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思中
一
馬蘭花是在二十八歲那年,方才動了婚姻。不是馬蘭花生得不俊,而是畢竟在省城念過三年大學(xué),這樣一個僻壤山村的環(huán)境下,平素來來走走的尋常男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一拖再拖,馬蘭花就把自己拖到了二十八歲。二十八歲這個年齡,在縣城或者更大一些的城市,當(dāng)然不能算是什么當(dāng)緊的大事,但在鄉(xiāng)村,一個女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嫁不出去,就合該讓她爹娘整天頭暈牙疼,愁眉苦臉?biāo)恢X了。
馬蘭花的夫家,是鄰村侯家疙瘩村侯金山的二兒子侯二小。侯二小精精瘦瘦的一個小伙子,眉清目秀,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從省煤炭學(xué)校畢業(yè)后,工作關(guān)系放在縣煤炭局,倒是一天班也沒有去上。另外需要說明的是,侯二小比馬蘭花還小兩歲,可小兩歲有什么打緊呢?
同侯二小見面之前,馬蘭花倒先聽說過他哥侯大頭。侯大頭在他們這一帶可是有些名氣的,都說別看侯大頭生得五大三粗,其實是一個“騾子”。馬蘭花不懂“騾子”的意思,有一回就問她爹,結(jié)果被她爹訓(xùn)了一頓,一個閨女家家少皮沒臉的,也不嫌臊得慌?但訓(xùn)歸訓(xùn),究竟還是告訴她了,說侯大頭早年的時候,煤礦出了井下事故,正在井下的侯大頭,別的地方都好端端的,就把命根子給擠壓壞了。后來,侯家先后給侯大頭娶過三房媳婦,但沒有一個能跟他安穩(wěn)過下去。所以,那天當(dāng)媒人把侯二小介紹給馬蘭花時,馬蘭花心里嘀咕了好一會兒,怎么挑來挑去,反倒挑上一個“騾子”的弟弟?這個“騾子”的弟弟,該不會也是“騾子”吧?
雙方正式見面的那天晚上,侯二小在馬蘭花家里,偷空子就把馬蘭花給親了,事情來得很突然,讓她猝不及防。當(dāng)時,馬蘭花矜持地坐在炕沿上,正埋著頭一邊納“喜鵲登枝”的花鞋墊,一邊悠著勁兒問侯二小家煤礦的情況,什么煤炭的日產(chǎn)量呀,什么煤炭的銷路呀,等等,等等。她萬萬沒有料到,坐在對面折疊椅上的侯二小,這時候一陣風(fēng)撲過來,還沒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體就被猛烈地箍住了,一張大嘴巴將她的嘴唇封了個結(jié)實。
事實上,二十八歲的馬蘭花,或者更準(zhǔn)確一點說,是在這個白天之前的馬蘭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她的初吻。初吻,可不是隨隨便便給人的,要給,只能給一個不但對方要喜歡她,關(guān)鍵是她也得喜歡的人。更為要緊的是,這個初吻,還應(yīng)該是從容的,還應(yīng)該是纏綿的,還應(yīng)該是花前月下的。經(jīng)常地,馬蘭花想象著這般美好的初吻,把自己弄得耳熱面臊,心里仿佛敲鼓一樣不能自已。
誰知道,初吻竟然是這樣!
就在侯二小封住她嘴巴的那一剎那,馬蘭花覺得她快要窒息死了,大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呢也不爭氣地軟下來,簡直軟成了一攤稀泥,連坐穩(wěn)的力氣都沒了。只有心跳不軟,“撲嗵撲嗵”地強勁著,從來沒有過的強勁,似要從胸腔里一直撲嗵到喉嚨,去迎接侯二小靈蛇一樣在她口里游走的舌頭。
然后呢?侯二小把馬蘭花的嘴巴松開了,他沒有道理一直咬著不放。接下來,侯二小急慌慌地伸出兩手,把馬蘭花給扶住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如果自己不及時伸出手,患了癔癥一樣的馬蘭花,就有可能軟蔫蔫地閉著眼,一頭從炕沿上栽下來。
侯二小緊張得什么似的:“你、你怎么了,不打緊吧?”
馬蘭花的臉子漲紅了,紅成了一朵花,紅得不能再紅。她乜斜一眼侯二小,慌失失地把他的兩只手推開,那樣子就好像她不小心被炭火咬了一口。埋頭自忖,這個侯二小啊,真是傻,你聽聽他說的話,什么打緊不打緊!
埋下頭去的馬蘭花,很快聽到侯二小說了一個“好”字。讓馬蘭花弄不明白的是,侯二小的這個“好”,是說他家的煤礦辦得好呢,還是說他家的煤炭銷路好呢?又或者,難道是她嘴巴的味道好,讓侯二小得意忘形了?
及到馬蘭花聽到小車啟動的聲音,及到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故作鎮(zhèn)靜地從門外走進來時,她才曉得,侯二小,這個粗暴地奪去她初吻的男人,終究是走掉了。
“花花,我在門口照看車了。聽說,侯二小開的這小車,值好幾十萬呢!”馬燈小心翼翼地站在家門口,古怪地沖閨女馬蘭花笑了一下。
馬蘭花委屈地看著她爹馬燈,鼻孔里頓覺酸酸的,眼眶中凝結(jié)出兩汪濕潤來。她看到她爹馬燈不再吭聲了,只用疑疑惑惑的眼神打量她。分明,她爹這是又在用眼睛跟她說話了:“閨女啊,這個后生怎么樣?”隨后又用眼睛說,“你娘死得早,什么時候給你尋個好人家嫁出去,爹也就沒有什么掛心的事情了?!?/p>
就是這樣兩句話,她爹馬燈掛在嘴上好幾年了。再后來呢,她爹馬燈就不用嘴巴說話了,而是用眼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向她重復(fù)這兩句話。
馬蘭花猝然嚎啕起來。
馬蘭花再一次感覺到了她爹馬燈的沮喪。到了這會兒,她爹馬燈通常就不用眼睛說話了,而是直接用他的嘴巴說:“閨女喲,侯家有什么好,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再說了,這個侯二小長得尖嘴猴腮,年齡比你還小兩歲,他哪里配得上你?”可是到了第二天,當(dāng)侯二小提著一大兜水果,提著象征訂親的“三金”,熱熱絡(luò)絡(luò)稱呼馬燈“大伯”的時候,躲在一旁偷笑的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這個五十二歲的老男人,竟然受寵若驚得不成樣子。
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二
馬蘭花是后溝村的公辦教師。具體點兒說,早在六年前,當(dāng)她從省城的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代上了本村小學(xué)一至三年級的語文課。那會兒,馬蘭花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因為好多同班同學(xué)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或留在省城、市里,不濟的也留在縣城里了。憑什么?論學(xué)習(xí)成績,論口碑論人緣,她馬蘭花并不比別人差??!
也不是沒有機會,機會與她而言,僅止一次。實際上,早在大一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xué)就盯上了她,但要命的是,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作為當(dāng)事人的馬蘭花卻還懵懂在鼓里。及到后來,馬蘭花方才慢慢知曉,大學(xué)期間對她抱有好感的男同學(xué)不在少數(shù),其中有幾個還躍躍欲試想追她,只因為省國土局局長的公子搶先了一步,他們自知不是敵手,才退避三舍了。
如此三年過去。畢業(yè)前夕,那個名叫鄭一的男同學(xué)找她攤牌了,直截了當(dāng)要她嫁給他,說這是他幫助她留在省城的唯一條件。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能把婚姻弄得和做生意一樣,討價還價呢?鄭一給了馬蘭花三天的考慮時間。不料,就在這三天頭上,一個模樣比她差,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如她,但是嘴巴比她甜的同班女同學(xué)捷足先登了。
這天下午,馬蘭花來到學(xué)校。雖然學(xué)校剛剛放暑假,但是馬蘭花一想到行將倒塌的教室,心就一揪一揪地放不下。
同晉西北大多數(shù)黃土山系一樣,站在后溝村任何一個地方,放眼四望,周遭都是黃乎乎的蒼涼,連偶爾扎進眼眶之中的矮樹、雜草,都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像極了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讓人看著看著心就涼了,絕望了。尤其是到了學(xué)校的三孔窯洞跟前,越發(fā)是不能看,同外面的精彩世界相比,這兒好像是一不留神,一腳踏空跌進了舊社會。
過去,后溝村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完整建制,一過五年級,就進入初中階段了。至于初中,娃兒們得到離村五里地的鄉(xiāng)中學(xué)去念。去鄉(xiāng)里,必得路過侯家疙瘩村。早在五六年前吧,一向不安分的侯金山,居然在侯家疙瘩刨出了煤,好像是發(fā)久的面放入熱火朝天的蒸籠,侯家疙瘩很快就大發(fā)了。于是,由侯金山個人出資修建起一棟教學(xué)樓,連小學(xué)帶初中,一塊兒都有聲有色地容納進去了。不獨是后溝村的娃兒沾了侯家疙瘩學(xué)校的光,就連鄉(xiāng)里的娃兒念到初中,都會想方設(shè)法往侯家疙瘩的學(xué)校里擠。沒奈何的事,人家侯家疙瘩有錢,請得起好老師。
一想起侯家疙瘩,想到那個名叫侯二小的人,馬蘭花的臉就又紅了。這些天來,她的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侯家疙瘩方向飛去,管都管不住。
馬蘭花摸出鑰匙,先打開一孔窯洞。立刻,一股憋久了的潮霉之氣,水一樣無形無色地從窯洞里面浩蕩出來。馬蘭花皺著眉頭,又把第二孔窯洞打開了。這兩孔窯洞,一孔是教師的辦公室,另一孔是一至三年級的教室。當(dāng)然還有第三孔窯洞,自從四至五年級遷到侯家疙瘩后,校長就把自家的十幾只羊,圈進了空下的第三孔窯洞?,F(xiàn)在,馬蘭花想要做的,就是把這兩孔窯洞再打掃一遍,擦抹一遍。
一只結(jié)實的公羊從第三孔窯洞門口探出頭來,孤零零歪斜著,認真審視著馬蘭花。而后,溫順地“咩”出一長串顫音,戀戀不舍,把馬蘭花聽得心又酸了一回。
學(xué)校放假前,這兩孔窯洞都是打掃過的,現(xiàn)在根本沒有必要再打掃,而且距離收假還早呢,打掃窯洞干什么?可是,馬蘭花沒來由地就是想打掃。
埋頭做著這些的時候,馬蘭花心里其實很復(fù)雜,因為侯二小已經(jīng)和她說了,過一段時間,他就去找教育局和縣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想辦法把她調(diào)進縣城第一小學(xué)。馬蘭花嘴上沒有答應(yīng),可心里面是答應(yīng)了的。不光是她自己的工作會有變化,侯二小還說了,下一步計劃讓她爹馬燈去幫他家照料煤礦上的一攤子事情。能這樣體體面面離開后溝村,好當(dāng)然是好的,可畢竟故土難離啊,馬蘭花心里到底還是生出一份莫名的悵然。
太陽不溫不火地偎靠在西山頂上,當(dāng)馬蘭花虛汗淋漓地打掃完教室,往起伸了伸腰的工夫,她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侯二小已經(jīng)站在窯洞門口了。
侯二小一臉驚詫:“花花,這就是你們后溝村的學(xué)校?”
