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小鎮(zhèn)的麻雀

它們像是我喂養(yǎng)的寵物

每天，在我住的樓下

跳躍，在我上班路過的草叢里

覓食

它們看上去只安于待在小鎮(zhèn)

和左鄰右舍分享樹梢或者屋檐

它們的瞳仁亮晶晶一塵不染

從不相信世上有一顆微小的子彈

它們知道小鎮(zhèn)那只饞嘴的花貓藏在哪里

并能輕易躲開

小鎮(zhèn)沒有什么會傷害它們，最多會受到

玩童爆竹的驚嚇

它們也安于在低處飛翔

乘著小河邊的微風(fēng)你追我趕

采集小樹林里的山果和花香

一起搭建柔軟的巢，呵護有雀斑的蛋

它們的夢想，從不高過小鎮(zhèn)上空的風(fēng)箏

它們也愛湊在一起議論紛紛

那只是小鎮(zhèn)的舊故事新鮮事

它們看來不打算再飛得多遠

只一心守著小鎮(zhèn)拳頭大小的巢

和瓦藍瓦藍的天

小鎮(zhèn)，一場細(xì)雨正在抵達

小面館的紅燈籠依然輕盈在窗欞

包子店的新作剛剛出籠熱氣盈門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是那個憨實的跛足鞋匠

嗒嗒嗒，嗒嗒嗒

是那個戴花袖套的女裁縫

這是正月，隱約的酒香和倦怠

還在小鎮(zhèn)的身子里回蕩

賣糖葫蘆的吆喝，從街頭到街尾

像往年一樣悠長

一個趔趄?qū)W步的孩子失手，放走了紅氣球

正抬著頭拍著手呀呀喊叫

兩只灰鳥，在枝頭商量著一年之計

又要開始你耕田我織布的日子

幾只小狗，沒有功課和作業(yè)

在房前的土路上追風(fēng)撒歡

一只公雞，在院子中間引頸長鳴

把自己當(dāng)作小鎮(zhèn)的王子

這個時候，遠處山坡的最后一粒雪悄悄

融化

一場細(xì)雨，正從一片杏樹林輕輕走來

這個時候，我兒子在家低頭搗蒜

我陪著妻子買回今年的第一茬新韭

紅燈籠照耀的小鎮(zhèn)

把窗玻璃擦亮

把一年的好光景擦亮

我的瑞雪照耀的小鎮(zhèn)

在舊歷的年關(guān)，空氣清冽

每一個屋前，都飄出溫暖的清香

該打烊的都已關(guān)起店門

只有賣對聯(lián)的大叔，還在忙碌地?fù)]舞著毛筆

賣水果的大嫂，還笑著紅撲撲的臉

我的紅燈籠照耀的小鎮(zhèn)

鞭炮聲已零星響起

孩子們，已迫不及待地追著新年

春風(fēng)已走在半路，就要翻過

剩下的幾座大山

枝頭的雀兒梳洗著羽毛，也準(zhǔn)備過年

我的陽光照耀的吉祥小鎮(zhèn)

正在準(zhǔn)備出爐新年的第一個太陽

這個時候，讓我抓緊寫下迎接的詩行

清明時節(jié)

