他一瞑不視了。
雷雄沒有戰(zhàn)死沙場,病逝后也沒有得到政府的褒獎,而這樣的抗日英雄還有很多,國人不該忘記他們。
來自淪陷區(qū)的消息
戰(zhàn)時界首成為淪陷區(qū)與大后方人員往來的必經之地,各種人多,各路消息也多。我利用這個機緣,向大公報發(fā)回許多后方讀者急于或樂于了解的淪陷區(qū)消息。今天讀來,仍有些趣味:
1943-01-10敵在隴海路兩側掘護路溝,刻河南夏邑商丘兩縣在敵人監(jiān)視下開工。聞該溝外側積土處筑有機密掩體,并每十里留一路口設一崗樓,以防我軍偷襲。
鄂北隨縣鹿城應山等處之敵,近日強迫各保長限期每甲送棉花百斤,作敵冬服之用。
敵近在各地組織“配給合作社”,凡我同胞之家產變價須完全交與該社經手,如婚喪大事需款多少亦由該社照章發(fā)給,其目的在防止敵后同胞變售家產內遷。
豫東敵近組織“宗教聯(lián)合會”,就各縣原有之宗教組織加以所謂調整與精神訓練、工作指導,三十歲以內者為基干分子,三十歲以上者為輔佐干部,此乃敵人利用“宗教制華”之新把戲。
1943-02-23敵犯立煌,陸空夾攻,空軍跟追難民,沿途低飛投彈,機槍密射,死傷無數(shù)。敵步兵則到處殺人放火,雞犬不留。立煌附近各鄉(xiāng)鎮(zhèn)殆成廢墟,人無住處。
中原敵寇食糧與汽車均感缺乏,安徽壽縣敵人已用商品換取我食糧,魯西一帶商用汽車一律被敵調充軍用。
1943-03-07開封之敵因我便衣隊甚為活躍,布告市民禁止舊歷年燃放鞭炮。
1943-03-26敵在平津全力掃除英美文字,各商號英文招牌及廣告均涂毀無遺,各中學每周僅有英文兩小時,日文則六小時。
北平燕京大學校址為敵寇機關占用。協(xié)和醫(yī)院一部改為敵傷兵醫(yī)院。育英中學、匯文中學改為偽市立八中、九中。
平津食糧恐慌,人心不安。敵寇常召開食糧對策會議,對食糧仍緊搜括不放。敵寇所發(fā)之“身份證”,證上有本人相片一張,手紋兩個,如無此證,寸步難行。各家門口并釘有姓氏,年齡,籍貫,職業(yè)之門牌。我同胞有隨時被敵查捕可能。
中條山戰(zhàn)役我方被俘之士兵多被敵方運至黑龍江呼倫修筑防蘇工事,計一年之久。據(jù)逃來者云,敵人在呼倫地下囤有大量汽油,并修筑公路。
1943-04-26敵方認河南為“戰(zhàn)時農產物倉庫”,竭力提倡增產,特發(fā)給預付費配給各縣,每畝預付三元五角,以資獎勵增產。其目的在調查播種畝數(shù)及預知收獲量,以便隨時解救敵軍糧荒。
1943-05-26京滬兩地之食糧,均被敵三井三菱兩公司強行收買,備為軍糧。京滬一帶已呈饑饉現(xiàn)象,我同胞不堪其苦。
自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敵在京滬大量搜刮我民間銅鐵,規(guī)定每家限納銅二斤鐵一斤,已獻納者于門首貼有“收銅證”。如敵憲兵發(fā)現(xiàn)某戶無證時,可即入宅,強迫搜繳。
