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殿權(quán)
程昱、江濱小時候,這個縣城只有兩條大馬路,汽車更是少得可憐,尤其是轎車。但他們各自的父親都是縣里的干部,兩家都住在縣委大院,因此,他們倆很要好,也常常能見到轎車。
那時候的轎車,只有縣委書記、縣長這個級別的才能坐,像他們父親這樣的普通干部,下鄉(xiāng)什么的都是騎自行車。他們這些小孩,當然更很少有機會能坐上轎車了。因此,他們倆都對汽車充滿了好奇,尤其是程昱。
一次,他們倆看著縣長的轎車從大院里開出去,程昱說:“江濱,將來我們倆也要當縣長,坐轎車!”
江濱撓了撓頭,說:“可是,縣長只有一個呀……”
程昱看了江濱一眼,說:“你真笨,我當縣長,你可以當副縣長呀!”
“噢?!苯瓰I這才反應過來。
不久,社會就開放了,程昱和江濱的父親都被提拔重用起來。程昱的父親成了一個重要部門的一把手,有了轎車。而江濱的父親由于是單位的二把手,沒有轎車。
這時,程昱和江濱都在縣一中上初中。程昱看到父親有車了,高興極了,要父親安排司機每天開車送他去上學。父親瞪了他一眼,說:“你一個小孩子,怪能想呀!那車是給我工作用的,家里人誰也不能坐!”
程昱生氣地出了家門,見到江濱,江濱羨慕地說:“程昱,你爸有車了呀!我真羨慕你……”
程昱撇著嘴說:“唉,有車也不是我的!哼,將來我要有自己的車!”
又過了兩年,江濱的父親也成了單位的一把手,也有了車??墒牵驗槌剃庞羞^教訓,江濱沒敢對父親提出坐轎車的要求。父親也從沒讓他和母親搭過一次便車。
后來,程昱和江濱升入了大學。江濱父親很高興,要用新?lián)Q的轎車送他去上大學。江濱高興壞了,見到也考入另一所大學的程昱就說出了這件高興事。
程昱回到家,就忍不住對母親嘟囔地說起了這事:“這么多年,俺爸都沒讓咱們坐過他的車,這次,他一定得開車送我去上大學!”
母親對父親也很有意見,說:“就是,這事我跟他說。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像他這樣不公車私用?”
程昱的父親下班回來了,程昱的母親就對他提了這個要求。
程昱的父親想了想,說:“好吧,就開車送他去上大學!”
程昱高興極了。
江濱大三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江濱的父親坐小轎車下鄉(xiāng)時,遇到車禍,以身殉職了。江濱家的天塌了,江濱和母親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程昱和江濱大學畢業(yè)后,已是副縣長的程昱父親,把程昱和江濱都安排到了縣直部門,只不過程昱進的是政府部門,江濱進的是事業(yè)單位。
很快,程昱就學會了開車。有時他有事,就把父親的車開過來,像開自己的車一樣。然而,江濱卻每天都是走路去上班。
程昱人聰明,眼皮子又活,加上有父親的幫助,幾年后就當了副科長,進而又當上了科長。而江濱因為從小就“死心眼”,不會“來事”,依然沒有任何進步,還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
又過了幾年,程昱的父親退休了。而程昱成了單位里的副局長,和其他幾個副局長共同有了一輛車。
因為程昱和江濱都還住在縣委大院,且在同一幢樓,有時候程昱坐車去上班,就會碰到江濱走路去上班。他們上班同向,江濱的單位還近一些,但因為這輛車是幾個副局長一起坐,程昱心里雖然想帶上江濱,卻也不好說。有時候,兩個人見了面,程昱就有些尷尬。
程昱就忍不住想:我要盡快當一把手!
