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紙
無論什么故事,從天安門開始,從“零公里處”開始,總是一種神奇。
馬原曾寫過一篇自己長期都為之得意的《零公里處》,但后來人們沉迷于談論他的先鋒小說,把這篇作品遺忘了。過了三十年,他在第二部長篇《牛鬼神蛇》里,把這個故事又說了一段。一個少年對道路的迷戀,對數字的執(zhí)著,對廣闊世界的好奇,是很多作家敘事的起點之一。
大元和在大串聯中結識的朋友李德勝一起去天安門廣場尋找想象中的“零公里碑”。他堅信,每條道路都應該有個開始,這個開始就是廣場中間的某一塊石碑。但兩個少年沒有找到——道路的開始在某處,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隱秘歷史,卻開始在這里。
1966年9月,十三歲的沈陽紅小兵大元小學剛畢業(yè),聽二姐描述在北京串聯受到偉大領袖接見的場景后,他瞞著家人搭上一列南去列車,倒吊在行李架上,目睹窗外“老鐵路”母親氣急敗壞地追跑著喊:“來信!??!”紅衛(wèi)兵們大聲哄笑,他剛發(fā)芽的青春,也紊亂地激蕩。
在北京,大元碰上趁大串聯一切免費的時機在全國各地游蕩的十七歲海南山民李德勝——幾百萬人浩蕩,兩人小概率地成了伙伴,繼而結成莫逆之交——后來他們一直通信,持續(xù)四十多年,從沈陽、西藏和海南這三個極端的地理位置出發(fā),相互傾訴,彼此探望。這種大跨度的時空設計,在小說里很容易產生巨大的張力。
《牛鬼神蛇》不是一部關于少年和青春期的小說,那僅僅是一個開頭。每個小說都有個開頭,就像大元認定每條道路都開始于天安門廣場一樣。然后,無數的道路就出現在無數人的腳底下,在廣袤的時空中,蜘蛛網一樣交錯縱橫。
希臘神話里,把人生表達為命運女神的紡絲,是極為精妙的。人開始時,總以為路在自己腳下。走過去之后,發(fā)現路在身后。兩個少年中,大元一直不停地到處走;李德勝回到海南山里,穩(wěn)穩(wěn)地待著,任憑人生起起落落,風雨來來往往。
有句話——“常識離事實最近”——出沒在小說的各個角落里。小說中,主人公大元把人生中積累起來的各種重要疑問,都放在常識的維度上思考。他的摯友、串聯結束后回到海南深山里結婚生子,十幾年不再出門的李德勝,卻靠神秘直覺來解決難題。
十七歲前,李德勝從沒出過山上過岸,在大陸發(fā)生的各種事情他都極為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犯了大忌。一走出海島,他就利用大串聯的機會在全國各地漫游。
十三歲的大元聽他自報姓名時嚇了一跳,說:“你怎么敢?”
那時,人人都知道這是毛主席的名字之一,可海南山民李德勝卻渾然不知個中利害。當大元耐心地解釋后,他也緊張了:和偉大領袖名字沖突,一不小心就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兩人一起琢磨了很多替換名字,但發(fā)現都不理想。一個名字附著在人身上,要改掉是很困難的。
名字的魔力,在大元給李德勝的小女兒起名李小花的很多年后又一次浮出水面。但那是小說后話,得讀到最后一章,讀者才能恍然大悟。
那個牽動幾千萬人在960萬平方公里大規(guī)模移動了半年之久的大串聯運動,把這兩個男孩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他們分享著喜悅和沮喪,交換著疑惑和信心:“……那天晚上回到住處,大家為到底哪個位置是毛主席爭論不休……大元咬定,中間的那位才是毛主席,不然為什么站在中間呢?不然別人為什么與他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呢?”
要問為什么的時候,在人的一生中還有很多。
馬原仍然一開始就想到了問:人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
馬原小說里充滿了各種生動細節(jié),而細節(jié)在人生及小說中同樣重要。
“李德勝”這個名字引起的震驚,也是細節(jié)——大元說:“你怎么敢?”
