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霄飛
1
外面漆黑一團。嗡嗡的聲音一直在響,起先我以為是水聲。雨濺到巖石上,反彈起來,臉上星星點點,一涼一涼的,到最后,變成了電焊弧燙傷的感覺。所幸這種情況一會兒便沒有了。憑感覺,我判定,洞口被我們壓倒的灌木叢又立起來了,噼噼剝剝,有一股子酸辛味道。我猜是未熟透的酸棗果,掛在搖晃的枝條上,綠的,紅的,一粒一粒,有點像我為女兒生日準備的、掛土墻四角的彩燈串兒。嗡嗡嗡,那聲音不合情理地擴張、蔓延。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頭疼病犯了,我想我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這真糟糕,我必須扛住。身旁趴著我的兩個女人。我告訴她們,沒什么可擔心的,這里地勢高不怕水。13歲那年,我替父親放羊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后來覺得,一有危險就應該往這兒躲,卻一直沒有機會做,直到今晚。
這里是個山窩,潮濕陰冷,隨便一摸,便粘一手滑膩膩的東西。我們一家三口倒爬進來,剛好藏身,就是不能隨便抬頭,否則尖銳地疼。我估計巖石擦破了我的后腦勺。女兒趴在我們中間。我能覺出,由于恐懼,她的鼻息急促、生硬,如噴出一枚枚鐵釘。我還沒來得及把生日禮物送給她。我拿出壓在胸脯下的手,放她小腦瓜兒上撫摸。狹窄的空間內(nèi),這些動作走形嚴重。“寶貝,說話就天亮了,亮了就沒事了……”我安慰她們。這話在暴戾的黑沉沉的雨夜,多么無力、無助。我知道??晌业眠@么說。
女兒沒出聲。我老婆沒出息地哭了,是用手捂嘴發(fā)出的嗚咽。空間所限,我只能將嗡嗡的腦袋,緊抵住冰涼的巖石,想象她抖索的肩頭、抽動的鼻翼、哀怨的眼神。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外地女人有著一雙會說話的哀怨的眼睛。她和另一個叫來仔兒的外地女人一起來到我們這里。來仔兒長著一頭好看的自來卷發(fā),個子嬌小,乳房飽滿。我選擇眼神哀怨的做我老婆后,不久,頭發(fā)卷曲的也嫁到了我們村。6年了,來仔兒一直沒能懷孕,她常把這個苦惱跟我老婆傾訴。
長夜漫漫,外面仍是漆黑一團。巖石的冰冷堅硬地滲進我腦殼里,我忍著頭疼,不打算阻止老婆的哭泣,我知道她為什么哭。我知道,只要我堅持一會兒,她就會停止哭泣,反過來安慰我,好像剛剛哭泣的人是我:“沒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這有什么,我們從頭再來好不好?”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我都會想,這是個不錯的女人。跟著我過的這幾年,她吃了不少苦,費了不少心思,我們家慢慢走上了正軌,悄悄豐富了內(nèi)容,我們有了電話、電視、冰箱……如果順利,摩托和電腦也不算遠。那天晚上以前,我們就是這樣想的。彩燈閃爍,燭光迷離,我們在精心營造的氛圍里,切開了從城里買回的蛋糕。我們的女兒,5歲了,一整天蹦來跳去的,吃蛋糕時變得格外安靜,小心舔凈每一根手指。我知道她耐著性子,等著我把生日禮物正式送給她。那是一只維尼小熊,普通的毛絨玩具。她已偷偷打開包裝,看好幾遍了,卻裝作不知道,一直為我們猜測。小狗汪汪?小兔乖乖?小貓咪咪?哦,女兒歪著小腦瓜,假裝思考。我們笑著,做出不知道她已知道的表情。大水就是這時候進村的,挨家推倒院墻,漂走院里的一切,扁擔、水桶、咸菜缸、農(nóng)具、雞籠、柴禾垛,打著漩兒離開了我們。事實上,洪水給了我們?nèi)鞎r間,我們卻沒做什么準備,我們以為,是下了三天普通的雨。
女兒一聲不吭,好像睡著了。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
她依然嚶嚶啜泣。
我沒有勸慰的意思。我猜這會兒,我們村莊、我們的家——這些年我們吃的苦、費的心思、我們豐富了的內(nèi)容、精心營造的氛圍、還有小熊維尼……都被大水淹沒了,打著漩兒離我們而去。就這么回事。我把她們帶到了這里,就這么回事。我頭疼得厲害。
女人忽然一聲尖叫。
我問:“怎么了?”
女人說:“它進來了?!?/p>
我說:“什么?”
“不知道。它從褲管滑進來的?!?/p>
女人不哭了。我們好一陣沉默。我沒有任何辦法。
“好了,沒事了?!迸私K于開口,“我把它捉住了,它不動了?!?/p>
2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我費力睜開眼,亮光的地方有星星閃爍,藍色精靈一起旋舞,沖我招手、擠眼睛。我還看到,小熊維尼劃著一艘尖尖的木船,向我駛來,水面上漂著許多我熟悉的東西,電話、冰箱、電視機、水甕、風箱、咸菜缸……在維尼的帶領下,打著漩兒,向我涌來。早晨的風砂紙一樣打著臉。我很快清醒了,幻覺消失了,那些藍色精靈,是灌木叢滴水的葉片變的。我試著動動手腳,喊她們。她們似乎都睡著了。我兩肘著地,蜥蜴一樣爬出去,把我老婆和女兒拖出來后,我發(fā)現(xiàn),她們都已不會動了,關節(jié)跟石塊一樣堅硬。
拍她們的臉蛋,喊她們,把她們弄醒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老婆一睜開眼就蹦了起來,抖索褲管。我女兒坐起來后,一直看著山下。我也朝山下望去,覺得事情沒有想象的嚴重。煙靄云霧,嵐岫深處,我們村莊好端端地立著,仔細辨認,還有公雞鳴聲傳來,還能看到煙囪冒著煙,藍色的炊煙逶迤而起,融化進灰蒙蒙的霧靄中。只不過,洪水退去后,留下了觸目驚心的橙色淤泥,涂滿了我們的街道、院落、房前屋后??雌饋?,我們的村莊是一艘停泊在畫布上的船。我們快步下山,竟有些許興奮。女兒走在最前面,我跟老婆打趣說,她一定非常掛念小熊維尼。
我們沒有想過,這有什么問題。
顯然,新的生活擺在面前,需要重新對付。比如走路時的姿勢與節(jié)拍,淤泥改變了我們的習慣,每走一步,不得不遲疑半秒,以便拔出腳后跟,好像我們在思索要不要給過去留點什么。進了村,看到許多忙碌的人,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從淹沒小腿肚的淤泥里,打撈還有利用價值的東西,洗涮一新的農(nóng)具、泡得發(fā)白的木器、浮腫的皮鞋、死去的禽畜,每撈出一件,就像出土文物,立即招來人們的圍觀、辨認、品評、哄笑。在離村5里的地方,有人撈回一包裹著油紙的性具,興奮地到處打聽是誰家的東西。人們臉上溢著笑容,干著手里的活兒,很隨意地跟我們打招呼,好像我們剛吃完早飯,走在出工的路上。
沒有了圍墻,我們直接進了院子,看見鄰居程大毛正抱著他爺,從房上往下傳。我上前搭了一把。文昌爺是我們這兒最高壽的人,行事高古,不諳世俗,經(jīng)常給人講趙氏孤兒的事情,感覺是以程嬰、公孫杵臼自居的人。而事實上,愿意聽“老古董”講古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更愿意談論打工、賺大錢、找小姐。程大毛看我老婆臉色不好,將沖到他家的幾塊木板還了回來。我們大度地相互寬慰,沒有了圍墻,就是一家人。我煞有介事地檢查房屋,實則無法下手,對不期而至的新生活束手無策。
一棵棗樹,孤零零地斜撐在屋前,許多綠葉濺落在污泥里,可以想象它昨晚的遭遇和堅貞。很長時間以來,它已成了我記憶中的某種標記和象征。
我抱著棗樹,額頭內(nèi)升起一聲蒼涼的嘶喊,劃破時空,化于青煙。我老婆以最快的速度,盤點出了一份損失清單,并用麻繩和草木灰作標記,圈劃了屬于我們家的打撈范圍。我們家是幸運的,屋里進的水不多,電器、衣柜等大件沒有損傷?!疤澰垡欢瑳]歇,得了墊高屋腳和院子的益?!蔽依掀疟е釆y匣高興地說。這種梳妝匣,大抵本地家家有一只,我老婆習慣將她認為的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都放里邊?!白蛲硖拥眉?,沒有帶它,我為這個黑漆彩畫的匣子擔心了一晚?!彼龘е釆y匣說。我有點難為情,覺得昨晚有點小題大做,或許在房上用塑料布搭個棚就行。我老婆安慰我還是上山保險,她說得咱這樣的房,像來仔兒家就玄。
鄉(xiāng)里來人了,帶來一些錢和慰問的話。我拿著老婆從梳妝匣里取出的戶口本和身份證,去領救濟時,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干部挽著褲腿,坐在村委門前洗腳。他們的鞋放在水池邊,一雙運動鞋糊滿泥巴,一雙俏皮的高跟鞋卻纖塵不染。通過四只鞋子,我們還原出了他們進村時的情景,那是些粉紅的畫面。我們曖昧地交流、竊笑,直到慰問會正式開始。他們反復贅述,使我們知道了,這次洪澇災害不大,“全鄉(xiāng)損失的無非雞雞貓貓羊羊狗狗,無一人死亡!零傷亡!”婦女干部打了勝仗一樣宣布。她講話的時候,很多人只是盯著桌上那只包。
過了一會兒,按照要求,我們用身份證或村委的證明,瓜分了那包里的錢。慰問活動進展非常順利,雙方都沒感到太大難度。他們拍著空包,就要宣布結(jié)束時,有人想起了宋大個兒?!八未髠€兒沒有來……他和他老婆都沒有來……他家最窮了,你們短下誰也不能短下他的啊……”喊話最喧的是三嬸兒,宋大個兒一位本家嬸子。因為能言善辯,她常做媒說合,也常挑撥離間。當初三嬸兒領著兩個外地女人到我跟前,我選了眼神哀怨而不是頭發(fā)卷曲的做老婆。命運就是這樣。在三嬸兒的鼓動下,我們團結(jié)起來,不讓干部們走。盡管沒有人把宋大個兒當成同類,但跟外人比較,他是屬于我們村的。
我們藏孤村有兩個怪人,村里人在外面經(jīng)常這樣介紹,一個甚也不思謀,一年到頭瞎寫書;一個地里草長下一人高也不管,就知道侍弄動物,臭腥爛氣的。宋大個兒愛好動物久負盛名,我曾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差一點發(fā)表的小說。小說里,宋大個兒孤僻木訥,不喜歡跟比動物會說話的人打交道,寧愿與飼養(yǎng)的貓狗牛羊蛇鼠青蛙和蜥蜴溝通。宋大個兒可以與各種動物相親相愛,唯獨與人隔河而處。沒人指望從宋大個兒那里借出一分錢,也沒人指望宋大個兒為動物以外的事出一分力。“不能相信,你們竟然吃它們?!毙≌f和現(xiàn)實中的宋大個兒都這么鄙夷地說過。當然,為了體現(xiàn)和諧溫暖,小說結(jié)尾時,宋大個兒在大家的幫助下,成了愿意幫助別人也愿意接受別人幫助的人,跟大家一樣的正常人。我以為這樣才好,這樣的小說才會發(fā)表。
