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1
楊老板走了六天了。
楊老板走的時候,給富泰老婆50塊錢,又指著廚房的3袋大米說,錢不多了,你們省著花,米盡管吃,我在家最多兩天,事情辦完就回來。回來時,我還要帶一些錢來,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我也不好意思。楊老板仰起那張喝得黑中帶紫的臉,看著厚厚的云層,又說,雨總會停的。然后,夾著人造革包,踏著泥濘走了。
到第三天時,50塊錢已經(jīng)花個精光。我們把楊老板房間的鎖撬了,枕頭下,床底下,破衣裳里,甚至倒扣在地的安全帽里都翻了一遍,一分錢也沒搜到??粗鴹罾习宕差^的電話機,我們才知道自己有多粗心有多蠢笨:楊老板家的電話號碼我們都沒問!楊老板家在安徽,從丹陽到他家來回只要兩天,加上已回去兩天,他昨天就應(yīng)該回來了,可是……我們蹲在地上,一個個軟弱無力。倒是來自漣水的女工向曉月驚喜得叫起來,你們看,書!向曉月拿著一本封面沾著泥的《故事會》,嘴角的酒窩里像開了一朵小紅花。我還以為是一塊臘肉呢,胖子洪開瞥了一眼,踢飛了一只安全帽。沒有人對書感興趣,都在嘆氣。
向曉月拿著書,歡歡喜喜地回她的宿舍去了。向曉月愛看書。記得當時我們在漣水車站,看見她時,她包里就裝了幾本書。那天,她說她是被家里逼出來的,家里要她嫁給她不愿意嫁的人,她就跑出來了。隊長青銅說,我們是去采石廠,可是重活呀。她說,大哥,再重的活,我也愿做,你們不帶我走,我就沒有出路了。好在到了采石廠,楊老板安排她做了后勤,就是管理工具兼為三個班的人供應(yīng)茶水。
我們的宿舍在山腳下。一排五間,楊老板住一間,向曉月住一間,富泰和春茄兩口子住一間,我們八九個男工分住兩間。石墻,很矮,石棉瓦和油毛氈苫頂,冬天冷,夏天熱。好在現(xiàn)在是春天,還不到受罪的時候。
我們是三月份來丹陽半月山的。當時,隊長青銅說他在半月山采石廠做過兩年,收入不錯,我們就跟著來了。來了后,原來的石礦承包人走了,換成了楊老板。跟誰都是打工,我們把飯碗系在了楊老板身上。
這一年的雨水特別多,從三月份到四月份隔幾天就下一場,下一場雨就要歇幾天。原因很簡單:山路是粘土,不容易干,拖拉機不能上下,無法將我們軋好的石子運送到材料場,而軋石機下面的場地有限。兩個月了,我們的工錢還不夠吃喝的。楊老板很大度,說,你們現(xiàn)在的吃喝算我的,等雨季過去你們好好干就是了。本來,我們是想去別的地方找活兒的,楊老板說,你們這一走,我就為難了,這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我叫誰愿意來啊,我的承包費可是繳了一年啦,都是做的貸款啦,兄弟們,跟著我不會吃虧的……楊老板紅腫的眼里一片真誠,讓我們感覺到了希望。
楊老板走后這幾天,雨水也沒斷,有時雷電交加,有時漓漓拉拉從晚上下到天亮。我們除了打撲克就是睡覺,撲克打爛了,腰睡得酸了,心頭罩著揮不去的雨霧。
出了楊老板的宿舍,我們狠狠地帶上門,又狠狠地把它踹回去。
2
沒有錢,我們只能吃泡飯。飯吃到一半,隊長青銅突然把碗重重地丟在石桌上,媽的,不吃了!向曉月嚇了一跳,然后,丟下碗,給青銅倒了一碗水,青銅哥,你喝點水。青銅接過水,愣著,淚水慢慢掉了下來,說,都怪我,我把大家?guī)淼?,讓大家受苦了…?/p>
老山也放下碗,你這時候淌眼淚有什么用,要想辦法。
有什么辦法?我說。
洪開說,不說想辦法,我倒忘記了,礦西邊不是有一片樹林么,樹林西邊的山洼里有一大片蠶豆和青菜地呢,好像還有冬瓜。洪開的身子還是那么胖,可是幾天下來,臉明顯瘦了,眼睛看起來比原來大多了。
有人看著的。我說,那里搭著棚子呢。
看著不怕,到了那里再想辦法。老山說著,喉嚨里響了一下。
又不是偷金子銀子,逮住又能怎樣,去!洪開說。
青銅喝了水,看看大家說,先搞點蔬菜,不然要死人了,天黑透了就走。青銅的臉冷冷的,好像事情非成不可,又好像對這個主意并不感興趣。
天上的云一點沒有退去的跡象,低低地垂著,也沒有一絲風(fēng)。我們幾個男工朝宿舍后走去,順著那條滿是石子的山路往上攀登,粘土很快把鞋底沾了厚厚一層。到了山頂,我們轉(zhuǎn)進了樹林,摸索著往西邊的山洼走。
到了樹林邊上,我們就在墳?zāi)购蠖琢讼氯ァ?/p>
老山指著山洼說,你們看沒看到那邊的小棚子?