敵在豫北之苛捐雜稅甚多,近又規(guī)定“旅客捐”一種,由各地旅館代收,收房金百分之五,已自今年一月九日開始強征。
1943-06-14平津食糧均被敵偽搜刮一空,配給制度較前更嚴。紙煙配給方法尤妙,須持原空盒換買第二盒。
1943-06-29北平敵偽自五月一日起嚴密檢查戶口,每月查四次,其目的在點查我青年數(shù)目,以便征用。
1943-07-13敵為準備長期戰(zhàn)爭起見,在華北各地高唱“食糧增產運動”,視為“華北兵站基地”之冀魯豫三省,許多麥田被改為稻田。我同胞被迫終日代敵寇開溝挖河以便灌溉,并被迫“集團耕種”,由偽中日實業(yè)公司監(jiān)督。在山東昌邑縣,規(guī)定男子每年需做二百日苦工,婦女小孩則五十日,我同胞不堪其苦。
1943-09-07平津食糧被敵搜括一空,最近配給我同胞一種名為五十四種混合面,內有米麥高粱糠麩皮青菜野草等,每人每日準領二十兩,每斤偽幣一元一角,食后腹瀉,苦不堪言。
1943-09-26偽華北物資物價處理委員會,當新麥入倉以后,即公布收買食糧政策,限我農民統(tǒng)于六月二十以前,將所有食糧登記完畢。該布告云:“如商民違背政府意旨,不自動登記,或表示不協(xié)力者,市當局決不寬貸”。準備強購我同胞之食糧。
北平敵偽自本年三月份起在各劇院強征“獻機捐”。
偽華北政委會教育總署,因鑒于我中小學生不努力習日語,有礙“邦交”,茲規(guī)定自本年度下學期起,各直轄大中學入學試驗,皆須加試日語,采用間接強迫辦法。
北平敵偽善用廣播宣傳,近在各中學內發(fā)無線電收音機,每當偽浪人公開演時,教師須停止講書,全體學生端坐聽取廣播。
1943-10-26豫北敵在博愛設一“忠河公司”,制造大量毒品,力向豫北晉南豫西各村鎮(zhèn)推銷,實行毒化政策。
1943-11-22淪陷區(qū)內,無論官場與私人應酬,第一步幾皆為“趕豬”或“趕羊”:趕豬指抽黑色之鴉片,趕羊指吸白色之老海(即海洛英)。其受毒化之程度可知。又,信陽一帶敵兵時將軍馬竊出變賣,因每匹索洋僅三四千元,故我方民眾爭相購買。
1943-12-15北平來客談,九月上旬,天津偽庸報鬧出了大笑話。某日該報大字標題“岡村任華北共產軍總司令”。岡村是華北派遣軍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實應為“任華北反共軍總司令”,誰知掉了“反”字,多了“產”字,豈不是對皇軍的侮辱?于是日寇一面派出特務追趕平津通車,沿途收回庸報,一面抓總編輯,編輯、校對,印刷工人,追問責任,大家只有互相推卸。至于其原因,有的說是校對故意,有的說編輯酒后吐露出內心的反抗,但總編輯應該在大樣上改正,莫非他們都有意開玩笑?