那些在地下的人

是否真的會在這一天醒來

看見陌生的晚輩，慈祥且

滿含愛意地?fù)崦酵叩念^顱

這時，一縷春風(fēng)正從某片桃林走來

停留了一下，穿過

這一天，那堆冷漠的土丘

會變得溫暖，人仿佛可以看到所來之處

所去之路。一滴血液越來越淡

卻在堅韌地傳遞，直到感到

每一座墳里埋得都是自己的親人

桃花爛漫，花謝花飛

歲月雖不可藏

卻可以想象一場細(xì)雨

落進一個杏花掩映的村子

那里也許有醇香的美酒

或者一個美麗的村姑

高處的風(fēng)聲

今天起，我要原諒

傷害過我的人，再深的冬天都會過去

今天起，對討厭我的人

也抱以微笑

我下樓取一瓶牛奶，并隨手扔掉

一周的垃圾，在垃圾箱里打撈的老人

沖我一笑，有一絲得到饋贈的感激

這讓我羞愧。桃花含苞待放

春天正走在路上，送牛奶的人

已只剩下背影

今天起，我要放下仇恨

對我討厭的人，也報以微笑

花朵里的毒，身體里的黑暗

一切都會在春風(fēng)里稀釋，超度

今天起，做一只蜜蜂

追隨藍天和蜜，并把腹中的那根刺

化成舍利

也許能有一天，安靜地

我聽到了高處的

風(fēng)聲

春天在花開之前

趁花還沒開之前

先領(lǐng)略春天

在蒼蠅大小的聲名到來之前

先厭惡聲名

小鎮(zhèn)的垂柳，安靜的小路

只有麻雀，是我最親密的鄰居

和飛不高的夢想

身邊日夜不息的河流

也許是信念和眷戀

我的情書，已在春風(fēng)到來之前

寄出，山花爛漫之時

那已不是我的春天

或者在小鎮(zhèn)的燈下翻書

或者在小街的某個小店

一個人喝茶

桃花祭

誰打翻了盛放油彩的器皿

三流畫家的敗筆

無處躲藏的桃花，春藥一樣亢奮

泛濫艷俗的香氣，一堆縹緲煙云

像一出鬧劇

現(xiàn)在，誰不以春天的名義？

我已厭倦了熱鬧

如果我是一只蜜蜂

該隱于哪一樹花簇之中

桃花季里，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現(xiàn)在，哪里還能找到一抔凈土

更有哪一樹桃花適合作

桃花祭？

槐花祭

日子發(fā)白，這蔓延的思念

槐花鋪開的寂寞

五月，每一陣花香

都似暗器，在身體里擴散疼痛

這盛大的悼念，絕望的芬芳

讓誰，孤兒般站在槐花面前

朝思暮想失散的親人

槐花的皓齒，槐花的凈臉

槐花的身段，槐花的白裙

什么時候，槐花回眸

看過我一眼，從此成為一片月色

成為一縷香魂和月夜里

鳥的叫聲

一只蜜蜂，扎進花海里翻檢

哪一朵花里，藏著情書

藏著臨別時的手信

哪一朵花，又是秘密的入口

槐花簌簌地落

這蒼茫的大地，正在等待

一場莊嚴(yán)盛大的雪

素衣梨花

白蝴蝶落滿全身

那是怎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夢

春天里，當(dāng)我走過小城

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

孑然一身站在誰家的院子里

等待一場絕望的愛情和命運

別人都贊嘆你的純美高潔

贊嘆你每一朵花里，都會飛出一首絕句

我卻知道，一滴淚藏在花朵深處

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傷口

素衣的女子，骨頭里的冷

美和智慧花開花謝

愛情也會在一個清涼的早晨落盡

只有命運留下寒刀霜劍

把你的前世今生

剪成一樹梨花、一縷香魂

在人間，還有哪個男子

能接住你的嘆息和眼淚

并在喚你林妹妹時

眼里心里充滿深情

不要在春天想起埋葬

一群麻雀，在林間追逐

它們落進一棵樹，像掛了一樹

去年的果實，這是早春的山坡

在一個育林坑里坐下，我瞇上眼

半躺著，曬太陽

陽光拎著小風(fēng)，從頸下滑過

清涼地，像孩童的小手

螞蟻，又舉起觸須探路

它們知道瘦身的秘訣

我愿吸進二兩山間年輕的空氣

置換去年冬天積攢下的

一兩脂肪和老氣

又是一年。但去年的地方

今年多了一座新墳