我們說,看到了,不大清楚,好像有兩個。
老山說,我們嚇走他,裝鬼叫,一定會把他們嚇走。
老山說完,就怪聲怪調(diào)叫起來,又像笑又像哭。我們都輕聲笑。突然,山洼里兩束手電的光射了上來。
有人!我說。
裝鬼叫呀!老山說。
我們都叫起來,又像笑又像哭。兩束手電的光縮回去了。很快,那光就動起來,往遠處跑去,一抖一抖的。
嚇跑了。老山說。
我們的聲音卻沒有停下,只是變了,變成了純粹的哭聲。每一個人都哭得很傷心,好像我們跌跌爬爬地摸到這里,就是對著異鄉(xiāng)人的墳?zāi)箍薜?。我們的青銅隊長直接趴在墳上哭了。
走!下去!老山抹了一把淚水說。
我們順著坡子草厚的地方滑了下去,走向了山塵洼的菜地。黑暗里,我們拔著蠶豆、青菜,摘下還沒長大的毛茸茸的冬瓜。青菜的氣息在夜色里似苦若甜,包圍著我們,往我們的肺腑里滲透,又向外擴散,飄浮在整個山洼。我們又摸索著往回走,不時有人絆倒,不時惹起笑聲。
3
鹽水煮蠶豆,冬瓜干燒,青菜燒湯,我們吃了個痛快。
夜里,我被尿憋醒了。走到宿舍后檐,尿完了,才算清醒。抬起頭,就見后檐還有人。一個是洪開,另一個正趴在燈光透出的窗子上,沒看清。我往前走了一步,洪開向我招招手,又擺擺手說,老山在看富泰和春茄做那事兒呢。
我走到窗口,洪開向我擺擺手,把頭讓開一些。我的臉也湊近了窗口。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住那激烈的場面刺激了,轉(zhuǎn)過身,貼著墻,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剛從窗口走開,又來了兩個工友。老山說,你們今晚遲了,人家收工了,嘿嘿。那兩個人還是快步走向了窗口。
回到宿舍,我們又哈哈笑起來。隊長青銅給吵醒了,他打了個哈欠,罵道,你們這些家伙,真是混賬,我明天叫富泰把窗子塞起來,叫你們看。老山說,隊長,你不是也看過么,你就放我們一馬,你說在這個鬼地方,我們還有什么樂趣?啊,還有什么樂趣!
青銅不理老山,翻了個身,說,關(guān)燈,睡覺。
燈關(guān)了。我睡不著。我聽到床板咯吱吱響起來。我知道他們是在做什么。我的心里和他們一樣燥熱,我也在等待著折磨人的野獸沖擊而出,然后死一樣睡去。
4
早上起來,我們第一件事就是看天色。天似乎有放晴的跡象,半月山的東邊隱隱的有一絲紅光,山尖上的云彩也散開著,像隨意攤開的白紗。但我們的頭頂,還是烏蒙蒙的,濕漉漉的,老天一副死不改悔的樣子。
春茄做好了早飯,催我們回去吃。
早飯是米粥,因為有了鹽水煮蠶豆,我們吃得很香,一屋子“咝溜咝溜”的聲音。
老山差不多吃飽了,開始出主意了,青銅,今晚我們還去偷,估計今晚看青的不敢去山洼了,你看呢?
