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東京下雨,淋濕巴黎
某天,接到朋友的一條短信,估計很多人都接到過——每個中國人都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一顆胃!因為,它負責消化一切:膠面條、皮革奶、甲醇酒、鎘大米、農(nóng)藥菜、石蠟鍋、牛鴨血、藥火腿、雙氧翅、陳化糧、碘雀巢、增稠蜜、紅心蛋、糖精棗、氟化茶、鋁饅頭、硫銀耳、瘦肉精、三鹿粉、箱子餡、人造蛋、紙腐竹、地溝油、罌粟湯、塑料米、避孕鱔……
不知道這條短信出自何方神圣,真是聰明。他以三字經(jīng)的形式排列了近年來所有食品安全的精華問題——一共26種——使之陣容齊整,朗朗上口。如果前面再冠以“中國胃,最強悍”打頭,就更有資格成為經(jīng)典的黑色民謠。
忽然想:這26種食物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呢?
有。
什么關(guān)系呢?
又忽然想起了波士頓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那段享譽世界的碑文:
“他們先是來抓共產(chǎn)黨,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chǎn)黨。他們接著來抓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他們又來抓工會會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會員。他們再來抓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他們最后來抓我,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替我說話了?!?/p>
類比一下,那些制造銷售這26種食品的商販,應該也是這么想的:
面對膠面條的時候,我沒有想法,因為我不吃膠面條。面對皮革奶的時候,我沒有想法,因為我不喝皮革奶。面對甲醇酒的時候,我沒有想法,因為我不飲甲醇酒。面對農(nóng)藥菜的時候,我沒有想法,因為我不買農(nóng)藥菜……最后被餓死或者被毒死的時候,我也沒有想法。因為我不可能有想法了。
——有沒有人想到:別人的杯中水,也是自己的杯中水,并有可能是每個人的杯中水?別人的盤中餐,也是自己的盤中餐,并有可能是每個人的盤中餐?別人的命運,也是自己的命運,并有可能是每個人的命運?……也許我的排比句太啰嗦,那么就用帕斯的話吧:“所有的名字不過是一個名字,所有的臉龐不過是一張臉龐?!辈贿^,比來比去,我還是覺得約翰?堂恩的那首詩更直接更過癮,詩名為《喪鐘為誰而鳴》。
沒有誰能像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居
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
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沖去
歐洲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甲,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無論誰死了,都得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為我也為你
那天,聽到李宇春的《下個路口見》,覺得其中一句歌詞也很可用:“東京下雨,淋濕巴黎。”乍聽似乎有些無厘頭,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這是真的。
一點鹽
那天,一群朋友在一起清談,說到生命如水,逝者如斯。有朋友問:“那么,水逝之后,會留下什么?”
我脫口而出一個字:“鹽?!?/p>
小區(qū)有一個老太太,酷愛跳舞,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跳舞。去街心花園里跳。最開始花園里沒人跳,就她一個。后來跟著她跳的人慢慢多起來,多至幾十上百個,后來又漸漸少起來,少至三五六七個,再然后又多起來……無論人多人少,她都堅持跳。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別人都是流水兵,只有她老人家是那個鐵營盤。探戈、恰恰、大秧歌……跳得也不怎么好,可是什么舞都會跳。人們都說她腦子有些問題,說她老伴去世那天,都以為她可得休舞一天了,可是她在家里坐到該出去的時分,照樣出去。女兒說她:“不嫌丟人!”她眼里噙著淚,頓頓腳,還是出去了。
我看她的氣色,紅是紅,白是白,那真叫一個好。某天遇到她,問她為什么喜歡跳舞,她說:“人活一輩子,嘴要吃飯,心也要吃飯。這兩樣飯都不是吃飽就算,嘴里的飯得有鹽才有勁兒活著,心里的飯也得有鹽才有勁兒活著。嘴里的飯不說了,單說心里的飯。這點兒鹽從哪里來?唱個歌兒,畫個畫兒,弄個書法,旅個游,抖個空竹,打個球,這就都是鹽了。跳舞,那就是我心里的鹽。”
震驚,然后深度認可。再看這個心里有鹽的老太太,就有了一種脫俗之美,也充滿了親愛之意——用她的話,我也是個心里有鹽的人。我的鹽,就是寫作。
“心里的鹽”,這是老太太的口語。用書面語,應該就是精神的鹽——精鹽。有滋味的生命,是需要這么一點鹽的。這點兒鹽,往小里說,就是自己逗自己玩的那點兒愛好,那點兒興趣,那點兒讓自己樂此不疲也苦此不疲的意思。往大里說,就是念想,是夢想,是理想,就是讓自己覺得此生沒有白過的那么一種志向。
——不算整人為樂的那種,那種鹽不是鹽,是砒霜。
有了這點兒鹽,人才真正地活著。人生的滋味,就是從這一點鹽開始的。我確信每個人都是,雖然含鹽量自有分別:太多鹽的人生,那是大海。大海一樣的人生,全世界也不過那些個。多的是小小的鹽,咸水湖、咸水塘、咸水池、咸水洼、咸水滴……小至每一滴淚水和汗水。到了有一天,太陽把你所有的水都蒸發(fā)完了,老天把你所有的時間都曬干了,你還有什么留在一望無際的灘地上?可不就是這點兒鹽么?這點兒鹽,可不就是你人生所有的結(jié)晶么?