生活不像小說,會有結(jié)尾。一輩輩的人輪轉(zhuǎn)著,多少年了,我們村的宋大個兒除了容顏,沒有別的改變。他少年時的各種怪僻延續(xù)至今。據(jù)牽強的解釋,最后一位買羊人眼中的貪婪,被他看到了,將一圈牛羊頤養(yǎng)天年后,他不再飼養(yǎng)禽畜了,開始飼養(yǎng)蛇蝎之類陰險的東西。他以此為生,仍窮困潦倒。他的窄刀臉整天蛇一樣陰郁著??梢韵胂?,他得到了全村人真誠的詛咒。人們一度曾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現(xiàn)在,他成了我們村有名的恐怖分子,誰要嚇唬人,便借助他的名頭。勉強結(jié)婚后,為了繼續(xù)他的特色養(yǎng)殖,宋大個兒把家搬到了滹沱河的鹽堿地里,與人類隔岸而居。
“不能走不能走……你們短下誰也不能短下他的錢……”
兩位干部耐不住纏磨,答應為宋大個兒在災區(qū)再呆一會兒。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大家都要求他們踩著沒膝的淤泥,親自把溫暖送到宋大個兒飼養(yǎng)蛇蝎的家里去。大家把期待的目光,投到婦女干部光滑白腴的小腿肚上。村主任年逾六十,還想連任,默許了大家的作法。如果文昌爺在場,會為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感到慚愧,愿意趁活著,多講幾遍“程嬰藏孤”的故事給我們聽。糟糕的是,我們這些藏孤遺民冥頑不化,不曾真正走進祖先的故事,不曾真正走進程嬰的內(nèi)心、文昌爺?shù)膬?nèi)心、自己之外任何一個人的內(nèi)心。眼下,藏孤遺民的目光,在婦女干部那兒勃起,不可理喻地興奮著。
一班烏合之眾,簇擁著兩位光鮮的干部,向滹沱河對岸的鹽堿地進發(fā)了。
大家興奮地完成著這件事。似乎是,由白晝和黑夜組成的生活,需要新鮮色彩與氣味。烈日當空,地氣蒸騰,空氣里彌漫著焦煳的氣息。腳下的爛泥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好像地底下有一群促狹的鬼魂,追逐、踩踏我們的影子。
一個半大小子,率領幾個光屁小兒,跟在后面,嚎叫起哄:
天上亂交云
地下雨澆盆
云往東,一場空
云往西,水凄凄
云往南,大水刮起船
云往北, × ×洗大腿
……
3
實話來說吧,宋大個兒不算壞人。
我了解他,基于了解自己。大家日出日落,出工收工,吃飯時端著碗在樹蔭下聚攏,談論收成和遙遠的時政。事實上,這是存在于眼睛、嘴巴和耳朵里的事情,沒有真正意義的心靈相交。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在我差一點發(fā)表的小說里,宋大個兒曾發(fā)出這樣的質(zhì)問:人,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來世一遭,就為成為某種形象?最后成為后代的記憶?人應當怎樣真實而健康地度完一生?老實講,這是些無聊的困惑。人這一輩子,無非衍續(xù)祖先的記憶和夢想,最終再成為子孫的記憶和夢想之源而已。就這么回事。我們努力做的,卻是祖先努力做過的,祖先曾經(jīng)困惑的,我們依然困惑,就這么回事。
現(xiàn)在我們合力做的這件事,會成為怎樣的衍續(xù),沒有人去想。
6月天的河水冰涼,有點反常。涉水而行的隊伍驟然沉靜下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像水流中潛伏了億萬條蛇,緊張的空氣中,彌漫著咝咝的聲響。
“他怎么選這鬼地方,不害怕嗎?”不明就里的女干部擔心地問,“我最害怕狗了,他家有沒有狗?。俊?/p>
“沒有沒有,保證沒有?!彼玫巾懥恋幕卮?。
“快看,他的房子塌了。”
眼尖的人為兩位干部指點。一溜低矮的灰褐土坯房,趴在河岸的白色鹽堿里,最左邊的那間塌了半截,露出丑陋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我們沒有當回事,塌就塌了,一間土坯房,無非土加點兒力氣。對鄉(xiāng)下人來說,使力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說,它像什么?”女干部指著河岸上丑陋的房子問。
“壞了一間的房唄,”男干部說,“不要緊,人沒事就好?!?/p>
“像不像一具腐爛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女干部調(diào)皮地說。一只翠綠的虎紋河嘻落在她鼻尖上,她伸出一根手指,把河嘻接到指尖上,對著陽光看它透明的羽翼。
男干部急于上岸,揮舞手中的鞋子,驅(qū)趕頭頂?shù)暮游?/p>
河嘻成群,鼓動翅膀的聲音,匯成洶涌的洪流,翻滾在頭頂上空。人們張著嘴,看著飛滿河床的河嘻,不明白它們從哪里來,做什么?為了調(diào)劑氣氛,村主任故作輕松地玩笑,莫非又是大個兒養(yǎng)的?大伙兒笑了。性急的一上岸就開始吆喝宋大個兒。
許久,沒有人應聲。每個人的心都懸著,空氣中再次充滿咝咝的聲音。大家小心地往前走,拐過彎,蓬頭垢面的宋大個兒出現(xiàn)在了面前。大家松了口氣。宋大個兒癱坐在房前的淤泥里,垂著頭,廉價的咖灰西服沾滿泥巴,對我們的問訊一概不理??礃幼樱@人缺乏經(jīng)歷劫難的豁達。有人伸手在他窄刀臉前晃蕩,然后報告說,還活著,只是眼枯得像干棗。河畔低洼,宋大個兒遭受重創(chuàng)不出意外。滿目瘡痍,遍地狼藉,正是應有的景象。鄉(xiāng)干部嘆口氣,復誦了慰問話語。性急的人吹著口哨轉(zhuǎn)回來,報告說,蛇沒啦,蝎沒啦,啥啥都沒啦。說著腔調(diào)正經(jīng)起來,“他失去了……他的全部?!?/p>
大家嘻笑著,勸兩位干部多付幾個錢。
“好說好說,人沒事就好?!蹦懈刹刻吞涂诖?,吩咐同伴拿出表格。
一切準備妥當,沒有人說話,都靜靜等著。沒有看到想看到的場面,有人已失去耐心,重新脫掉鞋,打算盡快返回對岸。女干部捏著紙和筆,抽空跟指縫里的河嘻說話。虎紋河嘻振動翠綠的翅膀,嗡嗡的,想掙脫女干部涂紅指甲的手指。女干部換換手,捏攏它的翅膀,它伸出所有爪子撓她。
“癢死啦癢死啦,”女干部咯咯笑著,問身邊的人,“這壞東西叫什么呀?”
“河嘻,虎紋河嘻?!笨熳烊龐饍赫f,“把它連頭帶翅兒掐下來,還會轉(zhuǎn)磨呢,三丫常這么玩兒。”
“那多疼呀,”女干部驚訝得咂舌,“我才不呢?!彼龑游煨齑禋猓孟裨诮o它療傷,“我才不呢,是不是?我不會讓你疼的,是不是?”
河對岸刮過來一個旋風,從大伙面前經(jīng)過,帶來無窮的倦意與不祥。原本期望的沒有實現(xiàn),性急的人便催促快點結(jié)束。大伙意識到,宋大個兒一言不發(fā),始終賴在地上,有點不妥。村主任踢了他一腳,希望他做出接受救濟的樣子。宋大個兒的表現(xiàn)都令人失望,他固執(zhí)地癱在地上,保持低人一等的卑微姿勢。這是傲慢無禮的。村主任無奈地笑笑,干部們不置可否,寬容地簡化了一切手續(xù)?!皥笠幌滤纳矸葑C號即可?!蹦懈刹空f。大家搖搖頭,沒有誰能說出?!澳憷掀拍??”村主任再踢他一腳,“是不是又給氣跑啦?”
宋大個兒還是一動不動。
“還不如逮條蛇問呢?!庇腥瞬粷M地嘟噥。
宋大個兒依然故我,沉浸在他一個人的世界中,好像我們做的事與他無關。這是對善良的極度輕蔑。有人報怨過河時石子劃破了腳,“圖個啥?大忙忙的咱圖個啥?”不滿的火焰越燒越旺,但大多數(shù)人沒有放棄,藏孤遺民骨子里不缺救世的崇高?!罢l讓他是咱藏孤村的人呢?”村主任無奈地吩咐眾人去里屋找找看。
“身份證……應該在梳妝匣里。”我提醒他們。
有人回頭瞅我一眼。他們背后叫我書呆子。我又提出我的觀點:“找到他老婆也行,因為,梳妝匣應該由女人保管?!?/p>
我老婆是個勤快人,每天早上,我們家的電器和箱柜擦得锃亮、墻壁地面干干凈凈、黑漆彩畫的梳妝匣散發(fā)出木材清新的芳香,之后,我才能聽到公雞打鳴。她喜歡翻來覆去地擦拭梳妝匣。沒事的時候,她輕輕地打開梳妝匣,那神態(tài),像揭開神奇的月光寶盒。她一遍又一遍欣賞著珍藏。里面究竟藏著什么?除了身份證、戶口本,我猜還有錢和結(jié)婚證,再有啥我就不知道了。她總避著我打開匣子。如果我在她獨處的時候闖進來,她會慌張地合上蓋兒,把匣子藏在身后,臉上還有來不及褪卻的羞澀。有一回她突發(fā)奇想,把一塊舊床單,按照心里的想法,裁剪、繡邊、抿折兒、縫合,最后做成一件好看的衣裳,套在梳妝匣身上。來仔兒來我家訴苦的時候,對其好姐妹的手藝贊不絕口。兩個外地女人,嘰嘰喳喳的,教學了一個下午。
先前走進宋大個兒里屋的人,尖叫一聲,跑了出來。后面的人蜂擁而入,也尖叫一聲,跑了出來。尖銳的消息很快飛過滹沱河,傳遍56戶人家的藏孤村,“死下人啦!死下人啦!”不出半小時,人們就都知道了,宋大個兒的老婆死了。
世界上的聲音和影像,一下子離我而去。我腦子空空的,跟在村主任和男干部后面,進了里屋。女干部屏著呼吸,跟在我后面。幽暗的小屋,迎來這么多人,肯定是第一次??諝饽Y(jié)、擠壓,發(fā)出擰緊瓶蓋般的鈍音,進入的人都往后退縮了半步。
她坐在地上,靠著磚塊和木板搭成的床,腰部被一塊突出的方磚頂著,一條腿伸展,能看見鞋尖上的金線繡花,另一條腿蜷在臀下。最搶眼的,是她身上的泥垢,遍污青灰棉質(zhì)褲子、粉色襯衣,以及她好看的自來卷發(fā)。
一頭好看的自來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她最后的表情。
然后人們注意到,她懷中緊摟著一只穿了衣服的梳妝匣。
“好像是睡著了,喂孩子奶時睡著了。”女干部在身后啜泣。
過了一會兒,世界的音像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嗡嗡嗡的,我頭疼難忍,滿腦子是兩個外地女人的身影。她們一起從遙遠的地方來,先后嫁給藏孤村的兩個怪人。三嬸兒將她倆帶到我面前,讓我選擇,那是一個普通的下午。我選了眼神哀怨的,而不是頭發(fā)卷曲的。命運的分岔,是沒有人在意的一個眼神或念頭。有那么一會兒,我需用強硬的意志,才能掙脫幻覺的糾纏。我看到,我老婆摟著我女兒,坐在那里。
她穿著金線繡花鞋,斜倚床沿,坐在地上,緊摟孩子,一縷頭發(fā)從耳根那兒跳出來。她用哀怨的眼神,凝視著懷里的孩子。
“咋會這樣?”我聽到很多人喃喃,不知道在問誰。6月的屋子,冷冰冰的,不斷有人退出,不斷有人進來。
“昨天你還跟我說……”我老婆哭喊著跌撞進來,連聲呼喚來仔兒。男干部阻止了她撲上去哭泣的意思,并要求保護現(xiàn)場,要大家都出去。人們出來后,都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正午的陽光刺目,卻不覺得暖和,我攬著我老婆,她無力地靠在我臂彎里。
男干部出來后,拒絕了村主任遞上來的煙,很生氣地批評他,“現(xiàn)在,全鄉(xiāng)數(shù)你們?yōu)那閲乐兀 贝蠹叶己芫趩?,這不是想看到的結(jié)果。男干部再次吩咐藏孤遺民,要絕對保護現(xiàn)場,“要還生命一個公道!”他把目光兇狠地砸在宋大個兒身上,“究竟是否水災造成的,總會水落石出!”
