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起來。
“您是華德太太嗎?”
“是的。”
“您認識一個小男孩叫弗瑞弟嗎?”
媽媽的腦袋里“?!币宦暎撼鍪铝?。兒子安安和小朋友弗瑞弟在半個小時前一起到超級市場后面那個兒童游樂場去了。
“我是哈樂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們店里偷了東西,他的家長都不在,您可以來接他嗎?”
媽媽跳上車。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嗎?偷了什么?
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蔬菜攤,穿過肉攤、面包攤,穿過一格一格的雞蛋,在后面一個小小的辦公室里,媽媽見到了剛上一年級的弗瑞弟。
弗瑞弟馬上哭了起來,拳頭揉著眼睛,抽泣著:
“是安安叫我來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來的……”
幾個大人圍在一旁。超市主人小聲對媽媽說:“他真怕了,不要嚇到他。”
媽媽蹲下來,把弗瑞弟擁在懷里片刻,等他稍稍靜下來,才說:“你別害怕,弗瑞弟,他們不會叫警察的,我們照顧你。我先要知道——”
媽媽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視著他,“我先要從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實實地告訴我?!?/p>
“我進來,拿這些巧克力——”媽媽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這樣——”
現(xiàn)行犯當場表演他如何縮著脖子、弓著背、抱著肚子走出去。
媽媽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嚴肅的臉孔:“這個伎倆,是安安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聲音里透著幾分驕傲,“全是我自己用腦袋想的!”
“這個小孩,”老板插進來,“上星期我就從鏡子里注意到,老是彎腰駝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們店員注意了。這次他又出現(xiàn)了?!?/p>
媽媽和老板握手,感謝他對孩子的溫和與體諒,并且答應會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釋情況。
弗瑞弟緊緊抓著媽媽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門。
在小徑上,媽媽停下腳步,彎下身來面對著小男孩:
“弗瑞弟,我現(xiàn)在要問你一個問題,而你對這個問題必須給我百分之百的真實答案——你答應嗎?否則我就從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點點頭,他的臉頰上還有未干的眼淚。
“我的問題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嗎?”
“不是,”回答來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計劃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講真話。他沒有叫我去偷。”
“好,”媽媽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淚,“你答應從此以后再也不拿別人的東西嗎?”
他點點頭,“再也不了?!?/p>
沒走幾步,就看見安安坐在一根樹干上,兩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來很鎮(zhèn)靜,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鎮(zhèn)靜。
當媽媽和安安獨處的時候,安安終于憋不住了:“媽媽,我沒有偷。我沒做錯事?!?/p>
媽媽在花生油顏色的客廳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聽一句謊話,你懂嗎?”
點頭。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點頭。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點頭。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嗎?”
點頭。
“每次都和你分?”
“我們是好朋友?!?/p>
“你有沒有叫他去偷?”
“沒有?!焙艽舐?。
媽媽抬眼深深地注視這個八歲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閑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屬于他們,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闖得更遠,碰到了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那是界線,線上充了電,小牛觸了電,嚇了一跳,停下腳來——原來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嗎?”媽媽問。
“不知道?!?/p>
“共犯,”媽媽說,“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壞事的人。譬如拿刀讓人去殺人,譬如讓別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來的東西……你的錯和弗瑞弟幾乎一樣重,你知道嗎?”
安安在思考,說:“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夠重嗎?”
點頭。
“我也得處罰你。同意嗎?”
點頭,眼簾垂下去。
母子兩人在書桌旁。“寫好了交給我。”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一起坐在燈下看一篇寫得歪歪斜料的日記:
“今天很倒méi(霉)。弗瑞弟去哈樂chāo(超)市被抓到了。他媽媽不給他糖,所以他去偷。我心里很nán(難)受,因為我也吃了偷來的糖。媽媽說那叫分贓。
我沒有偷,但是沒叫他不偷。我現(xiàn)在知道,偷是júe(絕)對不可以的。我再也不會了。很倒méi(霉),媽媽處fá(罰)我寫報告,寫錯很多字,想了很久,我心里很nán(難)過?!?/p>
(龍應臺 臺灣著名作家,文化人)
責編: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