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
高天
每一刻,云彩都在化妝。高天之上,它們的戲劇精彩絕倫。
他很少仰起面來,地里有好多事情等著他。經(jīng)過冬天,凍僵的田埂就要蘇醒。他得在牛和犁鏵到達(dá)前,朝它的傷口里塞進(jìn)一些石塊,敷上稀泥,免得日后漏水,影響稻秧生長。坡地里,苞谷萌芽了,兩片對開的葉子像兩片輕啟的嘴唇,嫩著綠著,怯生生地喚他,要他把身邊那幾塊石頭撿走,扔進(jìn)草叢里去。這樣,她們才會無憂無慮地把根須伸進(jìn)泥土深處,吸收各種養(yǎng)分。
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低著頭弓著身,跟土地糾纏不休。太陽在身前,他沒回頭,他看不見自己拖在地上的長長身影。偶有一兩句鳥鳴從空中落下來,打不濕他坼裂的耳廓和焦灼的眼睛。
禾苗拔節(jié)了,他的骨頭就在夢里嘎叭作響。稻子抽穗了,他感覺內(nèi)心被一種柔情注滿。麥子成熟了,從溝底一直金黃到山頂,如此奢侈的色彩,晃得他睜不開眼。女兒就要出嫁,他蹲在院壩里,抽自家種的毛煙。裊裊煙霧中,他有一張迷茫的臉:嫁妝的事情算不了什么,沿著山路,女兒這一去,要多少年才能走進(jìn)幸福和安逸。
秋,收了。寨子周圍的草垛們,沉浸在回憶里一言不發(fā)。而穿來梭去的風(fēng),卻在樹林間谷茬上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土地奉獻(xiàn)了一切,空了。他的腳印,還深嵌在田間地頭;他灑下的汗水,早已蹤影不見。
水田瘦了,鴨子白了。屋后,頭顱一樣的山包,陷入沉思;房前,酒窩一樣的池塘,波光瀲滟。地里的事情忙完了,心里的事情暫放下,滿山滿嶺的楓葉紅透眼底。
不用抬頭,他知道天很高。細(xì)下心來,他聽見歌很遠(yuǎn)。
高界
那山直插云霄,飛鳥難以逾越。因此,人們叫它鳥兒埡。
站在鳥兒埡頂巔,不由人不暈眩。波翻浪卷的群山,從腳下一直涌向湖南湖北,涌向煙靄迷茫的天邊。俯瞰深谷,一座座村寨仿佛一個個墨點(diǎn),灑在大山的褶皺間,默默無言。曾有無數(shù)只野羊在此失足,來不及咩咩呼喚,就掉進(jìn)了谷底。更有無數(shù)折翅的小鳥,落葉一樣,飄向萬丈深淵。
為了把問候送給焦急的母親,他從鳥兒埡翻過一千次。為把掛念帶給遠(yuǎn)方的游子,他從鳥兒埡越過三萬回。這個身著綠衣的人,憑著一雙滿是硬繭的腳板,把多少個溫暖的春天帶到了人們的心坎坎上?
而今,陡險的山路上,再也不見那肩挎郵包的綠色身影。草在回憶,藤在牽掛,樹在想念。他哪去了?哦,他還在鳥兒埡。就在山頂那座青草萋萋的土堆里面,他已經(jīng)睡了很多年??墒牵嗖輭蔚囊Υ竽镞€在院門外等他呢,堰塘村的王丫頭還在樹陰里候他呢,火塘邊的吳幺嘎還在一遍一遍念叨著他呢……
他跌下懸崖的那個瞬間,馬尾松伸出手,沒拉?。焊鹛賯兛棾删W(wǎng),沒接??;一只蒼鷹展開雙翅,沒馱起。我們可以忽略他的名字,但不能忘了他艱難翻越鳥兒埡的綠色身影。
他活在風(fēng)里,活在傳說里,活在人們的心里。鳥兒埡海拔1200米,他的生和他的死,更高一些。
高寺
鐘聲云外濕。這是五月的早晨。山路醒來,在樹林里游走,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坡腳直響到山頂。手提香紙蠟燭、衣著光鮮的人們,目光清澈,神情篤定。不論鄂口音湘口音,還是黔口音渝口音,一律輕聲輕氣,帶著露水的微涼,帶著草葉的虔敬,不敢驚擾大山的寧靜。
隊伍還在壯大。那嘴角總掛著微笑的老婦,定是個晚年快樂的還愿者。那面頰微紅身材豐腴的新婦,定是個祈子求福的人。那一瘸一拐渾身藥香的中年男人,定是個尋問秘方的民間醫(yī)生……他們行進(jìn)著,朝向悠遠(yuǎn)的鐘聲。
也許,你不會加入到他們的行列里,但你絕不可以粗暴淺薄地指責(zé)他們迷信落后。生命短暫,苦難相隨,煩惱需要解除,心靈需要安慰。一個有愿望有祈求有信仰有寄托的人,就是一個精神飽滿底氣十足的人,他有資格照耀陽光,有理由獲得幸福。
云遮霧罩,每時每刻。如果你從山腳下仰望,肯定望不見寺廟上翹的檐角,但你一定能聽見它潤心潤肺的鐘聲。
那寺,叫天元寺。我沒去過。
高坡
他和他的牛,比停留草尖的蝴蝶遲到了一步。每天,他都要來這面山坡牧他的牛。
他的名字,起床時被娘叫了一回之后,就丟在家里不用了。這時候,他跟那些草那些花那些露水一樣,沒名沒姓了。他可以跟群山反復(fù)做這樣的游戲:他站起來,群山蹲下去:他蹲下去,群山站起來……他可以任目光跟著嶺頭那團(tuán)擰不干的云,去擦亮天空一角。他還可以從牛蹄下,扯出那縷被踩疼的陽光。他常常把對面山崖下的羊兒想象為殘雪,把陽光中啃草的老牛想象成一砣等待鍛打的生鐵。他的耳朵尖細(xì),能清楚明白地聽見蜜蜂跟百合花的悄悄話,還有露水告別樹葉時那一聲輕微的嘆息……
沒有一莖草葉曾經(jīng)昨天,沒有一縷陽光撲滿灰塵。山坡上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石子、野果和離巢的小鳥,包括前往鎮(zhèn)上趕場的二哥和二嫂,包括寨子里傳來的嬰兒鮮嫩的哭聲。
不為趕不上香氣的花瓣惋惜,因為香氣會回過頭來等她。不為失色的蝴蝶著急,因為季節(jié)的裁縫,正用春風(fēng)的尺子為她量體裁衣。
沒有減與除的作業(yè),煩惱風(fēng)一樣遠(yuǎn)走。他躺在草叢中,讓花香與蟲鳴相加,讓陽光同鳥聲相乘,山坡于是成了快樂之和,生命之積。
桐子花開了,有人在山背后唱歌。旋律悠揚(yáng)婉轉(zhuǎn),像一道溪水,潺潺流進(jìn)他的耳朵:歌詞陌生而新鮮,一句句撞擊著他幼稚的心房。是啊,在這面山坡上,沒有一只鷹沿著既定的航線飛翔,也沒有一首歌是現(xiàn)成的。坡下,一條新公路,正向湖北來鳳方向延伸。
站在這面坡上,他望見了那山的高,但不艷羨。
黃昏還早。牛還在吃草。他還要在這面山坡上呆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