女干部也不愿相信“零傷亡”被打破的事實。她一直無法制止身體的顫抖,手緊張地攥成拳頭,捏死了那只可愛的虎紋河嘻,流出的褐色液體黏稠、腥臭。她清醒后,尖叫一聲,連連抖手。虎紋河嘻落在幾米遠的淤泥里,一片翠綠翅膀兀自抽搐。成群的河嘻依舊飛來飛去,隆隆的洪流翻滾在頭頂。
那天的許多事情很反常,平時不注意的一些細節(jié),一一呈現(xiàn)眼前。河畔竟然有一棵香椿樹,長成碗口粗了,都不曾被人留意。河床上幾塊光滑的巨石,原本臥在溝頭的田埂上,不知何時,走到了這里。有幾個擺脫死亡氣息的人,站在一堆倒下的石片上,手搭在額前,指點過去不曾發(fā)現(xiàn)的事物。陽光下,他們閃爍的面孔是那樣陌生。我老婆緩過勁來,幽怨地指著窗臺上曬干的羊糞粒,說聽人講,吃這個會懷孕。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直到我們離開,宋大個兒仍癱坐在那里,沒有挪動一寸,眼珠沒有轉(zhuǎn)動一下,一副該死的德性。這自然遭到大家的唾棄。女干部堅稱是謀殺,罵宋大個兒是“沒有人性的東西”。男干部和她很快過了河,擺手要大家保持鎮(zhèn)定,警察一會兒就到。我老婆走出十幾步,又踅回身來,豹子一樣躥過去,對宋大個兒又撕又咬。我和三嬸兒好不容易把她拉住,以前我沒發(fā)現(xiàn),她竟有這么大力氣。
“我……要……殺……死……你……們……”她嘶叫。
4
幾年前開始,藏孤村就沒再死過人。藏孤村交了好運。多數(shù)人覺得,是社會進步的緣故。即便是火車最后一節(jié),也會被拖著往前走。大水之前,那些年,藏孤村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碧綠的莊稼鉚足勁生長。山梁上的石頭縫里,都往出抽秧,生出暗紫的豆莢、橙黃的谷穗兒、亭亭玉立的葵花。家家院子里,搖擺著三五頭悠閑的肥豬。豬糞、羊糞、雞糞……各種牲畜的糞便,珍珠一樣撒滿青石板路面??諝庵校偸鞘幯还尚入呐d盛之氣。那些年,藏孤遺民也很努力。藏孤村每到了夜晚,便漂蕩在一條情欲洶涌的河流上面,一撥一撥的小孩,伴著密集的浪頭出生、成長。這種景象,讓很多老人不再孤單,對未來充滿憧憬。不過,這只是一廂情愿的解釋,另一些人則愿意相信文昌爺?shù)恼f法:祖先舍生取義,將趙氏孤兒藏到后山,為我們攢下了足夠揮霍的福分。有人甚至從遠村請來六婆,六婆跳了一段怪異的舞蹈,跟祖先聊了一會兒,最后向跪著的人表示,通過她的努力,祖先已答應繼續(xù)護佑他的子孫。有個家伙異想天開,想通過六婆一睹祖先真容,六婆威嚴地抬手一指,大家看到村后一座山峰上飄浮著云絮?!澳蔷褪悄銈兊淖嫦?,”六婆說。大伙猜度,祖先已化為靈驗的山神。
在警車帶走宋大個兒的那個夜晚,人們聚集在河畔,就著星光為來仔兒搭起靈棚,在準備回家的間隙,談論起過去忽略的諸多事情。有人開始懷疑六婆的話,覺得,實際上,活得好或者不好,有太多的偶然成分,就像嘩啦啦的河水,任何時候都捉摸不定?!罢f不定,明天大水刮了誰呢。”有人失落地說。那邊,整理遺妝的女人們忽然哭開了,她們想給來仔兒換身干凈衣服,卻脫不下她的粉色襯衣,來仔兒抱得梳妝匣太緊了,她們掰不開她的手指?!熬妥屗龓еグ?,”我老婆抽泣著說,“再掰,會疼的?!?/p>
深夜,回到我們水漬殘留的家,女兒已睡著了。她不知從哪里找到了那只毛絨玩具。小熊臉蛋上沾著泥污,嘴邊涂有一圈白色的蛋糕奶油,靜靜地躺在女兒臂彎里。下午開始,我便沒有饑餓的感覺了。我勸老婆隨便找點吃的,她卻閉眼倚坐在潮濕的墻邊一言不發(fā)。從河灘回家的路上,她就不跟我說話了。我環(huán)顧屋頂四角的彩燈串兒,想勸她沒啥大不了的,我們從頭再來好了,卻說不出口。跟別人家相比,大水對我們家的傷害是最輕的,可又好像特別重。
天還沒有亮全,三嬸兒便來敲我家的窗玻璃。她打算從村頭開始,挨家游說,她相信本家侄兒是無辜的,“他連蛇都心疼哦,肯定怨來仔兒自己?!蔽依掀沤o她端來一碗紅糖水。她抿了一口,便放下碗,默默起身走了。我驚詫地看著我老婆。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紅糖水待人是禮數(shù),紅糖加得太多,甜到咽不下去,是一種暗示,不失禮數(shù)地拒客。很少人這么做。我看著她。這個跟我生了一個孩子的外地女人,似乎不對勁。在那個刮著東南風的早晨,她變得陌生起來。她眼神里,那種惹人憐惜的哀怨沒有了,眼睛掃過的地方,全是怨恨。
她依然不跟我說話,默默地擦拭電器、箱柜,清理墻壁地面,長時間盯著那只梳妝匣。我疑惑地坐在炕沿上,晃動在眼前的身影,恍惚變得嬌小了,乳房飽滿,頭發(fā)自然卷曲。我相信自己有堅強的意志,沒有出現(xiàn)幻覺。我看著她,對今后的生活隱隱擔憂。
那幾天,這個鬼魂一樣的女人,不停地往返于來仔兒的靈棚與我家。
我女兒在那幾天很懂事,乖乖地穿衣服,乖乖地吃飯,一個人找事情做,一整天抱著小熊。
第四天頭上,三嬸兒很夸張地拍響我家的門,大著嗓門向我老婆討要了一杯紅糖水。她帶來一個好消息,說宋大個兒回來了。派出所的結(jié)果是,那間坍塌的土坯房,將來仔兒埋在了下面。
“真的怨她,都跑出來了,又回頭取那匣子,真是自找?!?/p>
三嬸兒一口氣將紅糖水喝完,要去別處溜達。我老婆喊住她,提出疑問:
“梳妝匣咋會藏那屋呢?”
三嬸兒說:“誰知道,許是怕人偷看吧?!?/p>
我老婆不死心,狠狠地說:“即便這樣,他也不該把老婆,最后置于潮濕的地上?!?/p>
三嬸兒嚴肅地告訴我老婆,“派出所查得非常嚴格,那房子漏雨,當時床上都是水?!?/p>
我老婆不再搭理三嬸兒,冷冷地將涮碗水潑在地上。
三嬸兒一定覺得我老婆有失禮數(shù),盯著她,很久,字斟句酌地說:
“你,真應該覺得慶幸!”
連續(xù)幾天,我晚上睡不踏實,醒來便看到她靠著墻壁,眼窩幽深。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我老婆賭氣將家里的幾頭肥豬,全部趕到河畔,替來仔兒犒勞為葬禮忙碌的人們。她沒有找殺豬匠幫忙,自己拎著菜刀。豬很不老實。幾個男人過去幫忙。作為她的丈夫,我忐忑不安,挪步過去,硬著頭皮,將一只手放在豬身上。她忽然哭了,吆喝宋大個兒過來。宋大個兒本來在靈前呆坐,喧囂像是別人家的事情。他弄清我老婆的意思后,堅決不同意。我老婆卻更堅決,但表情是柔弱的,要宋大個兒看在來仔兒的份上,“像他一樣,把手放豬身上就行?!彼未髠€兒遲疑著,性急的人開始臭罵。最后,宋大個兒像我一樣,輕輕搭上一只手去。
“我恨你們藏孤村?!彼傋右粯訐]舞著菜刀喊道,“我——恨——你——們——藏——孤——村——”
血自然濺到了宋大個兒身上。我看到,他縮在血污的白色喪服里面,一直哆嗦。
我也是這樣。
我感到了巨大的侮辱。我擦著臉上的血,希望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能像祖先一樣舍棄性命,只要給我這樣的機會。
雨水一直很小。人們各做各的,沒有出現(xiàn)任何妨礙進展的事情。要蓋棺送行了,女人們哭成一團,看著來仔兒,不舍最后一眼。拿斧頭和釘子的人勸她們閃開。這時候,宋大個兒要大家等一等,他看著棺材中的妻子,歪著頭,伸手去摸。大家靜靜地看著。他摸她的頭發(fā),卷曲的;摸她的臉,薄施粉脂;摸她的身體;最后,握住她的手,“我要把這個留下?!贝蠹疫€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咯嘣咯嘣響,他折斷她的指骨,取走了梳妝匣。
一陣目瞪口呆的死寂之后,場面混亂得一塌糊涂。
好多天之后,我還心有余悸。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那件事。很多人跟我一樣,認為宋大個兒不折不扣是個混蛋,冷血動物都不如??墒?,藏孤村有些人覺得,那事做得挺有骨氣,沒有輸給耍菜刀的外地女人。有些半大小孩開始崇拜他,學著電視上的口氣,為宋大個兒辯駁,他有那個權(quán)力,那是他的女人。我老婆在喪事上得罪了藏孤村人,從此,人人對她敬讓三分。
如果不是因為女兒,我們肯定不會先向?qū)Ψ秸f話。那天雨一直很小,喪事浪費了許多時間,我們回到家時,天色正在暗淡。我們沒有看到女兒。被窩里沒有,小書桌下沒有,衣柜、雞籠,屋里屋外,我們找了很久,沒有她的影子。我們就要瘋掉了。我們誰也沒聽見程大毛在外面吆喝,后來他拉著我女兒胳膊走進來,說他在山梁上劈柴時,看到我女兒一個人往山上跑,摟著小熊。
我老婆把女兒擁進懷里,安慰她:“沒事的,寶貝兒,不用藏的,只是下了一點小雨?!?/p>
我們以為事情結(jié)束了,打來洗臉水,清洗女兒臟兮兮的臉蛋??膳畠嚎粗樑枥锎蜾鰞旱乃?,掙脫我們就往外面跑。我們這才曉得,孩子出了問題。
5
我女兒從此不肯洗臉,不愿說話,害怕見到液體,拒絕稀飯這樣的流食。我們找遍了能力范圍內(nèi)的所有醫(yī)生,都治不好她心病。我們荒蕪了莊稼,沒心思做女兒之外的任何事。很多外地人一定見過這樣的情景:一個鄉(xiāng)下人沮喪地從醫(yī)院里走出來,或者在搖晃的電車上打瞌睡,那個小女孩抱著毛絨玩具,膽怯地躲避人們的目光。求醫(yī)的同時,我們想了很多醫(yī)學之外的辦法,比如,帶她到曾經(jīng)藏身的山窩玩耍;買來科普卡片,告訴她什么是自然現(xiàn)象,下雨和河流是怎么回事,它們本質(zhì)上跟美麗的雪花一樣。為了讓女兒開口說話,我們帶她到縣城最繁華的商場,告訴她,這里全是為她準備的禮物,隨便挑選,哪怕是很多的小熊??伤龘u搖頭,把那只臟成一團糟的小熊摟緊,怕我們奪去。
一切都無濟于事。
日復一日,我們花光了積蓄,我和老婆快要崩潰了。
那段時間,藏孤村極不平靜,似乎家家有件難對付的事情。來仔兒死后沒出兩月,村里又接連死了三位老人。嗩吶和白幡一再提醒人們,死神并未遠去,仍然徘徊在山村里。鄉(xiāng)里縣里都來了工作隊,穿著白衣,一遍遍噴灑消毒劑。有一種說法,風聲漸起:藏孤村得罪了一位舍剪刀的人。據(jù)認出他的老人講,30年前,他便是現(xiàn)在這副中年模樣,頭戴本地罕見的竹編斗笠,擔挑兩頭尖尖,一只撥浪鼓掛在胸前。他的擔子里全是剪刀,非常鋒利,都不要現(xiàn)錢?!暗饶銈?nèi)颂Я藘扇俗叩臅r候,我來收錢?!彼f。很多人拿了他的剪刀。30年后盛夏的午后,納涼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又出現(xiàn)在藏孤村的青石板路上。他來收30年前的剪刀錢。有人不記得這回事情,有人已死去多年,他沒有收回幾塊錢。有人拿起他擔子中的剪刀,試了試,異常鋒利,問他多少錢?“金不換銀不換,等農(nóng)民不種地,滿街紅毛鬼的時候,我來收錢。”他留下剪刀,又走了??謶殖掷m(xù)籠罩在藏孤人頭頂,雖然家家看得很緊,仍不能避免老人和孩子接連病倒。
