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離開的那天早上,積雪躲在背陰處,灰塵趁機覆蓋。太陽還在東邊山嶺上,家里就來了人。先是兩個舅舅和兩個姨媽,然后是白發(fā)勝雪的奶奶,再后來是鄰居和鄉(xiāng)親們。我忙不迭地打招呼,臉笑得幾乎不像自己的了。剛扶著奶奶坐好,小姨媽就在門檻里面喊我進屋。
兩個舅舅分坐在屋子中央的紅漆椅子上,大姨媽袖著手站在炕沿前,母親斜著身子站在門口。氣氛森嚴(yán)。我知道,舅舅又開始教訓(xùn)我了。在南太行村莊,舅舅是家族當(dāng)中絕對的權(quán)威。大舅笑著說,平子既然你出去了,就要好好干,再不能胡來三晃了!二舅故意咳嗽一聲,低著嗓音說,你小子再不聽話,回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大姨媽清了清嗓子,看著我說,平子啊,可要長記性?。?/p>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舅舅姨媽說你是“向”你!小姨媽湊近說,可不就是,旁人只看你笑話,誰教育你來?
我站在屋子中央,感覺像犯人,又像猴子。
至于他們教訓(xùn)我的原因,我再清楚不過了。有一次,我和母親鬧別扭,一氣之下,找一個很不錯的人借了一千多塊錢,一溜煙跑到山西左權(quán)縣城,后來又去了太原和陽泉,又轉(zhuǎn)到石家莊、北京、承德,之后又去了長春、哈爾濱、鄭州、西安。
這好像是離家出走吧。母親步行到山西找我三次。她一邊走一邊哭,到親戚家,倆眼都哭成了紅核桃,見我沒在,就給親戚留話:獻平要是來這兒了,就對他說,只要回家,俺和他爹不會再罵他打他一下。而我仍在外面流浪,頭發(fā)長到脊椎,耳屎也懸懸欲掉。去哈爾濱,我想去北大荒,聽說那里是務(wù)工勞動的,可以掙錢。去西安,是要去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
母親為了找我,一天水米不進,還步行幾十公里的山路。我花光了錢,也沒有找到落腳之處,餓得實在受不了,就趁一個黃昏,繞道深山回家。在夜幕中爬上房頂,循著父母的聲音,趴在房檐上向院子里看。父母親在吃飯,一邊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一邊猜測我的去向。母親說,這孩子,自己跑了,不知道爹娘心里多難受嗎?我眼淚涌出,從房頂落在墻根下。
因為這件事,村里人就看不起我了。說我不知道錢中用,是個浪蕩子,以后成不了啥好東西!雖然我沒聽到,但總覺得背后有一群嘴巴,戴著鐵牙咬我。我哪兒都不敢去,見人就臉紅。再一年后,沒考上學(xué)的同學(xué)們都找了對象,有的結(jié)婚了,還不到十八歲。母親也想給我找個對象。請姑夫、小姨、舅舅、大姨,還有幾位嫂先后問了鄰村幾家年齡相當(dāng)?shù)拈|女。女方父母一聽是我,頭搖得都要掉地上了。還有的說,俺閨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
鄉(xiāng)人的眼睛從來就是向上看的,而做父母的,都不愿意自家閨女跟一個沒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而我卻覺得,要是真的喜歡對方,就不會在乎窮富丑俊。可是我錯了,在中學(xué)時候,我先后喜歡過兩個女同學(xué),一個初一輟學(xué),一個后來考上當(dāng)?shù)貛煼秾W(xué)校。父母托人先后去他們家里提親,我得知后,就幼稚地想:她們其中一個一定會像王寶釧、七仙女、白蛇那樣,為了愛情,沖破一切阻力,答應(yīng)這門親事。
輟學(xué)的那位,是姑夫去說的媒?;貋碚f,不行,人家的爹頭甩得撥浪鼓似的。讀師范那位我自己在努力,寫了數(shù)封情書。收到一封回信,說:從此以后咱倆不認(rèn)識!