我恭敬地面對著鞠了三躬

十年來，我一直在磨礪一柄劍

但情思未斷，慧劍已老

有的東西，無法埋葬

尤其又在春天

整座山就我一個人曬太陽

有的比我勤快

一隊麻雀穿行樹間

一串腳印發(fā)表在小路，先我之前

一對鳥兒，在樹梢啁啾

有點早戀的跡象

還有一個小動物，好像要送一個禮物

特意留下一粒新鮮的糞珠

有的也比我懶

那些一動不動的樹，還是去年冬天的表

情

那些東倒西歪的草，還像在夢中

太陽也懶洋洋地睡在半空

一座蝸牛的舊房子

還遺棄在路上

螞蟻，蜘蛛，又開始了四處探尋

一只蜂，莽撞地擦耳飛過

不見背影，幾聲鳥叫

像是把我當(dāng)作熟人

遠處的河流，已解凍

偶爾，閃過一塊冰凌的反光

但整座山，就我一個人

曬太陽，半睡半醒

春天，在一座新墳前

去年走過的小路還在

去年坐過的樹下還在

去年鋪在樹下的舊紙板還在

去年喝過的飲料瓶還在

但是，去年頭頂上的鳥不在了

留下了一枚羽毛

去年并肩相坐的人不在了

留下一座空山

去年說過的話還在

去年寫下的信還在

去年織下的毛衣還在

去年共住的小屋還在

但是，去年頭頂?shù)脑撇辉诹?/p>

換成了一件單薄的衣衫

去年挽手相行的人不在了

換成身邊刮過的一陣清風(fēng)

一個人在山上走路

一條山路蜿蜒，變得柔軟

一只喜鵲，只叫了一聲飛遠

一棵樹，回望走過的半崖

一只新來的鳥，安靜地梳洗羽毛

一座蝸牛的舊房旁

走過一只健身的螞蟻

一串新鮮的腳印趔趔趄趄

一對草叢中受驚的翅膀

一架擱淺的風(fēng)箏，還在樹梢搖風(fēng)

一座新墳，新落戶在半山

一條河流，一半融化，一半遮掩

一座山澗，裊娜山嵐，新來了神仙

一個太陽，身子懶散

一陣風(fēng)，輕跑而過，手腳涼爽

一個人走路，想吊一聲嗓子

試了試，不會一句秦腔

失眠者

這一生，我對不住枕頭

遭遇這樣一顆不安分的頭顱

算它倒霉透頂

將來走時，我愿意把它帶上

在另一個世界好好珍惜

或者，如果有來生

讓我變成一只枕頭

替它到人世遭罪

我為什么要在深夜里

胡思亂想那些人間的破事

多年后，我已經(jīng)養(yǎng)活不住頭發(fā)

并學(xué)會和黑夜妥協(xié)

我還在堅信，在某一個深夜

我會聽到高處不為人知的風(fēng)聲

或者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訊息

我的失眠，不過是等待和考驗

我已做好了準(zhǔn)備：

只有躺在棺材里，才不再失眠

現(xiàn)在我愿意相信：失眠

離上帝很近，離死亡很遠

小鎮(zhèn)，秋風(fēng)初起

早上我經(jīng)過一棵梨樹

梨子在樹葉間閃爍，開始飽滿

一只小狗碎步跑著到梨樹下

抬起腿，做了一個記號

月季花開得豐潤，顯牡丹氣象

草坪上，貓著一個拔除野草的人

沒戴草帽

昨夜，秋蟲的贊美詩徹夜不眠

很多天了，我都不做夢

睡得安然

一只金龜子，躺在它的大地上

尸體舒展，像是沒有經(jīng)過掙扎

一株近旁的草挑著薄露

昨夜的天國很低

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鈴鐺閃亮

誰還在等一封毛筆小楷的信箋

而頭上飛過的鳥更像信使

在北風(fēng)沒有吹來之前

河水安靜，窗戶上的牽牛花

攀過鄰家的窗臺

過了很久，聽說遠方的一列火車

掉下大橋，但開往小城的那趟班車

還在沿著路邊，徐徐接人

我準(zhǔn)備去小鎮(zhèn)上的那個小書店

路上碰見瘋女洗了頭，長發(fā)披肩

自己一個人，面含微羞

秋 天

一枚果實半隱于樹間

一朵花，看上去就要凋謝

一顆蜘蛛倒掛于屋檐

一只蛐蛐，自鳴于床邊

一場雨，淅淅瀝瀝

起于半夜

想起一個人

背影漸遠

秋風(fēng)吹涼山村

風(fēng)提著籃子，把樹葉一遍遍摘盡

山菊花已悄無聲息地收起懷中的燈盞

狗尾草搖曳在路旁，把藍天降低

一只長翅的鳥在山尖獨自御風(fēng)