青銅說,到時再說,說不定楊老板今天能來呢。
洪開說,來了就好了,先叫他拿錢買幾斤肉,撐死了我不怪他。
晚上,我們又去了山洼,到了小樹林邊上,還是老山先裝鬼叫,可是叫了幾聲,也不見手電光。看來,看青人是真的讓“鬼”嚇住了。我們輕輕松松地偷了幾袋蔬菜。
快走到宿舍時,老山指著宿舍說,你們看,富泰宿舍沒開燈!
黑暗中的那一排宿舍,真的少了一縷光亮。還亮著的是兩間男工宿舍的窗子和向曉月的窗子。
青銅笑起來,老山,你看不成了,我叫富泰塞起來了。
洪開呵呵干笑著,青銅,你管人家這事做什么,說不定人家干的時候還要再把窗子捅開呢。
到了宿舍后檐,老山跑到富泰的窗子那里看了一下,回頭時說,媽的,真的塞起來了,青銅你要害死我們喲。
我們說說笑笑了一個多小時后,關(guān)燈睡了。
朦朧中,我聽見有人起床的聲音。拖鞋的聲音剛消失,又有人起床了。我睡不著了,好奇心和空虛感控制了我。我到了后檐,就吃了一驚,有兩個人正把臉貼在向曉月的窗子上,他們身邊是洪開!
洪開發(fā)現(xiàn)了我,幾步跨到我身邊,說,他們看也白看,人家向曉月不過是在看書,我剛才都看過了,要是她洗澡就好了。
啊,我在心里叫了一聲,感覺有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我的臉瞬間火辣辣地疼。我對洪開說,我走了。洪開拉著我,說不定她要洗澡呢。
我搖頭,想掙脫洪開。
這時候,向曉月的聲音突然響起,不是驚叫,是讀書的聲音,很響亮:我辭別了我出生的屋子,離開了天藍的俄羅斯,白樺林像三顆星臨照水池,溫暖著老母親的愁思,月亮像一只金色的蛙扁扁地趴在安靜的水面,恰似那流云般的蘋果花,老父的胡須已花白一片……
我聽出來了,這是葉賽寧的詩。我差點流下淚,我想她一直這樣讀下去。
突然,向曉月大叫起來,老山,你們說我讀得好不好?
老山和一個叫常收的小伙子一下子散開了。
向曉月還在里面叫,老山,常收,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進來呀!
我們慌忙回宿舍,剛到門前拐角處,迎面碰上了向曉月,她哈哈笑著,你們是想聽我讀書吧,怎么不去我宿舍,我從我的小鏡子里看到你們了哩!走,都到我宿舍,我讀給你們聽!
我們只好跟她去了宿舍。向曉月指著靠外的床角斜立在角鐵上的小圓鏡說,我坐床上看書,看著看著,突然就看見你們了,我故意讀出聲來嚇你們呢。
我們的表情可想而知,一個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向曉月說,你們喜歡聽我讀,我就讀給你們聽,把剛才那首詩讀完。
我們說,喜歡,曉月,你讀吧。
向曉月就捧起了書:我的歸來呀,遙遙無期。風(fēng)雪將久久地歌唱不止,唯有老楓樹單腳獨立,守護著天藍色的俄羅斯。凡是愛吻落葉之雨的人,見到那棵樹肯定喜歡,就因為那棵老楓樹啊——它的容顏像我的容顏。
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洪開、老山和常收也都一臉的憂傷。向曉月看著我們,淚水慢慢下來了,說,我從小就愛看書,這兩個多月把我悶死了,我來的時候帶的三本書,一本《外國抒情詩選》,一本《散文》,一本《讀者》,還有在楊老板屋里撿的那本《故事會》都看過好幾遍了……也不知楊老板什么時候來,要是有了錢,我就買新書,挑好看的讀給你們聽。她擦著淚水問我們,你們說好不好?我們直是點頭,好,好!