不久,程昱果然成了一把手,有了專車。這時,江濱才是單位里一個部門的副負責人,離有專車還早著呢。因此,程昱每天坐專車去上班,江濱還是走路去上班。
他們時常還會在樓下碰到,程昱就真誠地對江濱說:“我?guī)阋怀贪??!?/p>
可是這些年來,江濱卻越來越“死心眼”了,說:“這一二十年我都是走路去上班,習慣了,還能鍛煉身體。我就不坐了,你先走吧。”
程昱好多次這樣主動地說,都被江濱婉拒了,程昱漸漸對江濱就有了一些心結(jié):沒我混得好,還不服氣起來了!于是,以后就晚走幾分鐘。
又過了幾年,如同一夜春風后千樹萬樹梨花開一樣,家庭轎車開始普及了。江濱的兒子和程昱的兒子,都買了小轎車代步。程昱也每天都坐著小轎車去上班,身體也更發(fā)福起來,而當了單位某部門負責人但仍沒有車坐的江濱,依然每天都走路去上班。
又過了幾年,剛過五十歲的程昱得了重病,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對程昱老婆和兒子說,恐怕是沒有多少日子了……程昱老婆和兒子失聲痛哭起來,問醫(yī)生他的病是咋得的?醫(yī)生說,他缺乏鍛煉,飲食又沒有節(jié)制……敏感的程昱也意識到了來日不多了,長吁短嘆。
江濱知道程昱來日不多時,想到倆人多年的友情,也不禁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這天,江濱步行去醫(yī)院看程昱,陪程昱坐了好長時間,說了很多貼心的話。
江濱告辭出病房后,程昱要老婆和兒子攙他起來,走到窗前。
程昱看見江濱出了醫(yī)院大門,還是走路回家,忽然淚如雨下,說:“我多想像他那樣,還能天天走路呀,你們看,他的步子邁得多穩(wěn)當?。∫郧?,我咋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呢?……”
我是誰
金融危機爆發(fā),越來越多的公司陷入困境,人們都捂緊了錢包,開支越減越少。文化娛樂業(yè)也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繁星音樂公司的大牌歌星盛大可,因為出場費太高,已沒人敢請了。
看著比自己知名度差很多的歌手在降低身價后時不時還能接到一些演出邀約,盛大可心里十分煩躁。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邵總,也十分焦急。
這天,盛大可找到邵總,說:“邵總,要不,我的出場費也往下降降吧?我不能老是這樣閑著呀!”
邵總臉色鐵青,說:“你是我們公司最大牌的明星,你的出場費如果降了,會給公司帶來一系列問題……”
“可是,我已經(jīng)兩個月都沒有演出邀約了呀!”
邵總嘆了一口氣,說:“過段時間再看吧。”
又過了兩個月,依然沒有演出邀請盛大可,公司里那些知名度一般、要價較低的歌手,演出機會也比以前少了。公司又裁汰了一批人。
眼看著公司經(jīng)營一天比一天差,邵總突然靈感突現(xiàn),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立即打電話把盛大可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我想出了一個主意……但不知道你同不同意?!鄙劭傞_門見山地說。
“你快說?!?/p>
“我想把你的出場費降下來……”
“我同意,只要有演出機會,就比閑著強!”
“不是,”邵總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想、想讓你變成山寨版的你……”
“什么意思?”
“直截了當?shù)卣f吧,我的意思是:你是我們公司最大牌的明星,你的出場費是不能降的,因為這關(guān)系到我們公司在國內(nèi)音樂界的地位。你的出場費降了,就意味著我們公司在國內(nèi)音樂界的地位往下掉。我想往外放出風去,說你因身體不適,需要去加拿大休養(yǎng)一年。一個月后,你悄悄從加拿大回國,我們再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說我們公司找到了一個能夠天衣無縫地模仿你的歌手——這個歌手藝名叫吳大可,也就是山寨版的你,然后你以吳大可的身份進行演出;因為吳大可是山寨版的你,出場費卻只有你原來的三分之一,這樣就會有很多人愿意請你,我們依然可以賺很多錢。”
邵總連說了兩遍,盛大可才聽明白,簡而言之就是:他不再是盛大可了,而要變成一個叫吳大可的人,然后以“山寨版盛大可”的名義演出。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餿主意呀?!盛大可心里真是難受極了!可是,在目前這種環(huán)境下,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答案是:沒有!盛大可只得被迫同意。
在隨后的新聞報道中,盛大可去了加拿大休養(yǎng);“山寨版盛大可”——吳大可橫空出世;吳大可像盛大可一樣有著高品質(zhì)的演出,且出場費只有盛大可的三分之一,因此受到了熱烈歡迎,演出日程被排得滿滿的;越來越多的人漸漸忘記了盛大可,記住了吳大可;隨著經(jīng)濟形勢的好轉(zhuǎn),吳大可的知名度超過了原來盛大可的知名度,出場費也高過了盛大可……
可是,這一年來,盛大可每天都在扮演“山寨版盛大可”,內(nèi)心里是十分不開心的。因此,他希望這一年趕快過去,重新做回盛大可。
快到“盛大可去加拿大休養(yǎng)”一周年時,盛大可主動找到邵總,討論“盛大可即將從加拿大回來,怎么辦”這個問題。
邵總笑了笑,說:“盛大可已經(jīng)遠離大家視線快一年了,不少歌迷都把盛大可忘了;再說,‘吳大可現(xiàn)在的知名度和出場費都不亞于‘盛大可,我想,你干脆就把‘吳大可當下去吧?!?/p>
盛大可一下子就火了,說:“怎么能這樣?!”
