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見
我承認,我一直想要融入這個城市,而它卻無意接納,始終以一種傲慢的姿勢,迎接我到來又目送我離開。
101,臺北的驕傲
以前,我總是覺得臺北的101宛如一把劍,硬生生地砍在臺北盆地正中間,突兀而又張揚。真正進入臺北后,才發(fā)現(xiàn)它與臺北是那么和諧,一抬頭,身不由己地就會被這棟建筑物奪去視線。幾乎每個在臺北呆過的人都會很自然地與101合個影,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證明自己來過臺北。
在迪拜高塔落成前,臺北101是世界第一高樓。約莫二十年前,想鳥瞰整座臺北城,最好的選擇是貓空,老臺北人通常喜歡和三五好友找間茶館,品壺凍頂、金萱或鐵觀音,尤其是華燈初上時分,在閃爍流動的各色燈光中,茶客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身處塵囂之上的仙人,十分愜意自在。有一陣子,火車站前的新光三越取代了貓空的地位;如今臺北101觀景臺,正式成為臺北居高臨下的最佳選擇。
相較于以往追求雅靜的情趣,現(xiàn)在從臺北101觀景臺看臺北,感受的是高高在上的榮耀。腳下踏的不是自然山勢拱成的高度,而是人為文明堆砌的高度,踩著這樣的制高點,世上的萬事萬物都被襯托得小了,仿佛夢想追逐起來也不那么難以達成了。
臺北101帶來的改變當然不僅僅是心理優(yōu)勢被拔高了,自從有了101,臺北的夜晚便如點上了一座璀璨的地標,市民在每年12月免不了要討論跨年夜時101會施放什么主題的煙火,夏至熄燈日也有了臺北一頁。
那種“不止在臺灣,我們已登上世界版面”的驕傲,正是根深蒂固于臺北人骨子里的個性。即便不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一踏入這座城市,難免被浸染出同樣的個性,甚至誤以為自己是臺北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比如,曾有一陣子,我以為臺北會是我最終的驛站,我將會在這個城市呆一輩子。
擁擠忙碌冷漠,臺北給我的真實感受
十八歲那年,一場考試的結果,將我?guī)нM臺北。還記得初到臺北時,我最深刻的感受不是置身繁華的驚喜,而是發(fā)懵,因為馬路上有太多的車輛,與家鄉(xiāng)太不一樣。
當時,有關“臺北是臺灣首善之區(qū)”的論述于我而言,只是課本上的文字,所以,當我置身期間時難免受到沖擊,甚至懷疑自己陷入了某個電影場景,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潮僅是布景,導演一喊咔,所有景象便會消失。隨著車行愈接近市區(qū),眼前的車流便愈顯擁擠,我終于打從心底認同,這里是和家鄉(xiāng)處于同片天空下的真實城市。
第一次走上臺北街頭,發(fā)現(xiàn)人們走路特別快,甚至不能用“走路”這個動作來形容,每個人都像賽跑似的,彷佛稍有落后,就會遭淘汰出局。如此的快節(jié)奏,使悠閑生活了十八年的我感到惶恐,只得入境隨俗地加快腳下速度,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趕著,身不由己地往前沖。
你可以想象,我和臺北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以精疲力竭收場。是夜回到宿舍,我癱倒在床上,連室友進房開亮大燈,都沒能喚醒我起身打招呼的念頭,輾轉間朦朧睡去,醒時始覺枕上有淚濕的痕跡。我就是這樣被臺北來了個下馬威。
