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
從我住的位于紐約79街的LUCERNE旅館,穿過中央公園,眼前就是第五大道。鱗次櫛比、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遮住了陽光,只留下一角湛藍的天空。寬寬的街道,難得有陽光照進來,相反,呼嘯的寒風經(jīng)過水泥森林的擠壓變得更加肅殺無情,路邊的積雪遲遲融化不了。街道的西側(cè),聳立著著名的大都會博物館。雖然是星期一閉館的日子,但是博物館高高的寬大的幾十層臺階,站滿了穿戴奢侈華麗的準備進館的非裔人士,毛茸茸的裘皮、明艷的色調(diào)和歡快的神情襯托著黝黑光潔的皮膚,無疑給寒冷的街頭增添了溫暖和活力。
對于我來說,這是在紐約的最后一天。之前,我每天都來大都會上班,大都會亞洲部給我辦了臨時工作人員的出入證,但是撤展工作事無巨細,進進出出,鮮有時間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座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館。
從街道上望過去,大都會淡淡的灰色,這樣的灰色極像是被時光與世事蕩滌之后的某種生命狀態(tài),安詳,沉靜,猶如歷經(jīng)風霜之后洗去鉛華的女人,落落獨立,榮辱不驚。正門高大的石柱拱廊,呈現(xiàn)出古典時代富于秩序感的靜謐之美。
大都會博物館的建筑形式是史無前例的。1866年J·杰伊建議成立國家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并組織了委員會進行籌建。1870年1月31日博物館在紐約第五大道681號原多德沃思舞蹈學校舊址正式建立。1880年遷至現(xiàn)址紐約第五大道1000號。從1880年至1894年,最初建的由卡爾夫特·沃設(shè)計并有著希臘復興式屋頂?shù)牟┪镳^,隱藏在重重結(jié)構(gòu)下,退至大街的后方,就仿佛一座淹沒于森林之中的小小的希臘復興神廟。1902年,理查德·莫里斯·亨特用雄偉的柱子和柱廊將原有建筑覆蓋起來,這部分建筑就是現(xiàn)在引人注目的中央大廳。1910~1913年MMW公司(FirmofMckimMeadandWhite)又為建筑添加了風格相似的兩翼。經(jīng)過近20次的擴建,直至1982年,大都會由加建物構(gòu)成的多環(huán)式建筑占據(jù)了4片巨大的城市街區(qū),占地總面積達13萬平方米,如同蔓生植物一樣,蔓延的枝條彼此纏繞,爭相向著陽光、空氣以及第5大街以外的世界伸展,成為一個生命有機體,印證了100多年來大都會藏品增加、功能拓展的實際情況。雖然整幢大樓出自幾位不同的建筑師之手,既有現(xiàn)代式平屋頂,又有傳統(tǒng)的坡屋頂,既有低矮的十字交叉的新古典主義式方盒子,又有鋼結(jié)構(gòu)的玻璃金字塔,雜合了各個時期不同的建筑風格,但從外表上幾乎讓人難以察覺。
星期一,按慣例是博物館的閉館日,所有的開放功能在這一天停滯。國內(nèi)的一般情況,展廳關(guān)閉,沒有特殊情況,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展廳。而大都會博物館的閉館只是針對一般意義的觀眾,所有的展廳如正常開放日一樣。在參觀的過程中,不時會遇到和我一樣的國際同行、大都會內(nèi)部在作講解交流的專業(yè)人員、臨摹畫作的專業(yè)畫家、受培訓的博物館之友以及正在維修設(shè)備、布置新的展覽和點交展品工作人員。