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
一個人的營陵書院
打開窗子,就打開了一本時間書
爬山虎青藤瘋長,舊葉枯黃
翻過一層黃封面,一層青扉頁
就是晚明時代的燈火
幾十米之外,風雨在石頭上參差
半座城墻,線裝著幾座現代平房
它做我左鄰已是八年
這個黃昏,當我第一次走近時
荒草,蛛網,生活垃圾,堆積起
一個朝代的背影
拒絕了我對它的觸摸,城墻上
一棵古槐死去經年,只剩下樹樁
作為靈魂,在石頭間存在
另有一棵古槐,一棵老榆樹
側身抱住修城碑,上書:
“明崇禎十一年,昌樂知縣劉芳奕”
青石頭掛著一片破舊的月光
我不能說清,這究竟是誰的城池
此刻,我獨坐的書桌旁,多年前
曾叫望海門,營陵書院……
北望可觀渤海,俯身即聞書聲
八年來,我蝸居于石頭城隅
編稿,出報,讀書,寫詩
每次打開窗子,明朝的月亮
總比青藤先進來,來看看
崇禎十七年出走的一介書生——
縱然這小樓,昨夜已貼出拆遷公告
石頭城內,一個人的營陵書院
臨窗而坐:左青燈,右黃卷
三十九顆釘子
沒有人知道這三十九顆釘子
是怎樣鍛打出來的
它們長得黢黑,粗拙
甚至有些面目可憎
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前半生
在垃圾場里堆著
看上去多么不成器物
可是,當它們從一場大火中出逃
立在錘子面前,已是錚錚作響
三十九顆釘子,渾身凹凸不平
凹下去的部分
填滿不為人知的艱辛
凸起來的部分,還裸露著一根鋼絲
被擰彎的青春
哦,這三十九顆釘子,如同一個人
早年落齒的口里,修補的鋼牙
一顆咬緊著另一顆,堅守沉默
假如你擁有這三十九顆釘子
請深藏下驕奢無比的愛憎
假如那銹痕斑斑
是被命運斜刺出的血跡
請用它們還擊
射殺那些該死的墻壁,與麻木
也是幸福
從細密的憂傷里,一根根抽絲
做我琴上的弦
午夜,月光被心敲碎,扎進手指
弦,躲在深處喊疼
神帶領詩歌,站在天空之城
我記下神低語的前生與今世,讀給海聽
淚在弦上飛,飛越夜
魯中,我們必定抵達的遠
射穿我,白狐,和鉆心的幸福
我信得過這個春天
雪落光了,桃花還沒開
這樣的春天
與往年沒什么兩樣
它沉默,憂郁,漫無邊際
一如此時,一株荒草
輕松占領山坡
可我信得過這個春天
櫻花,會在四月里著衣梳妝
掀起一小片海水
被花咬傷的月牙,會在樹下
生長出溫暖的眼睛
天很藍,藍得掉到了海里
像一條裙袂在飄
這個被藍逼得就要窒息的人
不說話,等待櫻花
來敲開春天的白骨
(選自《揚子江》詩刊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