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旭
陪父親喝酒
我們越來越像兄弟,無語對坐
中間只剩一碟花生
酒瓶在我們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越來越空
是擔心我不勝酒力?你一仰脖,交出杯底
轉(zhuǎn)眼,又給自個斟了滿杯
酒醉心里明啊,父親。你的內(nèi)心
是一座隱秘的火藥庫
你把它從心底移到手上,兒子面前
變成了節(jié)日的絢麗的煙花
好幾次,我試著想說聲
對不起。一位父親向另一位父親懺悔?
你若無其事地拍拍手
拈起一粒最大最飽滿的花生
把它送到我的手中
父親,你醉了。干完最后一杯
你進錯了房間
但你裝作看你的寶貝孫子
就在我倆相互禮讓卻又撞在一起時
窗外,新年的炮仗連成一首雄渾的交響,響徹天宇
暖 色
兒子在草坪上飛奔
像一小片陽光,溫暖到他照不到的地方
我發(fā)覺站在暗地的自己
雙眼被晃得酸疼
草坪是一面綠鏡子
天空是一面藍鏡子
過去是一面說不清顏色的鏡子
而未來,我們還是要把它擦得明亮些
奔跑的事物,沉浸在奔跑的喜悅中
看不見大地這面鏡子
正向偌大的世界,反射著
我們的暖色
出 神
我在雪地漫步。雪藏好的大地
潔凈、飽滿,讓人著迷
我靠在一棵松樹上休息
樹藏好歲月,讓一只不知名的鳥
用小小的童音,向我
問安。我長久地佇立
天漸漸暗下來,像要藏住什么
我沒有一絲慌張。塵世里
得到的已經(jīng)得到
失去的也不再設(shè)法挽回
臨睡之前,我會逐一關(guān)掉房間的燈
藏好我的杯子和我的水
空信封
火車如一只空郵筒在大地上沒有方向地轟響
我靜默如一枚空信封,背后
故鄉(xiāng)急速后退越來越遠,恰似小小的郵票一方
年復一年,路過的村莊和如花的臉龐也都這樣
有的已經(jīng)遺忘。當我獨坐山岡
陪伴我的只有清風、明月,以及月光映照的
滿蓋我周身“查無此人”的印戳
靈魂史
我總相信一切都還來得及
生命足夠仁慈,世界足夠遼闊
可不斷打滑的道路,日益喧囂的內(nèi)心
過早地透支了我的體能。面對星空
智慧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趁??菔癄€前,把自己變成一滴水
趁還來得及呼吸,向被誤解的生活
說一聲:對不起
激憤書
我只有賤命一條,償還不了
自然的恩賜
我的肉身也償還不了
給你心靈造成的虧空。只是徒勞地
把血灑在薄薄的紙張
重復著古老無用的祭禮
良知在浪漫主義的安樂窩里
乜斜著醉眼
所謂有哲學,更多的時候
不過喚醒了我自欺的本能
今夜的月色很美,這最后的抒情
旋即被海風撕碎,不留痕跡
我的命
父親讓我回家種田
結(jié)果那塊田被山洪卷走
母親替我相中了一位女孩
結(jié)果那個美人得了癌癥
跟三叔學醫(yī)
三叔采藥摔折了腿
跟舅舅學唱戲
舅舅一高興,唱破了嗓子
我也曾想過與命運對抗,跳槽到外企
結(jié)果沒幾天,公司倒閉
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丟進股市
有目共睹,股市一直跌到今天
我想我是個一事無成的人
恐怕連死都不順心
要不就是上天故意與我為敵
我躲在紅塵貌似平靜
實則像藏頭露尾的書法
隨時都有可能給命運致命一擊
最 好
最好把我的雙腳租給遠方
讓它們繼續(xù)奔波
把我的身體租給子孫
讓它們混跡于人世
最好把我的牙齒一顆顆敲掉
扔在原野,算是對大地的一點慰藉
把我的喉嚨租給一陣咽噎
讓它充滿幸福的酸楚
把我的鼻子租給花香耳朵租給鳥鳴
嘴巴租給風
風它不停地吹啊,吹
最好把我的頭放在最高的山頂
讓它也吹吹風:醒一醒
別再胡思亂想了!但我還是請求
讓我?guī)ё呶业碾p眼吧
我要租一扇昏暗的窗戶讀回憶錄
看四季輪回如一幀幀永不褪色的風景
寫 作
文字在向城外眺望
像一個人牽掛另一個
牽掛許多個
早先,它是一棵樹的癢
樹撓著撓著
就撓出芽,葉片和花
我常懷疑:相鄰的兩個符號
是否被對方深深吸引
并甘愿犧牲自己的一切?
如果注定僅僅是緣分
相聚,又匆匆離別
甚至是被拆開、涂改、刪除
那么,它們的祝福
也一定是真誠的,像一束陽光
落在空白的稿紙上
這一頁就顯得格外溫暖
穿過林地
光陰碎了一地
仿佛一群不考慮未來的賭徒
把大把的銀子擲在這里
孩子有些緊張,小手心全是汗水
他不會理解他的父親
一個滿口“被”字句的人
是多么地著迷:
這奢侈的月光啊,在他的心底
全摔成了瓣瓣梨花
絕 唱
沿著落葉堆積的小徑回來
月色如霜
我的手上除了新添的刺傷
什么也沒有
我的耳朵里藏著一只蛐蛐
用它衰弱的叫聲
換取陌上的荒涼
舊日子
舊日子跋山涉水來找我
它想喝酒
我就同它一醉方休
它寂寞,念舊
我就陪它嘮嘮磕
擠兩滴眼淚
有時候它只是一閃即逝
像一個人
敲錯了房間
對它不好意思的請求
我還以兩腮桃花
親愛的樺樹
像熄了燈的螢火蟲,弟弟和我
躺在略呈酸味的空氣里
星星在我們身邊閃爍
樺皮搖籃把我們搖大樺樹碗把我們喂大
樺皮燈把我們的夜晚熏黑
樺木床把我們的夢想安頓
是樺木桶裝的老酒斟滿鄉(xiāng)民的肉體,是酒
在婚禮和葬禮上傳遞著嘴唇
醉歪的天空,醉得更歪的山路
迎面撞上筆直的樺樹林
樺樹林卻沒有樺樹
當我從吧姐手中接過精心勾兌的雞尾酒
一支異域的鄉(xiāng)村樂隊登上舞臺
沖天的樺木鼓,震顫每一位游子的靈魂
把頭埋向我陳醋一樣的腋窩
樺樹,已把它的性格揉進我奔騰的血液
(選自《地方志》·陽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