討厭的臺北。才離家第一天,我竟萌生鄉(xiāng)愁,偏又不能返鄉(xiāng),掙扎片刻,終在手機鈴響中起身,迎接正式融入臺北生活的第一天。
這一天,我們的集合地點是學校公館。學長只簡單交代該怎么到達目的地,便匆匆忙忙結束通話,猜想他應要通知很多如我一樣的新生,顧不上給我過多的指導。人生地不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行克服困難。
摸索著進入在內地被稱為“地鐵”的捷運,一路上告誡自己搭乘電梯記得靠右,否則會遭趕時間的乘客白眼。匆忙趕到站臺,又懵了——木柵、淡水、新店、南勢角……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路線,全交會在臺北車站,連乘車的站臺也不同。盯著售票機上錯綜復雜的路線圖,生怕自己是誤入陷阱的飛蛾,就要成為蜘蛛的食物。摸索半晌,仍找不出搭乘的邏輯,鼓起勇氣詢問路人,對方只瞪我一眼,隨即冷漠離去。
這就是“臺北人的驕傲”?生長于熱情的南臺灣,很難想象有人會對車站里一臉茫然的旅人置之不理。大受打擊下,我轉身沖進最近的站臺,搭上最先進站的那班列車,開始用車廂內液晶屏幕上閃動的站名搭配路線圖,理解捷運運行的規(guī)則。
第三站時下車,搭回頭車重返臺北車站,立刻以歸納出的結果做實驗,不久后順利地抵達公館。此時的臺北人潮洶涌,又值盛夏,可是彌漫在臺北空氣中的不友善感卻令我直打哆嗦,以至于學姐們的親切問候,也捂不暖我的心房。
經此一天的折騰,我告訴自己,一旦完成學業(yè),我絕不會在這兒停留,徹底遠離這個冷漠的城市,但是此刻,我必須強迫自己融入進去。
時尚狂歡,城市華麗背后的落寞
在臺灣,臺北給人的印象是“充滿機會的城市”。早在40年代,一首《孤女的愿望》描寫鄉(xiāng)下女孩詢問老伯“繁華都市臺北”怎么去;70年代歌手林強的《向前走》更直白:“我要去臺北打拼,聽說什么好的都在那里”。
一到臺北,我便親身經歷此話不虛。由于父母并未給予經濟上太大的援助,我不得不半工半讀,在這個給了我冷漠印象的地方獨自打拼。
在臺北,只要你放下身段,不計較工時工資,的確是很容易找到兼職機會的。因此我白天課余時在學校工讀,夜里下課后兼差,假日也在打零工中度過。
漸漸地,比起學生身份,職場上的如魚得水使我更有成就感,尤其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說,從我的穿著打扮、談吐和為人處事的風格來看,若非自曬背景,根本沒發(fā)覺我不是臺北人。
其實我并非特意學習臺北人的生活方式處事風格,百貨公司的柜姐生涯,為我累積的不止金錢,還包括所謂的“時尚品味”。不是我要刻意去學,而是身不由己地耳濡目染。臺北人認為,不是提著名牌包才能裝東西,可只有名牌包才能彰顯自己的身份;不要以為戴名牌帽子就能頂個妹妹頭,最時髦的發(fā)型,搭配最流行的發(fā)色,做頭發(fā)要到連鎖沙龍,嚴禁路邊的家庭式美容院;身上穿的衣服,腳上蹬的鞋子,臉上抹的化妝品、脖上戴的項鏈,如果你自己叫不出品牌名字,至少要讓別人叫得出它們的品牌名字;講究點的連胸針、耳環(huán)也要精心搭配,務必使人一眼就看出主人身價非凡??傊?,絕大多數(shù)臺北人非名牌不穿,一天出門,全身上下的行頭起碼一萬元起跳。至于內在美,在這個什么都講究快和外在形象的城市,誰會有那么多時間去關注呢?
