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叫“韓會堂”,部隊的老戰(zhàn)友都親切地叫他“韓團長”。他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和我們一同穿上軍裝從關中平原奔赴西藏高原的老鄉(xiāng),當時被分在了條件非常艱苦的西藏空軍雷達部隊。今年春節(jié)老戰(zhàn)友聚會,大家在觥籌交錯中暢述高原軍營的歲月。用餐后洗手時,我剛要把臉盆中用過的水倒掉,老韓忙攔住我,說這水還可以用別浪費了,原來他一直保持著節(jié)約用水的好習慣。三十多年的高原軍旅生涯中,他有十多年是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山雷達陣地度過的。他從當戰(zhàn)士、班長、排長、連長直到擔任雷達部隊團長,一直沒有離開雷達部隊。秋夏時節(jié)站在高山頂上,頭頂是藍天白云,遠處是茫茫雪山,山下是開滿鮮花的草地,牛羊遍地,一幅草原牧歌的美麗圖畫。可每當他想起在高原的軍營生活時,最難忘的仍是雪山上嚴重缺水的情況。他說在高山上做飯要用水,洗臉洗衣要用水,最關鍵的是二十四小時連續(xù)運轉的油機一刻也不能缺水。高山上紫外線特別強,人體皮膚容易干燥,嘴唇容易干裂,必須要多喝水補充水分,人對水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他常說:“你們無法理解??!在雪山上,關鍵時刻,真是水比油還珍貴!”盡管他現(xiàn)在已調往內地,轉業(yè)后分在省級機關工作,可他還一直保持著每天早上只用兩杯水洗漱——一杯水用來刷牙、一杯水用來打濕毛巾洗臉——的習慣,不管是在家中、單位還是出差住旅館都是這樣。他一直在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教育自己的子女和身邊的人。
雪山雷達陣地的嚴重缺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山,每年都有長達六個月大雪封山的日子。在這段日子里,雪山完全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這意味著“滴水貴如油”的雪山雷達陣地飲水更困難——每一次取水都是一場特殊的戰(zhàn)斗,每一次取水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記得在老韓所到的第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雷達陣地,一個風卷雪飄的冬日,兩位戰(zhàn)士上午拿著麻袋下山背水,直到黃昏還不見歸來。焦急等待的戰(zhàn)友們下山四處尋找,晚間找回了迷路的背“冰”戰(zhàn)士——他們已經變成了“雪人”。山上的戰(zhàn)士們又冷又餓,有的等不到冰水燒開,就一口干糧一口冰水地吃開了。
有一次,一場罕見的大雪持續(xù)了半個多月,連隊的水早已用完,戰(zhàn)士已吃了幾天的雪水。上午,大雪剛剛變小,二十出頭的老韓就加入了由連長帶領幾十名官兵下山搶水的戰(zhàn)斗。
他們揮動鐵鍬和十字鎬,一點一點挖通了阻礙著通往山下公路上的積雪,到山下幾公里外的湖中取水。湖面被封凍了,上面結著兩尺多厚的冰!大家輪著用鋼釘打眼,在眼里裝上炸藥,把冰炸開了一個窟窿;接著大家排成一行,把水一桶一桶地往車上傳遞。突然,戰(zhàn)士袁滿春腳下一滑,一個跟頭摔在地上,被磕掉兩顆牙齒。就在大家扶起小袁時,戰(zhàn)士張金明也摔倒了,嘴巴撞在水箱上,不但碰掉了兩顆牙齒,鼻子也出血了。小袁和小張忍著疼痛,不顧同志們的勸阻,繼續(xù)和大家一起干了起來。水車在返回途中,陷進了一個深雪洼,任憑油門再大,車輪仍在原地空轉打滑。戰(zhàn)士們只好再次鏟除積雪。山上的同志還拿著木板,把麻袋墊在車輪下,有的套上繩子在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水車一米一米艱難地向前移動著,直到黃昏,總算把水拉上了山。
水拉回來了,人卻變成了“雪人”——眉毛上是霜,背上是雪,胸前和褲管全是冰,用棍子敲會“邦邦”直響。拉回的水存放在蓄水池,不過三天又結上了冰;冰越結越厚,到頭來水全都變成了冰。用水時要用鐵錘砸、用鋼釘撬,然后再放到鍋里燒化。一次,炊事員小張好不容易弄下一大塊冰,準備化水做飯,結果冰塊太重,他腳下一滑,一失手,冰塊“咚”的一聲把鐵鍋砸了個大洞,更遺憾的是把那塊冰弄臟了,小張被氣得蹲在伙房里傷心地大哭起來。
盡管山上的雪很多,卻不能食用。有年冬天,通向湖邊的路上積雪太厚,無法到湖邊取水,同志們吃了一個月雪水。誰知雪中缺乏人體所需的多種礦物質,全連官兵個個全身無力,有的還出現(xiàn)了浮腫。全連三分之二的人病倒了,給戰(zhàn)備值班帶來了很大困難。
每座雪山雷達站,吃水難,洗衣更難。連里規(guī)定,冬天一般不準洗衣服,若要洗須經過批準。拉一車水,官兵們要喝、要做飯,油機轉動還要用。萬一大雪封山時間長了,做飯的柴火很難保證,戰(zhàn)備油料更不能動。每逢冬季,大家早就作好長期忍耐的思想準備,不洗衣,不洗澡,衣服實在是太臟了就用雪揉揉。
