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開始迷戀于學詩,找到好詩就反復閱讀,愛不釋手。最得我心的讀物有兩種,一本書是《朗誦詩選》;另一種是上海的期刊《萌芽》。當時的《萌芽》在封二上有個專欄叫“青春的火焰”,每期都發(fā)一首可供朗誦的詩。那時我上高中,也給《萌芽》投過稿,還模仿這個欄目中詩的樣子,噴發(fā)過我心中的“火焰”。雖然沒有發(fā)表過,但我至今保存著幾封退稿信。在我的記憶中,那信封和信箋上都印著一個綠色的豐碩的芽的標志。我常想,我心中這顆癡迷于詩的夢中的“芽兒”,什么時候才能夠萌發(fā)出來呢?萌芽是我日思夜想的夢,這夢最初是因上海做起來的。
可惜“文革”之火也是先從上海點起來的,火蔓中國,一發(fā)難收。高考取消,我的學業(yè)中斷,后來我成了一個工人。我在卷煙廠當壯工,卻一有空就往造船廠跑,寫關于造船的詩。早在1975年我就將一本短詩集投給了上海,幾經(jīng)修改調(diào)整,直到197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本詩集,名為《船臺濤聲》。
這是在全國有影響的上海“新詩叢”中的一本。這本詩集曾有兩位責任編輯,第一位是傅培根,第二位是謝泉銘。當一直和我聯(lián)系的老傅因事不能繼續(xù)工作了,老謝便責無旁貸地把工作接了過去。上海文藝出版社的選題和編輯工作的延續(xù)性就這樣得到了令我感動的體現(xiàn)?!洞_濤聲》是寫造船工人生活的,與上海這個大工業(yè)城市有著某種淵源。詩集出版幾年后,我因事到出版社去,謝編輯又把原稿調(diào)出來,退還給我保存。他們工作的細致和認真令我感動。
1979年,我收到一封終生難忘的信。信是蒙受冤屈二十二年,剛剛回到少兒出版社,恢復編輯職務的詩人黎煥頤,通過好朋友江英和魏同賢給素不相識的我寄來的。他說看到我在《天津文學》上發(fā)表了一組詩,問我同類的詩有多少,如果夠編一本詩集的話,他愿意當責編,由少兒出版社來出版。編輯主動約我出版詩集,這是破天荒的好事。我立即趕寫了一百多首小詩,編成兒童詩集《五色草》。詩集出版之后受到歡迎,其中很多首被抄在學校的黑板報和同學的筆記本上,從此寫兒童詩成為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領域。
因詩結識黎煥頤,他成為我終生的詩友和長兄。黎煥頤歷盡滄桑,為人耿直豪爽。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對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他欣賞的,就主動為之出版,為之鼓呼;他認為不好的,就直言“敗筆”,絕不吞吞吐吐,把詩藝和友誼截然分開??偠灾?,世上像他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這期間我在上海的《解放日報》《兒童時代》《青年報》都發(fā)表過詩作,算起來,在上海發(fā)表的作品甚至比在山東發(fā)表的還多。
1985年,我參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上海、浙江、福建、廣東等電臺共同舉辦的“海洋詩會”?;爻搪愤^上海,到《文匯報》去,在電梯里碰到文藝部的編輯,聽說我參加海洋詩會,寫了篇《大海評論》,他就非常信任地說:“留給咱們報吧!”不久詩便發(fā)出,占了三分之一版?!段膮R報》用那么大的版面發(fā)表長詩,并不多見。這篇寫海的作品,發(fā)表在上海是最合適的。
再后來,我寫長詩《20世紀詩典》,寫中國的一百年,上海不能不寫。在第三部中,我寫了“一百年與一座城市”,上海便是我對“百年城市”惟一的選擇。在詩中我寫了上海一百年的歷史,上海在中國的地位和貢獻,著重寫了改革開放后的上海,尤其是浦東發(fā)生的巨大變化。特別需要提出的是,我寫了我父親與上海的關系。父親是膠東的一個農(nóng)民,他出民工,支援前線,跟著陳毅將軍的部隊乘橡皮艇渡過長江,抬著擔架走進上海。
我在詩中這樣寫道:
當年父親乘著橡皮船/像鋼刀在槍林彈雨里/把燃燒的長江劃開/跟隨陳毅將軍的部隊/支援前線解放上海/將他膠東農(nóng)民的大腳/像兩枚圖章噼噼啪啪/在大街弄堂里蓋了又蓋/后來他自豪地對我說/“你的詩用手寫在紙上,/我的也算漂亮的詩/嘿嘿,用腳寫在上?!?/p>
當時84歲的父親正在病中,我把這一章讀給他聽,他高興地笑了。他怎么能想到一部寫中國百年歷史的詩會把他寫進去呢?而我對他說:“這也是歷史,應該寫進去。歷史就是這么創(chuàng)造的。再說,誰叫你的兒子是這部長詩的作者呢?”
