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瑪格麗特·杜拉斯，一位帶有傳奇色彩的法國女作家，出生于印度支那的湄公河畔，并在此生活了十七年，之后一直生活在法國。可是在一次與記者的長談中她卻說不覺得自己是法國人?？v觀其一生，從她的童年到以后的寫作，杜拉斯其實(shí)并未真正離開過印度支那。

關(guān)鍵字：杜拉斯； 印度支那；童年；文化之根

一、印度支那的童年

杜拉斯的父母都是法國小學(xué)教師，受法國殖民主義宣傳的影響，他們來到了法屬殖民地印度支那。杜拉斯1914年出生于印度支那嘉定市，她有兩個哥哥。全家人過著白人階層里的小康生活，既不富裕也不貧窮。七歲時父親的去世使杜拉斯一家的生活陷入困境。為了生計，為了子女，母親用自己十幾年辛辛苦苦攢的錢向殖民地政府買了一塊地?？删鸵?yàn)槟赣H沒有賄賂殖民地當(dāng)局，她買了一塊無法耕種的鹽堿地。神話人物般的母親竟然領(lǐng)導(dǎo)當(dāng)?shù)鼐用裥拗虊?，試圖抵擋太平洋的潮水，可無情的潮水在一夜間便摧毀了她的全部努力。母親整日操心著她那幾百畝土地，似乎忘掉了她的孩子們的存在。那時，杜拉斯厭惡的大哥哥已被送回法國，她和小哥哥保爾整天在平原上瘋玩。他們穿過稻田和沼澤地，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來到水草蔓延的死水中嬉鬧，他們身后跟著一群越南小孩。杜拉斯沒有小哥哥游得好，她時不時地從水中出來，坐在岸上，望著伸向殖民地最大城市西貢的大路，她幻想著。幻想有一天，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也許他會喜歡她，會帶她進(jìn)城，帶她離開這里。晚上小哥哥帶杜拉斯去原始森林里狩獵。杜拉斯心中的白馬王子就是像小哥哥這樣勇敢、英俊的獵人。“在這一段日子里，這對白人兄妹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越南人，他們講著越南話，和越南孩子在一起玩。沒有禮貌，沒有規(guī)矩，沒有時間概念，他們整日赤著腳，感受著雨水和炎熱，時而跳下水泡中上下翻跟頭，時而在灌木從中穿梭，時而在森林中和動物一起奔跑。晚上，他們還會點(diǎn)起火把，在植物茂密、到處是魚的池塘邊喊叫、說笑……”①童年的杜拉斯是快樂的。

然而，童年的杜拉斯也是不幸的、痛苦的。他們一家雖然是白人，卻生活在殖民地白人的最底層，遭受殖民主義者的剝削。“同所有的殖民地城市一樣，這個城市里也同時并存著兩個城市:白種人的城市和非白種人的城市。即使在白種人的城市里也是有差別的。”② “在上城區(qū)與土著人居住的郊區(qū)之間的地帶，居住著那些沒有發(fā)財?shù)陌追N人，他們是名不符實(shí)的殖民者，被打發(fā)到這一角落?！雹墼谒哂凶詡魃实男≌f《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杜拉斯寫道：“蘇珊覺得自己很可笑，她的可笑是顯而易見的，自從她踏上從電車線通往上城區(qū)的公路，她就不知不覺產(chǎn)生這種感覺，隨后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shí)，越來越強(qiáng)烈，當(dāng)她到達(dá)上城區(qū)中心時，這種感覺已經(jīng)變成了不可原諒的現(xiàn)實(shí)。嘉爾曼錯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在這些街道和人行道上，走在這班貴族老爺和王子們中間。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備同樣的行走功能。他們看起來是走向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走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走在同類中間。而她蘇珊，沒有目標(biāo)，沒有同類，從未在這個舞臺上露過面?！雹苓@些都是杜拉斯和她的家人在印度支那的真實(shí)寫照，他們遭受白人殖民者的排斥和鄙視，生活在貧困、痛苦的邊緣。此外，母親傾家蕩產(chǎn)買的那塊無法耕種的鹽堿地也是有力的證明。