貧窮的愛情應(yīng)是一種糟糕的欲望。可那時候我總想凡事都有例外,總可以從縫隙中找到光亮,哪怕再微弱。
那一年冬天,又有幾個同學(xué)結(jié)婚。看著別人家喜氣洋洋,沒結(jié)婚的也訂了婚,母親不住嘆息,坐在早就給我蓋好的新房里,看著新打制的漂亮家具,眼淚橫流。
1991年10月底,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南太行都白了。我去體檢,一個月后帶兵干部來家訪。接下來,通知我領(lǐng)衣服。12月3日,我離開村莊。
那時候,村莊被寒冷圍困,北風(fēng)在枯草山崗浩蕩。到中午,太陽很大,似乎要把我照穿。背著行囊出家門,父親跟在后面,母親幫我背著行李,一個勁兒地說:到那兒好好干啊,自己吃飽穿暖。你要再不做出個樣子,俺和恁爹就沒活路了!我低著腦袋應(yīng)著,一邊看著路上的沙土和卵石,倒伏和折斷了的草芥。
出村時,我回身看了看身后的村莊。太多時間的雨淋風(fēng)吹,使得各家青石房頂顏色發(fā)暗,碩大梧桐樹的枝椏把藍(lán)得近似虛無的晴天劃得繚亂不堪。
我們家的兩排房子在草木焦黃的山坡上矗立。那是父親母親用三個冬天,一人手抓鋼釬,一人掄錘,再用木頭架子一塊塊背回來,找人蓋成的。上車,我看了看母親,抓了她的手,粗糙得扎人??戳丝锤赣H,不過四十歲,胡子就白了。親戚們站在路邊,看我或者說別的。我上車,離開,但沒掉一滴眼淚。
火車向西。黃河、鄭州、西安、秦嶺、天水、蘭州、武威、張掖、酒泉,這些都是我向往的。不是僅僅因為它們的名字,而是名字背后的時間、往事和傳奇。不惟這些有名的地方,即使沙漠與大海之中,在光陰之中,也都有著各種各樣的蹤跡與歷史?,F(xiàn)在,每到一處,或者在家里,一個個念頭就會蹦出來:我所在的地方,從前是什么樣子呢?是諸侯宮闕,還是殺人如麻的沙場?是平民百姓的蝸居,還是亂墳崗?也才懂得,不僅歷史是重疊的,人也是,我們不管認(rèn)識與否,在人世,在天上,在地下,都是面對面、背靠背的。
祁連山在黑夜中潔白,似乎超世神靈。同車廂的都睡了,我趴在滿是霜氣的窗玻璃上看。忽然想,要是哪一天我倦了,或者行將就木,就到雪山來。這個想法持續(xù)至今,也覺得,雪山才是人最好的歸宿。到酒泉下車,風(fēng)如刮骨。坐在大轎車上,到市區(qū)之后,想起霍去病傾酒入泉與將士共飲的傳說。還有“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的李白及“恨不移步向酒泉”的杜甫和“酒泉太守能劍舞”的岑參。當(dāng)然,還有修筑嘉峪關(guān)的馮勝。也就是說,到達(dá)異鄉(xiāng)之后,我仍舊沉浸在與己無關(guān)的想象中,沒有想到父母,也只是渴望就此能夠容身城市,過一種與父母乃至祖上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可能是九十年代初期甚至現(xiàn)在偏遠(yuǎn)鄉(xiāng)村孩子們的共同夢想。不是厭棄鄉(xiāng)村本身,而是厭棄鄉(xiāng)村生活;不是厭棄鄉(xiāng)村風(fēng)俗,而是厭棄鄉(xiāng)村人心。
可大轎車并未在酒泉市區(qū)停留,而是越過它。前路越來越荒涼,塵土如霧。干枯的樹木,風(fēng)動的村莊。再后來是戈壁。在蒼灰色的天穹下,簡直就是一面闊大的墓穴。車子顛簸,后來又下起了小雪。雪硬硬地打在窗玻璃上,聲音就像敲在骨頭上一樣。再向前,是村鎮(zhèn),黃土的房屋,塵土依舊彌漫。到縱深處,看到一片樓房,車子也戛然而止。
這是我在地理課本上得知的巴丹吉林沙漠,面積世界第四,中國第二。步入營房,我就意識到:這將是我此生第二個地方,也將是我命運分界的一道鴻溝。在寒風(fēng)和烏鴉的叫喊中訓(xùn)練,慢慢地,我喜歡上了這里。有人,有單純的生活,吃穿無憂,這對于一個出身微賤的農(nóng)村孩子而言,就是天堂了。等到杏花開放,塵土散開,處在巴丹吉林沙漠,我覺得了一種人生的不得已。雖然,這種美好一方面有著擔(dān)當(dāng)和義務(wù),一方面則是為我個人開啟了一扇可能之門。對于我容身的集體乃至它背后的廣袤與神圣之物,我熱到骨髓里。而作為個人,我又時常覺得了個體的微渺、脆弱、無能為力。