把自己當(dāng)作山里的王子

玉米秸簇?fù)碓诎肫律?，像斗?/p>

一只雄雞引頸，把一彎清亮的小溪

蜿蜒叫出，送過小橋

坡下，一畦碧綠的菜地

亮出山間珍藏的翡翠

村子安靜，陽光安詳

我走進幾家院落

碰見幾只躲閃的雞，都不見人

只在一孔窯洞前，聽到

一個老人的咳嗽聲

離開時，一只松鼠在樹梢

翹起尾巴，把我打量

村頭遇見一頭毛驢，目光盈盈

好似認(rèn)出了我。幾粒蒼耳

還會不會悄然藏在我的褲管上

秋天里，誰收起月光寶盒

秋蛩，在我凌晨醒來的一個早晨

集體噤聲。這是誰嚴(yán)酷的命令

大自然該有一副慈祥的面孔

那么，我愿意相信

是一個掌管音樂的人，在黎明到來之前

悄然收起了月光寶盒

這清涼的琴，或是古箏、二胡、竹笛

有著中國樂音，每一次

當(dāng)我從凌晨醒來，它們在窗畔床邊

總能撥動我身體里的弦

那是人間的涼薄、生的嘆息

或是靈魂的淺吟低唱

有哪一只在專門唱給我

明年，它還會來到我的窗下

讓我一下子聽出它的琴音

這天國的贊美詩

曾覆蓋了我多少次睡眠

讓我愿意將來成為這樣一具尸體

沒有守候的孤燈，沒有低泣的人

也沒有送行的白衣人群

只有秋蛩齊唱，只有安靜的秋風(fēng)

悄無聲息地穿過田野

十里秋風(fēng)

現(xiàn)在，讓我的自行車輪

播放成秋日的唱片

在樹葉化蝶的山里

在掀動衣衫的秋風(fēng)里

近身的水庫，攬藍天于懷

白楊樹林，照見自己金黃的風(fēng)采

那些假日里的垂釣者，沐眠在日光里

愿者上鉤

鮮黃的、淡藍的山菊花

——螞蟻的姐姐，松鼠的妹妹

狗尾草搖曳的燈盞

左鄰是育兒的玉米林

右舍是低頭的葵朵

在灌木叢的山坡

田鼠正在把秋果搬運回家

哦，我走過時驚飛而起的山鳥

你的問候有點過于熱情

我可否把身體安放在秋日的大地

讓草葉的氣息清洗我的五臟六腑

可否閉目洗耳，靜聽采石者敲擊石頭的

木魚之聲、時光之聲

在秋蟲與山鳥最后的合唱里

進入生命的秋天

中秋醉酒

天地之造

溫柔的天使

隱形的殺手

偷渡天國的靈丹

神往地獄的瓊漿

飛翔的秘籍

沉淪的密鑰

抵擋不住的香

抗拒不了的毒

一枚垂垂欲落的禁果

想要的疼

酒知道我的城府有多淺

酒知道人間的虛偽有多深

酒知道

生活可以怎樣誤解一個人

異化一個人

酒也知道

沒有酒

世界將多么蒼白乏味

有的人醉了

飄飄欲仙

我醉了

一個張牙舞爪的惡漢

月亮是古代的圓

那個呼作白玉盤的東西

在古代，為什么那么地撩動人心

我不認(rèn)為時人笨于古人

但什么時候，斷了那根琴弦？

什么地方，丟了那份真純？

我真的懷疑

古代和今天

是不是同一個月亮？

中秋夜，我羞于舉頭

給我一個月餅我會吃

給我一個月亮，我真不知

說什么好

北風(fēng)叩響窗欞

北風(fēng)又叩響了我的窗欞

第多少個冬天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

我要來到一個地方

眺望遠山頂上的那棵樹

有時在下午，樹孑然瘦在陽光里

有時在傍晚，披一抹夕陽的圍巾

隨后的幾個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聽風(fēng)

