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黃金牙站在鎮(zhèn)子里的一條公路邊。
他看見一個男人驚慌失措地抱著孩子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孩子——你沒有什么事情吧?孩子——孩子你不要嚇唬我!黃金牙的前面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路,男人抱著孩子沿著這條路從東往西跑,東邊是一個十字路口,西邊是一座鎮(zhèn)子醫(yī)院。黃金牙不知不覺地往路邊倒退兩步,讓抱著孩子的男人從面前跑過去。黃金牙認(rèn)出來,這個男人是趙家崗的趙大志。黃金牙還看見趙大志懷里抱著的孩子臉上擦破幾處皮,鼻子里有一絲殷殷紅紅的血流出來。黏黏稠稠的血,一滴一滴落地上。黃金牙站著沒有動,目送著趙大志抱著孩子沒命地往鎮(zhèn)子醫(yī)院跑過去、跑過去。
日子剛出正月進(jìn)二月,晌午過后的鎮(zhèn)子上空空蕩蕩的,很難見著一些路人。趙大志抱著孩子跑過來就跑過來,沒見幾個路人上前問一問因由;趙大志抱著孩子跑過去就跑過去,沒見幾個路人跟著看一看熱鬧。天空陰沉沉的,鎮(zhèn)子灰蒙蒙的。黃金牙抬眼往東邊瞧一瞧,瞧不清十字路口的景況;抬眼往西邊瞧一瞧,也瞧不清鎮(zhèn)子醫(yī)院里的景況。
就是這時候,黃金牙的左眼皮猛然一下跳起來。歡快而疾速。黃金牙能聽見上下眼皮碰撞的“啪啪”響聲。俗話說右眼跳挨(挨打),左眼跳財(發(fā)財)。黃金牙沒把眼前發(fā)生的事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更沒想到自己會發(fā)一筆財?!芭九九尽弊笱燮ひ魂嚱又魂囂?。黃金牙知道這么一句俗話,卻不大相信這么一句俗話。
黃金牙罵眼跳,你他妹子的說我發(fā)誰家的財,年前年后這些天,一件活也沒有找上門,我都快餓死啦!
黃金牙罵人跟別人不一樣,不罵“他媽的”,不罵“他姥姥的”,專罵“他妹子的”。
黃金牙繼續(xù)罵眼跳,你他妹子的沒看見我站在這里都喝好多天西北風(fēng)了,你說誰個找上我的門?
黃金牙站在鎮(zhèn)子的公路上,不是閑溜達(dá),不是看景致,也不是找閑事,是等活,是做買賣,是掙錢,是過日子。黃金牙是個依靠替別人做事生活的人,年前年后沒一件活找上門,也就沒掙著一分錢,哪有多少老本吃,眼見著口袋空出來了,黃金牙驚慌起來,家里待不住,整天待在鎮(zhèn)子里的這條主要公路邊。這里的人多,這里的事多,相對這里的機(jī)遇就多,黃金牙指望盡快地遇見一件找上門的活,掙一筆錢,緩解一下手里的窘困,緩解一下心里的恐慌。一連好多天過去,這里的人多不與他相干,這里的事多不與他相干,還是沒有一件掙錢的買賣等上手。
“啪啪啪——”左眼皮不識趣地依舊跳動著,黃金牙使勁地閉上左眼說,你他妹子的,我看你還跳!
黃金牙的左眼皮受到壓迫跳不動,不跳了。
突然黃金牙站著的地方熱鬧起來了。
從西北趙家崗的村路上跑來一群村人,領(lǐng)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叫黃銀月,是趙大志的老婆。黃銀月一邊跑一邊哭,我的孩子呀——你怎么會從腳踏車上摔下來呀——也不知道摔個怎么樣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還怎么過呀——
黃金牙知道趙大志懷里抱著的孩子是從腳踏車上摔下來的。趙大志與黃銀月是半路夫妻。這個孩子不是趙大志的,是黃銀月跟從前的男人生下來的。
黃銀月的頭發(fā)披散著,衣褂斜扭著,兩腿軟拉著,左右兩個女人攙扶著。
不大一小會,從東北黃家崗的村路上跑來一群村人,領(lǐng)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黃銀月的娘。這個女人一邊跑一邊哭,我的外孫呀,你怎么會從腳踏車上摔下來呀,別人從腳踏車上摔下來不妨事,你怎么一摔就摔死掉了呀——
黃金牙心里“咯噔”一響,知道趙大志懷里抱著的孩子摔死了。黃金牙家也住黃家崗,認(rèn)識這個跑過來的女人。黃金牙想上前搭一句話,女人瘋掉一般從面前直直地跑過去。
女人一身勁,把跟著的家人甩老遠(yuǎn)。
又過不大一小會,從東南張家崗的村路上跑來一群村人,領(lǐng)頭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她是黃銀月以前的婆婆。這個女人一邊跑一邊哭,我的孫子呀,是黃銀月跟她的野男人有意害死你呀,她倆害死你就沒有礙手礙腳的了,過日子就利亮了!