與此同時,我還覺得了一種放任的美好。而這種美好是建立在可以懶惰與甚至有些可恥的虛榮心之上的。衣食無憂,消磨斗志,也可使得一個原本懷有雄心壯志的農(nóng)家子弟變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所為。最初,我便是如此。除了正常工作外,喜歡吃好的、熱衷于扎堆玩樂、大手大腳花錢等毛病卷土重來,且有些樂此不疲。等到自己身無分文時,便想起母親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省儉和吝嗇情景。
她總是把一毛、五角或一塊錢卷成一卷,買油鹽醬醋時數(shù)好,揣兜里,還用手摸幾下;給我和弟弟零花錢時,摸索半天,才給五毛錢。欠別人一毛,跑五里也要送回去。不然,就天天念叨。而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從不考慮今天花錢明天怎么辦,總覺得,到月底,還有幾十塊錢的津貼。有幾次,在小賣部欠賬達(dá)三百多塊,相當(dāng)于半年津貼費。實在沒錢還,就寫信給母親說。父母親不識字,找別人念。我的理由很堂皇,不是買書了,就是請領(lǐng)導(dǎo)吃飯了。舅舅說,別聽他的話!小姨媽也說,他騙人呢!可母親不聽,步行跑到十里外的郵電所,讓人給我匯來五百塊錢。
拿到錢,我沒有猶豫,還帳,繼續(xù)在小賣部喝啤酒,吃零食,嘯聚三五個同鄉(xiāng)周末餐館吃飯。有幾次探家,臨走時,母親給我路費,說是父親給別人蓋房子、到南山扛木頭掙的,還有的是上山割荊柴編苤子(鐵礦煤礦打頂用)、撿酸棗賣的錢。給了我三百塊,我還嫌少,站在母親面前一臉悲苦。母親又給我二百。四年,回去三次,基本上都是父母親給的路費。
物質(zhì)太有誘惑力了,物質(zhì)對一個少不更事且幼年貧苦的鄉(xiāng)村孩子而言,更是有著核輻射一般的殺傷力。我常想:現(xiàn)在我還沒有經(jīng)濟能力,花父母血汗錢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可有時候也自責(zé),在無人處自己扇自己耳光,痛罵自己是天下最無恥的人。可一旦看到其他人買東買西,在一起其樂無窮,就又舊疾重發(fā),不顧一切揮霍起來。
我們生來一無所有,靠的是索取這一本能。父母親卑微地養(yǎng)我,給予我,所希望的不過是要我獨立起來,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他們以血汗換取生存的資本,忽略物質(zhì)享受給人的那種榮耀和快樂,而將它們無條件轉(zhuǎn)嫁給我。這是一種卑賤的愛意。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第三年,我忽然長大了,也明白,更好地安身立命不是父母的一種要求,而是一個人必然的使命與責(zé)任。
同鄉(xiāng)拿酒來,我讓他拿出去喝。兩年時間,中午和晚上把自己關(guān)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里,看書,寫字。一個月不去一次生活區(qū),半年不沾一滴酒。瘦到46公斤?;丶?,母親驚呼:怎么瘦成這樣了!在家20天,天天給我煮雞蛋。這一年,山西姥舅給我介紹了他的鄰居,一個姓侯的女孩子。我去他們家,父母哥哥都對我好。每天晚上,她給我鋪好被褥,我躺下,她還坐在床邊看我,和我說話,直到他哥哥也來休息。