也會起來，看外面是否已經(jīng)飄起了雪

漸漸知道，只要窗欞還在響

就不會下雪，只要沒有下雪

那棵樹就還在北風(fēng)中

有一回，我看見

那棵樹已經(jīng)長高，竟然有點陌生

又有一回，意外發(fā)現(xiàn)

枝椏間舉起一個半圓的巢

那座山，一下子明亮

此后的幾年，我想著樹春暖花開

想著枝繁葉茂，想著黃葉紛飛

想著鵝毛飛雪，那個巢里

該有了更多的鳥

后來，我就漸漸淡忘

那棵遠了的樹

直到北風(fēng)叩響窗欞的時候

我開始等待一場雪，人間的大雪

溫暖，漫卷，直到迎春的爆竹次第響起

今年，我又聽到北風(fēng)叩響窗欞

我不再去眺望那棵樹

也不再等那場大雪

夜晚，我安靜地躺在床上

聽一種更遙遠、更恒久的聲音

半 夜

半夜，電視機在臥著睡覺

柜子在站著睡覺，床在躺著睡覺

只有鐘表在響，但那也像是睡覺的呼吸

是誰把我叫醒？

窗外的山在臥著睡覺

樹在站著睡覺，路在躺著睡覺

只有風(fēng)在走路，但那也像是睡覺的呼嚕

是誰把我叫醒？

這里一定有一個秘密

半夜，我發(fā)現(xiàn)地球脫了一半

月亮裸著身子

有一陣子，我有點緊張

以為自己睡錯了地方

風(fēng) 語

刮散了人群

吹稀了星星

樹梢的掙扎

電線的疼

一粒砂子

也變得殘忍

但是，螞蟻在黑暗中

抱緊一塊石頭

我在停了暖氣的房子

抱緊一床棉被

但是，月下走過桃樹的女子

身著連衣裙

面頰上，閃著

桃花暈

有關(guān)地球爆炸的消息

我來到一座小城

四月的梨花剛剛開過

街上的行人不多

陽光安靜，柳絮飛雪

街頭坐了一群老人，議論著

地球明年就要爆炸的消息

憂心忡忡，聲色緊張

巷子里的小飯館，飄出老歌和香氣

街上刮過一陣風(fēng)，過些時日

槐花就要開了

我回到了省城

懸鈴木的樹葉闊大熱烈

不久就要住進一群打鐵的蟬

街道上的車輛摩肩接踵

行人面無表情，行色匆匆

咖啡館里坐了一群年輕人

我告訴了小城的消息

他們不屑一顧，幸災(zāi)樂禍

街道上空，密布著灰塵

陽光躲在灰色的云里

好像要來一場雨，但是沒有風(fēng)

有點說不準(zhǔn)

有一個風(fēng)扇一直在旋轉(zhuǎn)

對面樓上的一個窗戶

淡藍色的窗簾，一年四季掩著

空調(diào)的風(fēng)扇一直在旋轉(zhuǎn)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年

風(fēng)扇的旋轉(zhuǎn)，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我一直想弄清

屋子里住著什么樣一個人

到底怕冷還是怕熱

那是什么牌子的空調(diào)

怎樣做到了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

我甚至做夢都夢見風(fēng)扇在旋轉(zhuǎn)

走在街上，看見所有旋轉(zhuǎn)的東西都是風(fēng)扇

后來，我害怕看見表，看見機器的齒輪

汽車運行的輪子

看見旋轉(zhuǎn)，我就會心跳加快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怎樣使自己

安靜下來

一旦閑著，我就想

地球在旋轉(zhuǎn)