這個女人手里拿著一把光亮亮的菜刀。
這里的人家稠密,喜歡叫著××崗,一個個村子偎在鎮(zhèn)子周圍,近的不足兩里地,遠(yuǎn)的不過五里地。四周村人到鎮(zhèn)上,腳步緊一點,頓把飯工夫就到了。黃金牙腳下站著的地方雖說不算鎮(zhèn)子的正中心,卻是四周村人進(jìn)出鎮(zhèn)子的必經(jīng)之路,前后左右哪一條不起眼的彎曲小路都連接著一個遠(yuǎn)處的村子。一前一后這么三群村人從眼前跑去鎮(zhèn)子醫(yī)院,黃金牙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局粍訌?,把一雙眼睛睜得開開的,使勁地盯著西南方向的一條村路,等候著從這個方向也跑過來一群村人。換句話說,其他方向都有村人跑過來,黃金牙覺得這個方向也應(yīng)該有村人跑過來。至于這個方向跑過來的村人算是趙大志或黃銀月的什么親戚,黃金牙就說不清楚了。
一條空空蕩蕩的村路一直是空空蕩蕩的。倒是從鎮(zhèn)子醫(yī)院的方向走過來三個毛蛋孩子,朝著這條空空蕩蕩的村路走過來。三個毛蛋孩子的歲數(shù)都不超過二十歲,面相長得差不多,瞥一眼就知道是一個村子的,是一個家門的。三個毛蛋孩子從黃金牙身邊經(jīng)過時相互說著話。
小個頭的一個孩子說,這家孩子死得虧,竹竿掛一下摔下來就摔死掉了。
胖一點高一點的一個孩子說,拖拉機(jī)拐彎一甩的勁頭多大呀,甩你身上怕是你也活不了。
小個頭的孩子問胖一點高一點的孩子,你看清那輛拖拉機(jī)是誰家的?
胖一點高一點的孩子回答說,我能認(rèn)出來。
第三個孩子說,能認(rèn)出來也不要胡嘴說,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情。
黃金牙聽明白,黃銀月孩子的死是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
竹竿掛孩子——拖拉機(jī)拉竹竿——拖拉機(jī)是誰家的?
三個毛蛋孩子一前一中一后從黃金牙面前走過,朝著西南一條空空蕩蕩的村路走過去。小個頭的孩子走后面,胖一點高一點的孩子走中間,第三個說話的孩子走前面。
事情至此,黃金牙還是沒把眼前發(fā)生的事跟自己的生意聯(lián)系起來。黃金牙壓迫著的左眼皮一松開,又一陣“啪啪啪”地跳起來,更加快速,更加張狂。黃金牙抬起右手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打在自己的左眼皮上。
黃金牙罵眼跳,你他妹子的,他個死孩子跟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就算交通事故賠償十萬塊錢,會有我一分錢?
黃金牙這句話沒罵完,自己就把自己罵醒悟了。黃金牙的兩條腿朝著西南方向的一條空空蕩蕩的村路狂奔起來。他要追趕上前面的三個毛蛋孩子。道理很簡單,這三個毛蛋孩子是這起交通事故的目擊證人。黃金牙從中牽線找到三個毛蛋孩子做證人,趙大志家會一點好處不給嗎?