5
蔬菜有了,我們吃的油又沒有了。春茄把幾個空油瓶都加了水,拼命搖著,將將就就燜了半盆冬瓜。胖子洪開說,沒有油,吃菜就跟吃草一樣,堵得心里難受呢。老山說,洪開,原來就你一個人怕死,現(xiàn)在我也怕了,我們真要困死在半月山了。
所有人都陷在焦灼里。
青銅冷著臉出了宿舍。我說,你又去路上等楊老板了?不要等,他來就來,不來你站那兒他就來了?
青銅說,我叫向曉月把倉庫打開看看,想點辦法。
過了一會兒,青銅和向曉月回到宿舍,手里都拎著幾塊鐵器:兩個破鍬頭,一個銹了的斷軸承,幾片鐵皮。
洪開、老山、常收還有我,四個人把那三十多斤廢鐵輪流背著,去了鎮(zhèn)上,賣了25塊錢。洪開說,媽的,買肉,全給他買肥肉!老山說,洪開喲,還是買素油能多買些經(jīng)得起吃,我曉得你想買肥肉煉油,是想吃煉下的油渣呢。洪開說,那我們先去菜市場看看,再決定。我們都說好。
快到菜市場時,老山在一個報刊亭前站住了。老山說,哎,我們給向曉月買一本書吧?洪開笑笑,對,買一本書給她。我說,好好。常山說,你們看看買什么吧。老山問我,安笛,你說買什么?我翻了幾本雜志說,就買一本《讀者》吧,這個雜志內(nèi)容雜,好看。
到了菜市場一看,肥肉要8塊一斤,菜油也是7塊一斤,25塊錢買了一本《讀者》,還有22塊,看來只有買菜油才劃算。老山對洪開說,洪開,你只好咽咽口水了。洪開看了一眼肉案上白花花的肥肉,挺直脖子說,哼,又不是我一人想吃肉。
我們到了住處,向曉月說,我和春茄都把菜洗好了,就等你們的油呢。老山把雜志藏在身后說,除了油,我們還買了一樣?xùn)|西,你猜是什么?向曉月說,我猜不著。洪開一把抽出老山手中的雜志,遞給了她,曉月,給你買的!向曉月看著,念著,讀者!她把它貼在胸前,滿眼的喜悅。
6
下午兩點多時,天空突然明亮起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是那些云塊已經(jīng)開始慢慢移動了,云層變薄了,變白了,讓人相信它不久就要四下散開,給陽光讓出路來。山上的樹木搖動枝葉了,風(fēng)也來了。我們看著天,看著山,猜想著天氣的變化。但是,這時候卻沒有人提楊老板,都知道一提他,人人心情不好,但大家又都清楚,人人都在心里想著楊老板。我們看天看山,沒有人說什么話。向曉月打破了沉默,說,我們不如去山上吧,我讀書給大家聽。
我們?nèi)寂d奮起來,跟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一直帶著我們登上山頂。山路上的粘土已經(jīng)不沾腳了,如果再有兩個晴天,拖拉機就可以上山了。
山頂上的風(fēng)更大,吹起了向曉月的一頭長發(fā)。她四下看看,然后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掠過,笑著說,我給大家讀一篇文章好不好?
好??!青銅說,曉月,大聲地讀!
大聲地讀!我們說著,在她面前坐了下去。
向曉月打開了那本嶄新的《讀者》,翻過了幾頁,又騰出一只手,拉了一下被風(fēng)吹動的衣角說,我開始讀了。
《我有一個夢想》,作者馬丁·路德·金。一百年前,一位偉大的美國人簽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們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會。這一莊嚴宣言猶如燈塔的光芒,給千百萬在那摧殘生命的不義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帶來了希望。它之到來猶如歡樂的黎明,結(jié)束了束縛黑人的漫漫長夜。
…………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xiàn)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向曉月讀完了,輕輕合上雜志,雙手捧著,笑著看著我們,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貼在臉龐上,真是美極了。我的臉上癢癢的,一摸,全是淚水。
向曉月說,我們也說說我們的夢想好嗎?