寫字樓

一輛滿載的卡車，奔跑在路上

一格一格的金屬籠子

一只一只揪長脖子的雞

這是秋天，果實沉重在枝頭

凌亂的羽毛，在風(fēng)中

如落葉

這是走向長安的高速大道

一群奔赴刑場的雞

已經(jīng)集體啞默，只想把脖子伸得更長

是和生活一刀兩斷

還是，始終拼搏

下光潔圓潤的蛋

瘋 女

我在小區(qū)里碰見她

拿著樹枝，鞭抽一棵小樹

她獨自得意地發(fā)出笑聲

臉上的污漬，讓笑中的牙齒

發(fā)出寒光

我在上班路上看見她

從耳朵上，提著一只掙扎的花貓

像驕傲地提著一只獵物

我還聽說，她尋找著踩螞蟻

逮昆蟲，專門在人面前分尸

并掐死了鄰居家的一只寵物狗

她披著落滿塵垢和枯草的頭發(fā)

無論走到哪里，孩子都一哄而散

她其實就住在我家斜對面的樓上

我曾在深夜，多次聽到過她異質(zhì)的哭聲

有一個月夜，幾個人在窗外厲聲追逐喊

打

腳步粗重急迫，起初我以為進來了小偷

隨之，我聽到狂野叛逆的反抗和叫喊

我猜測，那是小區(qū)的保安在追趕

第二天，我看見了俱樂部嶙峋破碎的玻

璃窗

后來很長時間不見瘋女，突然有一天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安靜地低著頭

專心地掃著小區(qū)的落葉

問人，說物業(yè)給她

安排了一份工作

她讓所有人意外地干得出色

她的頭發(fā)和衣服都變得干凈

整個小區(qū)都變得安靜

魯迅和楊貴妃

魯迅計劃過寫一部有關(guān)唐朝的小說

主人公不是唐玄宗，不是李太白

而是，楊貴妃

為此，他專門來了一趟西安

失望而歸，便從此放棄

我去驪山的時候

華清池的溫泉還吐著熱氣

似乎隱約可見凝滑的胴體

誰還會那樣回眸一笑

讓嶺南的荔枝一騎絕塵

那是怎樣一部小說

但一定非關(guān)秘史，非關(guān)風(fēng)月

楊貴妃，是打開唐朝的一把密鑰？

一個橫眉冷對的瘦骨男人

一個千嬌百媚的肥美女人

是魯迅的短髭尖銳鋒利

還是貴妃的盤髻糾纏吸魂

唐朝的天空，星漢燦爛

魯迅說過，臟唐臭漢

幸好，他沒寫那篇小說

不然，唐朝

可能會多了月下笙歌中的

一縷狐臭

長安，誰還在騎馬

縱有一匹良馬

也不學(xué)賈島，春風(fēng)得意

把長安花一日看盡

要像崔護，去探望去年的桃花

盼望比他運氣好些

實際上，我只能

乘車來到南山，并且不打算采花

而是和一幫文朋酒友

吃農(nóng)家樂，放肆地聊女人

有一瞬間，我從喧囂中安靜

窗外，一樹生動的紅杏

閃過一個騎馬人的身影

仿佛置身的地方是杏花村

刮過來，長安的春風(fēng)

前世預(yù)定的茶

不，這不是穿越

一定有一座小寺

在山中等了我百年

在一個飛雪的日子

召喚我獨自進山

我應(yīng)該著棉布長衫

腋下夾一本線裝的書

蜿蜒的山路，不再有第二個人

腳印走過去，即被雪花掩埋

我也不會迷路，總有一朵雪的蝴蝶

引領(lǐng)在前

不用叩門

柴扉本來虛掩

院角的一樹梅花

剛被采走積雪

茶香已飄出庵楣

主人也許叫妙玉

白絲巾的上方，只露出一雙

澄明安靜的眼

相對無言，也非關(guān)愛情

只有這一壺前世預(yù)定好的茶

和一豆螢窗

滿世界的雪在下，在下，在下

第二天下山

我做了書生

情人節(jié)，想起一個朋友

想不起電話

那一年在長安，三皇三家

我學(xué)著喝紅酒，不得要領(lǐng)