但是,不管盛大可怎么說,邵總都不同意他恢復盛大可的身份。
邵總說:“你恢復了盛大可的身份,‘吳大可怎么辦?他突然之間不見了,那些歌迷怎么接受?我們這些事如果露餡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盛大可就永遠‘呆在加拿大不回來了嗎?”
“我不是說了嗎,盛大可已經(jīng)過氣了,還有幾個人去關(guān)心他?現(xiàn)在,更多的人是在關(guān)注‘吳大可!”
顯然,邵總說的更有道理。盛大可只得同意。
于是,“盛大可”從歌壇徹底消失了,“吳大可”徹底代替了“盛大可”。
此后,他每次上臺演出,第一句話都忍不住問臺下觀眾:“我是誰?”臺下觀眾熱情地一起答道:“吳大可!”他則鄭重地糾正說:“不,我是盛大可!”于是,臺下觀眾都為他的“幽默”而開心地笑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每次上臺演出,他都好像丟了魂一樣,開始頻頻出“狀況”,不是唱錯詞就是忘詞,后來更老是跑調(diào)……
邵總看到他這種情況,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于是和盛大可商量,決定讓“吳大可”去加拿大休養(yǎng),讓盛大可“回來”。
盛大可瞪著兩眼,看著邵總,問:“我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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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超是土生土長的龍發(fā)鎮(zhèn)人,高中畢業(yè)進入鄉(xiāng)政府(現(xiàn)已改“鎮(zhèn)”了),從辦事員干起,退休時是鎮(zhèn)人大主席。退休后,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熱愛,閑不住的他開始收集、整理家鄉(xiāng)的相關(guān)歷史和傳說。
龍發(fā)鎮(zhèn)位于皖北地區(qū),是一個頗有歷史的集鎮(zhèn)。據(jù)當?shù)乜h志記載,龍發(fā)是本縣最古老的五大集鎮(zhèn)之一。早在春秋時代,這里就有人居住。宋朝時即有店鋪。元末劉福通在潁州府起義,揭開了反元起義的序幕。龍發(fā)鎮(zhèn)位于起義軍活動的重要區(qū)域,生于該鎮(zhèn)的年輕人夏飛參加了朱元璋的隊伍,后成為明朝著名開國將領(lǐng),這里當年也是夏飛所率起義軍的根據(jù)地。如今,這里依然留存有夏飛屯兵時的三十多眼飲水井(傳說原有一百零八眼),以及飲馬池多處。夏飛過世后,當?shù)厝藶榱思o念他,還建了夏圣寺。史載該寺占地數(shù)十畝,有房二百余間,僧眾數(shù)百余人,是當時皖北地區(qū)最大的寺廟。后來由于“黃泛”、戰(zhàn)爭等原因,該寺逐漸被破壞,“文革”時被破壞殆盡。在當?shù)亓鱾鞯年P(guān)于夏飛的故事更是十分豐富。
尤其讓當?shù)厝蓑湴恋氖?,當年夏飛親手栽種的一棵銀杏樹,歷經(jīng)六百余年,依然枝繁葉茂,高三十余米,兩個人合抱都抱不過來,當?shù)厝朔Q之為神樹。
通過幾年的努力,夏明超將龍發(fā)鎮(zhèn)的這些歷史及傳說都收集整理了出來,準備出一本書。新來的彭鎮(zhèn)長原是縣文化局副局長,他知道這個消息后,很感興趣,主動找到夏明超,說:“這本書,由鎮(zhèn)里出錢來出版!同時,為表示對你的敬意,我們還要支付給你一定稿酬。”
夏明超十分激動,說:“這可太好了!彭鎮(zhèn)長,你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人呀!”