悲傷與快樂交織在一起，杜拉斯在湄公河畔度過了她人生的最初十七年。杜拉斯在印度支那童年的自由和不幸中經(jīng)歷著情愛、痛苦和貧困，體會著人生的酸甜苦辣。而這一切又成為她以后寫作取之不盡的源泉。

二、印度支那 — 杜拉斯的文化之根

“尋根，尋找一個‘退潮的世界，‘躺著男男女女的沙灘，一望無際的稻田與河流或者與男孩水天相連。這個誕生地占據(jù)她的全部作品。因?yàn)闆]有任何東西比她的童年更重要了，‘不會結(jié)束的童年，正如她隱用司湯達(dá)的話所所得那樣?！雹菰谟《戎嵌蛇^的童年生活已在杜拉斯的腦海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里才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之根。正如她后來所說的：“童年之外的任何經(jīng)歷對我再也沒有任何用處?！雹掬毓优狭魈手隁q月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雖然母親買的地不好，但那里的自然風(fēng)光十分美：貢布平原、太平洋的海浪、森林中的野獸，還有那大片大片的香蕉樹…… 杜拉斯沉浸在大自然的美中，她整日和小哥哥呆在一起，游泳、打獵、奔跑……

十八歲那年，杜拉斯回到她的祖國 — 曾經(jīng)由母親講述的彬彬有禮的法國。十八年的文化空缺，那里的一切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她那充滿貧困、野性的童年的東方生活習(xí)慣與眼前的西方文明格格不入，她完全成了法蘭西文化的異端。法國國籍是無可改變的，可在杜拉斯的心中，印度支那才是她的文化之根，童年的經(jīng)歷是她一輩子的財富。杜拉斯在一次訪談錄中說：“她（杜拉斯的母親）沒有時間照看我們，再也不去想她的孩子們，因此，我們就到處亂跑，不是整日待在樹林中，而是在小河邊、在湍急的小溪邊流連忘返，我們所稱為的小溪就是那些奔向大海的湍流。我們打獵。那里的童年與我們這里的完全不同，你瞧，我們與其說是法國人，不如說是越南人?，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我們法國血統(tǒng)的外表，法國籍的這種外表完全是虛偽的。我們跟那些越南小孩一樣說越南語，跟他們一樣不穿鞋……母親常給我們說：‘你們是法國人，等等。”⑦無法割舍的東方文化，她對印度支那這塊土地難以磨滅的情感“折磨”著杜拉斯，她承受著矛盾的痛苦，在痛苦不堪的感情漩渦中掙扎。正如杜拉斯在《文字的色彩，與多米尼克·諾蓋關(guān)于八部電影的訪談錄》中說的：“‘我出生在遠(yuǎn)東，是克里奧而人，我一直在那里，在越南生活到十七歲。我的越南語跟法語一樣流利。十八歲時，人家告訴我‘你是法國人，應(yīng)該回法國念大學(xué)。我很難適應(yīng)你們的國家。我是用這個國籍報戶口的，而且我總該到什么地方上大學(xué)吧。在杜拉斯的頭腦中，越南所在的印度支那成了她的母國文化，成了她構(gòu)筑人生的起點(diǎn)和源泉?！雹啾M管很難適應(yīng)“你們的國家”，但事實(shí)上杜拉斯迫切希望融入她的母語文化中，得到法蘭西文化的認(rèn)同。一方面，盡管杜拉斯對越南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在越南人眼中，她又是地道的法國人，是白種人。這不自覺地使她把自己與黃種人區(qū)分開來，潛意識接受了法國文化。在他們面前，她有著民族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另一方面，一邊是高高在上陌生的法蘭西文化，一邊是她熟悉并充滿了野性、歡樂、痛苦的印度支那文化，這時她無端地羞恥起來，因她生活過的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故土而感到羞恥?！澳菚r我是在硬要我顧及羞恥心的情況下拿起筆來寫作的?！雹岫爬乖谂c格扎維爾·戈蒂埃在《話多的女人》中說道：“十八歲時，我離開那里來這里參加哲學(xué)考試，這是我生活的第二部分，上大學(xué)時，我不再想自己的童年。那實(shí)在太痛苦了。我徹底掩蓋了。我在生活中步履蹣跚，我這樣對自己說：我呢，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這里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但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國家卻是災(zāi)難，是殖民主義，是這一切，不是嗎？”⑩為了能融入法蘭西文化，杜拉斯把自己的童年封閉起來，與還陌生的母語文化進(jìn)行試探性地接觸。她最初嘗試以法蘭西文化特征的外省生活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厚顏無恥的人》和《平靜的生活》。但由于她缺少法國的生活經(jīng)歷，對法蘭西文化的認(rèn)識還很淺顯，作品以失敗告終。1942年當(dāng)她正在寫《平靜的生活》時，生活中發(fā)生了很不平靜的事，她在世上最愛的人，她的小哥哥死了。這個沉重的打擊足以把她擊垮，縈繞在腦海塵封了六年的記憶之門被打開，童年、小哥哥、母親、大哥，還有那位中國情人…… 杜拉斯迫不及待地用語言描寫著這一切，第一次把筆端觸及自己最不愿意提及的童年。一旦觸及她最熟悉的文化之根，杜拉斯的筆端便游刃有余了。于是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誕生了。