埋在座椅里的你

低眉頓首，安靜地旋轉(zhuǎn)一只高腳杯

我似乎說了很多話

桌上的一杯冰激凌，如火炬燃燒

我還記得你偶爾抬頭的微笑

嘴角的笑渦，神秘

秘而不宣，到最后我都沒有猜透

自始至終，我都是中式的念想

沒能理解你西式的心思

多年以后，我已習(xí)慣了喝紅酒

并會把一杯酒從開始搖到最后

但我把冰激凌換成了三色球

并拒絕它的暗示

直到我對面坐的女人

自己一飲而盡

其實，我只是想復(fù)制一個場景

希望碰到猜謎的靈感

只是想知道，一杯紅酒

究竟有多深

圣誕節(jié)，探望父母

小城里我的父母

農(nóng)村來的移民

還沒聽說過圣誕節(jié)

也不知道耶穌

這樣剛好，他們就不要為

包餃子趕早買菜忙到捶腰

這樣剛好，他們還會在開門時

驚愕地喜出望外

從始至終

父母都欣悅地打量著我

好像我還是他們的圣嬰

而我也貌似虔誠地聽他們的絮叨

好像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都是圣經(jīng)

也只有這一次的告別最溫馨

父母穿著厚厚的棉衣站在門口

笑呵呵地

像兩個慈祥的

圣誕老人

第三十九個生日

一個人，他惦記著我的生日

其實，他更惦記的是那個蛋糕

另一個人，記住了我的生日

其實是提醒我別忘了她的生日

還有一個人，三十九年

一次不差地自己為我過生日

但我卻很少想起她的生日

甚至，忘了那個具體的日子

剩下的她的生日，一次也不能再忘記了

不然，就只剩下了忌日

我的詩友某某某

我的詩友某某某

長發(fā)，單眼皮兒，皮膚很好

在某個詩會上，她是我的同桌

我喜歡她托腮的坐姿和書卷氣

一半時間我在聽會

一半時間在側(cè)目看她

我的詩友某某某

現(xiàn)在我這樣說，差不多在說

我的朋友胡適之

幾年后，我只能在一本本雜志里

看她的照片，讀她的詩

我能證明，她的詩比她的照片和本人

更有魅力

我的詩友某某某

熠熠生輝，半徑正在擴大

照出我的暗淡

但這沒有什么

萬物各歸其所

就算有一天，我仰望她

也會懷著祝福

已經(jīng)很少有什么

能擾亂我在小鎮(zhèn)內(nèi)心的寧靜

與C君88書

C君：見字如面

我最后一次以毛筆小楷

在淡黃的宣紙上豎行給你寫信

以一個書生的迂闊和真誠

如果我們是異性

可能會被說成青梅竹馬

同窗，同碗，同筷，同一個被窩

在困難的歲月

共同分享過我們媽媽的糠制品

而你成長為天鵝，飛進某城

我卻還是小鎮(zhèn)的毛毛蟲，最大的夢想

也只是羽化成蝶

謝謝你那么多教誨

關(guān)于我們這個時代，關(guān)于人之一生

謝謝你讓我游覽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

和你的真誠邀請

而我要固執(zhí)地做一塊自己的頑石

在小鎮(zhèn)，留守一方星空

折柳聽蟬，沐落葉披飛雪

和一個小小的家庭保持同一心率

C君，我已羞于向你說出

飛翔是同一回事情，按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

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yán)

C君，螢火蟲不一定羨慕太陽的光芒

而會珍惜自己屁股上的一星微光

那么，C君

紙短情長，再祈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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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jié)的秘密

這一天，一個女人

給我發(fā)了條短信

很甜蜜

我見到她時

她竟有些羞澀

我兒子跟我要兩元錢

他要把一朵玫瑰

送給班上掉了一顆門牙

臉上還沒來得及長雀斑的

女生

他對我認(rèn)真地叮嚀

這事，絕對不能向

任何人說

在西安，想念一座小鎮(zhèn)