1944-01-12敵寇搜括華北食糧后,平津人民無法為生,紛紛內移。據(jù)確息,北平人口已減三十萬。
1944-02-01上月滬市某劇團演歷史劇《岳飛》,暗指秦檜為汪逆。飾秦之演員表情語言均與汪逆相仿。某日陳逆公博觀劇,各演員借機痛罵漢奸,陳逆惱羞成怒,立即下令停演。
1944-02-24東京來人談:(一)日本人力缺乏,自由職業(yè)之作家均入軍需工廠工作,并成立“文學報國會”。(二)敵鋼鐵日益恐慌,現(xiàn)極力提倡以木材造船,利用越南特產之輕質木材,強迫華工加速趕造。(三)敵采飛機生產第一主義,派大員到我淪陷各地搜刮資源,在其國內則嚴厲節(jié)制電力,以利生產。(四)日本國內各工廠工人、廚師、理發(fā)師、檢驗員多為女性。
1944-02-28豫北豫東敵偽盛傳中美飛機將往轟炸,故特不時演習防空,并遍貼中美空軍標識。
豫北食糧奇缺,麥每斗竟值洋八百五十元,致居民競相南渡,另謀生路。聞敵兵每日亦僅能領得蕎麥仁一大碗。民謠曰“今年沒冬,明年沒兵,后年太平?!毕輩^(qū)同胞必勝信念之堅定與希望之殷切于斯可見。
開封敵軍司令部及憲兵隊二百余人(全城僅有此數(shù))采交換方式,于深夜分散借宿民宅,以防我軍突襲。意大利投降盟國后,開封意人已全部被敵下獄。開封日本妓院目前不下二十余家。敵方稱此輩婦女為“國防婦人”,每逢舞會,必在最前列。
1944-03-09北平故宮內之銅鐵器被敵強迫獻出二0九五斤。敵強令偽師范大學男女學生組織所謂勤勞服務隊,運送煤炭。
1944-03-14敵兵源缺乏,近在華北各地強征僑民。平津車站常有日僑對面泣別,并聞有老人臥軌自殺者。故近來平津車站已不售月臺票,防止被征者之家屬送行。又,被征之日僑有將家產立約典當或抵押與我同胞者。敵民氣日益頹喪,可見一斑。
1944-03-20敵統(tǒng)制華北各鐵路,減少客車,搶運物資。平津自三月一日起又限制旅客,須先向偽警察局登記,獲許后方可搭車。搬家亦需經過許可。
1944-04-13敵在華北限制乘火車旅行后,并在平津大肆檢查。敵寇近在平津大肆逮捕學生,先后入獄者已達七百余人。此系所謂“肅清思想”工作。信件檢查亦嚴,寄信敵后者極應注意。
1944-04-16敵后社會益趨紊亂,盜匪叢生,餓殍載道。敵在平津到處捕人。各大學教授亦多人被捕。天津工商學院已停課。北平輔仁中國兩大學亦難維持。人心惶惶,有一日三遷者。
淪陷區(qū)敵人的動態(tài),實際上預示著戰(zhàn)局的變化。
親歷中原會戰(zhàn)
1944年4月,日本發(fā)動“打通大陸作戰(zhàn)”,意在攻占河南、湖南、廣西,史稱豫湘桂戰(zhàn)役。戰(zhàn)役的第一階段就是中原會戰(zhàn)。
1944年4月18日拂曉前,日軍從豫東中牟縣強渡黃泛區(qū),揭開大戰(zhàn)序幕。當時,湯恩伯正在臨泉的魯蘇豫皖邊區(qū)總部,聞訊立刻趕回他的第一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部駐地葉縣指揮。此時,界首駐軍也顧不上管我了。我遂乘機脫身,投入戰(zhàn)地采訪。
當時,隨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采訪的記者,有中央社特派員黎友民,他配有電臺。日軍尚未進攻洛陽,黎就跑了。隨三十一集團軍總部采訪的中央社特派員李曉梅也沒有跟湯恩伯走,早早就躲進了伏牛山。隨魯蘇豫皖邊區(qū)總部采訪的中央社特派員沈琢吾,則留在安徽臨泉沒有動。戰(zhàn)事激烈時,這些記者都自己逃命了,所以中央社發(fā)不出戰(zhàn)地新聞,只能用軍委會發(fā)表的戰(zhàn)報做消息。我冒險堅守,耳聞目睹了大戰(zhàn)及湯部潰敗的全過程。