大家對此毫無辦法。第一個向死神發(fā)出挑戰(zhàn)號令的,是96歲的文昌爺。其時,文昌爺?shù)脑鴮O——程大毛三歲的兒子,躺在縣醫(yī)院的傳染病房,即將死去。立冬之后的一個早晨,文昌爺坐在紅木圈椅里,命令兒孫抬著,在村里巡行一番,召集所有人匯聚到河灘。大家看著他寒風中飄零的白須,心懷一線希望。文昌爺不厭其煩地講述祖先藏孤的故事。因為悲傷與恐懼,大家的耐心有所損耗,有個人攤開揪頭發(fā)的手,展示他每時每刻都在掉落的毛發(fā),希望文昌爺少說廢話。文昌爺要大家稍安勿躁,講述了祖先托給他的夢。祖先在夢里指導他的子孫,把所有私念都放下,因為那是錯誤的、狹隘的。“貪嗔的欲壑,阻遏了福氣的降臨,”文昌爺嘶啞地向蒼穹呼喊。他要求每一個藏孤子孫,找一個曾經(jīng)或現(xiàn)在的仇人懺悔,“給他錢花,為他效力,浩然之氣必將沖散陰霾?!蔽牟隣?shù)乃缓?,被大家的笑聲淹沒。
當晚,程大毛的兒子死了。
我們抹著淚,聽著隔壁的哭嚎,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她縮在墻角,默默地跟小熊玩。
良久,我老婆嘆息一聲,去了里屋。我聽到了整理梳妝匣的聲音。她攥著一把零錢出來,在燈光下數(shù)了幾遍,82元5角,我們的全部積蓄,“都給他吧,咱還有兩袋玉米、一甕谷子?!彼f。我沉默,坐著沒動。在這個冬天,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的身體里,有一株荊棘瘋長,我壓制著,生怕它刺穿額頭,錚錚而出。“看在來仔兒的份兒上,都給他吧。”她又說了一遍,“即便我們女兒,也像隔壁……”我被荊棘刺疼了,披了件棉衣出門,走過干枯的河床,在墳墓一樣的黑房子前駐足,把錢丟在窗臺上,撿了一塊石片壓住。我不想走進宋大個兒的家,我又聽到咯嘣咯嘣的脆響。
好多次,晚上,我一個人,蹴在檐下,注視著屋前的棗樹。它虬曲的枝杈在寒風中嗚嗚作響。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幸福的人,有沒有一個地方不存在疾病死亡,不存在恐懼憂傷?如果有,我想找到它,跟幸福的人說說話,而不是不幸的人相互傾訴來增加不幸。我想象,離藏孤村很遠的平原,有一座快樂的城堡,人們沒有任何苦惱,永遠在歡笑。我相信,如果沒有這種想象,世界會被像我這樣的人毀滅很多次。
一個晴朗的冬日,我推出快散架的自行車,拭去灰塵,將女兒抱上前梁。一路緩坡,一路搖響鈴鐺,50多里,我只蹬了不足一個時辰。我們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轉(zhuǎn)悠。我不停向女兒介紹我了解的城市,大部分是想象。經(jīng)過幾番打聽,我終于找到了一家幼兒園。我將女兒抱下車,拉著她的手,隔著柵欄看。
那邊,孩子們在草地上嬉戲,活潑健康。一位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子,指導他們玩耍。他們分成兩撥,一撥扮演爸爸媽媽,一撥是不聽話的孩子?!凹议L們”忙于生計,織毛衣、炒菜、開火車、拍皮球,——孩子們依照心中所愿,選擇了喜歡的職業(yè)。一個跟我女兒一樣,留著羊角辮的女孩兒,翹著小屁股,做出手握方向盤的樣子,跑過來跑過去。他們的孩子,挑食、賭氣、哭鬧、在課堂上吃餅干、泥土里打滾,都很不聽話?!按笕藗儭蓖O率掷锏幕顑?,一籌莫展,對平常自己的樣子不知所措。年輕老師用一個聽診器幫助他們,將它放在他們胸口,聽到了他們內(nèi)心的話,很快解決了所有問題。孩子們圍成圈,拍著手跳舞,一塊兒唱:“不打不罵好爸爸,不哭不鬧好娃娃,只要認真想辦法,人人都是向陽花。”我看著他們,身體暖融融的。
低頭看我女兒,正在枯萎。
她注意到我的異樣,騰出抱小熊的一只手,緊張地拽著自行車后座上的繩索,怯怯的眼神,委屈而警惕。
“想進去嗎?寶貝,上幼兒園?跟他們一起做游戲?”我撫摸她的頭,問她。好像我能做到一樣。
女兒不說話,眼睛驟然亮了一霎,抬頭看看我,又黯然低下頭。小熊維尼在她手中翻來覆去,憂郁不安。顯然,她不再信任我了。
幼兒園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我們,朝這邊指點。我不想讓人知道女兒生病了,把她抱上車梁回家。一路上我想,沒有哪個高明的醫(yī)生比我了解她,這是他們無法治愈的根本原因。女兒不再信任我了。這不怪她?,F(xiàn)在,藏孤遺民幾乎都是如此,洪水搞得彼此缺乏信任,不相信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和事物了,包括曾經(jīng)靈驗的祖先。相反,人們脾氣變得暴躁,常埋怨目前的困境是別人造成的。多年的街坊因此結(jié)了仇隙,曾經(jīng)的親友漸漸疏遠。一些人,曲解了文昌爺?shù)囊馑?,給予別人巨大傷害之后,主動付出一點點補償,以避免招來惡運。三嬸兒的兒子把人打傷后,很痛快地摔下100元錢,揚長而去。我老婆,在北風呼嘯的早晨,發(fā)現(xiàn)一籃雞蛋,放在家門口的石板上。她不明白真相,被這籃雞蛋感動了。我沒有戳穿善良的虛弱。
應當說,洪水打亂了村莊的節(jié)奏,人們的許多習慣發(fā)生了改變。相形之下,原本離群索居的宋大個兒,老婆死后,得到了全村人善良的關照。這得益于三嬸兒的鼓動、村主任的號召。更主要的,人們在幫助他的過程中,體驗到了熟悉的自信的愉悅感。這是洪水之前的感覺。幫助宋大個兒修蓋倒塌的房屋時,有些人干著活就走了神兒,他們都說,恍惚覺得這場景以前出現(xiàn)過……
我開始琢磨“善良”這個詞兒,實在是耐人尋味。
那天下午,我用自行車帶著女兒,回到村子時,看見宋大個兒在修葺河畔的小路。他匆匆跟我擺了一下手,就又埋頭干活兒。那段時間,宋大個兒一有時間,便修一條連通兩岸的小路。我騎車往前走,又看到了遠村的六婆,我已故朋友志生的母親。她早年喪夫后,學會了養(yǎng)活兒子們的巫術。她癟著腮幫吸煙,告訴我,遭到洪水襲擊后,藏孤遺民生活很別扭,難受極了,想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可不那么容易,便又請來了她,希望她再次接通祖先的靈魂,解開藏孤村走向沒落的原委,讓藏孤村重歸吉祥安寧。
6
月亮上來后,六婆讓人在河邊點燃篝火,兩班吹鼓手輪番上陣,精通巫術的六婆繞著沖天大火,邊唱邊跳,衰老的身體仿佛上了發(fā)條,怪異的動作層出不窮。但沒有人覺得可笑,大家都跪拜在篝火外圈,虔誠地期待著結(jié)果。干草屑、紙錢、白幡碎片,憑空而起。似乎風與火之間,出現(xiàn)了很多死去的人,蹦跳著,和生者一起祈禱村莊的未來。舞蹈之后,六婆和祖先進行了漫長的交談。祖先沉厚的嗓音,令子孫們伏地叩首。河床上尖硬的石頭,硌疼了大家的膝蓋,很多人雙股戰(zhàn)栗,卻不敢挪動。許久,等候多時的白酒和雞冠血,才派上用場。六婆將雞血彈向四方虛空。祖先享用了一碗白酒。篝火噼剝爆響,烈焰直沖夜空。一直撲騰的公雞掙脫束縛,帶著冠子上的傷口,呼啦啦飛過人群頭頂,隱沒在人們視野盡頭。六婆叮嚀大家,仔細尋找,它的飛逃暗合祖先授意。大家打著火把,找遍了河灘,未見其蹤。它奇怪地消失了。送走祖先的六婆已很疲憊,從她嚴峻的神色可以看出,事態(tài)很嚴重。祖先跟她聊天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失落。他告訴六婆,如果子孫不思悔過,再造惡業(yè),還會受到懲罰,災難還將降臨。人們惴惴不安地接受了告誡,仔細搜尋公雞的影蹤,終于在河對岸,黑房子前,發(fā)現(xiàn)了幾滴公雞血跡。
“它給收魂人做了記號。”六婆說。
從那晚開始,藏孤村流傳一個說法:收魂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他來到藏孤村,要收10個小孩兒的魂。有人言之鑿鑿,說在河對岸找公雞的時候,曾聽到陰暗的土坯房里,傳出骨頭碎裂的聲音?!澳鞘撬未髠€兒,咀嚼亡人的靈魂。”這個說法不脛而走。
巨大的恐慌襲擊了藏孤村,大家對宋大個兒,由嫌憎、畏懼轉(zhuǎn)成了仇恨。不得已,人們總是把孩子置于眼皮底下。宋大個兒對此一無所知,在河對岸過著正常的離群索居的生活,閑暇時仍忙于修路,看得出,他想趕在春汛前,搭起一座簡易橋。三嬸兒起初還為本家侄兒辯白,他整天窩在河那邊,不跟人照面,怎么會呢?懂行的人解釋,他總在夜里收魂,人們睡著后,他才背著口袋,潛出黑屋,來到人家窗戶外面,伸伸腰,拿出收魂鈴鐺,念叨小孩名字。人們都這么說。三嬸兒將信將疑。后來,她教大家躲避侄兒的方法:養(yǎng)狗,點長明燈,將小孩藏柜子里。試過的人說,沒用的,晚上總能聽到撲嗒撲嗒的腳步聲,整夜繞著房子轉(zhuǎn)。
人們被這事弄得疲憊不堪,白天見面,總打著呵欠。
“實在不行,就把孩子藏到后山,像祖先做的那樣?!贝蠹也患s而同地想到這個辦法。
然而天寒地凍的,這么做真有點困難,萬一把孩子凍壞咋辦?事情越來越糟,眼看宋大個兒把路修好了,正在河床上搭橋呢。大伙都挺著急,好像恐怖的鈴鐺正步步逼近。終于有膽大的人,趁宋大個兒休息的時候,毀掉了他的勞動成果。次日,宋大個兒只得重頭再來,修修拆拆,那座橋始終沒有搭起來。
然而,這并不等于恐懼不存在,村子里總有人在生病。穿白衣的人,隔一段時間還會來,沒完沒了地噴灑消毒劑。有人已做好了魚死網(wǎng)破的準備。也有些人看不下去,覺得大家過分了,興許沒有那回事的?!澳鞘悄銢]遇上,遇上就不這么說啦?!边@些人遭到了恐嚇,“不信,你把宋大個兒請家里坐坐?”
