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已人到中年的伯娘就一個人住在老屋。據(jù)大人們講,伯娘年輕時也曾有個兒子。男孩怪伶俐的,長大后被伯娘丈夫帶去見大世面,不幸暴病去世。丈夫過世后,伯娘成了“五保戶”,享受農(nóng)業(yè)社的救助。聽人說,像她這樣死了兒子后又死了丈夫的寡婦,對別人家有兒女是心懷妒忌的。然而伯娘卻并不是這樣,高興時,她還挺喜歡小孩的。記得有一次,她給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半截子娃娃講“熊家婆”的故事,又叫我們猜謎語,說猜到了獎勵好吃的。那謎語的謎面是:“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了個白胖子?!本瓦@么個“花生”做謎底的簡單謎語,只想著獎賞的我們,卻怎么也猜不出來。不過,雖然沒猜出來,伯娘還是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老母柑,每人給了一瓣。這一吃不打緊,倒把我們這些小饞鬼惹得垂涎三尺。也許是少吃則香的緣故,那一瓣清香、鮮甜而又略帶酸味的老母柑,竟然引發(fā)了后來我們?nèi)ネ嫡獦渖侠夏父痰挠?/p>
“老母柑”是我們那地方給柚子取的土名。為什么這樣稱呼,無從考證。成熟的老母柑比足球略小,表皮淡黃,往里是厚厚的海綿狀白色肉皮,與果肉不易剝離。剝開每瓣果肉外面的薄皮,去掉嵌在果肉中的核,那一塊塊晶瑩閃亮、飽含鮮美果汁的淡綠色果肉,香甜帶酸,回味悠長。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家鄉(xiāng)還是窮鄉(xiāng)僻壤,在我們窮孩子的眼中,老母柑不亞于王母娘娘的蟠桃。
老母柑不只是美味佳果,對于窮孩子來說,還大有用場,給童年帶來好多好多的樂趣。比如,在玩打仗抓特務(wù)的游戲中,將半個老母柑厚皮當(dāng)做鋼盔頂在頭上,被認(rèn)為是非常時髦且令人眼紅的事。再如,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正是老母柑果實長成的時候,將數(shù)尺長的細(xì)竹竿一端削尖插入老母柑中,再在老母柑上插滿點燃的香燭,手舉竹竿,或上下或左右或弧形或圓圈地舞動。黑夜中看去,猶如流星飛舞,煞是好看。斯文人管這叫“舞動星香球”或“耍流星”,而我們叫“耍香寶”。那可是比晚上聽故事分月餅更刺激的事呀!當(dāng)然,要說刺激,莫過于用老母柑當(dāng)足球踢了——雖然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足球為何物、有何規(guī)則,但是沿襲家鄉(xiāng)民俗的我們,實實在在地是在踢“足球”了:場地因陋就簡,或選在農(nóng)家曬壩,或選在學(xué)校操場,或選在寒場天的街巷;雙方隊員無定數(shù),只要對等就行;當(dāng)然,更沒有帶網(wǎng)的球門,只要把老母柑踢出對方底線便為勝。對于半截子娃娃,老母柑大小適中、軟硬適度,當(dāng)做足球自然是再合適不過。激烈競技帶來的刺激,真是妙不可言!常常是老母柑還是青皮的時候,我們就心癢癢的,想摘一個來當(dāng)球踢。孩子的這種心情,大人們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蒼老道勁的老母柑樹,扎根在離老屋不遠(yuǎn)的地坎邊上,高大的樹干和粗枝略向地坎處向陽方向傾斜,終年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在藍(lán)天白云下,老母柑樹好似一把撐開的大傘。那生機勃勃的青枝、卵形闊大的綠葉、素潔的白花、碩大的果實,都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從它身旁路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停步,聳聳鼻子嗅一嗅。過了開花期、掛果期,累累的老母柑就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就像饞貓渴望掛在屋檐下的干魚,我們的眼睛都望綠了??稍趺床拍苷揭粋€老母柑來當(dāng)球踢呢?壯實憨厚的莽子抓了抓光頭頭皮,說:“甩石頭去打!”可用了許多石頭,只打落了一些樹葉。頭發(fā)長身子瘦的猴兒說:“我有辦法!”他緊了緊有些下垮的褲腰,去家里搬來晾衣竿,在一端綁上皮筋彈槍,想用“丫”形木權(quán)去扭斷老母柑的果柄,仍然無濟于事。
俗話說:久走黑路,總要遇到鬼。我們偷老母柑的行為果然被伯娘發(fā)現(xiàn)了。她拿了一根響篙子,晃動著尖尖腳走到樹下,揚了揚,響篙子便發(fā)出“嘩嘩”的震動聲。她兇巴巴地說:“你們這幫放牛娃兒也太搗蛋了!老母柑還是青皮子就開偷,不等它黃熟恐怕早被偷光了!你們知道不,這棵樹可是我的一個‘銀行呀!我還巴望著賣果子來添補糊口呢!下回再讓我逮到,我認(rèn)得人,這響篙子可認(rèn)不得人!”