我離開時，小鎮(zhèn)的麻雀

自顧低低飛翔

許多樹枝條柔軟，含苞欲放

那條小河，依然兀自靜靜流淌

我走了，小鎮(zhèn)還是原來模樣

只是會有一個孩子，一遍遍

翻一本日歷，計算日子

只是會有一個女人，一次次

從五樓，推開一扇寂寞的窗

我走了，小鎮(zhèn)一定還是原來模樣

但我還是想，有一棵樹上的花朵

會等到我回到家門前的一刻

突然綻放

揚州慢

瘦西湖畔，有人手指二十四橋

我搖了搖頭

橋上沒有吹簫的玉人

湖中泛舟，染了一絲相思和咳嗽

想到有人把西湖比作西子

那么，瘦西湖有點像林妹妹

早上，在富春茶社喝茶

聽見街上有人賣刀

我被灌湯包燙了口

那二分無賴的明月呢？

也許還有青樓，但已少了杜牧

月亮掉進了腳盆

街上，有魚一樣騎自行車的人

臉上有殘余的煙花、明月

和略微滿足從容的慢

回時，我又看了瘦西湖一眼

好似帶走了一滴水

濕潤一個北方男人的干旱

蘇州的咳嗽

蘇州街。站在街口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

如果出現(xiàn)，我確信

我會一眼認(rèn)出

但是沒有，真的沒有

甚至沒看見一個穿旗袍的人

一個頷首走路的人

結(jié)著淡淡憂愁的人

刺繡是刺

絲綢為思

偌大的蘇州

聽不見一聲冰清玉潔的咳嗽

我確信，這樣的女子

在蘇州沒有

在這個人間，也已徹底

絕跡

我對著蘇州的天空

渾濁地發(fā)了兩聲咳嗽

沒有一座山叫寒山

左手楓橋，右手寒山寺

我只是一個過客

想聽張繼的鐘聲

看寒山子的詩

我原想，應(yīng)該有一座寒山

山上有一座孤寺

山下有一座楓橋

橋上有一個詩人

但是現(xiàn)在

有幾個和尚寫詩？

有幾個詩人

在聽鐘聲？

我走上楓橋，然后下來

我撫摸了寒山寺的一塊青碑

然后離開

棉質(zhì)長衫

西服不適合我。我不會打領(lǐng)帶

也不坐主席臺。穿過一兩次

總覺得渾身不自在，有點像偽君子

夾克也不夠好，不留神拉鏈就會咬脖子

一口

彎腰太深，還會露出臀部上面的一帶

我不是明星，不愛走光

最好是長衫。像毛澤東去安源的那種

孔乙己站著喝酒的那件也行

總之風(fēng)吹時要能飄起，很好看地抖動

帽子要李白牌的，戴在頭上就昂首挺胸

手抄在背后，舉目望遠

褲頭要杜牧牌或柳永牌

睡后不由自主地做揚州的美夢

鞋子，就用謝公發(fā)明的那款

云繞山腰，木屐生風(fēng)

衣服的面料最好是棉質(zhì)

由唧唧復(fù)唧唧布機紡織而出

絲綢也可，產(chǎn)地須得是杭州

夏天多汗，戴個香囊

某個林黛玉贈送，或者慈母密密縫制

冬天的棉袍袖口要寬些

剛好適合雙手袖進去，安靜地曬太陽

但就是讓我當(dāng)皇帝，也不愿意光腚

除過大家都想回到伊甸園

那我也樂于只穿一片樹葉

小巷秀餐

八仙桌、四方凳

飯館須小，但懸有黑匾金字

最好在巷子里

當(dāng)然要有酒，杏花村的

或者茅臺鎮(zhèn)的。三五人最多

一人亦可，務(wù)必臨窗

街上，隔一會兒

就有撐著油紙傘的旗袍

飄過

菜單要印制講究，文字豎排

小楷，字跡最好和送菜員一樣娟秀

竹筷素面白凈，有書生意氣

碗可以嬌嫩，含羞

米飯在木桶里，金屋藏嬌

面條身段柔軟

菜微辣，難忘，像被誰暗中

擰了一把

不必醉，亦不必醒

剛好踩著星辰

御著楊柳風(fēng)

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