迎接新世紀,我寫了兩萬行的長詩《20世紀詩典》,出版之前,也是在《文匯報》上最先發(fā)出其中一章。
2001年5月,《文匯報》“筆會”的主編蕭關鴻給我打電話,說為慶祝建黨八十周年,7月1日那一整版的篇幅都給我,讓我寫一首長詩。是《文匯報》約稿,又是難得的一個整版,我當然愿意寫??蓪懯裁矗趺磳??我說:“我要先想想,如果能找到好的構思,我再給你打電話?!笔掙P鴻說:“找你寫,我們也是慎重的,希望你能接受約稿。”
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苦思冥想,我終于在一天半夜里突然醒來時靈感降臨,找到了我的獨特的構思。
這樣的構思,完全打破了過去寫黨的歷史的程式,跳出了從南湖紅船到井岡山,再到延安到天安門的固定模式,我覺得這樣構思可以寫出新意。于是我很有信心地給蕭關鴻打了電話,我說,“這個活我接了?!焙唵握f了我的想法。蕭關鴻也很高興,他說:“好,好,這個構思很新穎,相信你一定能寫好!”
有了好的構思,再加上我寫長詩《20世紀詩典》搜集的資料,很快就寫出了這首長詩《20世紀的華彩樂章》。
我的感覺不錯,詩寫完就發(fā)了電子郵件。兩天后,蕭關鴻來電話了,他說:“成了!”他轉達審稿領導提出惟一的一點意見:三個偉人,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寫孫中山的可以,后兩位的篇幅能否大致相同。建議或者將一位的分量加一點,或者將另一位的篇幅減一點。這個意見好改,我作了調(diào)整,就再次郵去。
2001年7月1日,《文匯報》以一整版刊出了這首長詩,通篇沒作任何改動,但題目變成了《面向21世紀的華彩樂章》。這個題目改得好,我寫黨的八十年,是回顧歷史,是向后看的,而編輯這一改,像人轉了個身,變成向前看了,這樣的改動讓我心服。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的《中國,向著世界朗誦》《祥和中國》《歷史的眼睛》等都在上海發(fā)表。在詩的情感上,我與上海的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寫出一篇好點的稿子,就想投給上海。
此刻,我在電腦上打這篇小文,突然想起,我使用電腦寫作也與上海有關,那年我到上海,在趙麗宏家里談到寫作,他說他早就使用電腦了,勸我趕快換筆。我生性魯愚,擔心一邊想一邊打字會影響思維。我也覺得自己笨,學不會電腦。
麗宏一再告訴我說不難,見我不信,當即坐在電腦旁,噼里啪啦地演示給我看。我俯身看去,他打的是:“今天上午,紀宇兄到家里來,談起用電腦寫作之事。他對打字會不會影響思維有些疑慮,我對他講,一定要換筆,早換早主動,晚換受損失……”一會兒,半頁紙就打滿了。朋友的當場演示和勸導,使我受到感動,也領略到電腦寫作的快捷和方便。我回來不久就換了筆,現(xiàn)在我在鍵盤上打這篇文章,又想起那天的情景。
我和趙麗宏以及上海的許多朋友都很少聯(lián)系,此刻我想起了應該在此文中寫到的許多熟悉的文學界朋友的面孔。哦,如果把他們的姓名都開列出來,那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朋友呵,我們很少聯(lián)系并不等于已經(jīng)相忘于江湖。我總覺得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情是相連的,像是埋在歲月深處的電源線,開關一摁,燈就亮了。那是友誼的光芒,照徹歲月,流云和迷霧遮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