響篙子是把三尺來長的竹子下半截劃破成竹片制成的農(nóng)家竹器。使用時,只要手握上邊的柄搖動,下邊的竹片就會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可驅(qū)趕家禽。當(dāng)然,它又被大人賦予了新的功能——打孩子。但凡像我這樣調(diào)皮搗蛋的娃娃,都嘗過它的滋味。用娃娃家的話來說,就是“響篙子打人,響得兇,痛得松”,比起“楠竹筍(毛竹片)炒(打)腿雞肉(屁股)”來松活多了。所以,等伯娘轉(zhuǎn)過背一走,我們又我行我素了。伯娘不得不再次轉(zhuǎn)回樹下,責(zé)問我們?yōu)槭裁蠢险泻舨宦牎N覀冎缓妹髡f想踢老母柑的本意。伯娘沒有說話,卻去老屋取來了一把彎彎的鐮刀,綁在長竹竿的頂端,伸到樹上,刀口對著一個老母柑柄,輕輕往下一拉。只聽得“嚓”的一聲,一個老母柑便落了下來。機靈的猴兒趕緊跑到高地坎下的草叢中,抱起老母柑,吹了聲口哨,我們便跟著跑去,找地方踢老母柑了。
深秋是下果的季節(jié),黃澄澄的老母柑壓彎了枝頭。伯娘請人來下果,好拿到場上去賣錢。除了老母柑這棵“搖錢樹”,她還有兩個“銀行”:一個是泡菜壇,另一個是雞屁股。伯娘靠多吃咸菜下飯省錢和賣雞蛋攢錢。此后,每逢收獲老母柑的日子,我們也學(xué)伯娘在竹竿頂端綁鐮刀,偷偷摘老母柑嘗鮮。由于我們個子矮又不得法,常常要站到高高的地坎邊去操作,聽到老屋窗口傳來伯娘的干咳聲,就停手躲起來。這時,就會看到伯娘手腕上掛著一只竹提兜,出現(xiàn)在老屋前門門口。我們都知道提兜里放著雞蛋,為了防止碰壞,伯娘把它們埋在糠殼里,上面蓋一方藍(lán)底白花的土布。伯娘推開腰門,跨過高高的門檻,邁著尖尖腳,一搖一晃地向通往鄉(xiāng)場的大路走去。說是“大路”,那只是相對老屋后陽溝那條少有人走的小路而言。其實這大路也是“晴天一塊銅雨天一包膿”的黃泥巴路??吹讲镱澪∥〉淖藨B(tài),特別是下坡時的樣子,我們真擔(dān)心她跌倒。不過,等她走遠(yuǎn)了,我們又繼續(xù)行動。由于這時沒有了后顧之憂,常常會大有收獲。
到了冬天,地里顯得荒蕪了,樹葉枯黃飄落,光光的枝丫在風(fēng)中顫抖。只有老母柑樹依然生機勃勃,只是經(jīng)過風(fēng)雨洗禮,枝干更道勁,樹葉變深綠了。樹梢向陽方殘留的老母柑所剩無幾,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好像童話中的金果子,著實惹人嘴饞。聽大人們講,那些果子果實碩大、果色金黃、果肉鮮美,是主人有意留在樹上保鮮的。據(jù)說那才是一樹果子中的珍品。“爛市”過后,物以稀為貴,將它拿到市場上,可以賣個好價錢。但一般人家都不圖那個利,而是留著自家享用,或招待貴客,或饋贈親朋,以表誠摯。我們家就曾經(jīng)得到過那樣珍貴的禮品。那果肉的味道果然特別,吃了叫人一生難忘,想來應(yīng)該不亞于《西游記》中的人參果吧!