“花花?誰允許你這么叫我了?”馬蘭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以后你要叫,就叫我馬蘭花,什么花花的,花花該是你叫的嗎?”
話雖這樣說,但在馬蘭花心里,還是挺樂意侯二小這樣叫她。同樣是“花花”,可是這“花花”,從別人的嘴巴里面,哪怕是從她爹馬燈的嘴巴里面說出來,和從侯二小的嘴巴里面說出來,就是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馬蘭花剛才已經(jīng)把抹布在水盆里洗了,她準(zhǔn)備把所有的桌椅板凳統(tǒng)統(tǒng)擦抹一遍。她想,這或許是最后一遍打掃擦抹了吧?可看到侯二小后,就打算把這些事情往后擱一擱。
馬蘭花甩著兩只濕淋淋的手,從教師辦公室里走出來。這時候,她看到侯二小倒退出去老遠,嘴巴響亮地“咂咂”著:“這就是你們學(xué)校?這就是你當(dāng)人民教師的地方啊!”侯二小臉上掛滿揶揄的笑,他抬起一根手指頭,指指戳戳著三孔窯洞的上方,給馬蘭花說:“你看看,窯頂?shù)耐炼硷L(fēng)化成什么樣子了,全都變成虛的活的了,不要說下一場大雨,就是刮一場大風(fēng),山疙瘩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這是典型的危房啊,你們還敢在里面上課?”
可這會兒,馬蘭花的心思早不在這三孔窯洞上了。這三孔窯洞是危房,她能不知道?不要說刮大風(fēng)下大雨,就是無風(fēng)無雨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山上風(fēng)化了的土,想什么時候滑下來一長串,就黃塵洞天地滑下一長串來。有一回,鄉(xiāng)教委主任陪同縣教育局長來學(xué)校,也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正當(dāng)教育局長走到教室門口時,卻無端地,像小孩子搞惡作劇似的,一長串黃塵疾速竄下來,把教育局長搞了個灰頭土臉。好在,教育局長不但沒有懊惱,還帶頭掏出五百元錢捐給學(xué)校。但是這五百元,再加上后來大家跟著捐的兩千多元,夠什么呢?離修一座新學(xué)校,相差十萬八千里!
再說這三孔窯洞,哪孔窯頂上沒有幾條粗粗細細的裂縫?逢到下雨天,外面的雨停了,窯洞里面的裂縫還淋淋瀝瀝地往出滲。這樣一來,三孔窯洞里面的小蟲子就多,潮濕憋悶得人受不了,倒把這些小生靈滋養(yǎng)得又肥又大,很是搶眼。
來到院子里,馬蘭花先轉(zhuǎn)頭四下里張望一遍,一個人都沒有。不要說人,就連剛才那只懶散的山羊,也不見了。馬蘭花稍稍感到一絲失望。一直以來,她認為她并不是一個愛顯擺的人,但是關(guān)于她的婚事,這些年簡直成了村人的笑柄。既然這樣,那就讓你們看看吧,我馬蘭花不找是不找,不嫁是不嫁,要找要嫁的話,就得找一個嫁一個說得過去的人?。?/p>
侯二小的嘴巴還在“咂咂”著,老娘們兒似的,有些心疼地看著馬蘭花:“你看你這個人,五黃六月大熱天的,在家里歇會兒不好?偏要跑到這兒來打掃,你積什么極呀,想入黨???”
馬蘭花忍不住“撲哧”一笑,打心里,她其實挺喜歡侯二小的這種“幽默”,或者說胡說八道。侯二小的“幽默”或者胡說八道,常常能讓她開心,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開心。
馬蘭花說:“你不是去省城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馬蘭花知道,煤礦上生產(chǎn)和管理的事情,侯二小是不插手的,有他爹侯金山和他哥侯大頭管理,就足夠了。侯二小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守著租住在省城賓館的辦事處,請別人或者是被別人請,吃吃飯喝喝酒,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了解了解最新的市場行情,拓寬拓寬煤炭銷售的門路。當(dāng)然了,這些都是侯二小告訴她的。
無意間,馬蘭花發(fā)現(xiàn)侯二小的眼睛像著了火似的,正熱辣辣咬在她臉上,很快就把她咬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馬蘭花紅著臉,剛想把他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侯二小已經(jīng)搶步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連拖帶拽地把她弄進辦公室。
窯洞里的氤氳之氣,到底讓侯二小皺起了眉頭。這時候,馬蘭花感覺到自己的臉燃燒起來了,任憑她怎么壓制,都不能夠壓制下去。遂埋了頭自忖,別的女孩子被男人親過后,是不是都這樣?
她顧自軟在椅子上,是那種做過重體力活兒一樣的軟,是那種被人剝過皮抽掉筋一樣地軟,就那么軟著看侯二小。
“這就是你們教師的辦公室?”侯二小咂吧一下嘴唇,又這樣說。
侯二小疑惑的眼神兒,變得柔情起來,他說:“花花,你一個師院畢業(yè)的本科生,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一呆六年呢?”說著話,侯二小就走過來,再一次把馬蘭花的身體環(huán)住了。馬蘭花“霍”地一下站起來,把侯二小的胳臂生硬地扳開,她已經(jīng)軟過一次了,不想一天幾次的軟。
馬蘭花紅著臉說:“我問你,你不在省城好好兒呆著,來回跑什么跑?”
“想你了?!焙疃〉难劬ΠV在馬蘭花眼睛上,囈語一般。
馬蘭花嬌嗔一笑:“省城里花骨朵兒似的女孩子多得是,你還有閑工夫想我?”
可是話一出口,又馬上后悔了。侯二小是真心想她了,從他看她的眼神兒,就能確定這一點。而她自己呢,也牽腸掛肚著侯二小。正想補充幾句什么,侯二小卻把話岔到一邊去了。
侯二小說:“花花,你去縣城小學(xué)工作的事,我已經(jīng)和校長說了。過幾天,我再找一下分管文教的副縣長,估計就差不多了。還有,你爹不是村里的會計嗎?正好,我家煤礦上缺個管賬的人,讓他過去給管吧。你爹都答應(yīng)了,你也該吐個口??!”
馬蘭花笑瞇瞇地看著侯二小,打趣道:“這些事情都好說,不過,你不是說我們后溝村的學(xué)校是危房嗎?那好吧,由你出錢,為我們后溝村修座學(xué)校,我就都答應(yīng)你?!?/p>
“真的?花花你說的是真的?”侯二小追問道。好像是,他馬上就會逮到一個天大的便宜,生怕馬蘭花反悔了似的。
馬蘭花忍不住咯咯笑道:“當(dāng)然是真的了,我在這兒當(dāng)了六年教師,看著村里娃兒們上學(xué)的條件這樣差,實在不忍心?!?/p>
侯二小急吼吼地說:“蓋就蓋嘛,照侯家疙瘩學(xué)校的標(biāo)準(zhǔn),不就是個錢的事嗎?”
“可是,你媽會同意嗎?還有你爹你哥,他們會怎樣想?”
馬蘭花忍俊不禁地想起侯二小的媽,那是一個矮胖的老太太,滿臉旺夫相,性子綿善得不笑不說話,半點闊太太的做派都沒有。至于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在馬蘭花的印象中,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而脾性比侯二小的媽還要綿善。就是這樣一對夫婦,卻生養(yǎng)下了做事說話粗魯?shù)暮畲箢^,還有說話慢條斯理,懂得體貼人討人喜歡的侯二小。
于是,給后溝村修學(xué)校的事情,在馬蘭花的一句戲言中定了下來。
三
最初,馬蘭花是用兩個暖瓶為工人們送水的,因為她家只有這么兩個暖瓶,可兩大暖瓶的水,怎么夠四十幾號工人喝呢?所以到了第十天頭上,馬蘭花就到村委主任兼村支書馬奎家,又借了兩個大暖瓶,用四個暖瓶給工人們送水。
馬奎是馬蘭花的本家伯。
現(xiàn)在,馬蘭花看到馬奎跛著一條腿,扭秧歌似的大幅度擺動著身體,從山坡下一路扭上來。
正是仲夏季節(jié),毒花花的太陽像火盆似的懸掛著,已經(jīng)懸掛三十幾天了。在這三十幾天里,馬蘭花除過送水,除過吃飯睡覺,余下功夫就守在工地上。從挖地基筑地基,再到起主體蓋樓頂,看著樓房一點兒一點兒長高長大。
工隊是侯二小從縣建筑工程公司雇來的,屬于工料食宿全包,最后一次性結(jié)算的那種,本來是不需要派人去照應(yīng)的,可馬蘭花覺得那樣不行,準(zhǔn)確地說是不放心。她舉著手機,對遠在省城的侯二小大聲說:“別的事情我?guī)筒簧厦?,每天給他們送幾壺水,順便看看工程進展,還是可以的!”