彭鎮(zhèn)長說:“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人的精神動力。沒有文化,人還有什么精神動力?經(jīng)濟還怎么發(fā)展?因此,一個國家要有一個國家的特色文化,一個縣要有一個縣的特色文化,一個鎮(zhèn)也要有一個鎮(zhèn)的特色文化。是不是?”
夏明超說:“彭鎮(zhèn)長,你說的太對了!沒有文化,人和動物還有啥區(qū)別?”
不久,這本書就印了出來。
隨后,彭鎮(zhèn)長又和夏明超等人商量,擬將夏飛這張名片打造成該鎮(zhèn)一張靚麗的名片,以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具體而言就是,鎮(zhèn)里今后每年都舉辦一屆夏飛文化節(jié)暨經(jīng)貿(mào)發(fā)展會。但考慮到與夏飛有關(guān)的夏圣寺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恢復起來的,那些飲水井也不具有強大的吸引力,鎮(zhèn)里決定以夏飛親自栽種的那棵銀杏樹為核心,建設夏飛文化園。
大家都很興奮,一致同意。
于是,鎮(zhèn)里請人開始規(guī)劃設計夏飛文化園了。
這時,市里開始對全市為數(shù)不多的古樹進行調(diào)查建檔,并準備撥款加以重點保護。聽到這個消息,彭鎮(zhèn)長很高興,對夏明超說:“這下,我們又能向市里和縣里申請到一筆建設資金了!”
夏明超也認為這是好事,說:“看來,我們的夏飛文化這張牌,真的很快就能打出去了!”
不久后,市里的專家組來調(diào)查,鎮(zhèn)里接待十分熱情。
可是,當幾個月后市專家組整個調(diào)查結(jié)束,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并在本市日報公布結(jié)果時,彭鎮(zhèn)長和夏明超都傻了眼:經(jīng)專家組科學鑒定,這棵銀杏樹樹齡僅為四百年左右!這就是說,這棵銀杏樹根本不是明朝著名開國將領(lǐng)夏飛親手所栽,甚至可以說和夏飛根本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為相隔著二百年吶!
彭鎮(zhèn)長找到夏明超等人商量怎么辦。
夏明超還沒看完報紙,就臉紅脖子粗地說:“他們這些人簡直是胡說八道嘛!我們龍發(fā)鎮(zhèn)人代代相傳這是夏飛將軍親手所栽的樹,又不是我沒有根據(jù)地瞎編的。我?guī)讉€人去市林業(yè)局找他們專家理論去!”
彭鎮(zhèn)長擔憂地說:“這也不是兒戲,他們不該弄錯呀——”
夏明超說:“一定是他們弄錯了!”
夏明超帶著幾個老同志真的去了市里,找到了專家組負責人。
聽了夏明超的意見后,這個專家組負責人說:“我非常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我們的確是用科學的方法測定的,也是經(jīng)過反復驗證的,不可能有錯的。那棵銀杏樹樹齡,確實只有四百年左右?!?/p>
面對著專家拿出來的科學證據(jù),夏明超等人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到了彭鎮(zhèn)長辦公室,他們都不住地唉聲嘆氣,說:“那,這個夏飛文化園還建不建了呢?”
彭鎮(zhèn)長想了一會兒,說:“建!”
夏明超等人說:“可是,這不是夏飛親自栽的樹呀!也就是說,這棵銀杏樹跟夏飛沒有關(guān)系呀……”
彭鎮(zhèn)長說:“怎么能沒有關(guān)系呢?我們當?shù)乩习傩沾鄠鬟@是夏飛親手所栽,這不就是很好的依據(jù)嗎?”
彭鎮(zhèn)長這么一說,大家都覺得從這個角度看問題,也很有道理,都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
半年后,以那棵古銀杏樹為核心建設的夏飛文化園,建成并對外開放了……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