老韓印象中最深的,仍是在海拔五千三百七十四米世界最高人控雷達站戰(zhàn)斗的日子。那里缺氧程度達百分之六十,被稱為“生命的禁區(qū)”,但那座雷達站卻肩負著每天從山腳下的拉薩機場飛往全國各地的所有航班的導航任務。為了祖國邊防的安寧和西藏的航空事業(yè),這里一直駐守著一批祖國的忠誠衛(wèi)士。他們的英雄事跡多次被中央級媒體報道,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被空軍授予了“甘巴拉模范雷達連”的榮譽稱號。
1991年,從10月22日起,由于拉水車幾次發(fā)生故障,水沒有能及時送上山。陣地用水告急,除了僅有的一點油機用水外,生活用水已停止供應。
26日晚飯后,官兵們圍在一起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每個人的嘴唇都已干裂,然而,一杯普通的涼水在十幾名官兵中傳了一圈,幾乎還是原樣。
由于幾天來飲水嚴重不足,官兵們動不動就會流鼻血。操縱班副班長謝剛在兩天之內已流鼻血十余次,臉色變得烏青,可他用紙團塞住鼻孔,一直堅守崗位。副連長和戰(zhàn)友們勸了幾次,也沒能把他拉下崗位。
官兵們又忍饑挨餓度過了一天。幾天來,不少同志出現(xiàn)嚴重高原反應:體質下降,感冒咳嗽,發(fā)高燒,頭痛,拉肚子,流鼻血,全身無力。戰(zhàn)士梁池新已拉了四天肚子,早已筋疲力盡,然而他一刻也沒離開工作崗位;戰(zhàn)士容國合病情日益加重,坐不能坐,站不能站,連走路都很困難,痛得整夜失眠,可也一直堅守崗位。
傍晚,山風“呼呼”地刮著,戰(zhàn)士們登上陣地主峰朝山下公路張望,還是不見送水車上來。
怎么辦?戰(zhàn)友們的體力和戰(zhàn)備面臨著嚴重的危機,油機員楊少喜和戰(zhàn)友向開遠決定打著手電下山去找水。
一束微弱的手電光朝山下挪動。他倆跌跌絆絆地在山坡上行走,終于在三公里外的一個低洼處打到了一桶渾濁的雪水。
這里平時走路都很困難,然而他們倆卻要抬著水在沒有路的山坡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上山。
直到晚上十點鐘,在戰(zhàn)友們的接應下,他倆才一步一步喘著氣爬回了陣地。因為一路的磕磕碰碰,一桶水僅剩半桶。望著水,不少戰(zhàn)友的眼睛濕潤了。
為了盡量延長油機的工作時間,官兵們把水池底的冰碴全部撬起來化成了水。每天,官兵們每兩人僅能補充一聽水果罐頭的水分。
第二天清晨,天氣晴朗,朝霞滿天,陣地上巨大的雷達防風罩球體在陽光的照耀下,銀光閃閃。那綠色的雷達天線在油機的轟鳴中正常運轉著.把紅色電波不斷傳向遠方。
關于此事的報道在《空軍報》發(fā)表后,在軍營引起很大反響。官兵們紛紛稱這是“和平時期的上甘嶺精神”,表示一定要以他們?yōu)榘駱?,爭做當代合格軍人?/p>
老韓說為了水,戰(zhàn)士們不僅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可能獻出寶貴的生命。
蕩拉山雷達陣地下有座孤墳,每逢戰(zhàn)友們拉水歸來,總忘不了往它上面灑幾滴水。
1973年10月13日的一場大雪,把蕩拉山頭圍困了約半年之久。第二年4月3日,連隊組織人力下山拉水,連隊的“秀才”丁琦第一個報名參加。誰知冰雪路打滑,拉水車在途中不幸發(fā)生意外,年僅十九歲的丁琦那顆年輕的心永遠停止了跳動。追悼會是在悲壯的氣氛中進行的,沒有遺像,沒有花圈,沒有哀樂,只有使人心碎的抽泣聲。
水,在蕩拉山顯得如此珍貴,但是當祖國和人民需要的時候,戰(zhàn)士們卻又表現(xiàn)出無私的慷慨大方。
老韓一直記得在雪山上吃了多年的柴油、汽油味水。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剛上雪山陣地,因為缺少蓄水設備,大家只能想辦法用水桶、臉盆蓄水。他們把兩百升的大汽油桶頂部鋸掉,想扣在大火上烤掉汽油味,可不管怎么燒,用汽油桶裝的水,上面總是漂著一層五彩六色的油花,喝起來有一股讓人反胃的汽油味。老韓說喝平原的水,如同喝了放了糖的水——格外甜。
而且,高山的雪水缺乏人體所需的多種礦物質,如果長期飲用,會影響視力并導致嚴重脫發(fā)。我們的許多高原戰(zhàn)友就是因為飲用了大量的雪水,即使回到內地多年也嚴重脫發(fā)。
或許現(xiàn)在高山連隊的生活條件已經改善了,可嚴重缺水給老韓的記憶是永遠難忘的。
盡管我們大多數(shù)生活在水源充足的地區(qū),但珍惜每一滴水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和義務。我們應該像老韓一樣,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水源,珍惜每一滴水。
郭中朝,1953年生于陜西岐山,現(xiàn)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成員、機關黨委書記、主席團委員。已發(fā)表散文、小說、詩歌、報告文學、電影文學劇本百余萬字,短篇小說《姑娘的心》獲“西藏自治區(qū)文學獎”,長篇系列散文《高原雷達兵散記》分別獲空軍、西藏自治區(qū)、西藏軍區(qū)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