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在吹。
青銅哥,你先說,你的夢想是什么?向曉月的眼睛像清水一樣閃著細密的波光。
青銅說,我也有一個夢想,我的夢想就是賺了錢回家鄉(xiāng)造一座大橋,我媽就是趕集時蹚水淹死在河里的……
哦,向曉月收起笑容,問老山,老山哥,你的夢想?
老山朝富泰看看說,我的夢想簡單,我就想娶個老婆,像富泰夫妻倆一樣,有吵有鬧也有好的時候……
我們都笑起來。
我的夢想是賺錢幫我媽把哮喘病治好,胖子洪開不用問自己就急著說了,我還有一個想法,等我娶了媳婦,年年殺豬給她吃!
向曉月跟著我們笑,又問春茄,茄姐,說說你的夢想。
春茄站起來說,我和他們不同,我不想在外頭打工,我想在家?guī)Ш⒆?,我兩個孩子,一個才上學(xué),一個才4歲,都跟著老倆口子,我不放心。春茄說著哭了,我天天想啊……
向曉月忍著淚水,問我,安笛,你的夢想呢?
我說,我想我教過的那些孩子都能遇上好老師,不要像我這樣,因為自己的處境丟下他們,我夢想將來他們都能考上好的學(xué)校。我也哽咽了,胸口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接著說,我的夢想很多很多,我要去努力。
向曉月點著頭。我問她,曉月,說說你的夢想吧。
向曉月說,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詩人,把我和你們的故事都寫出來,你們相信我能做到嗎?
能!我們相信你,曉月!我們高聲回答她。
向曉月張開雙臂,仰臉對天說,我們都站起來吧,讓我們說一句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
我們就站成了一排,對著北方喊道,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然后,又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北方喊道,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
突然間,我們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眼里都閃爍著向往之情,所有人都像回到了校園里一樣。
就在這時,山下的路上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往宿舍方向開過來。
我們向山下跑去。
7
來的不是楊老板。轎車前站著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一高一矮。
高個子說,我們是半月山石礦公司的,我們來通知你們,承包這個采石場的楊老板自殺了。你們這個班誰是負責(zé)人?
青銅往前一步,木然地點頭。
高個子說,楊老板的家人來我們公司,帶來了當?shù)毓矙C關(guān)的死亡證明,想討回承包的押金,這事情我們還沒處理好,但是這個采石場肯定在短時間開展不了工作,你們?nèi)e的地方找活干吧。
青銅說,我們十幾個人身無分文,去哪里呢?
矮個子上前一步說,你們在這里又怎么辦呢?我們是本著負責(zé)的精神,才來通知你們的。你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青銅說,我們在這里兩個多月了,老板除了給伙食費,沒發(fā)一分工資啊,你們應(yīng)該補償一些給我們。
高個子笑了,根據(jù)我們了解,你們的工資還不夠你們的伙食費,你們說是不是?
老山走上前說,你們要是不給我們補償,我們就要把一些東西賣掉。
矮個子“哧”一聲笑起來,小伙子,不要胡來啊,在老楊的事情沒處理好之前,你們不可以動這里任何一件東西,我們明天就有人來這里接管的,保安也隨后就來。
高個子還是笑著,如果你們非要提要求的話,可以去找律師,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嘛。
你們可以去找律師,矮個子看了一眼高個子,對著我們咧開嘴嘲諷地笑,顯然,他佩服高個子想出了這種軟中帶硬的話。他學(xué)著高個子不緊不慢的語氣說,但是,從后天起,住這里一天,我們要收費200元,我們給你們一天時間考慮。就這些了,我們要走了。
轎車走了好久,我們這些打工者還是呆立著說不出話。
陰了多日的天放晴了。半月山的西邊,紅紅的太陽穿過云層照在宿舍門前,照在我們身上。
青銅走到楊老板宿舍門前,把被我們踹開的門帶上了,回到我們身邊說,我們明天就去丹陽城里找事情做,我會帶著你們,一個也不落下。
向曉月走向青銅,拉住了他的手。我們也一個接一個拉著手,對著太陽站著。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