事情總有了結(jié)的一天。有幾個孩子同時發(fā)起高燒。日夜有人把守在宋大個兒可能出現(xiàn)的路上。宋大個兒和阻攔他進村的人吵架,他不承認自己明目張膽地來收魂。他說他要去井邊挑水。人們把他的扁擔折斷,水桶砸扁。他本人捂著流血的額頭,逃回了黑屋子。
當晚,一個9歲的男孩死了。
他做木匠的父親撫摸著男孩的臉,把他最愛吃的奶糖放他嘴跟前,然后拎著木匠斧子出去了。人們醒悟過來,也找到得心應手的家伙,跟著出去了。
這些事過去很久了,人們?nèi)越蚪驑返?。我認為是愚蠢的。世界生點病,是正常的;我們習慣于活在正常中,是不正常的。如果每個人完成一次正確的事情,世界就會向健康靠攏一點點。我?guī)畠簠⒂^了城里的幼兒園之后,覺得這世界上如果有人能治好我女兒的病,這個人只能是我。那個冬天,我沉浸于做游戲的快樂當中,每天躺在被窩里,便設計好了第二天跟女兒做的游戲。我設計每一個細節(jié),包括游戲臺詞、動作、可能涉及的生活道具、女兒應當出現(xiàn)的反應,或出現(xiàn)意外反應后如何處理。我想得很仔細,很快樂。女兒也開始快樂,在游戲中重新學會了笑,這說明,她放松了對生活的戒備。
那天,我老婆慌張地從外面回來,我正跟女兒玩“小老鼠數(shù)蠶豆”的游戲。我裝作一只老鼠,反反復復地數(shù)數(shù),隨著節(jié)拍,女兒小腦瓜擺來擺去,雖然不說話,但我知道,那些話蠶豆一樣在她身體里蹦來蹦去,總有一天會蹦出來,發(fā)出叮叮當當歡樂的聲音。
我老婆緊張地跟我講述村里發(fā)生的事情,講那位父親怎樣摸兒子漸漸冰涼的臉,怎樣剝了糖紙,在不再張開的嘴邊蹭來蹭去,然后帶領人們,拿著各式兇器,去與死神戰(zhàn)斗。宋大個兒已不見蹤影,他們沒有找見他,只好把他的房子推倒,包括不久前,他們幫忙修建的那間。
“一定有人通風報信了?!蔽依掀耪f。
“小老鼠被弄糊涂了。”我刮了下女兒的鼻子,重新數(shù)數(shù)。
這就是那個冬天的事情。
轉(zhuǎn)年春天,穿白衣的人最后噴了一遍消毒劑,便不再來了。他們說,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7
清涼的黎明,我在驚蜇的雷聲里醒來。
窗戶外面,白氣濡濕,四下洇散,玻璃上流下行行水漬。我從枕頭下摸出劣質(zhì)香煙點燃。女兒生病后,我在很短時間內(nèi)學會了吸煙。此刻,她們還在酣睡,小熊偎在女兒臂彎里。我的世界在雷聲里搖晃著,許多熟悉的東西飄浮在土炕周圍,發(fā)出微薄的光芒。曾經(jīng)在那里,女兒歡樂地尖聲說笑,羊角辮蹦來蹦去;我老婆溫情地看著我們,一邊擦拭她的梳妝匣。那些曾經(jīng)快樂的場景,在黎明的小屋里跳動著。
現(xiàn)實漸趨清晰,夢境尚未遠去。幼年開始,一個衰老的身影,便時常走入我的夢境:我持著鞭兒,看著他疾步如飛,行走在我熟悉的山梁??尢涞膵雰?,趴在他汗水漓淋的背上。我的羊群散落在道路兩旁。他從我眼前飄過,容顏模糊,像一團霧氣,留在記憶中的,只有一叢抖動的白胡須。這種模糊的影像,一遍遍呈現(xiàn)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為我構(gòu)造了一個模糊的生命輪廓。我相信,每個人有不同的記憶與夢想,潛藏在各自的意識深處。這就是人們在不經(jīng)意間,常有意料之外言行的緣故。
雷聲隱隱,在那個清涼的早晨,我躡手躡腳,起身來到院內(nèi),想看一眼經(jīng)歷過死神威脅的土地。在棗樹下面,我發(fā)現(xiàn)許多鼓起的小土包,成群的螞蟻、天牛和螻蛄的幼蟲鉆出巢穴,天剛微明,便勞勞碌碌行走于大地,尋找食物或成為食物。世界的食物鏈被它們喚醒??梢韵胂螅S多生命從鏈條上跌落,無聲無息,魂歸濁泥;許多生命躲過一次次浩劫,幸運地感受姍姍來遲,終究還是來到的春天。我感到,蜇伏體內(nèi)的躁動在蘇醒。我用一支煙的時間,設想著屬于今天的游戲。
我期盼有一天,游戲和生活在女兒心里重疊。即便不能,女兒也可以一輩子生活在游戲中,快樂著。
不知誰家的公雞,跳到半截墻上,踱步,像電視中戴高頂禮帽的紳士。墻頭的沙土瑟瑟而落。我的墻壘了一半,因為太多煩擾,沒有進行下去。我聽到墻外面有人訓斥牲靈,稍遠處,一臺拖拉機不肯輕易啟動,響響停停。我能想象出它主人氣急敗壞的樣子。播種時節(jié),藏孤遺民開始了新的生活。作為幸存者,他們不可能像死去的親人那樣不再吃飯。河洼的冰碴兒還未全部融化,人們已開始著手展開一年的生活了,打磨生銹的農(nóng)具,往地里送攢了一冬的糞便,購置種子和化肥。曾經(jīng)勒過棺木的繩索,又套在駕轅的牲口身上,或者幫主人背回種子柴禾;挖過墓穴、掩埋過親人的鐵鍬镢頭,復成為真正的農(nóng)具。生活就這樣,沒有一片羽毛、一絲光線,可以停留在過去。人們像生活在傳送帶上,很快被投送到未知的事情里面。
天色明朗,薄霧漸散,繼之而起的,是家家屋頂上豎起的炊煙。我家煙囪里的青煙,很快跟鄰居家的融匯一起。我知道我老婆起來了,做好早飯后,她該去出工了。不是我們家的地,她在幫來仔兒犁地。人死了,她不想讓那塊地荒了,如果地里長滿荒草,就感覺那人徹底死了?!澳悴略趺粗?,她的手套還搭在一把木犁上?!边@幾天,她總嘮叨這句話。
果然,我剛返回屋里,她從灶口前站起身,揉著煙迷了的眼,第一句話就是:“可憐見的,你猜怎么著?一進她的地,就看到木犁直撅撅插土里,她的手套搭在上面,風吹得一起一落?!?/p>
屋里,水氣和炊煙混雜著,讓人的情緒也濕黏黏的。
我撫摸酣睡的女兒,說:“我想了一個新游戲。”
“兩只手套一前一后,像是扶著犁地呢。可憐見的,這樣子了,還在地里受了一冬。”
她揉揉眼,麻利地鋪開炕桌,準備叫醒女兒。女兒睡相周正,像個聰明孩子。她的小枕頭夾在兩只大枕頭中間。兩只繡著鴛鴦的大枕頭,很久沒有挨在一起了。感覺,在山窩里捱過那一晚之后,世界增添了許多隔閡。
實際上,游戲從女兒睜開眼的那一刻,便開始了。
“吃完早飯后,咱們要到外面去?!蔽覍ε畠赫f。
女兒在游戲中有所好轉(zhuǎn)后,我們趁機準備了一些流食,拌湯、糖汁、稀飯,供女兒選擇。通過努力,女兒漸漸克服了對液體的恐懼。女兒吃早飯時,我把科普卡片鋪開,將大海、湖泊、河流都展現(xiàn)在她面前,告訴她,它們各有不同的味道,跟碗里的東西一樣,是很多動物,比如小熊、小魚還有小蝦的食物。女兒似懂非懂,不情愿又聽話地吮吸流食。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的每一天都這樣開始,許多早晨來我家串門的人,見過這樣的情景。
正是上午十來點鐘,光線中閃動著蒸騰而起的地氣,田野中忙碌的人影都輪廓模糊,好像融化在光與氣里了。我拉著女兒的手,踩過青石板,走過黃土埂,向那些濡濕的灰色人影走去。女兒胳膊彎里挎著一只小籃,小籃里盛著小熊和一些紙船,那是“送給媽媽的信”,我們今天的游戲。
“親不親黃土溝么,”我說,“不是沒法兒,誰愿意離家浪蕩呢?”
“它離家這么久,一定很想媽媽哦?!蔽艺f,“我們把船放灌渠水里,它一路漂回去,媽媽就看到啦。”
女兒一言不發(fā),小手心里滿是汗。我知道她正激動著。
“小熊媽媽高興壞啦?”我大笑。
我拉著女兒向灌渠走去,這幾天是放水的日子,我知道那里面水很多。我走在游戲里,她邁著小碎步緊跟著我,好幾次差點絆倒。我緊握她的手,心里發(fā)誓,不能讓她再受丁點傷害了。
剛聽到水聲我便跳躍起來,“看到了吧,這就是裝在渠里的河?!?/p>
我夸張地跳躍叫喊,在渠邊濕土里連翻了幾個跟頭,“快!孩子,快來看,靠近點……它能帶去小熊給媽媽的信。”
我得設法讓女兒相信我的話。我指著渾濁的水面喊:“這里有條魚,快來看,靠近點……”
女兒雙手摟緊籃兒,遠遠地站在渠畔,看著骯臟的渾水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折了根樹枝瘋狂抽打水面,“好大的魚,那么長那么肥……”
女兒終于哭出聲來。我看到她的眼神在向我祈求,我沒有理她,繼續(xù)抽打水面,“它跑不了的,我們快抓住它了?!?/p>
有那么一會兒,我故意跑遠一程,遠遠窺見女兒無助地蹲下身抽咽。我挽起褲管,做出要下水捉魚的樣子,而事實上我很害怕,這兒的水有一丈多深。聽到女兒尖叫一聲,我跑回來告訴她,“這里面魚太多了,還有青蛙,不如我們不放船了,最好換個地方。”
看得出女兒有點失望。
這符合游戲,我可以拉著她沿渠埂走下去了,不時向她指點著漂浮在水面上毫無意義的東西。
算來在水邊呆得時間夠長了,是以前沒有過的。
在柳林拐彎處,她停下來,指點給我看。一棵老柳將半個身子探到渠里。我笑著稱贊她,再沒有比這兒好的地方了,“在這兒放船給小熊媽媽,好嗎?”
她點點頭。
我們將小船一只只放進水里,看它們順水漂流,被雜物絆住時,女兒就抱著柳樹,騰出手劃水給它們鼓勁。這情形是洪水之后沒有過的。她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在我潮濕的心里,那些小船劈波斬浪,漂向女兒的未來。盡管她依然在游戲中未曾開口,我心里卻回響著屬于我們的對話。“爸爸!”她在我心里一直開心地叫著。
看看晌午了,該是收場的時候了。我起身,聽到身體里一聲骨節(jié)輕快的脆響。頭頂?shù)年柟庖蝗θΦ卦谖覀冎車鷶U散,碰到渾濁的水面便碎裂開來,白沫兒和污穢蕩漾到渠兩邊,黃色的水渦順暢而下。“回吧寶貝,今天可以結(jié)束了。”
女兒卻凝神不動,她的一只腳已趟在水里。
我拉她。她指著遠處的水,嘴巴張開。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么。
水面渾濁依舊,那些小船已看不見了,也許漂遠了,也許沉到了水底,對我而言這沒有區(qū)別。我仔細看著水流,漸漸看清一個起伏的黃色斑點。“那是什么?”我回頭看一眼女兒,發(fā)現(xiàn)她的小籃兒不見了。
“維尼,小熊維尼!”我尖叫出來。
我拉女兒上了渠埂,追過去。柳編小籃已無蹤影,光剩下毛絨玩具在水里起起伏伏。我很著急,女兒這時候反倒異常安靜,面目蒼白呆滯,一副死神降至、一切灰飛煙滅的表情。瞬間,我恍惚看到了那個黑沉沉的洪水之夜。我著慌了,沖她喊:“沒事的,寶貝別怕,我們很安全!”說著,我撅了一根長柳枝,想鉤住小熊時,結(jié)果適得其反,它沉到水里看不見了。我搓著兩手沒辦法,如果是一條魚就好了。我腦子里浮起一個念頭,女兒不再信任我了……
這是件令我恐懼的事。很久了,我所努力的,正是想得到女兒的信任,取而代之小熊維尼。眼下我卻在失去所得,好像看到女兒在水里掙扎、下沉。沒有時間考慮了,盡管水有3米多深,可是說不定我跳下去便會水呢。跳到水里時,我聽到女兒在我心里叫著:“爸爸……”
我感覺到了柔軟的力量,水很快讓我意識到,不可能找到小熊了,我的處境比它還糟,正像石頭一樣下沉。那一瞬息,我明白了一件事,我13歲幫父親放羊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曾覺得那是藏孤祖先留給我們的,一有危險就應該往那里躲。而事實上,真正的危險,來自內(nèi)心,是躲藏不掉的。
我聽到女兒在叫著:“爸爸……”
“爸爸……”女兒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聽到了,“你快上來,爸爸!我不要小熊了,爸爸……”
如果這是真的,將是這個春天,我得到的最好禮物。
我想,我可以死掉了。
8
事情過去很多天之后,我反復對老婆說,你再告訴我一次,這是真實的,好嗎?
我用了很久時間,來確定事情的真實性。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岸上的。然而千真萬確,女兒在哭著跟我說話:
“爸爸,你別藏起來,我怕……”
我像舔舐傷口一樣,抱著女兒,親干了她的淚水。“寶貝,沒事了?!蔽覍λf,“媽媽收到了維尼的信?!?/p>
我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場,然后摟著女兒,像電視中看到的袋鼠一樣,在高低不平的田野上狂奔。風在耳邊響著。我?guī)缀跏菦_鋒陷陣地來到干活的人們跟前。
我把女兒架脖子上,得意地炫耀,“寶貝兒,叫爸爸?”
“爸爸!”女兒脆生生地喊,鈴鐺一樣響亮悅耳。
人們歡騰開了。我老婆從另一塊田里跑了過來。
“寶貝兒,叫媽媽?”
“媽媽!”
女兒甜絲絲的聲音讓我老婆涕淚交加,她摟過女兒去親個不夠。
有人問我,“書呆子,你家伶俐娃咋回來的?”