在中國新時期小說家中,馬原是最早有意識地確立敘事者權威的先驅者——“我就是那個叫作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p>
在敘事上,馬原對小說充滿信心。小說中人物性格發(fā)展、命運走向、故事結局,他都有強烈控制欲,并且總能有效地實施自己的獨裁者敘事。在空氣澄澈、陽光無限透明的高地上,馬原以自己的敘事語言,把他對西藏的感悟和交纏著現實和夢幻的世界,一樣樣地呈現出來。
但來到平原后,馬原產生了醉氧反應。在小說里建立起的敘事者權威,在平原地帶神秘消解了,同樣被消解的是語言方式。在平原,人生不再有多向性,馬原可能被冗余語言纏繞得失去了表達信心。
小說家失去對現實的細節(jié)感知,失去了語言的控制,就可能失去敘事的信心。一個人的人生中失去了細節(jié),同樣也會失去表達的興趣。
在他那一代作家中,馬原對語言有一種類似潔癖的精煉。1997年3月作家出版社的四卷本《馬原文集》。這部杰出的長篇小說,后來被淹沒在那個時代的喧囂中,在浪花泡沫中沉浮,只成為少數讀者記憶中的黃金。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馬原可能面對著一個“百窘”的內心世界和外部難題。
《百窘》是一篇自問自答式散文。這篇問答是進入馬原精神世界的一百條捷徑——沒有之一。在問答里,他思考了一名小說家所能想到的幾乎所有問題:小說歷史、小說經典、小說評價、小說技法、小說秘密……這里的很多“窘迫”,都體現出一名卓越小說家對閱讀、人生、世界、未來的深入思考。他不給出答案,甚至沒有答案的路徑。
馬原似乎被這些疑問壓迫得失去了表達的興趣或能力。只有通過在大地上持續(xù)行走的方式,馬原才能消解這種大山般的重壓,并在行走中,把曾經思考過的所有問題,繼續(xù)一條一條地思考下去。因此可以看到,在馬原小說中干凈的語言背后,有多么沉重的精神和哲思負擔。
一個人可以思考任何問題,遠與近,生與死。但對一名優(yōu)秀小說家,最終仍會回到自己的內心。就像馬原寫了那么多小說之后,全都喧騰著沖著匯入《牛鬼蛇神》這一汪波光粼粼的巨湖中。湖中,有一條巨大的湖怪在出沒。
《牛鬼蛇神》這部長篇小說,我讀完之后,曾認為是:“新生命的贊歌”,很主旋律,但確實如此。又或者,是“對生命的感恩”,還是很文藝,很溫馨。
在這部小說里,馬原把他自己原來曾有過的種種思考,從頭到尾又完整地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再度羅列了一遍,好像八角街那些驕傲的康巴漢子一樣,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珍寶,與你四目相對,脈脈暗流涌動。
他甚至興致勃勃地把自己寫過的小說大段拷貝過來,鑲嵌成這部長篇小說中的一個有機部分——來自《疊紙鷂的三種方法》、《死亡的詩意》、《西海無帆船》、《岡底斯的誘惑》等小說里的段落,頻繁閃現。這種做法可能會遭到一些讀者的詰問,以為是濫充字數。判斷是不是湊字數,要看這些文字和整部小說敘事之間是否有排異現象——但在西藏,出現了海南山民李德勝,一切就產生了改變,包括敘事的語調。李德勝是這篇小說中的鹽,他讓這些貌似陳舊的材料,變得有滋有味。
仔細分析下來,我發(fā)現馬原的小說語言經過二十年的潛伏之后,竟沒有明顯的改變,他現在的文字和二十年前的文字完全可以無縫銜接??梢?,在二十年前,馬原對小說的思考就已經到達了他自己的盡頭,從而出現了小說向何處去的困惑。
在《牛鬼蛇神》里,馬原采用復踏的方式,再次把自己的原有經驗重新梳理了一遍。十三歲的大元和十七歲的李德勝后來各自回到故鄉(xiāng),但一直保持著通信。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畢業(yè)后大元來到西藏,愛上了八角街,在拉薩的透明空氣下行走,為西藏廣袤的天空所激勵。
這時,山民李德勝則一直住在海南深山里,和毒物為伍,與凄厲命運做伴——他結婚,育兒養(yǎng)女。一個女兒被汽車撞死,一個兒子生下來殘疾被他自己親手溺死。他的晦暗人生和大元的透明世界,形成尖銳的敘事對比。大元對李德勝的森林產生了濃烈的好奇,在通信十幾年后,他終于設法來到海南,住進了李德勝專門為他搭建的樹屋里,聽見叢林的聲音,目睹了壁虎的爬行,思考了人生。
若干年后,李德勝來到西藏,在大元和他的朋友的陪同下,遍歷西藏諸界。李德勝有一種大元一直無法明白的直覺能力,他很簡單地就把大元無法理解的《古蘭經》句子解釋清楚了。他的鋒利理解力,能從命運的迷霧中,直接看到曖昧的真相。無論是黑貓、雪人,還是神樹,與他都息息相通;無論是海南本地的神秘巫術,還是高原的生死迷藏,他都能輕松穿越。
一只奇詭的蜻蜓,飛越了濃云纏繞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來到李德勝的手上,被他作為珍貴的禮物,送給了那位只有深夜才在八角街出現的高大康巴漢子。
回到海南深山里,李德勝以給亡靈制作精美的禮品和給亡靈建造紙扎宮殿為生計。他的人生,在巨大的圓圈畫過后,恢復靜寂。
大元接著來到了平原,他的身體出現了不適和眩暈癥狀。他的人生軌跡開始變得散亂而模糊不清。
但這兩個少年在四十年前開始的深摯友情,注定要在海南的海天之下,以令人感恩的方式開花結果——幾乎走投無路的大元,在人生的最晦暗階段,遇到了自己的比德麗采——她引導但丁遍歷煉獄——海南田徑運動員李小花。她的生命之光,照亮了大元最幽暗的角落,使他重獲新生。
而這個神秘的女子,是李德勝的小女兒。她的名字,是二十多年前大元第一次來到海南時給她取的……
很難想象馬原會以這樣的方式,沿著過去走過的道路,寫出了一部經驗和細節(jié)似乎很多重復,但讀完之后你會覺得截然不同的長篇小說。什么東西在這里產生持續(xù)的魔力,而使得這些貌似陳舊的細節(jié),閃閃發(fā)光呢?什么樣的金屬,在敘事的河床中沉淀下來?
馬原在《百窘》中評價安德烈?紀德的中篇小說《窄門》時說:這是一部你讀完后欽佩不已的小說,卻不知道為何如此欽佩。
我反復地閱讀《牛鬼蛇神》,覺得一切都正常。但讀完之后,只剩下欽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