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在河邊逗留
1水流是遼闊的。
河流也必將遼闊,它和視線一同延展,靠近初始,靠近星辰。
它抵達(dá)的,可能是數(shù)次的呼吸。
千百羊只以云朵的形式,穿河而過。這是一條穿越城市的河流,在博爾塔拉這個綠色的草原上吮吸露珠。
河是博爾塔拉河。
它有水的名字和水的身體。
如果有誰,丟失了一只羔羊,抑或迷失了牧羊犬,就請問詢那些未被觸摸的石頭。
被河流一遍遍沖刷的石粉走進一個又一個身體。而我們很多時候要找的,不過是一群詞語。
2精河是一條遠(yuǎn)方的河。
但我,一個異鄉(xiāng)人,卻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靠近。
有時候在紙頁里尋找,有時又在用牙齒挖掘一條河流的柔軟。
除了尋找,我還能做什么?
除了迷戀,我還是我。
我不是中心也不是邊緣,只是奔跑的存在。在精河的視野之中,我只是一縷任意的目光,隨一枚枸杞逗留。
蘆葦
當(dāng)我奔跑著,尾隨而至的將是過往的晚霞。
路過河邊和我一同發(fā)現(xiàn)石頭的晚霞,還沒映入眼簾就延伸到了蘆葦蕩。
黃昏,當(dāng)我每撿到一顆心儀的石頭,就有紛飛的鳥兒撲向蘆葦叢。
連綿的緘默之后,詞句都躲進了石頭深處。
走在博爾塔拉河岸,我一如既往地?zé)嶂杂谡覍ぬJ葦?shù)臍v史,它的故鄉(xiāng)在有水流過的村莊。
在一馬平川之后,我追憶曾經(jīng)早睡的村莊和到處溜達(dá)的年齡。
石頭的古怪不在于它的顏色和花紋,而在于它和蘆葦?shù)碾[秘。
柔軟或者堅硬,它都是安詳?shù)摹?/p>
穿過一次蘆葦叢,沒有人會關(guān)注過程和風(fēng)向,它的身體布滿字句——除了蘆葦,所有風(fēng)景都是卑微的,不夠雄壯。
石中乾坤
一塊石頭里,它有乾坤。
一個男人,手持一顆怪石,又將如何思考?
他,腳步更為輕盈,以一株野薔薇的綠,擦拭盛夏的汗水;更以稀疏的枝條,在怪石嶼寫下寧靜和石頭存在的地方,佛音正濃。
在石頭與石頭之間,我不知道有多少燈盞在內(nèi)心明亮。
還有多少睡夢,在一支支蒙古長調(diào)里蘇醒,吟唱的駿馬正在朝著河流飛馳,而石頭的一次破裂,流出來的詞語覆蓋整個山谷,
而石頭是遼闊的……
卡瓦斯
就像以前,我不能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留下一滴,我也不能在我的一無所有里留下一滴,這大麥、山花蜜、啤酒花的孩子。
就像以前,我要在盛夏傍晚的昏黃里。耽坐在伊犁河畔,喝一杯蜜黃色的卡瓦斯,記錄下河水在村莊的舞蹈。
。
夕陽是真實的,脈搏還在,謊言已被取締。
此時,此地,和卡瓦斯一起。太陽在一張隨意而放的白色桌子上漸漸落下。
此刻,我在另一個城市的夜市行走,嗅著從烤肉攤傳來的孜然香味,這來自伊犁的卡瓦斯已經(jīng)開始在身體里流淌。
我知道它最終將停留在博爾塔拉的冊頁。
一陣路過的風(fēng)
在陽光之下,麥子金黃。太陽的黃,麥子的黃,以及院子里向日葵的黃,齊聚在團場。
這是在昭蘇高原,金秋的團場,一陣路過的風(fēng),見證了豐收的黃。
我生活在麥田和油菜園,生活在麥場和太
陽之間,生活在條田之間。
我從一座麥堆到另一座麥堆,我在我的土地上跨越。
我在康蘇溝的河流中跨越。
在香紫蘇洶涌澎湃的紫的行列中跨越。
一陣路過的風(fēng),把天空鋪展為大地的曬場。
我在風(fēng)中誕生。
我在詞語里重生,集結(jié)鮮花,培育果實。
天鵝
特克斯河邊的天鵝,我不去看它。
晴天,雨天,我都不去。
它們就在河邊,踱步,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舞
蹈、飛翔。
有一片果園,在北方的林子里,在昭蘇高
原,讓我們贊美。而河邊的天鵝,就是我贊譽的
最好詞語。
——天鵝。天鵝。
我在一遍遍地呼喚,它們有時離我很近,有
時它們迅速飛離,卻又迅即回來。
十月,大地到處都是果實的時候,天鵝也在
等著收獲。等著這一年的聚會,在冬天第一場雪
到來之前,歌唱這一年的收成。
從河谷吹來的風(fēng),吹皺一河秋水,也讓天鵝
棲息的河邊大地一片沉靜。
枸杞,枸杞
早晨剛剛開始。
枸杞就以一滴露珠開啟了時間的經(jīng)幡。
那些永恒的,即將腐朽的,或即將出生的,瀕臨回歸的詞語,都從枸杞的長勢中認(rèn)識自己。
并一如既往地延伸,這生命的象征,光和太陽、空氣的畫卷,寫滿了大地的詞語。
這是在精河,一個用馬頭琴和蒙古長調(diào)自報家門的老人,用高亢的吟唱挽留滴落的枸杞。
在所有賜予面前,果實一直到成熟,都必將棲息在詞語之林。
當(dāng)我想到枸杞時,必定有一爐平靜的火。
聲音
我快三十歲了,還在尋找自己的聲音。
這一路走來,從江南翻山越嶺,過淮河跨黃河,到了塞北。又從塞北,走到了昭蘇高原。
我以詞語代步,試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在冬天的最后一天。在春天的最后一天。在夏天的最后一天。在秋天的最后一天。
在舊事里找尋過往。在植物里找尋陽光。
我以詞語代步,以自己的方式在逗留。短暫的,長久的。
有一些詞條里有我。更多的詞條,對我還很陌生。
最初的故人,最后的故人,夕陽已在山下,月上柳梢頭。就著月光,在一片雪野包圍的高原,我聽古琴,讀冊頁。
這聲音在我的味覺、觸覺、嗅覺、視覺、聽覺間飄來蕩去。是否亦和我代步的詞語一樣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