當(dāng)然了,馬蘭花說這番話的時候,已是十幾天前的事了。那一段時間,她每天都像掉在蜜罐里,激動興奮得不行。原由是,學(xué)校的工程如期動工了。再有就是,她也有一部用了幾年的舊手機,現(xiàn)在侯二小又送給她一部,手機的牌子叫“愛立信”,其寓意不言而喻。侯二小咬著她的耳朵說,你什么時候想我了就打手機。而自從那次電話以后,侯二小的手機卻死活打不進去了,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占線,再后來干脆變成了空號。至于侯二小省城辦事處的電話,馬蘭花也打過,結(jié)果也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空號。
早在一個多月前,也就是侯二小準(zhǔn)備去省城的那天下午,馬蘭花就在侯二小車上,把自己完完整整潦潦草草地交給了侯二小。并不是她情愿把自己過早地交給侯二小,而是當(dāng)時由不得她選擇了。
那天下午的太陽,活生生要把人熬煉出油來,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侯二小把車停在野外一片棗林之中,把車內(nèi)的空調(diào)開足了,“吱兒吱兒”往外吐著冷風(fēng),把車內(nèi)車外隔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當(dāng)時,馬蘭花只覺得自己的面孔又燃燒起來了,像紅彤彤的鋪天蓋地的火燒云。最初她以為,只不過是像前兩次那樣軟一回,可最后的結(jié)果呢,不單單是軟的問題了,當(dāng)侯二小像剝蔥一樣,把她從外到里剝個透時,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事畢后,當(dāng)侯二小看到她身子底下的一大片殷紅時,居然癡呵呵了好半天,然后莫名其妙地流淚了。侯二小把她發(fā)紅發(fā)燙的臉箍到他赤裸的胸膛上,讓眼淚孩子似的洶涌流淌,順著面頰流淌成了一條河。
先是把初吻交給侯二小,接著又把身體囫囫圇圇地交給了侯二小,馬蘭花還能再有什么別的念想呢?但是沒想到,侯二小卻憑空消失了,像一只放飛在天際盡頭的色彩斑斕的風(fēng)箏,一直捏在手里的線頭悠忽斷掉了。悵然之余,馬蘭花只有自己給自己寬心,侯二小的手機是丟了?侯二小是忘記了她的手機號碼?
除了馬蘭花,經(jīng)常來工地看施工進展的,還有她本家伯馬奎。
太陽雖已經(jīng)斜掛在西山頂上,稠密的光線卻照舊灼人。馬蘭花坐在樓房東側(cè)墻根的陰涼處,呆呆地坐在那兒已有好一會兒了?,F(xiàn)在的情況是,主體工程業(yè)已全部完成,熱鬧了一個多月的工地上顯得有些冷清。四十幾號工人,大都放下瓦刀鉆進樓房里,開始了室內(nèi)的泥墻、水電管道等等收尾工序。馬蘭花遲滯地看著馬奎大幅度擺動著身體,下意識地抬起手來,將掛在臉上的淚擦抹了一把。這些天,馬蘭花經(jīng)常會躲在沒人之處,讓眼淚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而實際上,馬蘭花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伯馬奎并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好消息。
就在馬蘭花把臉上的淚抹過一把,強顏歡笑地沖馬奎叫了一聲“伯”的工夫,一塊磚頭從天而降。那磚頭就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不慌不忙、四平八穩(wěn)地從樓頂上探出頭后,就一路筆直地飛翔,最后飛落到馬蘭花腦袋上。
四
第二天上午,馬蘭花來到縣城。
或許,馬奎如果能早一步到馬燈家,把他所知道的情況告訴馬蘭花,馬蘭花可能就沒有心情去縣城了。馬蘭花去縣城并沒有什么事情,無非是因為心里憋悶,想去散散心而已??善牵R蘭花前腳剛走,馬奎后腳就到了,于是馬奎把懷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馬燈。
馬燈的臉色當(dāng)下就驟變,變得很不好看。
漫無目的地走在縣城大街上,馬蘭花走著走著,竟來到縣城第一小學(xué)大門口。這所學(xué)校她并不陌生,早在六年前,在她擔(dān)任后溝村小學(xué)教師之初,就曾經(jīng)在這兒經(jīng)歷過兩周的上崗培訓(xùn)。那時候,這所學(xué)校剛剛被省教育廳評為模范小學(xué)校,方方面面的條件都讓他們羨慕得要命。
站在學(xué)校大門口,馬蘭花暗自好笑,埋怨她為什么這樣沒出息?侯二小是說過要通過關(guān)系,想辦法把她調(diào)進這所學(xué)校的,可八字還沒見一撇呢,自個兒就沉不住氣了,不知不覺跑到這兒來了。隔著緊鎖的鐵柵大門,馬蘭花的目光透過鐵柵縫隙,將寬闊的操場、教學(xué)樓、辦公樓、宿舍樓飛快地掃了一遍,然后掏出手機來。
她又把侯二小的手機,還有辦事處的座機撥了一次,結(jié)果和前幾次一樣,回答是空號。怎么會這樣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站在那兒猶豫再三,她找出當(dāng)年鄭一留給她的手機號碼,但相隔六年之久了,她不清楚變了沒有。
不料,鄭一的手機一撥就通,聽到她的聲音后,鄭一恐怕連做夢都不會夢到吧?她抿嘴笑著,她完全猜得到鄭一此時此刻的驚訝神色。鄭一大著嗓門,一連追問了她三遍:“馬蘭花?你說你是馬蘭花?你真的是馬蘭花嗎?”
和鄭一通過話后,馬蘭花的情緒稍稍好了些,又漫無目的地溜達起來。鄭一在電話里答應(yīng)幫她去找侯二小,看看侯二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塌天大事,像泥牛入海沒了音訊。
溜溜達達的,當(dāng)馬蘭花來到縣政府大門口時,就把腳步停下來。隔著老遠,她就看到大門口的臺階上,散散亂亂地耗著十好幾個人,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有衣著邋遢的婆娘,更多的則是年輕后生。都冷寂地沉默在那兒,只有一個人說話。這個說話的人馬蘭花認識,是鄉(xiāng)人大的楊主席。楊主席曾在她家吃過幾次飯,她怎么能不認識呢?
下意識地,馬蘭花抬手摸一摸頭上包扎的白紗布,因為這一層厚厚的白紗布,一個上午無論走到哪里,她都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對象。過去馬蘭花走在大街上,別人也是關(guān)注她的,特別是那些老男人,眼睛就像長了鉤子,鉤住她不放。但是今天,大家關(guān)注她的眼神兒,和過去關(guān)注她的眼神兒不一樣,更多的是猜測或者說好奇。
太陽當(dāng)頭,馬蘭花一步一步走到十好幾個人跟前??吹剿哌^來,楊主席的兩眼一下直了,吃嚇地盯著她。而且不止是楊主席,其余的人也匯聚了目光,齊刷刷集中到了她身上。
“馬蘭花?”楊主席終于開了口,“你怎么來了,來干什么?”
對于楊主席這個人,馬蘭花雖說不是很熟悉,但聽她爹馬燈講過,說別看剛剛?cè)畮讱q,脾氣好得像一個老太太,加上對鄉(xiāng)鎮(zhèn)工作熟悉,很善于調(diào)解各種矛盾糾紛,讓他當(dāng)鄉(xiāng)人大主席兼管鄉(xiāng)里的信訪工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然而,馬蘭花現(xiàn)在看到的楊主席,感覺卻遠不是她爹說的那樣,對她好像萬分不滿意不耐煩,并且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
“馬蘭花你趕快回家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在村里和鄉(xiāng)里解決,還需要到縣政府來告狀?”
可馬蘭花聽了以后,并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還暗笑了他一聲。馬蘭花覺得,這個人搞信訪工作搞糊涂了,告狀?她馬蘭花為什么告狀,告誰的狀?所以呢,她非但沒有見怪楊主席,看著汗?jié)窳芾斓臈钪飨?,還把剛剛買下,還沒來得及啟蓋兒的礦泉水,沖楊主席遞了過去。
楊主席黑著臉,沒有接馬蘭花的礦泉水。
這時候,一個靠近馬蘭花的女人說話了。這個長相邋遢的女人看著馬蘭花,陰陽怪氣地對楊主席說:“你看看,不要說我們侯家疙瘩的人了,連他侯家的兒媳婦都看不過眼了,來告他們的狀了。他們侯家拓寬馬路是為了村里嗎?笑話,他們是為了銷煤方便,是為了自個兒發(fā)財方便!”
接著又說:“侯家拓寬馬路也不是不可以,補償費總得在譜上吧?拆了我們的房子,他說給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沒有個商量的余地?倒好,看看他們侯家雇請的一班人,一個個不講道理霸道得很,還敢隨便動手打人?”
馬蘭花站在一旁,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心里卻是很著急很難受。原來,這侯家疙瘩的十好幾個人,結(jié)伴坐在縣政府大門口,是來告侯家狀的,而鄉(xiāng)人大楊主席呢,肯定是接到了縣里的電話,大老遠跑來做工作的??礃幼?,楊主席私底下已挨了一頓臭罵,所以才心急火燎的,一看到她頭上包扎的白紗布,便誤以為她也是來告狀的??墒遣粦?yīng)該啊,早在一個多月前,她和侯二小訂婚的酒席上,她分明看見過楊主席的,楊主席應(yīng)當(dāng)知道她和侯家的關(guān)系??!
但是不管怎樣,既然碰上了關(guān)系到侯家的事,她總不能袖手旁觀,于是陪著笑臉,對那個唾沫四濺的女人說:“大姐,看你口干舌燥的,喝口水吧?!?/p>
那女人先是吃了一驚,像大白天撞到活菩薩似的,接著毫不客氣地接過水去,“咕咚兒咕咚兒”一陣牛飲,將一瓶礦泉水喝了個凈光。
這當(dāng)兒,馬蘭花感到楊主席警惕的對象,已不再是這群人而是她了,一雙眼睛兇巴巴地咬住她不放。馬蘭花暗自好笑,想那么個好脾氣的人大主席,果真是做信訪工作做昏了頭?她馬蘭花是什么人?她可是侯家未過門的兒媳婦??!不想辦法盡快把這些人打發(fā)回去,老盯著她做什么?