有一次和她一起到左權(quán)縣城,住在一起,情不自禁,但最終沒有做愛。我知道,鄉(xiāng)村女子一旦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嫁就會遭受男方冷眼甚至嫌棄。這一點,我也知道,這可能是自己自小以來唯一的好品質(zhì)。事實上,和她一起最后幾個月,我已移情別戀——是一個大我四歲的女子。在江蘇,我讓她一起到我們家。她父親哥嫂反對,她不管不顧,毅然和我一起向北。
到鄭州,我們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個人的票。我塞到她手里。等車時,坐在鄭州站廣場上黑暗處,趴在她懷里忍不住大哭。倆人到家,第一夜在一起。我回巴丹吉林沙漠,她留下來幾個月。父母和親戚們特喜歡她。原因是她善良,能干,解人意,會操持家務(wù)和處理鄉(xiāng)間事。再四年,我到上海讀書。我再次移情別戀。母親要和我拼命,也氣得身體常不舒服。母親打電話說:你回來種紅薯,也得要人家!我不。有一次,說她病了,馬上就不行了。我趕回,母親逼著我結(jié)婚,且定好日子,通知了親戚。我不知如何辦,逃離會氣死母親,不逃對不起現(xiàn)在的妻子。
我堅持不去登記結(jié)婚。第三天就離開了家。這是我一生的污點。我必將抱著愧疚終了此生。我從上?;氐皆瓎挝唬I(lǐng)導(dǎo)就把我叫去。始亂終棄,這是什么素質(zhì),什么作為!我無言。為了來之不易的命運拐點,我也覺得,她是愛我的,她不管不顧,與我一個陌生人走出家門,已經(jīng)給予我足夠的信任與榮耀了。我之所以再次移情別戀,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已經(jīng)不再適合我?;蛘哒f,即使強行在一起,也是一種更徹底的傷害。因為,一個人心走了,剩下的就只是軀殼,且我這副軀殼還不一定會緊靠著她。
因為在經(jīng)濟上蒙受了損失,對她的愧疚一度減輕?,F(xiàn)在的妻子,那時候還小。在上海讀書時,她知道我家里情況,要與我分手。我從沒失眠過,卻連續(xù)兩晝夜沒有睡一分鐘。半夜,室友呼呼大睡,打鼾、磨牙。我走出去,站在樓宇間的拱橋上,若不是有人,就會跳下去。我檢點內(nèi)心,確實是愛,而不是某種物質(zhì)及其他外在的因素。我至今記得,我和妻子在午夜的大雪中擁抱,她把最厚的手套給我戴。岳父母及她的親戚們堅決反對。有很多次,岳母狠勁打她,不讓她和我見面。但她不管不顧,在我面前不掉一滴淚。
另一方面,我母親和親戚們也不要我和她結(jié)婚。理由很多:首先,外面的人不可靠,我能掙錢了,過一些年,等我回來時,人家不跟著來,我還是光棍一根;其次,這個沒有原先的老實和孝順,還不會做針線活兒,講究吃穿;再次,說話很怪,天不怕地不怕,到家里來誰也管不了她。我想,母親和親戚們根本的理由就是:讓我繼續(xù)和江蘇的生活。我當(dāng)時就對母親說,娘你放心,我看人沒走眼的。這個媳婦,肯定是很孝順的,最后也是能為您和爹養(yǎng)老送終的人。
母親生氣,罵我。我哭,把煙頭按在手心?;氐絾挝?,我就和她登記結(jié)婚。母親和弟弟來了,待了半個月,又返回。兩年后,我們有了兒子。母親特高興。來看時,一進門就奔著孩子去了,摸著她的孫子,說小臉圓丟丟的,小嘴好像蘋果花,小腳水蘿卜一般。笑得眼淚落了滿臉。
這是貧賤之中的賜予。侯、張和妻子都是的。在我看來,她們在某些時候高尚和高貴得令人承受不起。我只是一個貧民,或者說從底層攀爬而來的一個平民。從貧賤到稍微不貧賤,這個距離艱苦漫長。而在此過程中,她們先后在我生命乃至靈魂里出現(xiàn)。這使我榮耀,也必將一生榮耀。有時候,妻子會突然問我想她們不。大多時候我說不想。其實偶爾也會想起來,想知道她們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還在怨恨我不,我也想有機會當(dāng)面向她們說一聲對不起。但一聲對不起又有何用?