我說:“事實上,是我不知道咋回到女兒身邊的?!?/p>
我們沉浸在突然到來的幸福中。出工的隊伍里,我看到幾位喪子母親的身影,用圍巾裹著臉,從她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管愿不愿意,她們已接納了喪子的現(xiàn)實。那位死去兒子的木匠,趁大伙喜悅的時候,跟身旁的婦女調(diào)笑起來,婦女們協(xié)力反擊,將木匠的褲帶抽了下去。人們哄笑中,我老婆要我扛上木犁,“咱們回家?!?/p>
回家的路上,女兒不停地在我倆懷里輪換,甜嘴巴關不住了。
幸福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安撫女兒睡著后,我老婆把兩只鴛鴦枕頭靠在一起。像鮮汁與陳釀的勾兌。這是洪水之后,我們第一次做愛。
安靜之后,她躺在我臂彎里,不厭其煩地柔聲描述今年我們家應當出現(xiàn)的情景:院墻盡快壘起來,要用白灰勾出磚縫,墻腳買點水泥抹成光面,廢棄多年的羊圈要修葺好,院子東南角臥幾頭肥豬,雞籠要擴大面積,它們的糞便漚在西墻外面,玉米收茬后,請鄉(xiāng)里農(nóng)科干部設計個大棚,菜畦除了往年的規(guī)劃,再引進一些草莓和葡萄。如果可能,年底購置電腦和摩托……
在她的描述中我昏昏欲睡,她睡著后,我又醒來。我仔細想著今去來昔的諸多事情。不管過程如何,不管最后怎樣,正像白衣人所說,眼下藏孤村得到了有效控制。舍剪刀的人一去杳無蹤影,再來不知何兮年月。附體的收魂人也被大伙趕跑了,最好永遠不再出現(xiàn)。許多過去習慣了的、從藏孤遺民腦子里溜掉的事物,在外面浪蕩一圈兒,又鉆了回去。勞勞碌碌中,藏孤遺民找到了從前的感覺。
這是很重要的。
9
幸福似乎未經(jīng)敲門便進來了。女兒轉(zhuǎn)好頭幾天,我老婆每天在雞鳴前,便哼著歌清掃屋子,把家具電器擦得锃亮,黑漆彩畫的梳妝匣隔幾天便換身新衣服。女兒打開話匣子后,收拾不住了,嘴巴抹蜜,除了逗人高興,慢慢學會了狡辯和跟我拌嘴,整天纏著要我跟她做游戲。我很煩,給她小屁股一巴掌后,心底會泛起一股子舒暢,有時候覺得,這樣慢待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很是奢侈。
在蹦蹦跳跳的日子里,我戒了煙,重新把閑情放在書本上。我能感覺到,人們對我不再那么輕蔑,那些雜亂堆積的書籍,讓他們感到神秘與敬畏。曾有人央求我一下午,指著我身后落滿灰塵的書堆,表示不相信我能治好我女兒,卻治不了他的風濕病。
不單我們家,藏孤村整體精神勃發(fā),進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不斷有新鮮事物走進村莊和人們的頭腦。隔三岔五,縣里鄉(xiāng)里會來一些干部,帶給我們一撥又一撥希望,印象最深的,是從西伯利亞空運來的小尾寒羊,還有穿越大西洋到這里安家的長脖火雞,盡管最后,它們大多客死異國他鄉(xiāng),卻著實讓山村喧鬧了幾番,藏孤遺民算是大開眼界。有一回,干部們帶來幾個碧眼高鼻的洋人,打算把我們這里變成澳洲蝎基地,后來因口蹄疫流行而作罷,但他們帶的蝎種留了下來,我們這兒因此出了位養(yǎng)蝎專業(yè)戶。去年年底,鄉(xiāng)里搞富豪排行,養(yǎng)蝎專業(yè)戶順利入選,風光地成為我們村從城里開回汽車、染回性病的第一人。于是,很多思路活泛的人紛紛效仿,并且有所突破,村里陸續(xù)有人養(yǎng)起了蚯蚓、蠅蛆、土鱉,最近又有人從南方學回養(yǎng)蛇技術,咝咝響的蛇群安家落戶,很多人去看了,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沒有什么不妥。
曾有一個冒失的人,偶然提及幾年前,滹沱河對岸曾有過一個養(yǎng)殖場,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后談論起節(jié)氣和別的事情。
新的欲求不斷產(chǎn)生。我們家的房子很快落伍了,在周圍拔地而起的新房俯瞰下,顯得寒酸卑微。我老婆常在我想做愛的時候,趁機向我灌輸可能有用的致富信息,讓我感到,我們處在一場沒完沒了的掙錢競賽當中。每個人都想贏,每個人都不知道終點在哪里。
女兒沒有上過幼兒園,令我愧疚了幾年,她二年級的時候,我費力將她送到了縣城小學。我開始像大多數(shù)城里人那樣,每天騎著摩托,接送孩子上下學。我風馳電掣地駛在城鄉(xiāng)公路上,電線桿和路旁景物鱗次退后,常有陌生的水泥建筑突兀閃過,讓我瞬間感到迷茫。有那么幾回,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這不是那條熟悉的砂土路,隱在山坳的,不是我們藏孤村。我似乎走在別人的路上,感到周圍的一切,像游戲場景般不真實。
對新生活感到失望的人不多,文昌爺算是異類了,“滾,滾,害人的東西?!痹谏淖詈髸r光,已陷混沌狀態(tài)的文昌爺常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這時候,守在一旁的程大毛便難為情地向人解釋:“爺說的是手機和電腦之類,爺對這些持反對態(tài)度,爺覺得層出不窮的新奇事物,實質(zhì)是人們貪得無厭的表現(xiàn),不算進步,爺說是墮落?!?/p>
文昌爺咽氣時,很費力、很清晰地吐出四個字:“祖先……藏孤……”
很少有人再談論多年前那場洪水了,即便談起來,我想也是一片輕盈的回憶,沒有人費心思忖,它究竟淹沒了什么?改變了什么?沖走了什么?留下些什么?時光機器的傳送帶將人們運到一個又一個領域,同一片土地上,顯示清晰內(nèi)容的永遠是當下的印記。
有時候我看著院中的棗樹,杞人憂天地想象,再來一場洪水會怎樣?如果可以重回舊時光,人們會怎樣度過?常常是,我還沒有想出個頭緒,便被一些瑣碎的事情喚回。
這一次,我被兩個女人的吵架驚擾。程大毛的胖老婆在隔墻那邊,冒出半個肥身子來,叉著粗腰向我家叱責什么。她亂發(fā)扎煞,眼泡虛腫,像剛起來未及梳洗便投入了戰(zhàn)斗。我猜她是站在高凳子上,居高臨下,大嗓門兒砸下,“呀呸!把你個不普通的外路貨,啥球的路數(shù),唵?”
炊煙四散,我老婆在墻角做早飯,拿蒲扇向爐口扇風,一下一下,慢條斯理,對攻擊不聞不問。她就是這路數(shù)。天氣暖和后,她在院角砌了個泥爐,這樣屋里就不那么熱得難受了。因為夜露濕了秸稈,不容易燃著,我老婆頗費了些功夫,盡量以最小的代價對付一頓飯。青煙彌漫,她不時咳嗽幾聲。
沒有得到響應,大毛媳婦只好繼續(xù)進攻。
我聽清了,我們家的爐子靠著兩家隔墻,青煙和柴灰越界過去,污染了她家。大毛媳婦見我走過去,便喊:“叫眾人來看看,我胡說哩,唵?剛洗的床單,白格絲絲的,就盡是黑毛了,唵?不是一回兩回,一天兩天了,連個屁也不放,唵?啥球做法,啥球人家,破房爛院的,活該!”
我老婆遞給我一把小蔥,讓我去洗干凈。她說:“把黃斑一點點掐凈,泥倒不打緊。今年的菜籽有問題。你看,一拃高的東西盡說法。”
我被支到水管子旁,弄了半個時辰。大毛媳婦漸漸氣勢小了,我聽見我老婆這時候說:“妹子,我家飯好了,過來吃吃,當心閃下去,你那肚子可金貴著哩?!?/p>
自失了兒子以后,大毛媳婦再沒開懷。大毛兩口子看了不少中醫(yī)西醫(yī),都無濟于事。
“旦旦可是個乖娃,我常念想哩。”我老婆繼續(xù)說。我推搡她進屋,瞅見大毛媳婦眼圈紅了。
“妹子,家窮不算窮,人窮到老空。”我老婆說,“大毛可是個本事人,縣城里有買賣……”我忙把她拉進屋子。
村里人都知道,大毛在城里做買賣,養(yǎng)著個20出頭的女人。
墻那頭偃旗息鼓了。我老婆笑著招呼過禮拜的女兒起床吃飯。我怨她何必話頭子傷人,她笑著說:“你當她為這個,啥柴灰黑毛的?她是為那一尺寬的地垅?!?/p>
這倒是事實。開春時,縣鄉(xiāng)的領導到我們這兒做工作,說一個大老板相中了我們的土地,要建啥企業(yè),總之很隆重很難得的樣子。占誰家的地,給誰家錢。這還不算,最誘惑的是,誰家幸運地失去夠指標的土地,就給你轉(zhuǎn)市戶,讓你在企業(yè)上班。這對56戶人家的藏孤村來說,是大事,很多人盼著早點失去土地,越多越好。文昌爺聽到這事后,一命嗚呼了。程大毛家和我家的地挨著,量過來丈過去,把中間的地垅算給誰,誰家就達到了那幸運數(shù)字。因此,我們兩家較上了勁。
“吃罷飯,你去隔壁一趟。”我老婆說,“思來想去,把那地垅讓給他們吧。”
我給女兒夾一筷咸菜,勸她別挑肥揀瘦,再有倆月就10歲生日了,到時想吃啥吃啥。
我老婆說:“風光不在衣鮮,她苦哩?!?/p>
上午我從程大毛家回來時,看到女兒在跟羊說話,它是女兒纏著我從別人家抱回來的。那時小羊羔剛出生不久,柔軟的卷曲白毛,閃著綢緞般光澤,像一首陽光里的童謠。女兒喜歡得不得了,見天給它挖草、捋樹葉,蘸水梳理皮毛?!安辉S挑肥揀瘦哦,”女兒學著我的口氣,把樹葉子遞羊嘴邊。小羊啟動下頜,嚼了幾下,便擺頭放棄。女兒拽住它的胡須,咯咯笑著。她身后,是我家的菜畦,小蔥濃郁,蒜苗青綠,豆莢正在爬秧?!鞍职峙隳闳ズ訛┓叛?,那里有它愛吃的鮮草,甜苣、豬耳朵,還有紫花苜蓿?!蔽艺f。
我覺得,我們今天做出的決定,對女兒是個損失。
日漸當頭,熱風滾動,河灘上看不見人影。我們把小羊的繩子解掉,任它自由覓食。很久沒有跟女兒出來玩了,看得出她很高興,叫著在草叢間跑來蹦去,馬尾辮在腦后跳躍搖擺,不一會兒,采了一把蒲公英花送給我,然后跑到河邊去揀好看的石頭。水聲清脆舒緩,縷縷白煙在河面上浮蕩,空氣里飄浮著水草的腥味。我脫掉汗衫,靠了塊光滑的大青石躺下。眼前,青草和砂石相間,順著河流走勢鋪開,直到視線盡頭,被一座山丘擋住。再沒有別人了,整個河床是我們的,我銜了根狗尾草,閉眼享受愜意時刻。羊羔在不遠處咩叫。
“爸爸,我看到小魚啦?!迸畠簹g笑。
“小心點,別讓水猴子拉走?!蔽覒醒笱蟮卣f。
“我才不怕呢。”女兒咯咯笑著,傳來她濺水花的聲音。
“說真的,寶貝,你生日想要啥禮物?”我逗她,“毛絨小熊嗎?”
“才不呢。”
“新書包怎么樣?”
“不要。”
“那你想要啥,該不會是自行車吧?”說實話,我愿意給她買。
女兒咯咯地笑:“不要,爸爸,我早想好啦?!?/p>
“啥?”我坐起來,“讓爸爸聽聽。”
遠處,順著河灣,移動著一個人影,模糊的光暈在人影周圍晃動。
女兒笑著跑過來,很認真地跟我說:“爸爸,我要你再想一個游戲,想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游戲?!?/p>
人影越來越近,漸漸能看清他戴著草帽,身后跟著一條狗。
“不像是咱們村的人?!蔽抑钢侨苏f。
10
他拉緊狗繩,喝止它沖小羊狂吠?!扒那膬和?,看把你高興的?!彼f。
那是一頭純種狼犬,體型碩大,耳朵尖刃一樣??次易⒁馑墓罚f:“我在吉莊買的,買時才這么點兒?!彼脙筛种副葎澚艘幌?。
“這種狗我見過,德國黑貝,縣城狗市上,一條這東西好幾千呢?!?/p>
“那不算貴的,我伺候的老板有條狗,才一拃來長,上了萬了?!?/p>
“唉,圖個甚?”我問,“吉莊在哪兒?”