當(dāng)馬蘭花頂著毒日,從附近的門市部搬來一箱礦泉水的時候,她看到楊主席賠著笑臉,正給每個人手里塞錢。自己離開的一陣功夫,楊主席肯定給了他們什么承諾,同他們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他們才做出了暫時妥協(xié)。
如此,馬蘭花一直替侯家懸著的心,也慢悠悠放下來。
就在剛才搬著礦泉水返回的路上,她接到了鄭一的電話,鄭一說他派人去找過侯二小了,可是沒有找到。據(jù)那家賓館的人講,侯家的辦事處半個月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了何處,他們也不曉得。
馬蘭花定一定神,也像楊主席那樣陪著笑臉,打開紙箱,把一瓶瓶礦泉水分發(fā)到每個人手里。一邊分發(fā),一邊暗自慶幸怎么這樣巧呢,她今天來到縣城,偏偏就遇到了這事情?現(xiàn)在,只要是能幫幫侯家的忙,大忙也好小忙也罷,她都認為值得。
這當(dāng)兒,馬蘭花聽到一聲嘆息,發(fā)出嘆息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女人手里捧著礦泉水,眼里滿是憐惜:“唉,侯家真是有眼無珠呀,放著這樣好的閨女不要,去巴結(jié)一個副縣長的千金!”
說罷,面含譏諷地轉(zhuǎn)向楊主席:“昨天中午,楊主席又在侯家喝訂婚酒了吧?楊主席真有福氣,不出兩個月就喝了侯家兩次訂婚酒。”
當(dāng)下,馬蘭花就傻在了那兒,那女人的一番話,既像是同她有天大關(guān)系,又好像與她毫無瓜葛。耳畔響起一連串驚天滾雷,轟轟隆隆呼嘯而至,劈頭蓋臉地沖她砸下來……
到了這會兒,楊主席似乎才回過神來,也不曉得他腦子里想什么,總之是把兩張百元鈔票慌慌張張地塞到馬蘭花手里。接下來呢,尷尬地看著馬蘭花,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五
馬蘭花悶頭躺在土炕上,腦子里一忽兒是雜七雜八的人和事,亂糟糟理都理不清,快要將腦殼擠破了;一忽兒呢,又空蕩蕩地什么都沒有了,似一張白生生的紙。她爹馬燈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苦著臉坐在炕沿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這期間,她伯馬奎來找她爹,當(dāng)看到她蒙頭大睡,看到她爹癡傻了一樣時,陪著她爹悶坐了一會兒,就一句話沒說又走了。
這天一大早,馬蘭花郁郁寡歡地來到新蓋起的學(xué)校。
工人已經(jīng)撤走了,簇新氣派的二層教學(xué)樓,孤零零地矗在那兒。太陽剛從東方冒出個腦袋來,紅彤彤地照耀得有些眩暈。馬蘭花強忍著撓心撓肺的難受,在學(xué)校院子里茫然地走動了好半天。
返回家的路上,馬蘭花才留意到,就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一條從侯家疙瘩村拓寬過來的路面,已如一條黃乎乎的大蟒蛇,延伸到了她家大門口。毫無疑問,正是這條正在拓寬的路,導(dǎo)致了那么多人去縣政府告狀。馬蘭花沿拓寬過來的路面,沖侯家疙瘩方向,癡呆呆地看了好一陣。她想無論如何,自己也該去一下侯家疙瘩了,見到侯二小也好,見不到侯二小也罷,總之是要去一下了。
回到家,馬蘭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鏡子前,把頭上包扎的白紗布,一層一層小心去掉。既然要去見侯二小,去退還侯家的訂婚禮物,她還裹著白紗布干什么?早幾天,她裹著這厚厚一層白紗布,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如果裹了白紗布去見侯二小,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白紗布去除掉了,對著鏡子照看,被磚頭砸過之處已經(jīng)結(jié)痂,把腦門上的頭發(fā)凝結(jié)成了僵硬的一片。馬蘭花強忍著疼痛,用梳子一下一下整理著,盡量把周遭的頭發(fā)集中過來,蓋住那片傷疤。她一邊整理一邊想,怎樣去侯家疙瘩呢?到了侯家疙瘩,見不到侯二小倒好辦了,省得跟他啰嗦,只需把東西一丟,掉轉(zhuǎn)身就走,讓他們侯家自己去想吧??珊疃∫窃诩夷兀撊绾蚊鎸??
她爹馬燈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或者說,她爹馬燈就不是走進來的,而是一溜小跑進來的,慌慌張張地從大門外面跌進院里,然后又從院子里,直通通地跌進窯洞里來。
她爹馬燈說:“侯二小,侯二小來了!”
馬蘭花木然地看著她爹,心里哀嘆得一塌糊涂,為她爹的驚慌失措,感到又不值又可憐。
讓馬蘭花感到意外的是,在侯二小車上,還坐著一個女孩子。
如今,侯二小的車,那輛體形龐大,看起來威風(fēng)八面的三菱車,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在她家大門口??吹竭@輛車,看到坐在駕座上,故作鎮(zhèn)靜地探出半顆腦袋的侯二小,馬蘭花本打算把裝在塑料袋里的手機,還有“三金”丟給侯二小,然后一句話不說走了。都這般光景了,她還有何話說呢?可是,當(dāng)她把塑料袋丟給侯二小,正準(zhǔn)備走開的時候,有人在車?yán)锬垤`靈地出聲了。
“嗨,馬蘭花!”
那人喊了一聲后,馬蘭花感覺得到,就從副駕座的位置上,把頭從車窗探出來。像后背心被捅了一刀,她只得疼生生地停下來,冷著臉轉(zhuǎn)回頭去,之后又神使鬼差地上了車。
事后,馬蘭花腸子都悔青了,她不知道那天,自己為何要上侯二小的車?她和侯二小之間,難道還有什么關(guān)系嗎?而在當(dāng)時,就在車啟動的那一刻,她看到她爹馬燈半張著口,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大門口,驚得像僵死了一樣。
六
馬燈被人打了。
打馬燈的人叫侯大頭,也就是侯二小的哥。
侯大頭并不是一到后溝村,馬上就打馬燈的。相反,侯大頭對馬燈和對馬奎一樣尊重,尊重得都有點兒巴結(jié)了。因為從侯家疙瘩開始拓寬的路面,必得經(jīng)過后溝村,然后才能接通到307國道。在這件事情上,侯大頭不可能繞開后溝村的村干部,自個兒就把所有的麻煩解決了。
侯大頭夾著一個小黑皮包,大搖大擺地來到馬奎家。
在此之前,侯大頭已來過馬奎家?guī)状瘟?,不然的話,他如何能在短短的幾天里,就把要在后溝村拓寬的路面,完成了將近三分之一?那個時候,馬奎在,馬燈也在。不大的窯洞里,憋足了嗆人的煙霧。侯大頭看到兩人坐在炕沿上,都在悶頭抽煙,就像是在打賭,看誰抽得煙多,看誰抽得更厲害一些。
侯大頭掏出煙,笑笑地挨個兒遞過去,然后對馬奎說:“這些天我快忙死了,今天抽空過來,是想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完,不然煤礦上的一大攤事,怎么辦?”
馬奎說:“可以?!?/p>
馬奎遲疑了一下,然后指指馬燈說:“這是我們村的會計,你是來過幾次了,可還不認識他吧?”
馬燈臉色木木的,抬頭和侯大頭打個照面,他想如果是他馬燈個人的事情,他寧愿躲開侯大頭不見??涩F(xiàn)在呢,他是沒辦法躲開了,因為涉及到村里的事情,涉及到村民的實際利益,再加上那么多繁雜的賬務(wù),你說他如何躲得了呢?
聽了馬奎的介紹,侯大頭把臉轉(zhuǎn)向馬燈,笑模笑樣地叫了聲大會計,便掏出兩盒中華煙來,一盒拍進馬燈懷里,另一盒拋給了馬奎。接下來,侯大頭就有些巴結(jié)的意思了:“二位大領(lǐng)導(dǎo),如果沒有什么當(dāng)緊的事,現(xiàn)在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咱們把剩下的路面看一看,丈量丈量。然后誰家該補償多少錢,我一起交給你們村委,由你們發(fā)放好了。另外,今天中午我請二位喝酒,到縣城的飯店,咱們好好兒喝一頓!”
從馬奎家出來,三個人溜溜達達來到馬燈家大門口。
這些天來,侯大頭手下負責(zé)拓寬路面的民工其實并不多,主要是機械作業(yè),兩臺挖掘機,一臺推土機,還有兩輛破舊的大卡車。兩臺挖掘機負責(zé)清除路面的障礙物,比如說窯洞,比如說比較高比較陡的土坡,然后把清理出來的瓦礫和土一股腦兒裝入卡車?,F(xiàn)在,并沒有清理出多余的瓦礫和土,兩臺挖掘機都停在路邊,兩輛卡車也停在那兒。四個司機正躲在一片陰涼處打撲克,打得熱火朝天,隔著老遠就能聽到。
至于拓寬路面,侯家所要支付的補償問題,村委會早就和侯大頭達成口頭協(xié)議,馬燈自然也知道。占用后溝村村集體的地皮,侯家只是象征性地出點兒費用,因為修通柏油路以后,對后溝村來說,出入畢竟方便多了。而涉及到村民個人的利益,補償費就比較高了,協(xié)調(diào)起來就棘手了。修路是好事情,可村民的利益也得著想,可憐巴巴的,活得不容易。
按照預(yù)先設(shè)定的線路,馬燈家的院子將有一大半變成柏油路,也就是說,足足有五間窯洞大的地皮,是這次拓寬路面要占用的。五間窯洞大的地方呢,補償?shù)牟皇且粋€小數(shù)目。
站在馬燈家門口時,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侯大頭,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乜斜著馬燈家,對馬奎說:“馬主任,這就是馬蘭花家的院子吧,馬蘭花她人呢?還有,她不是還有個爹嗎,我得拜訪拜訪。她家的補償費,我親自給!”
馬奎看了馬燈一眼,有些作難地皺一下眉頭。
毒花花的太陽下,馬燈無精打采站在那兒,臉上的汗水,簡直就看不出來是汗水了,好像是被人用一盆水兜頭澆過一樣,連汗衫的前襟后背上,都洇出來濕濕的一大片。
馬奎沒有聽到馬燈說話,他當(dāng)然不好直通通把馬燈指出來,干巴巴地囁嚅半天,說:“馬蘭花家的補償費,由我轉(zhuǎn)交吧,一樣的。”
“一樣嗎?我看不一樣!”
侯大頭冷笑一聲,繼續(xù)說:“我家二小出錢替你們后溝村修了學(xué)校,為什么?不就是因為這個馬蘭花吧?問題是,就因為二小和她退了親,她就裝模作樣把腦袋包起來,跑到縣政府去告狀?還假充善人,給我們村告狀的人買礦泉水。這且不說,后來她還收下鄉(xiāng)里楊主席的二百塊錢。你倆說說看,這個馬蘭花,她賤不賤?”