其實,早在大戰(zhàn)爆發(fā)前,日軍就已經有了異常動向。我曾陸續(xù)發(fā)回報道。如,1944年3月2日,重慶大公報載:
半月以來,敵在鄭州以北增兵,飛機不時出擾,似有企圖,我方已嚴加戒備。
3月5日:“北方各鐵路之車輛均已減少,行李亦加限制,節(jié)余之車輛,敵專運物資并運敵兵進關。聞入關敵兵已萬余人?!?/p>
4月7日:“近來,豫北沿黃河各縣敵寇多自小據(jù)點撤至大據(jù)點,并于撤退前大舉破壞,大據(jù)點中之各種物資亦加緊北運。敵復令其僑商立即與外界清理往來手續(xù),并準出賣其不動產以便隨時奉令撤退。但最近洛陽方面則紛傳豫北豫東敵增援之訊。
事實上,日軍的所謂“撤退”是在為進攻做準備。這一點,被后來公布的日軍作戰(zhàn)計劃所證實。
戰(zhàn)役4月18日打響后,湯部迅速敗退,日軍則步步緊逼。22日,鄭州失守,戰(zhàn)局已趨惡化,我向重慶、桂林兩地大公報發(fā)回專電,指出,中原守軍連戰(zhàn)連敗,鄭州今已失守,洛陽亦將不保。結果,重慶版的消息被新聞檢查所扣發(fā),而桂林版則在徐鑄成先生的主持下加花邊刊出。
24日,我趕到洛陽,在兵荒馬亂中找到一所東躲西藏的郵局,再發(fā)專電:
敵于四月十七日在中牟縣出動,先強渡汛區(qū),向西南我軍進犯。首先與敵交戰(zhàn)之部隊為三十年反正之劉昌義部。該部復仇心切,死傷極重。
記者于二十二日由葉縣出發(fā)赴洛陽,途中三百六十里,到處目睹敵機三五成群,低飛掃射,大小村莊均被投彈,我農民與牛馬傷亡頗眾。登封以東已發(fā)生戰(zhàn)斗。我軍某部已趕往增援。
洛陽已大半疏散,終日車馬聲,大批人民向西南移動。五家報紙已??摇k]海路西安至洛陽間雖終日被炸,對河敵又用炮擊,而行人并未減少,交通亦無影響。路軌隨毀隨修,員工精神可佩。
記者某日在某地得晤湯恩伯將軍,他正一人獨坐在房內,一根冒著濃煙的香煙,像參謀長一樣的陪伴著他,‘正在想,想那戰(zhàn)勝敵人的辦法。他的臉越發(fā)來得像黑鐵。
5月3日,洛陽專電:
烽火又照明了這古城半壁。日寇機群終日飛臨上空。白天人們疏散野外,夜里洛陽仍舊萬家燈火,人群擁擠,小販滿街,戲院前車水馬龍,僅存的《大捷》與《陣中》兩報還守著洛陽城精神堡壘,墻上一張報紙吸引著來往路人。勞軍運動正熱烈進行。洛陽到西安的火車為避空襲,改在夜間行駛,但仍免不了敵人隔河炮擊。而東來的人并不比西去的少。戰(zhàn)爭影響不了我們的工作,烽火搖動不了我們的洛陽。
最后這句話,如同我在4月24日報道的結尾處寫了“我們希望國軍以鐵的力量去毀滅敵人”一樣,無異于夢幻。湯恩伯沒有想出戰(zhàn)勝的辦法,他的部隊連戰(zhàn)連敗,那希望最終還是破滅了。
5月20日,我從盧氏縣發(fā)回報道:
五月四日,敵軍距洛陽六十里,中央社洛陽分社與大捷、陣中兩報先后撤退,其路線系由洛寧轉盧氏。因戰(zhàn)事急迫,均未能恢復工作。中原所有之鉛印日報完全???,現(xiàn)僅有南陽之前鋒日報仍照常出版,但已改為八開。中央社洛陽分社駐魯山之特派員已隨省府到內鄉(xiāng),隨葉縣X副長官部之隨軍組,則已避入魯山以西深山。
敵在中原作流寇式之竄擾,各地機關團體與眷屬均忙于逃難,唯一之交通工具即民間之牛車。有人強迫牛車連送千余里之遙,農民不堪其苦。自四月底至五月上旬,洛陽至盧氏途中,逃難者絡繹不絕。洛陽之第一戰(zhàn)區(qū)、招訓分會戰(zhàn)區(qū)學生招待所與進修班,以及伊陽白楊鎮(zhèn)之河北中學均倉皇西遷,學生衣物幾全部遺棄,每人僅自負小包一個。