有一年回老家,與弟弟借去看姥舅名義,去了一次山西。見到侯的母親,身體還是那么好,說話還多。問我現(xiàn)在咋樣,幾個孩子了等等,絲毫沒有怨言。中午還留我吃飯。我從老舅口中得知,侯后來嫁到鄰村,僅三里之遙。當(dāng)時,我想去看看,說聲對不起,再給他們孩子買點玩具??梢幌耄驍囁麄兊纳?,可能是更大的不安。說不定,她已經(jīng)忘記我了。這樣是最好的。還有張,我至今沒有音訊,也不愿意再想起。我知道這一切都沉淀成了愧疚,如同一根鐵絲,扯緊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部位。
時間如哄搶的土匪,風(fēng)沙不舍晝夜,生命如火如荼。多年的沙漠生活,我的嘴邊掛上了黑色的絨毛,先是軟,后變硬,皮肉層層粗糙,眼神節(jié)節(jié)滄桑。至此我明白,生來是為了擁有,也是為了丟失。而丟失更徹底。在沙漠,婚后的生活如層積的沙子一般展開。最初一段時間,我堅信我不適合婚姻,或者說,我注定是單身的命?;橐鎏嗍虑榱耍嵥槿缣俳z纏裹。幸好,妻子是會打理生活的人,自覺承擔(dān)家務(wù)。我只是上班下班。
好妻子是有母性的,好女人始終有一顆善良的心。我出身農(nóng)村,又貧困,老家的事兒亂而多。弟弟婚后,因為連生兩個女兒,計劃生育躲不過,罰錢多,而家里又窮。妻子和我商議,幫著交吧。母親一定要弟弟再生個兒子。“無子就是絕戶頭”,這是典型的宗法傳統(tǒng)。鄉(xiāng)人認(rèn)為女兒是水,最終會潑出去。女兒也是外人的,嫁了人就忘了爹娘。一家夫妻沒兒子,那么,他們就會遭受非議甚至無端凌辱。
在鄉(xiāng)下,屈辱也來自多個方面。一家人捍衛(wèi)自身尊嚴(yán)與利益的“防火墻”,不僅僅是地位、權(quán)利和錢財,當(dāng)然還有嫻熟的生存技巧和處事方式。
而這些,母親和弟弟都不具備。鄉(xiāng)村利益紛爭源遠(yuǎn)流長且樂此不疲。家長里短的閑話倒在其次,鄉(xiāng)人的矛盾主要發(fā)生在樹木、林坡、水、土地和房屋等切身利益上。包產(chǎn)到戶后,人們便將這些視為私有財產(chǎn)。而南太行鄉(xiāng)村這類資源又相當(dāng)匱乏。沒有樹木,就無法起房蓋屋,做家具嫁妝;沒有土地,就相當(dāng)于斷了口糧;沒有水,就意味著莊稼枯死,殃及人身;沒有房屋,人人會笑話,且兒子也極難找到媳婦。
這些現(xiàn)實利益糾結(jié)成串,牽著每個人最敏銳的神經(jīng)。似乎從我幼小年代,家里不是土地被分得少了、差了,就是到旱季搶不到水,莊稼枯干;不是分到自家名下的樹木被人搶鋸,就是林坡被人哄搶;不是房基地批不下來,就是批下來之后與鄰居發(fā)生糾紛。父親在世時一般不參與這類事情,都是母親在爭,在說。有一年,二分多地被鄰居搶去,弟弟去說理,還遭到了他們父子四人一陣毒打,留下后遺癥,至今還腦子不很清楚。
找派出所,派出所說管,到最后杳無音訊;到大隊講理,大隊說你們自己處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每周至少往回打兩次電話。每次打前,心就像井里水桶一般,有一種掉下去的暈眩感,也想把心臟也狠命吐出來。我無能為力,但是作為長子,必須說和做。盡管沒有效果,但也是責(zé)任、尊嚴(yán)的一部分。我和家里每個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我遠(yuǎn)沒有達(dá)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地步。我只是一個平民,只可以保自己一家三口衣食無憂,對于龐雜而洶涌的社會,我就是一只雞蛋,它們是犬牙差互的石頭。