馬奎沒辦法開口了,而且這種時候,他又能說什么呢?他看著馬燈,使勁地使眼色努嘴巴,讓馬燈走開算了。可是馬燈渾然不見,眼睛只顧端詳著自家院子。
馬燈說:“我就是馬蘭花的爹,我給你說,事情不是這樣的?!?/p>
聽馬燈這樣說,侯大頭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就怪笑開了,彎腰迎向馬燈的臉面,好像是要把他看得更仔細一些。然后打開隨身帶的黑皮包,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厚沓鈔票來,隨即一記響亮的耳光炸響。那一刻,馬奎眼睜睜地看到,馬燈像被鐮刀切斷的一株玉米稈,連搖晃的力量都沒有了,一下子匍趴在地上。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馬奎即便把腦瓜子翻個底朝天,也是事先想都沒有想到過的。他張口結(jié)舌地杵在那兒,看著陰了臉的侯大頭,把一張百元鈔票丟到馬燈面前。
馬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不知是想向侯大頭解釋呢,還是準(zhǔn)備干什么?可不等他站穩(wěn)了,一下子又被侯大頭抽倒在地。
就在侯大頭第二次抽馬燈耳光的時候,醒過神來的馬奎還是上前攔了一下。但在高大結(jié)實,像一頭野牲口似的侯大頭面前,年將六十又瘸了一條腿的他,能攔得住嗎?這之后,馬奎就再沒有任何機會了,因為那四個躲在陰涼處打撲克的司機,眨眼工夫就一陣風(fēng)似的卷過來,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把他給架住了。
侯大頭對馬燈說:“你愛錢嗎?”
侯大頭又說:“你閨女馬蘭花也愛錢嗎?”
說著,一手將馬燈從地上拎起來,另一只攥著鈔票的手,高高地舉過馬燈頭頂,接著輕輕一松。一厚沓鈔票,像秋天的敗葉,嘩啦啦伸腰展肢,順著馬燈的頭頂,還有前后左右,飄飄忽忽地撒落下來??粗雎涞拟n票,侯大頭鼓足腮幫子,用那只攥過鈔票的手,又一連甩了馬燈十幾個耳光。
七
坐在三菱車的后排座位上,馬蘭花忽然間意識到,她現(xiàn)在純粹是一個多余之人,多余得甚至有點可憐。她竭力把身子坐穩(wěn)坐直了,又竭力讓自己理直氣壯一些,因為說到底是婷婷硬把她拉上車的,并不是她要坐上車來的。
一路上,大約也就十幾分鐘的時間吧,侯二小一邊開著車,一邊小心地回頭叫了七八次“婷婷”。一會兒問:“婷婷,熱嗎?要不要把空調(diào)開大一些?”一會兒又問:“婷婷,我看你縮了一下脖子,空調(diào)是不是開得有點大了?”
馬蘭花冷冷地看著侯二小,也看著坐在副駕座上的婷婷。
三菱車總算停下來了,停在通往縣城的柏油路邊?;秀遍g,馬蘭花看到來來往往的車輛一下子多了,像從天上或者地下冒出來的。來來往往的小車,還有大卡車、客車、三輪車、自行車,都受了驚嚇一般行色匆匆,一閃而過。
下面,是婷婷和馬蘭花的對話。
婷婷:馬蘭花,我就是想看看你,因為你和侯二小訂過親。
馬蘭花:想看就看吧。
婷婷:咱們兩個同歲,都是二十八,可你比我漂亮。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為你修了一座學(xué)校,真的嗎?
馬蘭花:他是個好人,是個活雷鋒。
婷婷:你不要說反話。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已經(jīng)到縣煤炭局正式上班了,被提拔成了副局長,你知道嗎?
馬蘭花:他是他我是我,我們沒有關(guān)系。
婷婷:這就好,咱說點兒別的吧?
馬蘭花:無語。
婷婷:聽說你身體不怎么,有病。
馬蘭花:是侯二小說的?
婷婷:有病就慢慢治嘛,這種病又不是絕癥。
馬蘭花終于扛不住了,心里幾近崩潰,一時間淚流滿面。
八
他們坐在炕沿上,馬燈、馬奎還有馬蘭花。
一盞瓦數(shù)不大的燈泡,垂頭喪氣地吊在半空中,昏昏暗暗的光線下,馬奎努力轉(zhuǎn)動著眼珠子。他覺得,即便他們就是這樣挨靠著坐在一起,想要看清楚馬燈和馬蘭花的表情,都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馬燈你為什么不換一個燈泡?”馬奎明顯是在無話找話,“如果換一個瓦數(shù)大一點的,窯洞里的光線肯定就會好一些。”
沒有人搭他的話茬,好像是,馬奎的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然后給他自己一個人聽的。
馬奎吭吭吧吧一陣,總算把嗓子清理出來,又說:“拓寬路面,肯定得占你家的院子,這筆錢,我想還是由村委會出吧,不能虧了你家不是?至于修學(xué)校的錢嘛,侯二小已經(jīng)結(jié)清了,那可是二十五萬元?。《迦f元和占你院子的一萬五相比,哪頭輕哪頭重?”
話說到這兒,馬奎忽然就有些不高興了,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嘟噥道:“你看你這個馬燈,為什么要和侯大頭置氣呢?你和他置氣能有什么好處?”
馬奎把這些道理講出來后,當(dāng)然會看一看馬燈和馬蘭花的反應(yīng)。但反應(yīng)卻令他失望,父女兩個都一聲不吭地坐在炕沿上。馬蘭花一直在哭,嚶嚶嚀嚀的很輕又很頑強,簡直就像一大群蚊子,神氣活現(xiàn)地在窯洞里盤旋,把他的腦袋都吵大了。
他們都不吭聲。
他們不吭聲是什么意思?
馬奎納悶了一會兒,心里總算明白過來。那就是,他掏心掏肺說出來的話,對于馬家父女來講,都是空話廢話屁話,根本不買賬。
他沒辦法了。
沒有辦法的他長嘆一口氣:“好吧,那我走了。”
這會兒,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的臉,越發(fā)腫脹得不成樣子了。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她爹馬燈是瘦長條臉,說話吃東西的時候,臉上一圪棱一圪棱的肉肌。而現(xiàn)在呢,就像一團發(fā)好的面,又經(jīng)過蒸籠蒸過,不光是一下子肥大了,還青紫著呢,肥大青紫得讓她不忍心看。
馬蘭花流著淚,起身默不作聲地沏了半盆熱水,心心思思將一塊毛巾放進去浸過,然后取出來攥著擰一擰。這時候,馬燈已經(jīng)仰面朝天躺到了土炕上,馬蘭花上炕半爬半跪了,湊過去將毛巾熱乎乎地敷到爹臉上。
她說:“爹,爹你覺得怎樣?”
爹沒有說話。
她又說:“爹啊,都怨我,都怨我!”
爹還是沒有說話。
馬蘭花哽咽了:“爹啊,從下午到現(xiàn)在,你話不說一句,飯不吃一口,是想急死我???”
可是馬燈仍舊不說話,眼睛睜得老大,癡呵呵地盯著窯頂,像背過氣去一樣駭人。但心里明鏡似的,侯大頭真正想動手打的并不是他,而是閨女馬蘭花。他暗自盤算著,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該用什么合適的借口,把閨女誆出去?誆到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只要她不在后溝村,不在他跟前就好。
不料到了第二天,馬燈還沒有開口找理由,馬蘭花倒自己先說話了,說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今天得去縣城里一趟。
實際上那天到了縣城,馬蘭花還有一樁要緊的事情沒辦。原本是要辦的,因為這件事已壓在她心頭好些天了,只是在事情未得到證實以前,她還心存僥幸罷了。
近來,她不光是自己吃飯沒胃口,甚至連別人吃飯都不能看,一看到肚子里就翻江倒海地作嘔。因為這個糟糕的反常情況,她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皮,心就飄飄蕩蕩地懸掛在了半空中。假如是,這個反常的癥狀得到證實,她倒是想好好兒活著呢,但另一個問題是,并非她想得那么容易,讓她今后怎么出去見人呢?
馬蘭花忐忐忑忑走進一家診所,滿心虛怯地坐到一位老中醫(yī)面前。手搭到引枕上一號脈,不是喜脈是什么?從小診所出來,她還是不死心,又去縣醫(yī)院做尿檢,結(jié)果和老中醫(yī)無二,不是懷了孕是什么?
九
恍恍惚惚返回后溝村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馬蘭花站在自家大門口,眼前從侯家疙瘩方向爬過來的寬闊路面,浩浩蕩蕩地爬到她家院子附近時,就不再往前爬了,別扭扭地停下腳步,像在費力地思考什么問題。
一切恍如做夢,如果真是做夢,那該多好啊!
一輛小車悄無聲息滑過來,滑到馬蘭花身邊時,“嘎吱”一聲停下來。馬蘭花扭頭看去,驚得差點跳起來,從車?yán)镄Σ[瞇地鉆出來的人,居然是她大學(xué)的同學(xué)鄭一。她趕忙背過身將臉上的淚擦抹一把,再轉(zhuǎn)過身來,鄭一繃著臉打趣道:“手機怎么總是關(guān)機?見你一面比見中央首長都難啊!告訴你,我能夠找到這兒來,可是花錢雇了向?qū)У?,你得給我報銷?!?/p>
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豈止是鄭一,馬蘭花幾乎和所有的同學(xué)都斷了聯(lián)系,內(nèi)中情由,或許和潛意識里隱藏的自卑有關(guān)吧。乍一見鄭一,馬蘭花原想把眼淚擦干凈,哪怕是強顏歡笑呢,也得好好陪鄭一說說話。但是不行啊,所有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好像被誰霎然間打開了閘門,一股腦兒爭先恐后地往出迸濺,剛張了張嘴巴,眼淚就不爭氣地淌下來。而且越淌越多,直淌得稀里嘩啦,再也忍不住了,猝然嚎啕出聲來。
鄭一不明就里地怔在那兒,吃嚇地看到從院子里跌出一個臉色青腫、手舉菜刀的老漢,直蹌蹌地奔他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架勢。情急之下,只聽得馬蘭花拖著尖銳的哭腔叫了一聲爹:“你這是做什么呀,他是我同學(xué)!”