精心打造的時尚,是否等同敗家?原先我也以為如此的奢華定遭天譴,但越是繁華的城市,就越不能避免以貌取人的潛規(guī)則。臺北絕不是世界上的特例,可若將焦點集中臺灣,這情形在臺北最為嚴重。
此外,臺北人拒絕暴發(fā)戶似的揮霍,若你總是進行大眾化休閑活動,他們表面上不鄙視你,心里對你的評價會大打折扣。總歸是與其參加演唱會,不如聽音樂會;就算是看電影,也不能擺明了是要看愛情輕松喜劇,各類得獎電影才會是臺北朋友邀你同賞的標的;藝術展覽會更是非去不可的場合,就算你不想去,做做樣子總是必須的。
除了這些平日的休閑外,臺北首開臺灣其他城市先例的還有每年的跨年晚會,元宵燈會,中秋晚會,焰火晚會……等等。經歷多了這些晚會,身在外地的臺北人,縱使嘴上不說,心里總會得意地想:“臺北各種晚會最好,其他地方只是山寨版?!?/p>
那時,在參加臺北這樣的獨有活動時總是忍不住打電話回家,告訴家人自己正在SNG的現(xiàn)場,與數(shù)以萬計的臺北人同歡,如此,仿佛就能把臺北的氣氛通過電話線傳到家人身邊,讓他們放心,只身在外的我并不太孤單。
看流星雨泡溫泉,臺北人的休閑假期
徹底熟悉臺北后,會發(fā)現(xiàn)臺北人并非想象中的工作狂,他們能輕易地劃出“偷得浮生半日閑”與“真正假期”的界線。
偷閑時,臺北人通常會選擇喝精致的下午茶,可以隨意找家有特色的小店,或是點杯咖啡配蛋糕,或是英式奶茶配茶點,甚至可以奢侈些,直接到高級飯店,各式甜點與飲料應有盡有,足以填飽奢華的自尊。
至于真正假期的到來,臺北人大舉往度假勝地奔涌的行為,可媲美內地的春運。
不論是否正值花季,陽明山是臺北人心中的首選,四季不凋的花鐘更是白天留影的最佳背景。夜里,無光害的擎天崗是學生族群尋幽的好去處,尤其在流星雨暴發(fā)期,結伴到此仰望穹蒼,默數(shù)一顆又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悄悄許下各種心愿。
與初戀男友的開始,便是在新聞報導獅子座流星雨適逢三年最大期時。他本是我的學長,處處提攜照顧,那晚十點,看了流星雨新聞的我打電話給他,他便騎機車到宿舍接我,一路飆上擎天崗。
時值深秋,寒意浸濡,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抵達大草原時,草上覆蓋濕氣,他脫下外套鋪成地毯,要我躺臥其上。是夜星空晴朗,我倆并肩躺在草原上,視線追著流星跑,倒也忘了許了什么愿望,只記得他換了位置,近距離俯視我的臉,他眸里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動人,使我沉醉其間。
那一晚的最終,以我倆到KTV合唱《無盡的愛》收場,盡管我倆的愛情故事并非以永恒結束,但相戀時的每一刻美好,已凝結在那個時空中,成為我們生命里不可磨滅的曾經。
臺北的另一個知名休閑去處是北投,那里有著名的溫泉鄉(xiāng)。據臺北的朋友說,“北投”原為凱格蘭族原住民稱呼本地的名稱,意為“女巫”,大概就是因為看到這里的地熱硫磺,熱氣騰騰,如女巫在作法一般,所以才會有此一說吧!別以為造訪溫泉鄉(xiāng)是老人家的特權,當寒流侵襲臺北,泡溫泉即成老少咸宜的休閑活動。由于臺北盆地周遭活火山環(huán)繞,我的另一段戀情便從“泡溫泉時火山爆發(fā)該怎么生存”的笨問題開始,回答死也要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從此刻起與我共譜戀曲。
可惜,溫泉的熱度雖高,仍不敵遠距離的隔閡。無法陪他遠度重洋到日本留學的我,僅能孤單地聽著《溫泉鄉(xiāng)的吉他》,在旋律中復習曾有的溫柔。
繁華落盡,臺北的天空依舊蔚藍
畢業(yè)后,我在臺北奮斗數(shù)年,最終卻帶著滿身的疲憊與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回到故鄉(xiāng)。
我承認我一直把這個城市當成自己余生的落腳地,竭力想要融入它,可是,它卻無意接納,始終以一種傲慢的姿勢,迎接我到來又目送我離開。
離開臺北的前一天,我沒有忙著收拾行李,而是到濱江街看松山機場的飛機起降。
這一天天空蔚藍,連路過的微云也沒有,跟著一群不認識的人,看著飛機轟隆地加速,拉高、起飛、爬升,直到飛出視線范圍,隱沒在晴空的彼端。
坐飛機的經驗告訴我,無論起飛時噪音有多喧囂,終會在飛機停止的瞬間消失。安全抵達目的地的旅客,通常不會在乎途中遭遇多少狀況,只要能平安,就好。
這何嘗不是我在臺北生活的寫照。
年輕的我們仿佛無駕駛經驗的新手自顧自地飛行,順風時固然得意,亂流時難免驚慌??上驳氖沁@趟航程以安全降落告終,并沒有中途墜機,于是盡管有所損傷,仍有修復后再啟航的機會。
“臺北的天空,常在你我的心中,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只愿與你度過?!?/p>
低吟王芷蕾《臺北的天空》,忽聽見眾人歡呼,轉過頭,又一架飛機順利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