“在一片兒島上,周圍全是水?!彼f過來一根煙,我拒絕了?!澳菐啄隂]人去,現(xiàn)在上島得花200塊租個快艇。你得按緊帽子坐好,當心海風閃了你?!?/p>
“快艇我見過,翹起頭,用屁股犁開水線,快得很?!?/p>
“就是,水蛇似的,初坐還怕呢。不過是,人就圖個這,越怕越有人坐。”
“要不說人是賤的,東西是貴的。”
“是了,東西越來越貴,樓房一天一個價。就那還排隊搶號呢?!?/p>
“嗯,我見過,電視上甚也有。咱村兒去年裝了有線,”我注意到他在打量我女兒,將她拉緊,繼續(xù)淡淡地說,“效果不好,苶貴。大部分人家還用鍋蓋?!?/p>
德國狗吠了一會兒,膩煩了,吐出紅舌頭喘息,轉(zhuǎn)著圈兒嗅來嗅去。狗繩在他左右手間不斷輪換。晌午的日頭火辣,汗水不停往出冒,我忍著那種濕黏黏的難受。
“娃兒都這么大了?!倍虝撼聊螅麖谋嘲锩鰞砂纱嗝婧蛶琢L嵌?,給我女兒。我一再拒絕,他有點惱火,“你還是老樣子!”
女兒看我一眼,接住了零食。他摸了一下女兒的馬尾辮兒。
“我老遠就認出你了?!彼f。
“我也是。”
“人不親土親哩。”他說。
“你咋把它帶回來的,”我指著狼狗,“路上沒人管?”
“我包了輛車。”他重新背上包,示意我們一塊兒進村。
“你先走,”我說,“羊還沒吃好呢?!?/p>
他走了幾步,甩下一句話,“這河灘,亂糟糟的沒人修。”
“這次回來不走了?”我沖他背影喊。
“不走了。”他遠遠地回應。
空氣悶熱,我被不停滋生的汗水搞得心亂如麻,脫了襯衫又覺骨頭里面冷。羊拖著滾圓的肚皮在河槽里溜達,看樣子,在找鹽堿幫助消化。我沒有心情在河灘呆了,召呼女兒回家。
女兒牽著羊過來,“爸爸,給吃食的那個伯伯是誰?”
我說:“路過供銷社,爸爸給你買更好吃的。”
不管女兒愿不愿意,我奪過那兩包干脆面和糖豆來,遠遠地拋到了河里。
消息傳得很快。“宋大個兒回來了,”一進家門,我老婆便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你猜怎么著?宋大個兒帶著一條狗回來了?!?/p>
他回來做什么?我躺在炕上思忖。這個中午,藏孤村大概有很多人在想這個問題。
“你猜他這時候在哪里?”我老婆問我,可不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他去了墳里,他一回來便去了來仔兒墳地?!?/p>
這倒有點出人意料。后來藏孤村不斷有人談到這件事。
那天中午,很多人跟在宋大個兒后面,遠遠打量他做什么。宋大個兒牽著狗,背著包,戴一頂俏皮的卷邊兒草帽,咖灰短褂配著松垮的牛仔褲,腳底下是一雙鞋帶密集的褐色板鞋。幾個男孩子悄聲議論,如果再背把吉他就更像了。他們說的是在網(wǎng)絡上出了名的一位流浪歌手。
他走過長長的青石板路,拐了兩次彎,上了通向后山左岔的羊腸道;他穿過荊棘林和灌木叢,穿過黃花正絢的莜麥地;他拖著步子,慢慢走近來仔兒的墳;他就那么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卸下背包,從里面取出一只梳妝匣;他抱著梳妝匣,在來仔兒墳前的土堆上坐下,一直坐著。
三嬸兒在那天下午,義憤填膺地在我家講了這些事情。
“沒人味的東西,做戲給誰看哩?”她這樣評價本家侄子。
我老婆安慰她,“好歹搭伙了五六年,許是不一樣呢?!?/p>
“他咋不在外面碰死病死餓死叫野狗咬死?”三嬸兒拍著炕沿,詛咒本家侄子,“還有臉回來?回來做啥?做戲給誰看哩?咋不刨開棺材咯嘣咯嘣撅兩根骨頭給人看?”
我老婆聽不下去了,直截了當?shù)匕参克安还苷Π?,白紙黑字,紅戳赤印,那協(xié)議是板上釘釘,改不了的。嬸兒放心好啦?!?/p>
來仔兒死后,我老婆看不得那地空著,每年犁耕鋤耙,讓它在氣勢上喧鬧熱火些,秋后的收入,能抵得上來年的種子化肥,如此反復,地沒荒蕪,也沒人插管。今年,企業(yè)按占地多少補錢,占得多還給轉(zhuǎn)戶口、辦工作,那塊地便有了說法。按理該宋大個兒受益,可是他失蹤幾年,不知死活。按政策,地沒荒,村里便不好收回。反正是不能種了,歸誰都無所謂,我老婆只為那塊地本身遺憾。這時候,三嬸兒出主意解決了難題,她認為,論血緣、論遠近、論親疏,不管論什么,宋大個兒的地,都應當記在他堂弟、也就是她兒子身上。她覺得,即便侄子本人在場也不會反對。
“你協(xié)議在手,怕啥?再怎么著,畢竟是他長輩,他還能不聽嬸兒的?”我老婆安慰三嬸兒。
“就是就是,我就是覺得,回來回來吧,不管活的管死的,這號人拎不清個輕重。當年不是我報信,他能走成?”三嬸兒跳下炕沿,準備離去,臨出門嘟噥道,“你說說,也不知道回來做啥?”
有人跟三嬸兒撞個滿懷,告訴她,他們打起來了。
街上,三嬸兒的兒子領著幾個小兄弟,等住了從墳地歸來的堂兄,他要堂兄趕快滾,“滾出藏孤村,藏孤村從來沒你這號東西!”他們恐嚇著,忍不住就動起手了。三嬸兒趕到后,喝止了兒子,給侄兒擦鼻血,擦著就動了真感情,看得出,她嗚嗚啼啼的哭是真心的:
“叫人咋說你哩,信也曉不得寫。不省心的……”
等嬸子哭了一會兒,宋大個兒把三嬸兒交給堂弟,說自己去村委有點事。他拍著比自己低一頭的堂弟肩膀,寬慰說沒關系,比這厲害的,他經(jīng)受多了。
很快有人從村委傳出消息來,宋大個兒念念不忘河對岸的鹽堿地,他要求正式批給他,要在那里蓋房、建犬舍。他說他的黑貝,那只受命蹲在門口的狼狗,肚里正懷著崽呢。它來到這里,作為安家落戶的第一代犬種,它的子孫將在這里繁衍。村委一班人開了個簡短的會,認為宋大個兒的要求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沒有理由不批給他。況且,宋大個兒從南邊掙了點錢,一回來便拿出兩萬捐給村小學,這是可以上報的典型。年輕的村主任很欣賞宋大個兒的做法,最后,他進一步探討了關于占地補償?shù)氖拢未髠€兒表示無所謂,咋都行。他起身告辭,黑貝跟在后面。“別像了咱,叫這一茬娃們學好。”宋大個臨走時說。
閑人們又跟著宋大個兒來到河灘。宋大個兒在對岸的家已還原成了一堆黃土。很多人參與了幾年前的那件事。他們跟在后面,小聲談論著,宋大個兒站在廢墟面前會是什么表情?“他給學校捐了兩萬,千真萬確?”有人問?!斑@種人,說不準做出甚事來,大伙還是小心點?!庇腥颂嵝颜f。
多少年了,這條季節(jié)性河流肥肥瘦瘦于村子西邊,河對岸除了鹽堿地,就是不成氣候的小塊地,沙化得厲害,人們覺得種什么都得不償失。因此,河流上面始終沒有修起過一座橋,哪怕是簡陋的獨木橋,最勤快的人也不愿汗水白白浪費。人們跟著宋大個兒,趟著齊膝深的河水,上了對岸。三嬸兒和她兒子,一路說著侄子的好話。
宋大個兒站在廢墟上,看了一會兒,在雜草間走了幾步,停下來,彎腰從黃土里拽出根長條形的東西。他抖落上面的土,吹了吹。大家看清了,那是根門檻石。他拿著石條,左右逡巡,在廢墟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放下去,擺正,看他如同孩童過家家的認真樣兒,好像跨過石條,就進入了一個家庭。宋大個兒這時候才放下背包,吆喝黑貝說,到家了。
黑貝在新領域轉(zhuǎn)悠、撒尿。
后來,三嬸兒來我家串門時,對侄子贊不絕口,說他有本事,到底還是一門人,像她死了的那口子,不計前嫌,出手闊綽。那天,宋大個兒在荒灘上顧自搭起了臨時帳篷,三嬸和兒子勸說無果,便鼓動大伙齊動手幫忙?!八寻锏臒熝匠允逞?,啥啥都拿出來,散給眾人了?!比龐饝C笑地罵著,“呸,也有臉皮要?!?/p>
接下來的一月,河對岸空前熱鬧,幾輛拖拉機和農(nóng)用車整日奔波忙碌。宋大個兒用最短的時間備好材料后,為出行方便拉回十幾棵圓木,刷了桐油,人們還未完全醒過味兒來,河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座氣勢不算小的木橋。橋面上鋪了層砂土,人們試探著走上去,感覺那十幾米路,跟平地上一樣穩(wěn)當,還多點情趣。因此有人覺得,那塊鹽堿地其實不錯,背山面水,開闊平坦,過去不曾發(fā)現(xiàn),不該讓宋大個兒撿了便宜。
河對岸要起二層小樓,藏孤遺民傳說著。
捐了兩萬,還要蓋房起樓,還要修橋鋪路,藏孤村出現(xiàn)了許多宋大個兒在外面如何掙錢的版本。最離奇的說法,是宋大個兒靠襠中之物,賺了許多南方女人的錢。我憎惡這種下流的臆想,盡管我同樣憎惡宋大個兒本人。我內(nèi)心承認,他骨子里不算壞人,只是他不在我的世界,我做不出他做的事,活不出他的活法。而已。
當然,提出這種下流說法的人,也不是壞人。他們這些天在幫宋大個兒蓋房,很辛苦,比我這樣四體不勤的人要強得多、有用得多。那些日子,我最掛心的是女兒生日的時候,送給她一個前所未有的游戲,可我還沒有想好,有點著急。作為父親,我盡力滿足她的要求,避免她受到丁點委屈和傷害。有時候我覺得,付出,其實也是一種欲望。
宋大個兒的房子蓋到一半時,遇到點兒挫折。村里有個人吃著飯,稱贊兒媳廚藝的話剛吐了半截兒,忽然就僵住了,說不出話來。醫(yī)院做開顱手術的費用是20萬,據(jù)說這恰好是宋大兒的全部。焦急的人很輕易地在宋大個兒那里拿到了錢。
因此,河對岸二層小樓的圖紙可能用不上了,到現(xiàn)在,那房子的一層還沒有澆頂,宋大兒用塑料薄膜覆蓋著,在雨季和汛期到來前,牽著黑貝住了進去。
工程隊及時討了點工錢,撤走了。對宋大個兒來說,一河灘閑置的水泥鋼筋是個問題,他得日夜防著雨水和賊。養(yǎng)雞戶看到后,決定擴建雞場。他答應了養(yǎng)雞戶,年底時一次還清所借水泥鋼筋或等價的錢,而最后的結(jié)果時,一場禽流感很快讓養(yǎng)雞戶破了產(chǎn)。
我女兒10歲生日即將來到時,藏孤村又來了白衣人,沒完沒了地噴灑消毒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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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叫志生的朋友,活著時常常蹬幾十里自行車,從遠村來到我家,聊些常人覺得沒用的閑話,有時候纏磨一天時間,僅僅因為談論一個拗口的句子?!盎钪?,是欲望的不斷釋放與一再孕育?!蹦憧梢韵胂?,兩個衣裳襤褸的鄉(xiāng)下人咬文嚼字的滑稽樣兒。我們在別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他也是這樣。因此,前年六婆出殯的時候,我替死去的朋友披麻戴孝,埋六婆時我號啕大哭。這件事讓很多人產(chǎn)生誤會,藏孤村再次出現(xiàn)白衣人后,便有人恐慌地來找我。我哭笑不得,向他解釋禽流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得出,他希望我像六婆一樣,講出另一番不科學的說法來。
盡管宋大個兒接受了別人的幫助,也幫助了別人,但他依然沒有擺脫被孤立的命運,很快就有人指責這個不祥之人不該回來?!皫啄昵?,公雞便給他做了記號?!庇腥藨崙嵉胤鹋f賬。
也有人覺得這種話無聊透頂,但災難落到頭上的人家,總是想找到一個可以承擔責任的對象。特別是被送到醫(yī)院,沒有好起來,反而越拖越糟的病人家屬,他們心急火燎地尋求各種辦法。而事實上,這種新疫情在很多地方出現(xiàn)。白衣人在村里忙碌時,看到許多人嘗試千奇百怪的土方,熏艾草、吃白灰、針刺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生吞蛇膽。白衣人并沒有制止這類作法。藏孤遺民覺得,禽流感遠在白衣人能力之外。