一句話,總算是把馬燈的腳步止住了。
鄭一看到老漢垂下舉在半空的菜刀,黑惡著臉盯他一眼,又惡狠狠地剜一眼停在一邊的小車,然后掉頭而去。就走就拋下一句話:“有話就進院子里說,我土老百姓的窯洞窄逼,放不下開小車的人?”
猶豫片刻,鄭一還是把一個電話打出去。
回到院里,坐在一條木登上,馬蘭花抽抽搭搭地把她爹馬燈挨打的事,向鄭一述說一遍。又把她和侯二小的事,還有侯二小之前因為她的一句玩笑話,為后溝村修了一座學(xué)校的事,都告訴了鄭一。
中途,鄭一插口道:“你和這個侯二小,算是了結(jié)了嗎?”
馬蘭花垂著眼皮,有氣無力地說:“是啊,人家攀上了高枝……”
印象中的鄭一,可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說話喜歡表現(xiàn),辦事情直截了當(dāng),從不拖泥帶水,因就大學(xué)三年,馬蘭花從不曉得他在暗戀自己。當(dāng)然了,這只是六年前的印象?,F(xiàn)在呢,鄭一除過剛才插了一句話外,再不吭聲了。馬蘭花的眼淚,不禁又落下來:“鄭一,你幫我分析分析,這件事情如何處理才好,這樣拖下去,我怕出大事呢?!辈涣希胩鞗]有開口的鄭一,倒反問她一句:“上大學(xué)那會兒,假如我早點把我的想法告訴你,而不是臨近畢業(yè)了才冒失地向你表白,你會不會接受我?”
馬蘭花怔了一下,正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時,大門外響起一連串的汽車?yán)嚷暋XH欢恋钠嚴(yán)嚷?,把馬蘭花驚得從木凳上跳起來,鄭一趕忙解釋:“我約了幾個縣里的朋友,應(yīng)該是他們到了?!?/p>
說話的工夫,鄭一發(fā)現(xiàn)緊張的不止是馬蘭花,將躲在窯洞里的她爹也驚出來了。老漢站在窯洞門口,一只手哆嗦地扶著門框,另外一只手藏在背后。鄭一緊張地感覺到,那只藏在背后的手里,一定攥著一把菜刀。
從大門外走進三個人來,馬蘭花只認識其中一個。
隔著老遠,走在前面的一個中年人就把手伸出來,熱絡(luò)地稱呼一聲鄭處長,說:“鄭處長什么時候到的,怎么事先也不和我打個招呼?”鄭一的手被攥著,嘴里連忙糾正:“是副處是副處,再說什么處不處的,不就是為你們服務(wù)的勤務(wù)兵嗎?”說話間,鄭一轉(zhuǎn)頭向馬蘭花介紹,“這是張縣長?!敝心耆诉@才把馬蘭花打量一下,隨即打趣道:“副縣長副縣長,是分管文教的副縣長,哈哈哈……”
然后,張副縣長將隨行的二人給鄭一做了介紹,一個是縣政府辦主任,另外一個果然就是曾經(jīng)來過后溝村的縣教育局局長。
馬蘭花一下不自在起來,偷偷瞟一眼鄭一,心里懊惱自己光顧委屈,沒有先問問鄭一現(xiàn)在的情況。暗自揣測,鄭一已經(jīng)當(dāng)上副處長了?他如今在什么單位工作,做了什么處的副處長?想來,應(yīng)該是要緊單位要緊部門的吧,不然他的一個電話,怎么可能把一個副縣長,還有教育局長驚動了呢?
正胡思亂想間,鄭一笑瞇瞇地拽她一下,把她推到張副縣長跟前,一本正經(jīng)了說:“張縣長啊,我得給你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馬蘭花,她可是我們師院中文系的高才生。說句話你可不許笑話我,當(dāng)年,我可是大張旗鼓地追求過她的,可惜沒有追上?!蓖nD了一下,接著又道,“這些年沒有她的消息,我以為憑我老同學(xué)的能力,早是你們縣中的骨干教師了……”
鄭一剛說到這兒,馬上就被張副縣長打斷了:“她就是馬蘭花?她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在縣中了嗎?”這樣說著,扭頭去看教育局長。站在旁邊的教育局長會意,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馬蘭花的工作關(guān)系正在辦理當(dāng)中,她很快就可以到縣中了。在我們縣,最重視的就是人才,是人才就不會埋沒掉!”
剛才退出院子的政府辦主任這時返回來,懷里抱著一箱蘇打水,麻利地打開紙箱,給每個人遞上一瓶。張副縣長仰起腦袋喝了幾口,忽然停下來問教育局長:“不在這兒喝水了吧?鄭處長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就招待他喝水?”
說著,又把面孔轉(zhuǎn)向鄭一:“鄭處長這次來,還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辦?”
鄭一笑道:“沒有沒有,我如果真有什么事,還不得事先給你張縣長打招呼?這次來,是聽說我老同學(xué)的爹被人打了,就順道過來看看,純粹是私事、私事?!?/p>
聽鄭一這樣講,張副縣長眼睛一下瞪大了:“有這種事嗎?馬老師的爹在哪兒,我得看看他老人家去?!?/p>
果然就去看了。
馬蘭花尷尬地把張副縣長幾人從屋里送出來。那時候,她看到鄭一獨自站在院子里,正仰著腦袋,出神地看行將西墜的太陽。等到鄭一收回目光來,可還是不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把張副縣長、教育局長、政府辦主任挨個兒看過一遍之后,才對她說:“我得走了,明天還有一個重要會議。等忙過這一段,我再來看你。”
十
坐在窯洞門口,馬蘭花用疑疑惑惑的眼神兒,把亮堂堂的天色一點兒一點兒看得暗下來,再把鍋底一般的天幕上看出滿天繁星來,可還是理不清頭緒。后來她到底沒能管住自己,把電話打給了鄭一。鄭一在電話中告訴她,他現(xiàn)在在省政府工作,分管的正好是文教這一塊。這是馬蘭花萬萬沒有想到的,另外讓馬蘭花沒有想到的是,鄭一并沒有同張副縣長他們吃飯,離開后溝村就打道回府了。鄭一在電話中特別賣了個關(guān)子,說他不能和張副縣長吃飯,一吃飯效果就不大好了。
通完電話,馬蘭花怏怏地回到窯洞里,坐下來又想了半天,但最終也沒有弄明白,鄭一所說的效果,究竟指的是什么?她扭頭看一眼爹,燈光下的爹蝦一樣坐在炕沿上,滿臉紅光光的興奮,正專注地用指頭蘸了唾沫,捏著一沓鈔票一五一十地點數(shù)。從鄭一他們離開到現(xiàn)在,她爹已經(jīng)點數(shù)那些錢好多遍了。又一遍點數(shù)完了,像夢游似的對她說:“我不是做夢吧,副縣長都來看我了?他們都給我錢了,我推都推不脫,一下給了這么多?!?/p>
看著幸福無比的爹,馬蘭花大放悲聲:“好我的爹啊,人家是來看你,給你送錢的嗎?人家那是給姓鄭的面子!”
翌日吃罷早飯,馬蘭花找個借口給爹,就出門了。
考慮再三,她還是決定避開爹,到鄉(xiāng)政府去討一個說法。如果楊主席覺得為難,她就直接去找鄉(xiāng)派出所。事情明擺在那兒,即便天大的事,也得通過正當(dāng)渠道解決吧,他侯大頭憑什么打人?眼看侯家拓寬的路面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假如侯家再同爹起了沖突,該怎么辦?
要去鄉(xiāng)政府,當(dāng)然得先路過侯家疙瘩村,繞都繞不開。馬蘭花萬沒有料到,當(dāng)她經(jīng)過侯家疙瘩村的村口時,早有人把她給認出來了,而且很快把消息報告了侯大頭。侯大頭便駕著車,風(fēng)急火燎地攆上來。
不由分說,侯大頭一把將馬蘭花拽進車?yán)铩?/p>
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駐地時,馬蘭花敲打著車窗:“停車,你給我停車!”
侯大頭充耳不聞,反倒一踩油門,把車加速起來。
鄉(xiāng)政府駐地,也就是他們這個縣的盡頭了。再往前走,就屬于另外一個縣了。車窗外,黃土山脈仿佛被刀劈斧砍過一般的溝、梁、峁、壑,黃乎乎地讓人看著就心生畏懼。馬蘭花安靜下來,她清楚再說什么也無用,只是想侯大頭究竟要干什么?
侯大頭終于把飛奔的車停下來,停下的地方正好是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中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兩個鄉(xiāng)鎮(zhèn)之間足足有六十里地。也就是說,如果侯大頭把馬蘭花丟在這里,無論她想返回到他們鄉(xiāng)鎮(zhèn),還是到另外一個縣的鄉(xiāng)鎮(zhèn),都必須走三十里的路。
馬蘭花絕望了,坐在副駕座上,看著侯大頭下了車,從車前繞過來,猛地把她這邊的車門打開。黑唬著臉等她下了車,背對著她冷冷說:“你和我兄弟訂親,不就是圖個錢吧?好啦,你要學(xué)校,他給你修了沒有?你要‘三金要手機,他給你買了沒有?可你不能耍我兄弟呀,你是‘石女你自己不知道?娶老婆為的就是傳種接代,我兄弟娶一個‘石女做什么?耍我兄弟就耍了吧,你白賺了一座學(xué)校還不甘心,還要跑到縣政府去告狀!”
原來是這樣!
原來,侯家為了娶那副縣長的千金,為了尋找退親的理由,居然把她編排成了“石女”。
馬蘭花如五雷轟頂,撲到小車上慟哭起來,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掏出兩張紙片,隨手撒去。像兩只大白蝴蝶,借著一陣輕風(fēng),撲棱棱受了傷似的,掙扎著翻飛而去。
兩張紙片,一張是那老中醫(yī)把脈之后,給她開的保胎藥,另一張就更不用啰嗦了,是直接證明她懷孕的化驗單。
十一
有人來叫馬燈,說是村主任馬奎有事情找他商量。
看著爹蔫巴巴地起身瞥她一眼,少氣無力地跟在來人身后走出家門,馬蘭花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情知這會兒馬奎叫了爹去,肯定還是因為侯家拓寬路面,準(zhǔn)備占用她家半塊院子的事。雖說幾天前,她已經(jīng)把她和侯二小之間的糾葛,同侯大頭解釋清楚了,但是假如按照那天侯大頭的說法,他在這件事上情愿退一步說話,隨她爹馬燈的意思,可要是她爹認死理的倔勁兒偏偏上來,硬要咬住他挨打的事不放,雙方不就又弄僵了嗎?