杜拉斯第一次觸及她土生土長的東方，她異國他鄉(xiāng)的童年經(jīng)歷，就獲得了成功，就給廣大讀者帶來了驚喜。從此她把筆端轉(zhuǎn)向她的文化之根 — 印度支那，不斷地挖掘那里的寶藏，每次都能讓讀者耳目一新。

三、作品中的印度支那情結(jié)

杜拉斯一生從未停止講述印度支那的經(jīng)歷，而湄公河則是她故事中一道時而歡快時而悲傷的風(fēng)景線。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愛著她的中國情人和小哥哥，全心全意，持續(xù)終生；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恨著她的親生母親和大哥哥，愛恨交加，持續(xù)終生；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愛著印度支那，這片多情的土地；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恨著殖民統(tǒng)治，這座無人性的大山……”{11}

湄公河帶走了杜拉斯童年的全部記憶，她在作品中也多次寫到陪伴她成長的湄公河：“那件事情就發(fā)生在那次渡河的時候。那是在交趾支那南部那塊肥沃、盛產(chǎn)大米的大平原 — 烏瓦洲平原永隆和沙瀝之間的湄公河。我看著這條長河，想起母親對我說過，她一生中從未見過像湄公河這樣雄偉壯麗、波濤洶涌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是在這里匯聚，奔向大海的。這些河流在平原上奔騰呼嘯著，仿佛連大地也傾斜了?！眥12} “河的兩岸在霧蒙蒙的陽光中似乎隱沒不見了，河流像是與天際相連。河水靜靜地流著，仿佛血液在人體里流動一樣，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渡船周圍的河水齊著船舷，澎湃的河水向前奔去，穿過沿河稻田中停滯的死水，可這兩股水卻不會混淆在一起。河流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撿拾著路上遇到的一切 — 茅屋，叢林，柴火的灰燼，死鳥，死狗，淹死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風(fēng)信子的泥丘，這一切都被深不可測的激流卷走了，漂浮在河面上。”{13}

在印度支那杜拉斯體味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戀情，一位白人女孩和一位中國男子的愛情。在那個顧及羞恥心的年代，這不是一份普通的戀情。初涉文壇之時，杜拉斯沒敢大膽地去講述這份情感，她有所顧忌。隨著時間的流逝，親人相繼離開，名聲鵲起，杜拉斯開始“肆無忌憚”地、不厭其煩地講述十五歲半輪渡上的這段跨國戀情?！霸谖疫^去的書中，我多多少少提起過我年輕時候的某一小段往事，現(xiàn)在我想說的正是那次依稀記得的往事，是的，我要講的就是這個關(guān)于渡船的故事。雖然和以前有所不同，但大致是一樣的。以前我講的是青年時代一些明確的、眾所周知的事，現(xiàn)在要講的卻是那些被我隱瞞的內(nèi)容，我要把以前深深埋藏起來的一些事實(shí)、感情、事件挖掘出來。”{14}從《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那個丑陋、懦弱、卑鄙的北方種植園主諾先生，到《情人》中溫柔但懦弱、膽小的來自中國北方撫順的情人，再到《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中英俊、健康、大膽的中國情人，情人的形象隨著歲月在杜拉斯筆下逐漸完美、接近真實(shí)。對情人從開始的純粹金錢態(tài)度，到金錢與愛并存，再到后來的純粹愛情，杜拉斯不斷地在塑造著她的愛情神話，但這一切都源自她印度支那的經(jīng)歷。