大都會不僅僅是收藏和展覽的中心,同時也是研究和教育的中心,尤其于教育這一端,一方面是各種展覽活動的連續(xù)運作,另一方面是來自美國乃至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員在不停地進行著知識的生產(chǎn),而且不難看出從展覽的籌劃運作到一些學術(shù)活動的組織配合,都在圍繞著教育這個中心目標。這些工作觀眾都是看不到的,我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有的展廳甚至空無一人,但是保安仍舊盡職盡責,他們就站在所值班展廳的某個角落,沒有聊天的,沒有隨意走動的。也不會影響你的視線和行動空間,當你有他問題問他,他會非常熱情地回答,如果你違反了規(guī)定,他也會馬上健步過來嚴肅地制止你。星期一的大都會,給我的感覺很奇妙。
進入以后,向右側(cè)拐,首先看到的是埃及藝術(shù)展廳。在大門口遇見的那些非裔人士,也在這里。經(jīng)了解,他們是紐約的一個非洲人社團,中午在頓都神廟庭院舉行派對。頓都神廟就在展廳后面巨大的由玻璃架構(gòu)的庭院內(nèi),整塊的落地大玻璃隔斷被鋼構(gòu)切割成整齊的塊狀,窗外中央公園景色透過這些玻璃變得美輪美奐。進入庭院迎面是一條寬闊的室內(nèi)水池,照度純凈的燈光和略帶角度透射進來的陽光把水面照得波光粼粼。水池后面一片開闊的土地,仿佛尼羅河畔的廣袤沙漠。地上一前一后聳立著兩座碩大的花崗石建筑,那就是古埃及的頓都神廟。1965年,埃及修建阿斯旺大水壩,急需搬遷大量文物。限于人力財力,美國幫助遷建了幾處大廟古跡。這座頓都神廟就是瀕臨淹沒于水底時,埃及政府贈送給美國的。美國在拆卸運回后按舊貌復原重建于大都會室內(nèi)。水池邊的墻壁還掛了一系列圖片,有神廟在埃及的原貌,被水淹幾遭滅頂時的照片,以及搬遷詳情介紹。有著悠久文明史的埃及文物在世界許多地都能看到,但能在埃及國土以外看到整座古埃及神廟的,恐怕只有在大都會了。這是埃及以外世界上僅有的一座埃及古神殿,自然成了非裔人士的精神家園了。
大都會博物館很大,藏有世界各地的各個時期的藝術(shù)珍品330余萬件,包括建筑、雕塑、繪畫、照片、玻璃器皿、陶瓷器、紡織品、金屬制品、家具、武器、盔甲和樂器等。幾十個展廳,按我的速度估計兩天都看不完。我決定集中精力,規(guī)劃參觀線路,以埃及館為中心,上下前后把這一側(cè)的展廳看完。
在埃及廳的后方,是美國廳。廳內(nèi)的矗立著一座美國聯(lián)邦時期的新古典造型的大理石門面,它原是1822年華爾街的美國布蘭奇銀行大廈的正門,另一端涼廊的五色玻璃窗戶是長島一家莊園主家的1905年的原物,兩邊裝飾華麗的金屬樓梯是1893年芝加哥股票交易所大樓的遺物。這些建筑遺物都是原建筑拆建時被保留下來的。美國雖然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而美國人卻非常珍視他們的本土文物。大都會更是盡力搶救文物,保存起來,展示出來。美國雕塑藝術(shù)發(fā)展的歷程、2000多幅17世紀后期以來美國畫家的杰作,還有大量的美國的手工藝品、家具擺設(shè)等在這樣的語境中展出,讓文物變得有生命,給觀眾帶來審美的愉悅、認同和聯(lián)想。在大都會到處可以看到:那一段雕花扶梯和上面的鎦金安琪兒,是從一所倒塌的教堂里尋來的;那大塊大塊的玻璃門窗和彩繪門框,是從一些燒毀的老房子中搶救出來的;那面尖頂高墻,是一座哥特式建筑拆除時搬來復建的;那豪華的別墅起居室,是因屋主后代賣房而新主人又要改裝時,博物館出資買來還原的;這些家俱壁爐,是一位世界知名大師的杰作……