想過來想過去,馬蘭花還是不放心她爹馬燈,遂強打精神來到馬奎家。
其時,午后毒花花的太陽穿透玻璃窗戶,把一層細碎的光線班駁在馬燈和馬奎身上。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和她伯馬奎挨靠著坐在炕沿上,正熱熱絡(luò)絡(luò)地說什么話,臉上都掛著淺淺的笑??吹剿麄冞@個樣子,馬蘭花七上八下懸著的心,方才踏踏實實下來。
馬燈說:“呀哈,是我閨女來了。”
接著急巴巴道:“前幾天你見侯大頭了?花花你是不曉得,剛才就是因為侯大頭來了,你伯才打發(fā)人去找我的。侯大頭本來想去咱家賠個不是,可又怕我不給他面子。花花你是不曉得,侯大頭當(dāng)著我和你伯的面,先自個兒甩了兩嘴巴子,說他腦袋發(fā)昏誤會了,因為誤會才做下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你倒是說說,這個誤會,是你和侯二小之間呢,還是和侯大頭?”
有些事情,是不便于和人說的,尤其是不能和自己的爹馬燈講。比如說懷孕這件事。假如能和侯二小順順利利地結(jié)婚,然后請親朋好友吃過喜宴,然后再懷孕、生子,那當(dāng)然是十分光彩的結(jié)果。倒好,僅僅是訂了訂婚,就把侯二小的種給懷上了。馬蘭花苦著臉挨靠著她爹馬燈坐下,她只覺得腦袋沉重得厲害,抬都沒有力氣把臉面抬起來。
顯然,馬燈滿腦子還糾纏在“誤會”里沒有出來,把嘴巴咧了好幾次,方才道:“鬧下誤會了可不好,尤其是和侯家這樣的人家。你和侯二小的婚事成與不成倒在其次,咱家可是正經(jīng)人家,犯不上因為錢的事,讓別人小瞧了……”
馬燈還要一路說下去,這時他的腰眼猛然被人捅了一下。扭頭看時,馬奎繃著臉正沖他使眼色,分明是不讓他再說下去了。可是,這個時候不讓他說話,馬燈覺得憋在肚子里,能把他活生生憋死。
“侯二小給你的‘三金,還有手機,退給他了嗎?”
“退了?!?/p>
“退了就好。只是,人家侯二小出錢蓋的學(xué)校,咱沒辦法還了,咱也還不起。雖然侯大頭大度,說蓋學(xué)校的事情侯家以后不會再提,但說來說去,咱還不是欠人家一份大人情!”
提到學(xué)校,馬燈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惱悻悻地把臉面轉(zhuǎn)向馬奎:“你看看我這個傻閨女啊,她為什么要和侯二小要一座學(xué)校呢?虧她想得出來!”
當(dāng)下,把馬蘭花說得雙手捂面,貓叫一樣吱吱唔唔飲泣起來。
十二
馬蘭花把自個兒在家里關(guān)了三天。這期間,鄭一打過來一次電話。鄭一除了問她爹馬燈的傷情外,還輕描淡寫地給她透露了一個信息,他已經(jīng)離婚好幾年了。鄭一給她說這個什么意思?當(dāng)下,馬蘭花心里就繚亂得不成樣子了。
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眼看學(xué)校就要開學(xué),如果等到開學(xué)以后再做決定,肯定不行。所以到了第四天,一大早馬蘭花就開始準(zhǔn)備了,用一塊熱騰騰的毛巾,反復(fù)敷虛腫得不成樣子的眼皮,而后又去照鏡子。對著鏡子里愁眉苦臉的人兒,馬蘭花兀自嘆息一聲。
后溝村距離縣城并不遠,一個小時的車程不到,馬蘭花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縣城大街上了,茫然地往前走一段路后,縣醫(yī)院的高樓便像一根尖利的針刺,猛可一下扎進她眼中。
醫(yī)院闊敞的大門洞開著,出出進進的人簡直不斷線,大都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張的神情。馬蘭花小心地四下張望一番,然后故作一副漫不經(jīng)心、無所事事的樣子,在醫(yī)院大門口來來回回了好半天。這時候,她真怕突然有人認出她來,和她打招呼,你來這兒做什么?如果那樣的話,讓她怎么回答好呢?丟人呢,真丟死人了!感覺眼睛有些模糊,她用手一抹,又是一把濕淋淋的淚。咬咬牙,她埋著頭快速沖進去,好像腳步稍微慢一點兒,就會有人把她給拽住。
等到掛了號,問訊著來到二樓婦產(chǎn)科門口時,馬蘭花才懵懵懂懂發(fā)現(xiàn),婦產(chǎn)科門口走廊間的兩排硬塑椅上,已然坐滿了人。
漫長的兩個小時,艱難地熬過去了。
一個女護士從手術(shù)室探出半截身子,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冷霜,響亮地叫馬蘭花一聲后,就又把身子縮回去了。
走進手術(shù)室,馬蘭花更緊張了,負責(zé)做人流手術(shù)的居然是個男大夫。看上去,顯然是做手術(shù)做累了,口罩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胸前,正懶散地斜靠在椅背上抽煙。手術(shù)室里,到處流動著一股黏稠黏稠的血腥味,馬蘭花驚駭?shù)乜吹?,靠墻角處擺放著一只黑塑料大桶,里面套著一個碩大的黑塑料袋,再里面呢,快被血乎拉碴的衛(wèi)生紙、藥棉還有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了。女護士正彎著腰,用一塊骯臟的抹布擦抹手術(shù)臺上的血污,把手術(shù)臺上的皮墊擦抹得五花六道。
擦抹完了,女護士漠然地看著馬蘭花:“脫!”
“脫?”
一時間,馬蘭花渾身哆嗦起來,直如寒冷的大冬天,被人從被窩里拎出來,光丟丟地扔到風(fēng)雪交加的曠野上。好像是,眼前這個大夫和這個護士,他們不是要給她做流產(chǎn)手術(shù),而是早就預(yù)謀好了,準(zhǔn)備在那骯臟的手術(shù)臺上謀殺她。
女護士呲鼻冷笑的,把口罩戴好了說:“你快活的時候,就不曉得怕嗎?”
在女護士鄙視的目光中,馬蘭花把臉慌怯怯地轉(zhuǎn)向那男大夫。男大夫倒是客氣一些:“要做就麻利點兒,如果你還拿不定主意,就去外面再考慮考慮,不要等做掉了才后悔。”
于是,馬蘭花慌不迭地退出來,埋頭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拼命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傻呵呵地站了大半天,直到站得淚流滿面,方才醒過神來。她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狠著心想,還是進去做了吧,再不做以后就越不好做了,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死人,直挺挺往那兒一躺,要咋地就咋地,隨他們的便。
這時,從手術(shù)室方向傳出一聲女人的銳叫,接著手術(shù)室的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一個老男人像皮球一樣從里面滾出來。隔著老遠,馬蘭花就吃嚇地瞪大眼睛,那不是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嗎?只見侯金山狼狽不堪,歪歪扭扭剛把身體站穩(wěn)了,兩只眼睛就四下張望起來,迫不及待地尋找著什么。
一瞧那樣子,馬蘭花就知道侯金山干什么來了,她掉轉(zhuǎn)身向樓梯口走去。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就是侯家人,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爹馬燈那么大年紀(jì)了,誰敢啪啪啪去抽耳光?可是,不想見也得見,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被攆上來的侯金山,從身后一把拽住。
容不得馬蘭花掙扎,侯金山就老淚縱橫……
十三
侯金山把馬燈稱做“親家”。這個稱呼,讓馬蘭花心里陡然一緊。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說話是什么意思?敢情,她爹馬燈也默認了“親家”這個稱呼?
早在縣醫(yī)院的那會兒,馬蘭花剛一看到侯金山,就情知她懷孕的事,侯大頭肯定和侯金山講了。但是盡管懷的是侯二小的種,可同他們侯家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侯二小已經(jīng)和副縣長的千金訂了婚,她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哪里犯得著侯金山這樣?返回后溝村的路上,馬蘭花木然地坐在小車后座上,直如墜五里云霧,一路上都沒能想明白事情的究竟。而侯金山呢,自從上了小車,就苦麻著臉,杵在副駕座上,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走進家門,慌不迭地迎接馬蘭花的,竟是侯二小的娘。
那一刻,馬蘭花看到胖老太太的眼腫脹得厲害,像眼眶里倒扣了兩瓣青核桃殼。老太太一把攥住她,目光變得刀片子一樣,急煞煞地在她小肚子上亂戳。馬蘭花實在沒辦法,將無助的眼神拋向她爹,她爹卻面無表情地坐在小木凳上,已經(jīng)沉默成一塊石條。
“爹,我的爹?。 ?/p>
馬蘭花將手掙了幾掙,從她爹身上收回目光來,幽怨地看了一下侯二小的娘。她發(fā)覺這個侯家最好的老太太,嘴巴正朝她無聲地哆嗦著,眼淚鼻涕已糊涂得不成樣子。馬蘭花心里越發(fā)亂了,不知老倆口上門來,究竟想要做什么,難道還嫌他們侯家害得她不夠慘嗎?