五月四日上午十時,有敵機一架至洛陽上空低飛攝影,被我高射炮手擊落,死敵兩男一女。敵在前方用飛機散放傳單,上寫“打通平漢路,活捉湯恩伯”。其進犯中原,專以湯恩伯所部為攻擊目標。雙方雖死力格殺,但因武器懸殊,對戰(zhàn)局不無影響。
5月25日,洛陽陷落,戰(zhàn)役基本結束,日軍只用了三十八天,即占領了幾乎河南全境,國軍則丟了三十八個縣,損兵二十多萬。據(jù)日本方面資料,此役是日軍侵華戰(zhàn)爭中繳獲最多的一次。
中原之戰(zhàn)尾聲
中原會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許多記者都跑了,甚少戰(zhàn)況報道。但1944年7月3日,重慶大公報刊登一則6月21日署名“辛霖”發(fā)自西安的“中原烽火”報道稱:
中原戰(zhàn)事,漸趨沉寂。豫省各機關已由魯山遷至內鄉(xiāng)辦公。本戰(zhàn)區(qū)兵站機構亟待重建。豫西我軍一面忠勇作戰(zhàn),一面協(xié)助農民,故軍民關系已因此大見好轉。洛陽陣中大捷兩報系于五月四日??⒋蟛坑∷⑵鞑膿尦?,暫迄無復刊消息。行都日報系于五日??虺吠藗}促,僅帶出銅模兩副。中央社洛分社同仁于行抵洛寧縣屬之中山鎮(zhèn)時,被敵沖散,該分社主任黎友民脫險抵陜省,刻正準備轉赴豫西南繼續(xù)工作。
從“忠勇作戰(zhàn)”、“軍民關系大見好轉”、“同仁”等用語看,這篇報道顯然出自中央社記者之手——在為國軍和自己說好話。
而重慶大公報同年7月25日的報道,則比較客觀地反映了當年大戰(zhàn)之后的河南情況。報道稱:
敵以洛陽之“洛”字與“落”字音同,對彼不利,故已將洛陽改為“浮陽”。又洛陽城關曾有慘烈巷戰(zhàn),房屋被毀甚多,敵雖一再招誘逃出市民,惟歸者絕少,城關仍一片冷落。一度為敵所陷之盧氏縣城,除縣府尚屬完整外,其他房舍被毀十之八九。
平漢鐵路,敵已由新鄉(xiāng)延修至漯河。隴海鐵路,亦自鄭州修至汜水,并恢復洛陽至觀音堂之交通。又敵已將陜州鄭州一線黃河各渡口開放,迫我民眾將豐收之小麥大量北運。
國立河南大學校長王廣慶此次應變無方,以致大部圖書儀器均為敵所焚毀或運走。師生多人遇害,商學院張院長,農學院王院長及殷教授均為敵俘。該校全體師生近曾提出三項主張,擬請政府徹底懲辦王校長;迅速救出現(xiàn)仍困居深山之教授,并搶救殘余圖書儀器;貸款重建河大?!?/p>
再看同年7月15日的重慶新華日報刊登的一位讀者來信,更是直指中原大戰(zhàn)“血的教訓”。這位從河南逃到西安的讀者寫道:
……敵人抓住了我們軍民關系的弱點加以利用,一改從前燒殺擄掠的作風,除沿途強索糧食外,也裝腔作勢,沒有啥騷擾……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可怕的政策,給了我們一個大教訓:軍民關系必須改善,政治機構必須改革”。談到軍隊和地方官員,來信寫道:“我們的機械化部隊占絕對優(yōu)勢,只是步兵跑得太快了,有些部隊望風而逃……豫中各縣縣長在敵人未到之前就逃走了,聽說長葛和新鄭縣長以棄職罪被槍決……戰(zhàn)區(qū)中學生逃到西安的有三千多人,勉強維持生活,還有整天吃不到東西的。而委員們腰纏巨萬,把太太都送往蘭州,甚至迪化(烏魯木齊)去了。
如此無能的軍隊和腐敗的官員,怎能不打敗仗?