在埃及廳的上面是日本廳和中國廳。日本廳,好比仿佛之中日本的櫻花開放時節(jié)的晨靄和煙霧,一切都顯得那樣淡雅,一切又顯得那么含有韻味,人走進這樣的展廳自然會有別樣的感覺。在展廳的一側(cè),有一扇窗戶,可以俯視埃及廳的頓都庭院,看著衣著隆重的非裔人士杯觥交錯,心神愉悅知道這個地方為他們的活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歷史文化的背景。在大都會,有人看到的是展品本身蘊含的歷史,有人看到的是展品更易國度的歷史,有人從展品中看到它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價值,有人從展品中看到它所屬時代的藝術(shù)特征,有人為了赫赫的聲名一探究竟,有人為了心中的理想前去朝圣……
對于我,中國廳的明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不同的是頓都神廟是一個展品,而明軒是一個容器,當時大都會以蘇州網(wǎng)師園殿春移為摹本,復制蘇州園林是為了征集來的一套明式家具有一個般配的展示場所。在大都會前廳二樓中國廳的后部,一個不大的門洞,門框上有篆字“探幽”,這里就是明軒。明軒被覆蓋在一座大玻璃頂棚下,此時紐約室外寒風瑟瑟,而園內(nèi)和暖如春。園林的一角,有兩塊英文的碑記。其中一塊寫著:“大都會博物館衷心感謝中國蘇州園林局的能工巧匠,他們高超的技術(shù)構(gòu)成了本園不可缺少的部分。”另外一塊記錄著館方對這個園林贊助人的感激:“這座明代學者隱居的園林和書房,從構(gòu)想到實現(xiàn),歸功于布魯克·阿斯特夫人長期以來慷慨的捐助?!眱啥伪挠涗浀木褪钱敃r的這個情況。
走進明軒,我好似回到了蘇州網(wǎng)師園的殿春移,這種感覺不用分辨就能體會。園內(nèi)靠墻處一亭翼然,適得其所,假山夾道,移步換景,石階數(shù)步,仰俯成畫。房楹共三間,白粉墻,方磚地,室內(nèi)家具均是真正明代遺物,靠椅幾條、書屏床榻,烏黑油光,包漿深沉。蒼翠欲滴的竹子和芭蕉,浮影搖曳,透過漏窗把詩意和境界體現(xiàn)出來,回溯著明清的生活又是何等的閑暇、幽靜。我們的展覽叫“羅聘的藝術(shù)世界”,羅聘是十七世紀的中國畫家,沉寂很多年了,明軒這個場域,深深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對他一探究竟,明軒養(yǎng)成也是經(jīng)由時空和人為的雙重交錯才淬煉為如今的意韻。這里也是我前些天工作的場地,要不是大家對話中老外時不時地夾雜著的英文,我真的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了。
在屋頂花園美國藝術(shù)家RoxyPaine的名為“大漩渦”(Maelstrom)的作品正在展覽,作者原本將帶給觀眾一種自己被浸沒在自然巨變力量的中間強烈的感覺。而在我看來,就一棵沒有一片葉子的虬枝錯綜的不銹鋼材質(zhì)的樹,每一根枝條都是寂靜的,默然伸展,坦蕩的裸呈著身體,可能剛從明軒出來的緣故,讓我想到冬季蘇州園林里況味,不同的是藝術(shù)氣息靜靜流淌,浸透了每一個角落露臺的每個角落。博物館展出當代藝術(shù)很重要,重要性不僅在于它們帶來了不同地區(qū)的社會背景信息,當中富有時代性和相應(yīng)主題的作品是讓人深受感染。
天上蒙著云,夕陽透出淺桔色的冷光,像一枚浮冰,照耀著繁華大都市,車來車往。星期一,忙碌了一天的人們該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我感激能夠把這一天,能夠把大都會珍貴藏品親賞和感受他們在教育功能上的努力,也遺恨無法將浩瀚展品看全。不過,大都會還將繼續(xù)屹立,等待像我一樣能由此獲益的人們。
(責任編輯:文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