快正午了。馬蘭花恓惶著一張臉,稀泥一樣坐在炕沿上,隔一會兒抬手擦抹一把涕淚。這時候,侯二小的娘忍不住又淚兒淚兒地哆嗦出手來,試圖親近她。馬蘭花一歪身子爬上炕,蜷縮著匍趴下,用一塊毛巾將頭臉遮蓋住。
耳聽得,侯二小的娘號啕起來。
耳聽得,侯金山干咳幾聲,別別扭扭地又叫了聲“親家”,說:“別的話我不多說了,照顧好花花就是了?!?/p>
等侯金山老倆口離開后,馬燈把事情的原由告訴了馬蘭花。
侯二小自從認識了婷婷,兩個人很快就廝混得火熱。那一天,侯二小和他爹侯金山提出要和馬蘭花退親的事,自然編足了理由。侯金山當(dāng)時聽信了兒子的話,并沒有細究就答應(yīng)了。就在侯二小和婷婷定婚的第二天,侯金山出了一趟遠門,直到前幾天才返回來??刹辉耄驮谒祷氐脑缣焱砩?,侯二小出事了。和侯二小同時出事的,還有他的未婚妻婷婷。
據(jù)說是,一個放羊漢早一天傍晚,就看見那輛越野車停在山腳下,到了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車還停在那里。放羊漢覺得不對勁兒,就小心地過去扒到車窗上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一塊兒美死在了車上……
馬蘭花顧自將頭悶在那兒,但還是把她爹的話聽真切了,想侯二小是遭老天爺報應(yīng)呀,他原就是在車上把自己給毀了的,現(xiàn)在又在車上把命給送了。在送命之前,他在那輛車上究竟禍害過多少女人?
隔過好半天,馬蘭花聽得爹一聲長嘆:“你懷娃的事,侯家已經(jīng)給我說了。你也曉得,侯大頭是個不會生養(yǎng)的‘騾子,侯二小現(xiàn)在又把命丟了,所以剛才一進咱家的門,侯二小的爹媽就給我跪下了。事情明擺著,侯家的將來,就都指靠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十四
學(xué)校開學(xué)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進那棟小二樓。關(guān)于小二樓的來歷,村人們都心知肚明,當(dāng)著馬蘭花的面,一個個并不說破??墒?,面對大家躲躲閃閃、客客套套的眼神兒,馬蘭花還是感到心虛了。躲閃和客套是什么,不就是和她有了距離嗎?再有就是,馬蘭花隱隱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戳她的脊梁骨。另外,讓馬蘭花感到別扭的是,后溝村一至三年級的學(xué)生,攏共加起來也不足二十人,她教語文,另一個民辦教師教數(shù)學(xué)。結(jié)果是,校長占用了一間辦公室,她和那民辦教師各占一間辦公室,學(xué)生們占了一間教室,正好把二層樓的四個房間占滿了。至于一樓呢,倒完全閑置下了。閑置下來不就是浪費嗎?于是校長把自家的一群羊又趕了進去。
最初,馬蘭花強顏歡笑地去了幾天學(xué)校。但是不行,她給學(xué)生們上課的時候腦子老走神,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都是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再說了,身邊還有一個吳媽跟著,除了她給學(xué)生講課時,吳媽會靜悄悄地守候在教室外面等她,余下的時間簡直同她形影不離。一個教師去學(xué)校上課,還帶著一個保姆,像什么樣子?
直到有一天,校長從縣里開會回來,笑瞇瞇地把她叫到他辦公室,問她:“馬蘭花啊馬蘭花,你是幾時修來的福啊?”
校長接著說:“把你從后溝小學(xué),一下子調(diào)進縣中學(xué),這是多大的事?。康谜叶嗌兕I(lǐng)導(dǎo)簽字,得蓋多少公章?可現(xiàn)在呢,有人都給你辦好了?!?/p>
校長繼續(xù)說:“這還不算,還趕上了縣中分房子,原來的教師有,新調(diào)進去的教師也有,馬蘭花啊你好福氣!”
十五
日子過得像水,不知不覺中就一天天滑過去了?;蛟S是,日子過得遠比水可怕,水流動起來,還有嘩啦嘩啦的聲響提醒人呢,但是日子沒有,不管你高興也好難過也罷,就那么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地往前邁著步子。假如能把日子拽住,或者干脆倒退回到半年前,那該多好!
早在數(shù)月前,馬蘭花就理解了鄭一所要的“效果”,于是給鄭一打過去電話。當(dāng)然了,除說一通感謝的話外,馬蘭花也把她懷孕的事以及侯家的情況,向鄭一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果不其然,鄭一沒有說話,就把手機掐斷了。再后來倒了個兒,鄭一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反倒把手機掐斷了。她不想打擾鄭一了,最起碼這段時間不了。鄭一已幫她不少忙了,這些忙都是她無法還的,而且一輩子也還不清的。
午飯剛剛吃罷,吳媽就將一把高腳木凳搬到屋外,柔聲對馬蘭花說:“花花,你出去曬會兒太陽吧,瞧今兒的太陽多好,曬曬太陽,對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好?!?/p>
馬蘭花心里明白,吳媽這是又跟她爹慪氣了,想把她支出去,有話要和她爹說的。掃一眼假模假式往炕頭上爬的爹,再把眼睛咬到吳媽臉上,馬蘭花忍不住想樂。
走出窯洞,太陽熱乎乎的果然好。
雖然穿著厚厚的毛衣,外面還套了一件蓬蓬松松的羽絨服,但還是遮蓋不住顯扎扎的肚子,遮蓋不住就不遮蓋了,隨它吧。現(xiàn)在,馬蘭花已經(jīng)不能坐小木凳了,連彎一彎腰都吃力。那把結(jié)實的高腳木凳,擺放在窯洞緊靠窗戶的位置,也就是說,吳媽和她爹慪氣既想避開她,又想讓她聽到一些。想想?yún)菋寗倎淼哪菚?,別說是她爹了,就連她都覺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總歸是反感至極。想不到半年時間不到,這個性格溫溫軟軟的女人,就把她爹給降伏了。
馬蘭花心里一時熱熱的,吳媽既然想讓她聽,那就是想讓她也參與一下意見,或許,吳媽還有讓她勸勸她爹的意思呢。又暗自慶幸,因為最初侯家是想把她和她爹接到侯家疙瘩去的,說那樣便于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是她和她爹堅持不去,侯家這才把吳媽打發(fā)了來。侯家說得明白,吳媽這人心善、勤快、踏實,做飯也做得比較精細,就讓吳媽留下照顧她吧。又說等把孩子生下來,她就是侯家的大恩人了,以后想什么時候去看孩子,就什么時候去看,兩家權(quán)當(dāng)是結(jié)了一門親戚。不愿認孩子也行,一切都看她的意思了。
后來在一件事情上,馬蘭花和她爹起了爭執(zhí),結(jié)果平素少言寡語的吳媽,倒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她一邊,馬蘭花才在心里眼里把吳媽看重了。
那一次,馬蘭花和爹爭執(zhí)得很激烈,原由是,吳媽把縣中打算給馬蘭花分一套房子的事,告訴了侯大頭。實際上,侯大頭被他爹他娘支使著,隔三岔五就開車送來滋補品,花花色色的箱子、盒子、瓶子,快把一孔窯洞塞滿了,攔都攔不住。結(jié)果,侯家沒幾天就替把購房款交齊,將房門鑰匙送來了。馬燈倒準(zhǔn)備泰然接受,理由是侯家很對不起馬蘭花,而馬蘭花很對得起他侯家了。再說了,一套房子對侯家來說算什么?馬蘭花非常反感她爹這樣做,她說我們是同侯家做生意嗎?如果是,這樣的生意你樂意做嗎?兩個人吵來吵去,站在旁邊的吳媽忍不住插口了,瞧瞧你這個做爹的,花花這是行善積德呢,不能因為侯二小缺德,對不起咱們,咱也不顧做人的臉面了吧?
粗粗看去,太陽火辣辣地懸掛在當(dāng)頭上,很威猛很唬人的樣子,其實不然。馬蘭花慵懶地坐著那把高腳木凳,兩只手照舊搭在鼓起來的肚子上。先將眼瞇縫起來,而后緩緩抬頭把老太陽瞄掃一眼。她覺得這會兒坐在院子里,假如把眼睛閉上慢慢品味,溫溫吞吞的太陽光潑灑在臉上,像什么呢?像極了嬰兒稚嫩的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酥酥癢癢的,真是受用!
屋子里安靜了不一會兒,就傳出一陣?yán)冻堵?。馬蘭花抿嘴無聲地笑了,不用猜也曉得,剛才屋子里的安靜,其實就是爹在和吳媽用眼睛交鋒的過程。爹的眼神兒肯定是軟著的,因為眼神兒敵不過吳媽,先自敗下陣來,方才引起現(xiàn)在的拉扯。
吳媽說:“快起來,快起來,你不要躺在那兒裝死狗?!?/p>
爹捏了嗓門說:“我怕你了,我怕你了還不行?”
吳媽說:“新年過去都這么長時間了,春節(jié)眼看著也到了,咱倆的事你看咋操持才好?”
爹還是捏著嗓門:“咱倆能有什么事呢,還要操持?”
爹猛不丁地一聲尖叫,然后壓低聲了告饒:“你撓我癢癢干什么?你知道的,我最怕人撓癢癢了……”
或許是因太陽溫暖的光線,也或許是因兩只手輕柔的撫摸,馬蘭花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動靜,先是緩緩滑動一下,可能是揉著眼窩打了一個呵欠,或者伸了伸懶腰吧?接下來,運動的幅度就大了,像是鉚足勁兒,在她肚子里面翻跟頭呢。馬蘭花由不得呻喚一聲,雖然隔著厚厚一層毛衣,但她還是清晰地看到,肚子里的小東西忽兒把這邊頂起來一個大包,忽兒再把這大包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地方,沒有半點規(guī)律可言。這種疼痛中夾雜了酥酥癢癢直抵心頭的快活,讓馬蘭花半點辦法都沒有,心生出一番苦苦澀澀的味道來,暗忖小冤家啊,你這個小冤家!
耳畔中,爹和吳媽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話說得越來越實際,也越來越有滋味了,把馬蘭花的心又給扯進屋里去了。只聽得吳媽說:“我這樣上竿子攆你,你倒端上了?”
爹說:“我怕你是侯家的奸細?!?/p>
吳媽說:“奸細?虧你說得出口!我只領(lǐng)了侯家三個月的工錢,侯家再給我,我都死活不要了?!?/p>
爹說:“你得讓我再想想清楚?!?/p>
吳媽說:“你是嫌我對花花不好?”
爹說:“花花她娘走得早,還沒人這樣待過她呢。”
吳媽說:“那你是嫌我不?。俊?/p>
爹說:“呀哈,你還不俊嗎,你說你不俊誰???”
吳媽說:“那你嫌棄我是寡婦?”
爹急道:“天爺,我是一個光棍,我就喜歡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