妻子也跟著著急。多次我說離婚吧。妻子說,為什么?我抱著她說,我們家事情太多了,連你也一起受累。妻子說,傻瓜,這有啥?夫妻就要共患難。我不怕!我苦笑下。每次探家,村里找事的人風(fēng)平浪靜,家里消停好久。等我和妻子一走,便又卷土重來。妻子在老家待得不多,可都知道她性格乖張,有理不饒人,處事方式也好。即使敵人,她也能打成一片。我的性格也忽然不懦弱了,遇到麻煩事或者氣人的事兒,會沖上去動用肢體語言。而在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的人們在某種程度上非常的可憐,他們無法出去拼生活,只能在山坳里自家門前窩里斗??吹酵饷鎭淼娜?、上面的人,馬上獻出一副笑得骨頭都塊塊錯位的臉。
前一段時間,大家在說群眾仇官,仇富,可能也有一部分,但農(nóng)民是媚官、媚富。他們只能在單薄的生存中攀附掌握更多資源的人,夢想有朝一日得到一點施舍。這是基本的生存能力,也是利益驅(qū)動的結(jié)果。如魯迅筆下之孔乙己、祥林嫂,而不是眉間尺、劉和珍君。
有一段時間,我讀魯迅,發(fā)現(xiàn)很多語詞命中要害。“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保ā遏斞溉罚┈F(xiàn)在,我的父親沒有了,母親還在,弟弟弟媳尚年輕,我們的兒子和他們的兒女也更青蔥。我的根在鄉(xiāng)村,我從里到外都還是個農(nóng)民。因此,從親情乃至立場和思維方式上,我這一生都會與他們站在一起。
多年來,父母親在農(nóng)村卑微甚至貧賤地活著,以前是祖父母乃至無數(shù)先祖,現(xiàn)在是弟弟一家,甚至還有他的兒女。我不知道這種輪回究竟是一種天賦之責(zé),還是后天營養(yǎng)。所幸,在我卑賤至極的時候父母親沒有厭棄我,我和妻子乃至兒子也沒厭棄過他們。盡管沉重、無奈和悲哀一些,但一家人生死相依,榮辱與共,我已經(jīng)覺得很幸運了。
我常常因此而悲傷如酥,骨頭發(fā)麻。在我眼里,他們?nèi)耘f如此卑賤,鄉(xiāng)村的宗法乃至無師自通的潛規(guī)則與人情世故,我至今摸不著頭腦。我慚愧至極,連自己親人都無法保護的人,究竟能做什么?在巴丹吉林沙漠十多年,我就是這樣度過光陰的。生存是一個沉重的命題。于男人而言不是承擔(dān),而是使命,也不是義務(wù),而是責(zé)任。特別是兒子出生,我覺得了生命傳遞的美好。然而,面臨又將是一種可望可及但又無盡的長途。老家親人之卑微和屈辱,好像是一把蠻不講理的刀子,刮骨一樣切割。但這種切割并不是為了療毒,而只能增加毒性。在沙漠,妻兒是我最偎貼的人,唯有回到家里,我才可以全身心放松。在他們身邊,我始終覺得有一種纏裹的溫暖,如冬日峭壁上一只暖爐,時常讓我在瀕臨絕望的邊緣感到了活著的美好。
我時常對著時間哀嘆。看著兒子,我盼他早早長大,又怕他長大。他長大了,我老邁的樣子可能就像父親。因此我感到悲哀,覺得人就是光陰的咀嚼物,像我們通常吃的米粒和菜肴。兒子呢,剛生下時哭得多,有時候讓我束手無策,但偶爾出去幾天,聽不到他的哭聲就有些心急火燎。帶他回南太行老家,對陌生的鄉(xiāng)下事物,他興致盎然,有時候說得頭頭是道。高興時說心情好得像烏鴉,不高興時說心情壞得像鱷魚。最近,兒子語氣沉重地對我說:老爸,人生來就是被壓迫的。你說是不是?我驚詫,半天合不攏嘴。我不能說兒子說得沒有道理,也不能告訴他,這就是本質(zhì),就是事實。
父子倆有時候也鬧別扭,我說他不聽。也難怪,從小我就沒把自己當(dāng)成他面前橫著的權(quán)威和統(tǒng)治者。我對兒子說,我們是朋友,是哥們,是伙伴。兒子笑。因為自己小時挨餓挨打,再不愿兒子經(jīng)受。倒是妻子經(jīng)常教訓(xùn)他,有時候動手,他哭著跑過來,趴在我懷里。妻子要他改正,承認(rèn)錯誤。兒子以為有我庇護,就有點不害怕。誰知道,妻子也是不依不饒,非要兒子承認(rèn)錯誤,記住并再不重犯為止。開始我還不大理解。后來,回想自己小時候不僅挨母親的打,還挨強勢伙伴和他們父母的打,那時對母親也是記恨的,現(xiàn)在卻覺得當(dāng)年挨母親的打是一件幸福的事。這些年來,母親不管有沒有別人在場,好多次說:獻平你小時候可沒少挨打!別人欺負(fù)俺,我委屈,沒處撒氣,就拉過來你狠狠打。