我們又在打那“人參果”的主意了,想再用長竹竿綁鐮刀下果子,可是夠不著。這方法顯然過時了。有什么好辦法呢?這時我們才悟到:留在高土坎外樹梢上的“人參果”,還有防盜的用意。不要說我們小孩子家,就是大人,如果不上樹也摘不到?!吧蠘?”機靈的猴兒猛拍小腦瓜說,“有了!”我說:“什么有了?你神秘兮兮的干啥?總不會是有了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吧?”他說:“算你猜對了,還真與孫猴子有點關(guān)系!”說罷,便像個猴兒一樣手腳并用,刷刷刷地爬上了老母柑樹,找了一個樹杈騎著,叫我們把帶鐮刀的長竹竿遞給他。他握著竹竿,用頂端的鐮刀去勾樹梢的果柄。也許是被枝葉擋著了視線吧,好一陣子,只聽得“嚓嚓”的響動聲,只見樹枝閃動樹葉飄落,卻不見有果子掉下來。
“咳咳——!”正在這時,老屋窗口傳來了伯娘的干咳聲。在樹下望風(fēng)的我們生怕猴兒受驚跌下樹來,趕緊小聲傳話:“喂!有情況,暫時別動,別發(fā)出響聲!她看不到你!等她走遠(yuǎn)后,我們給你報信再動!”說完我們也找地方躲了起來。
我們一等不見伯娘開門,二等不見她出門上街。今天怎么了?性急的莽子心里發(fā)毛,非要親自去探個究竟。他躡手躡腳地去窗口看了,回來時學(xué)著電影《平原游擊隊》里打更人的樣子,大搖大擺地用短木棍敲著手中的破竹筒:“梆!梆梆!”還做著鬼臉吆喝:“平安無事嘍!平安無事嘍!梆!梆梆!”不用說,這次我們終于不慌不忙地獲得了一個“人參果”。
大家在慈竹下吃得正歡時,一個被我喚做“大嫂嫂”的中年農(nóng)婦走了過來。她手里拿著一把草藥,板著臉說:“嗨呀,你們這幫搗蛋鬼在這里呀!知道不?你們闖下大禍了!”
“啊?!”我們不約而同瞪大了眼睛,停止了咀嚼,一個個呆若木雞,“我們闖禍了?”
“你們敢說沒有?”大嫂嫂說,“伯娘從窗口發(fā)現(xiàn)你們有人上樹偷老母柑,怕走前門上街驚落樹上的人,就改走后陽溝的小路上街。下坡時尖尖腳踩到青苔滑倒,一提兜雞蛋全打碎了,人也跌傷了,右腳踝部又青又腫,像泡粑一樣。是我割豬草發(fā)現(xiàn)了,才將她背回家的?,F(xiàn)躺在床上直呻喚哩!”
哦!以往每次偷果子時,老屋窗口傳來的干咳聲,是伯娘有意預(yù)先提醒,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不致驚慌中跌下高土坎呀!我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心里難受,口中的老母柑也頓時沒了滋味,吃起來像啃木屑一般。平日間莽子和猴兒都管我叫“叔珥”,我年紀(jì)雖小,輩分卻不小,這時自認(rèn)為有責(zé)任,說:“大嫂嫂,你帶我們?nèi)タ纯床锖脝?”
“這不,我正要去將草藥捶爛給她敷傷哩!”大嫂嫂說。
我們隨大嫂嫂來到伯娘的床前,大家都低著頭紅著臉,躲在大嫂嫂的身后,用手扯衣角,不敢做聲。大嫂嫂打圓場說:“伯娘,偷果子的鬼豆子給你賠不是來了!他們怕你把這事告訴他們家的大人,晚上挨打吃‘楠竹筍炒腿雞肉哩!”見我們沒人開腔,她轉(zhuǎn)過身來把我們讓到床邊,“哎,不要不好意思嘛!平常嘰嘰喳喳像鬧山雀,怎么現(xiàn)在都啞巴了?給伯娘賠個不是不就得了!”
我們將沒吃完的老母柑還給伯娘,哽咽著說:“我們再也不偷你的老母柑吃了!”
伯娘動了動身子,突然傷痛加重,咬了咬牙皺了皺眉,說:“其實,在我們這山旮旯里,能在一起是緣分。摘了別家的一個果子或黃瓜、地瓜什么的解解渴解解饞,本算不得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我也不會告你們的狀。不要把這事放在心里!娃娃們?nèi)舨粨v蛋,不都成傻子了嗎?”
讀書、升學(xué)、工作,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伯娘早已作古,我也歷盡人生的滄桑。這次回故鄉(xiāng),特意去看了老屋旁邊的那棵老母柑,它竟然和兒時見到的一樣。是啊!兒時的許多事都漸漸被我淡忘了,唯有故鄉(xiāng)童年的老母柑一直伴隨著我、留在我心里……
作者簡介
黃培錦,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宜賓市詩詞楹聯(lián)學(xué)會副會長;在省級以上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多篇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阿大王》,短篇小說《牛郎智女》于2010年獲中國作家雜志社“金秋筆會”全國征文評比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