中原會戰(zhàn)之后,湯恩伯被撤職留用,但由于蔣介石的保護,隨后便調往貴州去任第三方面軍司令。陳誠奉命收拾中原殘局,他曾說,湯失敗的原因有四,將帥不和、軍民不和、軍政不和、官兵不和。可謂一語中的。但以我的觀察,湯之潰敗,還在于他多年經營中原,沒有積極作戰(zhàn)抗敵,卻大肆擴充兵力,到處建立“補充”團、旅等部隊,形成了一個龐大雜亂的軍事集團。
湯恩伯直接掌握的四個集團軍,總兵力號稱四十萬,但能夠實際作戰(zhàn)者并不足額,其擴編的部隊戰(zhàn)斗力極差。由于裝備不一,機動遲緩,紀律廢弛,在戰(zhàn)斗中爭相逃命,給本來能夠作戰(zhàn)的部隊也帶來了“雪崩式”的影響。即使湯恩伯想頂住日軍,也無法控制局面了,結果只能是兵敗如山倒。
湯恩伯擴軍無度,兵多了,需要的給養(yǎng)、裝備就多,給中原地區(qū)增加了沉重的負擔,造成當?shù)厝嗣衽c軍隊的對立,也嚴重的影響湯軍官兵的士氣。士兵們不知道為何而戰(zhàn),連保境安民都做不到。中原會戰(zhàn)以后,傳出“河南百姓不打日軍,卻繳了國軍的械,還打死許多國軍”的說法,不是沒有緣由的。
湯恩伯中原大敗,再次證明了“順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的道理。民心何在?如何才能順應民心?這個課題在今天也還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如果湯恩伯再生,重回河南戰(zhàn)場,他也可能會悟出戰(zhàn)爭勝敗與人心向背關系的道理。
【張刃注:據(jù)相關資料,1944年7月,中原戰(zhàn)敗后兩個月,蔣介石在黃山整軍預備會議上曾說:“……我們國家的地位,軍隊的榮譽,尤其是我們一般高級軍官的榮譽,可以說掃地以盡。——外國人已經不把我們軍隊當作一個軍隊,不把我們軍人當作一個軍人!這種精神上的恥辱,較之于日寇侵占我們的國土,以武力來打擊我們,凌辱我們,還要難受!……有一些美國和蘇聯(lián)的軍官和我們軍隊一同退下來的,據(jù)他們所見,我們的軍隊沿途被民眾包圍襲擊,而且繳械!這種情形,簡直和帝俄時代的白俄軍隊一樣,這樣的軍隊當然只有失敗!……被民眾襲擊繳械的或許祗有少數(shù)不良的部隊,然而只要有這樣軍紀敗壞的一個部隊,就可以使我們整個軍隊的榮譽,全部喪失!……我們軍隊里面所有的車輛馬匹,不載武器,不載彈藥,而專載走私的貨物。到了危急的時候,貨物不是被民眾搶掉,就是來不及運走,拋棄道旁,然后把車輛來運家眷,到后來人馬疲乏了,終于不及退出,就被民眾殺死!部隊里面軍風紀的敗壞,可以說到了極點!在撤退的時候,若干部隊的官兵到處騷擾,甚至于奸淫擄掠,弄得民不聊生!這樣的軍隊還存在于今日的中國,叫我們怎樣作人?!”蔣介石這番話,痛切之情溢于言表。也印證了我父親當年所見?!?/p>
兩遭逮捕回重慶
經歷了中原大戰(zhàn),1944年5月26日,我經伏牛山繞道至西安,準備取道回重慶。某日,在西安街頭,遇到了三十一集團軍西安辦事處處長陳某,他知道一年前我的“案底”,認為我是潛逃的共產黨,當晚就派人逮捕了我。我謊稱是來西安看朋友,還要回河南戰(zhàn)地。他抓不到什么證據(jù),又以“漏報戶口”為由,要我具結,我沒有具結也被釋放了。