杜拉斯對小哥哥保爾的愛充滿了一生。無論是在《情人》中，還是在《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都真情地講述了對小哥哥不可思議的愛。“英俊少年便是保羅，沒有說出名字的那個妹妹最疼愛的小哥?！眥15} 一九九一年，在她去世前五年，在《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利用這最后的機(jī)會，坦訴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

“女孩走進(jìn)浴室。她照了照鏡子。橢圓形的鏡子還沒被拿走。

從鏡子里看到小哥正穿過院子。女孩用很低的聲音叫他：保羅。

保羅從大河那頭的小門走進(jìn)浴室。他們親了又親。然后她脫光了衣服，在他的身邊躺下，指給他看，告訴他該怎樣趴在她身上來。他按她說的做了。她吻了他，然后幫他進(jìn)行。她又吻了他，然后幫他進(jìn)行。

他叫喊起來，她忙用身子捂住他的臉，免得母親聽到他快活的叫喊。

就是在那里，他們做了愛，這是他們一輩子僅有的一次。

這種歡悅還是小哥從未品嘗過的。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流下來。他倆一起哭泣，什么話都沒說，跟往常一樣。

就是在那天下午，在幸福造成的突如其來的慌亂中，在小哥溫柔和嘲弄的微笑中，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歷了自沙瀝的中國人到永遠(yuǎn)的小哥唯一的一次愛。”{16}

杜拉斯對小哥哥的愛已經(jīng)到了癲狂、亂倫的狀態(tài)，這份愛夾雜著親情、愛情。

此外，女乞丐、副領(lǐng)事、勞爾……這些形象出現(xiàn)在杜拉斯的作品中并不是偶然的，都與她早年在印度支那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寫作未曾間斷，印度支那之情未曾熄滅過。

結(jié)語：

在杜拉斯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念念不忘她的印度支那。面目已蒼老不堪的杜拉斯在氧氣管的幫助下于電視攝像機(jī)前向記者和觀眾講述類似《情人》中那段故事，在極艱難的呼吸中講述她十五歲怎樣與一個中國青年戀愛。那故事依舊動人，那神態(tài)依舊是自我欣賞。

杜拉斯做到了，她讓印度支那“纏繞”了她一生。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她的作品從未停止對印度支那的講述。命定地，杜拉斯屬于印度支那，屬于東方；印度支那也給杜拉斯帶來最美好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書寫的狂潮中，杜拉斯不僅構(gòu)筑了關(guān)于印度支那的神話，而且還讓她自己又看到了世紀(jì)初的印度支那，她十八歲走出卻從來未真正離開過的印度支那。

注釋：

①引自李亞凡著，《杜拉斯：一位不可模仿的女性》，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12月，P48

②引自杜拉斯著，張容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P119

③同上，P122

④同上，2000年1月，P133

⑤轉(zhuǎn)引自戶思社著，《瑪格麗特·杜拉斯研究》，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12月，P38

⑥同1，P47

⑦同5，P34-35

⑧同5，P35

⑨引自瑪格麗特·杜拉斯著，孫建軍譯，《情人》，廣州出版社，2007年1月，P39

⑩同上，P37

{11}同1，P58

{12}同9，P8

{13}同9，P14-15

{14}同9，P6

{15}引自杜拉斯著，周國強(qiáng)譯，《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P1

{16}同上，P182 -183

（作者簡介：席小妮（1982-），女，陜西咸陽人，西安翻譯學(xué)院教師，西安外語國大學(xué)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yàn)榉ㄕZ語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