死亡終于降臨了,被死神選中的是三嬸兒的女兒。上初中的三丫蒙著白布,被哥哥開著農(nóng)用車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拉回來。她是個性格爽朗的孩子,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點,伶牙俐齒,一副好嗓兒。上禮拜去衛(wèi)生院時,坐在農(nóng)用車上,還給一臉愁云的哥哥唱了幾首歌。再回到村子的時候,是個黃昏,三嬸兒已不能自持,眾人幫忙,將直挺挺的女孩兒抬下車。宋大個兒去搬堂妹的腿時,被人一把推開了。
“離我們遠點!”那人說。
“瘟神!”三嬸兒的兒子冷冷地說。
像在城市蔓延的非典一樣,疫情引起了足夠的恐慌,也引起了足夠的重視,村里按照紅頭文件的指示,讓學校放了假,正在建設的企業(yè)停了工,封鎖了進出村莊的路口,沒有得到特別允許,不讓一個外人進來,不放一個村里人出去。即便這樣,還是不斷有人病倒,特別是老人和孩子。救護車隔幾天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留給村莊無奈和凄涼。如果不是有人戴著紅袖章,日夜把守著村口,肯定會有人背井離鄉(xiāng)。大家明顯感覺到,白衣人定期進入藏孤村,噴灑消毒劑時,變得格外小心謹慎,好像進入了雷區(qū),對村里人充滿警惕,看到我們的時候,總是想遠遠躲開,好像藏孤遺民是一群恐怖分子。
其實不單是外人,連我們都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看著平日司空見慣的山村景致,一株樹、一塊石頭、一堵老墻,感覺跟往日不同了。人們互相照面時,都有幾分尷尬和別扭。對河對岸的人和半截房屋,更是避而遠之,宋大個兒每每過河這邊來時,大家都緊張得要命。既然不能像上回那樣把他趕走,大家就得把孩子藏起來,生怕被他看一眼。
“他媽的,真想宰了他!”經(jīng)常有人說類似的話。
終于有人受不了了,帶著妻兒,到后山上搭起了窩棚,過起離群索居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祖先的啟發(fā)?好在天氣暖和,這種做法有可取之處。
不用上課,整天瘋玩,孩子們是這些天唯一快樂的人群??粗畠簩σ磺袧M不在乎的模樣,我擔心死了。女兒休學在家,加重了我們的負擔,每天要給她量三回體溫,強迫她喝定量的水,禁止她靠近河邊。我老婆則用她老家的辦法,每晚將女兒脫下的衣服,用煤塊壓在鍋臺邊,這樣的衣服百毒不侵,據(jù)說是暗合五行的作法。女兒對此不屑一顧,用她小學二年級的知識批駁我們?!皔-u-yu,m-ei-mei,”她拖長聲調(diào)這樣念道。
陸續(xù)又有幾戶人家搬到了山上。他們相互避開,就著山勢,盡量把窩棚搭在隱蔽處,好像在跟誰捉迷藏。老實講,我理解這種心理,但這次我不準備那么做。而事實上,搬到山上,也并不能切斷跟村莊的聯(lián)系,每天得回村挑水,孩子們會偷偷溜回村子玩。有時候在山道上,會出現(xiàn)女主人匆促的身影,一會兒便可以見她抱著鹽罐或別的什么,再次匆促地上山。
“純粹是自找苦吃?!蔽腋掀耪f。
我老婆對別人的事兒不作評價,她針對我說:“上回,咱也一樣?!?/p>
“這一回我得堅持住?!蔽艺f,“這一次我要贏。”
女兒很向往窩棚下的生活,在她看來,搭棚子本身就很有意思。那些孩子下山來玩時,她總是投去羨慕的目光。我一次次拒絕了她的乞求。女兒不理解地看著我。她一定覺得,這件事我認真得過分了。
她為此絞盡腦汁,有一天很生氣地質(zhì)問我,“你想好送給我的游戲了嗎?”
“還沒有,我保證到時候會有?!蔽冶凰糜悬c煩。
“把這個送我好了。”女兒說。
“什么?”
“上山搭窩棚啊,”女兒晃著馬尾辮兒,“多好玩啊。我就要這個,把這個送我!”
“那不是游戲,”我認真地說,“那是很嚴肅的事情?!?/p>
“嚴肅個屁!”女兒噘著嘴小聲嘟噥。
女兒再次遭拒后對我愛理不理,可我內(nèi)心是高興的,她把那當成游戲,說明上次藏匿山窩的事情,沒有在她心里留下黑色印記。這是應該慶幸的。
瘟疫橫行的一個月里,村里的雞幾乎絕跡,它們被歸攏在一起,不管有病沒病的,掩埋到一個大坑里。人們知道,錯不在它們,它們是無辜者??伤鼈兊闹魅耍S了這件慘不忍睹的事發(fā)生。這件事連累了村里其它牲畜,很多人家為避免白白失去它們,而忙于趁白衣人動手之前宰殺它們。
女兒不理解那殺戮的場面,顫著聲問我為什么?我不想讓她明白生存的殘酷道理,總是回答得含糊其辭。
我女兒在10歲生日前夜,哭哭啼啼的。她的小羊病了,好像被野棘果劃傷了胃,一直在吐血。她擔心它的命運,哭著,很晚了不去睡覺。
“爸爸,它不會死吧?”她哀求我說。
“當然不會,它只是吃錯東西了,睡一覺就會好的?!蔽胰鲋e。我13歲便開始放羊,經(jīng)驗告訴我它兇多吉少。
“它為啥吐血,吐了那么多血?”
“那不是它的血。它吃錯東西了,那東西在流血?!?/p>
“爸爸,你不會像他們一樣,殺掉小羊吧?”
“怎么會呢?快去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女兒睡著后一會兒,小羊就死了。我看了一下表,已過零點。趁女兒睡著,我把它埋在它最愛吃的苜蓿地里。我想著怎樣跟女兒解釋。生與死是正常的事,她遲早會明白??墒?,如果明白的過程充斥了血腥味,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很不幸,女兒再出現(xiàn)類似上回那樣可怕的問題,我恐怕就沒有耐心活下去了。我還沒有想好合適的話,天便亮了。
女兒醒來后,一骨碌爬起來,咩咩叫著,四處尋找小羊。
我告訴她,不用找了。女兒不解地看著我。
“今天是你生日,”我笑著說,“還記得爸爸跟你講過的游戲嗎?”
“它死了,是嗎?”
“那是游戲的一部分。”我用輕松的語調(diào)編著瞎話,無非想讓她糊里糊涂地快樂下去,“今天你10歲了,有件事應該明白了,現(xiàn)在爸爸告訴你。”
女兒被我唬住了,忘記了為小羊哭泣。
“這是件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事情,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你能答應爸爸保守秘密嗎?”
她緊張地點點頭。
我繼續(xù)騙她,“每個人一出生,世界就為他啟動一個游戲,里邊有很多人、動物、東西,他們不斷加入進來,成為游戲的一份子,扮演好的、壞的,病的、健康的,各種角色。當然,也得有退出的,比如小羊。還有那些死去的雞、牲畜、人……”
“為啥要退出?”她問。
“不為啥,”我說,“這是游戲規(guī)矩?!?/p>
她沉默著,可能被弄糊涂了。
“就是這樣,我活在你的游戲里,你活在我的游戲里,我們活在一個大游戲里?!蔽依^續(xù)說,“到了應當?shù)臅r候,誰也得退出,爸爸、媽媽,還有你,每個人都這樣。游戲就是這么定的。所以,世界上沒有生死這回事,只有加入和退出?!?/p>
我盯著女兒,察顏觀色,希望她在糊涂中安心,又擔心加重她的恐懼心理。
“那……游戲規(guī)矩是誰定的?”
“不知道?!蔽艺娴牟恢?。
“好了,就這么回事,現(xiàn)在我們吃油糕好嗎?媽媽等著我們呢?!蔽艺f。
“那……我們以前,藏在山洞里,也是游戲嗎?”
“是的?,F(xiàn)在也是?,F(xiàn)在還有人玩那個游戲。好了,我們吃油糕吧?!?/p>
“那……可以改變游戲嗎?比如我們忽然不吃油糕,改吃餃子?!彼钊胫业娜μ?,有點出乎意料。
“讓我想想,”我擦著汗,我老婆在一邊笑著,幸災樂禍的樣子。我繼續(xù)胡扯,“這個……嗯,是這樣,總有人企圖不守規(guī)矩,改變游戲本來的樣子。游戲會派出一種人,他本人并不知道,作為游戲一份子,他監(jiān)視大伙兒,專跟大伙兒作對,像宋大個兒和他的狼狗……”
我老婆忽然大笑起來,好容易才忍住笑,招呼我們吃飯,要我用油糕堵住嘴。總算敷衍過去了,我擦著滿頭的汗,開始吃為女兒準備的生日早餐。我老婆想起了什么,笑噴了飯。女兒莫明其妙地看著我們,放下筷子,認真地問我,是那只肚皮拖地的大狗狗嗎?我告訴她,那是只懷孕的德國黑背。
女兒的生日還算順利,我以為事情就是這樣了。這一天,我和老婆清理了菜畦,給南瓜架了秧稈,給西紅柿掐了尖,下午時粉刷了院墻,禽流感看看要過去了,克制它的疫苗已經(jīng)在村里推廣,白衣人明顯減少了來的次數(shù)。我們聯(lián)系了一車磚瓦,打算等女兒重返校園后,將她住的屋子翻修一番。黃昏的時候,有人跑來告訴我,我女兒在河灘上出事了。
我們趕到那里時,女兒已被送到醫(yī)院。
醫(yī)生告訴我,“不要緊,咬下來的兩根手指頭已經(jīng)縫上去了,也打了狂犬疫苗?!?/p>
我最擔心的不是女兒的手。她的手包在厚厚的白紗布里面,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毫無疑問地存在著。女兒躺在急診床上,不哭不鬧,也不說話,怯怯地望著我。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不能確定,在她心里,我們長期努力搭建的城堡是否坍塌?我有點懊悔,或許應該像窩棚里的人那樣藏起來,或許有些人的內(nèi)心是永遠無法走進去的。
宋大個兒拿著一摞檢查單子進來,看到我,慚愧地往出掏錢。我不允許女兒受到任何傷害,我狠狠地說:“我要的,不是這個!”
他解釋說黑貝快臨產(chǎn)了,不讓人靠近的。他摸我女兒的頭發(fā),夸獎她。下午,我可憐的女兒自作主張,去了河對岸。
“你女兒很有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好一些。她不知想改變啥,說大家都讓一讓,說不定就能改變。”他摸著我女兒的馬尾辮,“我很喜歡這孩子,來仔兒也是?!?/p>
“離我女兒遠一點!”我警告他,拿桌上一個杯子砸到他頭上。
幾天后,我抱著女兒回到藏孤村時,疫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女兒看起來沒有出現(xiàn)身體之外的任何問題,這是最重要的。女兒反倒安慰我,說她守住了我們的秘密?!罢f不定,游戲本來就是這樣子?!彼e著受傷的手說。
把女兒安全地交給老婆后,我便去了宋大個兒家,在他的半截房子里,說出了我的來意。他給我跪下了,“它懷著一肚崽子呢?!?/p>
但我很堅決,把繩子扔給他,像多年前我老婆殺豬時那樣,“你只要把繩子套上去,就行?!?/p>
事情剛剛處理完,聞訊看熱鬧的人就圍了一河灘。我老婆抱著女兒,火急火燎地跑來了??吹竭@情形,她又沒出息地哭了,奇怪的是,她口口聲聲哭的是苦命的來仔兒。宋大個兒癱坐在地上,摟著狗尸,眼神干枯。時光好像倒轉(zhuǎn)回了從前,很多人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就是這樣,一言不發(fā),失魂落魄地癱在地上?!比藗儑扇赫務撝腥苏f可憐,有人說活該。
女兒在我老婆懷里,被眼前的事,特別是被我的臉色嚇著了,她小聲地叫我,“爸爸……”
我把她摟過來,親她的小臉蛋,安慰她,“沒事的,寶貝兒別怕。我們很安全,我們回家?!?/p>
“爸爸,”女兒小心地說,“我想,我想……我們能不能輸?shù)???/p>
“什么?”
“游戲?!迸畠涸谖叶呅÷曊f。
我一下子流出淚來,摟緊女兒說:“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能不能輸?shù)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