此外,我又知道,我認識的兩個從淪陷區(qū)逃脫女學生也被捕了。她們本來是投奔祖國的,竟然遭此厄運,實在令人氣憤。
西安不可久留,我很快去了寶雞,經川陜公路回到重慶。因為大公報社在郊區(qū)李子壩,晚上已經沒有車去,我便先在一個小旅館落腳。不料剛剛躺下,來查店的憲兵從我的行李中搜出了在河南前線撿拾來的日軍傳單,竟以“漢奸嫌疑”又一次逮捕了我。我申明是從前線回報社,他們依然不放人,直到第二天大公報為我出具了證明,才被釋放。
回到重慶,我寫了一篇通訊《中原戰(zhàn)地歸來》,報道會戰(zhàn)經過,指湯部軍紀渙散,“官肥、兵弱、馬瘦”,失去了戰(zhàn)斗力,也失去了民心,以致一敗涂地??上Ц寮恍侣剻z查所檢扣,胎死腹中。而我寫的另一篇文章,投寄新華日報卻發(fā)表了,標題是《“祖國的溫暖!”》,記述了那兩位女學生的遭遇。我寫道:
瑞和珍在北平讀了半年大學,因不堪敵人的壓迫,帶了極少的幾個錢奔向祖國內地,先到自由區(qū)的界首見到我,我們三個人就邀約一齊到重慶來。
我們從界首起身到葉縣的時候,就聽說敵人已由中牟出竄,中原將展開大戰(zhàn),并且聽說洛陽已經混亂。但我們仍冒了很大危險,到了洛陽,那是四月廿四日。
到了洛陽后,我們又以沖鋒陷陣的姿態(tài)抓上了隴海車去西安,行三晝三夜算是到了西安。途中幾次遭敵機的威脅。以后我因為職務的關系又返回河南,隨軍服務,于是就把瑞和珍兩個孩子丟在西安,寄居在友人處。當河南戰(zhàn)爭吃緊的時候,西安也緊張起來了。闊人絡繹的西遷,瑞和珍兩個也很著急,因為種種的困難,她們無力離開西京一步,必須等我回到西安后,才能解決那些困難。在這個時候,有位“鄰居”卻開始對瑞與珍兩個孩子懷疑起來:一、北平來的可能是漢奸?二、為什么人家都逃走,她倆還留西安?三、她們居然還能安心的在看書?
五月二十六日,我由前方趕回西安的那天早晨,瑞和珍被捕入獄了!這多么驚奇。我經多方探詢,才找到她們入獄的地點——第一警察分局,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們是因何被捕,后經警察局的某君告訴我,我才知道原委。
我想了許多方法,才到獄中看到她們。瑞流著眼淚,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說:“我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回到祖國的懷抱來,而祖國給我們的卻是這種毫無理由的逮捕!”我找不出好話來安慰她們,我們三個人的眼淚都潸潸地滴在石板上。
就在我去看她們的那天下午,瑞和珍又糊里糊涂的被釋放出來了,向我哭訴。我只好告訴她們,這就是“祖國的溫暖”!
這篇文章發(fā)表在1944年8月8日的重慶新華日報上,我使用了化名“張雷”。 為什么用化名?因為當局早就注意到了我與新華日報的關系(其采訪主任楊賡是我在抗戰(zhàn)初期結識的朋友),一年前我在河南被捕,湯恩伯審訊我時,還曾問起我在新華日報發(fā)表新詩的事,況且,在西安、回重慶,我又兩次被捕過。
從1942年冬至1944年夏,我出川入川,一年多時間四遭逮捕,說明當局始終視我為“危險人物”,注意我的行蹤,只是都沒能查獲足以定罪的證據(jù),我才得以脫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