我說幸虧小時候你打我多,不然,我可能真會忤逆不孝。由此我也慢慢認(rèn)同了“棍棒下面出孝子”這句古訓(xùn)。1998年,奶奶癌癥,父親守在身邊,喂飯,接倒大小便,梳頭,寸步不離。這一行為我深受感染,覺得父親這一品質(zhì)簡直可以與傳說中的任何一個孝子相提并論。這一美德我在努力繼承,不僅對爹娘,即使少小時待我如親生的大姨媽,也是如此。我回去一次,給她一次錢。她舍不得花,后來又還我。我說,我小時候就沒了姥姥,你待我就像姥姥一樣。
大姨媽篤信基督教。翻車后全身大面積摔傷,唯一的女兒和外孫也當(dāng)場死亡。幾個月后,大姨媽在兒子兒媳的吵鬧中與世長辭。我對母親說,為什么好人沒好報呢?母親常念叨說,好人從來沒得好報。還舉例說1997年猝死的大舅,那也是一個好人,可惜,66歲那年初冬,從房頂摔下來再也沒起來。2008年,父親罹患癌癥,苦厄62年的他也走到了死亡邊緣。父親一輩子從不損壞別人一點東西,即使我和母親挨別人的毆打和辱罵,分給我家的田地、荒坡、樹木被人明搶暗奪,房基地被人多占數(shù)米,母親跟人爭理,還破開喉嚨大罵,父親也從不吭一聲。
父親臥病期間,看著一生在地里坡上勞苦,農(nóng)閑時四處給人打工掙錢養(yǎng)家的他,我想了好多。我想問問父親:當(dāng)年你看到我和母親被人毆打,自家利益被鄰居搶占,為什么不站出來大喝一聲?哪怕是一句安慰話,也可以讓母親覺得安慰。但我一直沒問。我想,父親一定懂得了什么,比如,在以人口多少形成利益共同體的鄉(xiāng)村,原始的暴力往往是解決問題的最終和最佳手段。父親為獨子,他可能知道:弱者在強者面前再多的抗?fàn)幎际菬o效的,反抗越多,受打擊越重,抗?fàn)幵绞切沟桌铮┍┱咴绞悄軌颢@得某種滿足,不如逆來順受,聽天由命。
父親,臥病半年期間,妻子帶著兒子回去照顧了四個月。2009年3月9日,父親閉上了他沉默一生的眼睛。我和妻子趕回去,父親的左眼一直沒閉。母親、小姨媽和弟弟說,那是在等我和妻子。兒子在巴丹吉林沙漠聽到消息,拿了一個罐頭瓶子,到樓下挖土,放在陽臺上,又叫看護他的姥姥買了一把柏香,跪下給爺爺磕頭。兒子說,我去河北老家時候,爺爺給我燒花生、核桃和栗子吃,還給我抓知了和蝴蝶。
有幾次,妻子病,我不在家,兒子倒水拿藥,還學(xué)會了煮方便面。我出差前,兒子總要抱抱我,說,爸爸,你要早點回來,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歲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須要感謝上蒼,感謝我剛剛逝去的父親乃至已成骨頭的爺爺奶奶。我時常想,我們一家雖然歷經(jīng)苦難,盡管這些苦難在人間微不足道,盡管我們時常有一些怨言、不滿足,但血脈相連的每一個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幫扶與和諧。
連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我總是覺得愧疚,想盡量報答,哪怕是當(dāng)年拒絕甚至非難過我的人。給予我一粒土,我以為是黃金;給予我半杯茶,我當(dāng)是汪洋大海。我也相信,愛是一種傳承,一種方向,愛使我們越陷越深。在愛之中,我覺得此生不虛,也覺得,人世如此美好,不僅我和我的親人們,還有蕓蕓同類,生死是一種更替,我們可以在此間循環(huán)往復(fù)不止,如水融水,如血融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