婚姻如鞋,真的
之所以寫這篇小文,是因為除了“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這個常識之外,我還想到了別的:
一,鞋很重要,因為它是腳的家。如同婚姻是人的家。
二,鞋樣漂不漂亮,別人一看就知道。所以有很多人被虛榮心攛掇著,單單為了鞋樣就會買單。
三,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鞋不同。但只要是鞋,鞋里、鞋面和鞋底就都必不可少。如同一些最基本的德行、品質(zhì)和性情是婚姻搭配的起碼要素。
四,無論什么樣的新鞋,都得和腳有磨合期。有的磨合期長些,有些磨合期短些。磨合期長的,需要耐心多一些。如果磨合了很久還不舒服,那可能就需要放棄這雙鞋。再磨合下去就不叫磨合了,叫熬煎。熬煎腳的鞋,不如光腳。
五,當官要當副,穿鞋要穿布。皮鞋挺括,布鞋柔軟。皮鞋锃亮,布鞋透氣性好。皮鞋適合外交,布鞋適合家用。所以皮鞋多在外穿,布鞋多回家穿。在家還穿皮鞋的人,絕對有病。
六,人可以無皮鞋,但不可無布鞋。二者之間如果一定要選擇一樣,我覺得布鞋終歸比皮鞋重要。但似乎穿皮鞋的人卻還是比穿布鞋的人多,而且皮鞋定價還是要比布鞋定價貴。為什么呢?
七,一雙鞋,穿到非常非常舒服的程度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很難看。如同糟糠之妻,或者是糟糠之夫。
八,人之初,本自私。腳是不可再生的血肉之軀,鞋卻終歸是身外之物。因此有一個詞是“棄如敝履”。當然還有一個詞叫“削足適履”,但那要很愛很愛才可以。而且,很“杯具”的:削足適履的人,最后都失去了獨立行走的能力,更不用說奔跑和飛翔了。
——婚姻如鞋,真的。不穿鞋的人,腳會很容易受傷流血。因此這世上的凡人,哪怕?lián)Q鞋換得再疲憊,磨腳磨得再辛苦,也大多都是要穿鞋的。當然,也有能夠赤腳跣足的人,無論多么孤寒坎坷的路,他們都能夠大步流星地前行。這些人,怎么說呢?內(nèi)在的火焰一定是非常非常熾烈,小宇宙一定是非常非常強大,只有這樣,他們才會生出非常非常厚的腳繭。那韌如肉鐵的厚繭啊,就成了他們另一種意義的鞋子。
秋疙瘩
8月8日,立秋。8月9日,回豫北修武老家小住的兒子回來了。母子二人躺在床上閑話。我說昨天立秋,天馬上就顯得涼快了,早上上街就想穿長袖。他說哪有那么快?完全是心理作用,其實還熱得很呢。我說肯定是涼快了,不然為什么叫立秋?老祖宗定下來了這個節(jié)氣,一輩一輩傳到現(xiàn)在,若是不準誰還會用它?過了這一天,那個秋氣就來啦。信口至此,忽然想起老師講過的立秋三候:“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闭媸且缓蚋纫缓驔霭?。
“媽,你啃秋疙瘩了沒有?”忽然,兒子問。
“什么秋疙瘩?”
“餃子嘛。說是立秋的時候要吃的。我奶奶說了,也叫啃秋?!?/p>
啃秋,我當然是聽說過的。有的地方也叫咬秋??偟囊馑季褪且诹⑶镞@一天吃些西瓜來應景,以歡送炎夏,迎來金秋。清朝張燾的《津門雜記?歲時風俗》中就有這樣的記載:“立秋之時食瓜,曰咬秋,可免腹瀉。”有據(jù)說可以不生秋痱子。無論如何,都是要吃的意思。有的地方叫“貼秋膘”,就是說立秋這一天要大吃肉,多儲存些熱量等待涼天到來。
啃秋疙瘩。單只沒聽過這個說法。
然而,既是一聽,就無比喜歡了。秋疙瘩,真是有喜感。疙瘩,是瓷丁丁的,一團團的,結(jié)實的,豐盛的——疙瘩這個平素里聽起來就讓人不舒服的詞,和秋用在一起,就像一個可愛的嬰兒。試想一下,春疙瘩?這肯定是不行的。夏疙瘩?讓人更加悶熱。冬疙瘩?只能讓人想到冰塊。也只有和秋用在一起。因為只有秋是萬物成熟的時候。成熟了,才會瓷丁丁,才會結(jié)實,才會真正地豐盛。而且,也只有餃子最配“秋疙瘩”。餃子里,什么都有:肉菜蔥姜,各色作料……那種豐饒,那種喜悅……
“秋疙瘩。”這真是來自民間的活生生的氣息啊。
而從孩子嘴里說出“秋疙瘩”這三個字,就更為可愛。曾國藩有一聯(lián):“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迸笥讶~舟在某文中曾有無比曼妙的延展:“孩子就叫,春意思?!?/p>
春意思,秋疙瘩。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