一條空空蕩蕩的村路上,黃金牙沒命地一直跑呀跑呀跑。黃金牙一邊跑一邊在心里跟自己說,沒有活找上門,我要自己去找活。
說不清楚黃金牙是一種什么類型的人。說他忙,他整天東溜西逛的沒一件正經(jīng)事做。說他閑,他整天跑東跑西的一刻不閑著。東莊里的東家,有個孩子想去縣城念高中,找不著門路。黃金牙說我?guī)е⒆尤ァ_@件事,黃金牙一跑能跑好多天。西莊里的西家,有個媳婦生病住進(jìn)縣醫(yī)院,需要開刀,想找一個好醫(yī)生。黃金牙說,這事好辦,我去找。一件“好辦”的事,黃金牙一趟一趟地能跑好多趟。
黃大牙幫村人做事是有償?shù)?,一次性開口要多少錢。黃金牙不種地,不做生意,一日三餐,油鹽花銷,全指靠幫助村人做事情。反過頭來說,四鄰村人也需要黃金牙這種人,經(jīng)常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需要黃金牙幫助做。比如說,縣公路局修一條公路不聲不響地占掉你家的一綹莊稼地,你家不想要錢,認(rèn)就認(rèn)了;你不認(rèn),又不知去找誰,就找黃金牙。黃金牙找回錢,你倆按成分。又比如,一塊地里種上油菜,光開花,不結(jié)籽,你想找賣假種子的人賠償,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說理,還去找黃金牙。諸如此類,等等等等。黃金牙經(jīng)歷豐富,歷任生產(chǎn)小隊的小隊長、生產(chǎn)大隊的副大隊長、村委會主任、牛行中間人、人口販子。做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時候,當(dāng)過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積極分子。做生產(chǎn)大隊副大隊長的時候,娶上個女知青做老婆。做村委會主任的時候,去廣州、深圳、香港、澳門考察過。做牛行中間人的時候,得手發(fā)過一筆小財。做人口販子的時候,失手蹲過一年班房??梢哉f,沒有黃金牙沒做過的事,沒有黃金牙不敢做的事。正是黃金牙見多識廣,有這么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那一年從村委會主任的位置上落選退下來,才順理成章地干起這種事。黃金牙操持的這份新職業(yè),絕不屬于過去的三百六十行??h里的各個部門,黃金牙跑得比鎮(zhèn)里的鎮(zhèn)長勤,四鄰村里的村人認(rèn)識的也比鎮(zhèn)里的鎮(zhèn)長全。黃金牙操持的這份新職業(yè),村民需要,村民愿意,不犯國法,不違村規(guī),村里管不著,鎮(zhèn)里管不著,縣里也管不著。
黃金牙從事這種職業(yè)一轉(zhuǎn)眼差不多十年過去了,原先找上門的活忙不盡,現(xiàn)在一年比一年活少。原先找上門的活像一團(tuán)團(tuán)麻絲子,一團(tuán)沒解開,一團(tuán)又塞手上。現(xiàn)在找上門的活像是天上下的毛毛雨,眼睛看著一絲絲不少,接在手上的沒幾滴。原先過年過不安,現(xiàn)在年前年后閑在家里沒一件活找上門。日子過得快,世道變化得更快。日子過得快,一天一天從眼前往下過,能夠看得見;世道變化快,眼睛看不透,心里想不明白。是四周村人要辦的事少了?不是,只能說四周村人要辦的事愈來愈多。是四周村人辦事花錢少了?不是,只能說四周村人辦事花錢愈來愈多。是自己辦事認(rèn)識的人層次低了?是自己辦事的辦法少了?黃金牙不明白問題的癥結(jié)出在哪里。
這一天,黃金牙沒有追趕上前面的三個毛蛋孩子。
他往前猛跑十幾丈遠(yuǎn)停下來,不去追趕了。這條村路只連接一個村子——馬家崗。三個毛蛋孩子顯然是馬家崗的。黃金牙要是真想找的話,什么時辰去都能把三個毛蛋孩子找出來。現(xiàn)在的問題,一是趙大志家有沒有去縣交警大隊報案,二是趙大志家有沒有找著其他目擊證人。要是趙大志家沒報案,或者趙大志家有其他目擊證人,黃金牙這么去找三個毛蛋孩子都是不適合的。從三個毛蛋孩子方面來說,黃金牙眼下就匆匆忙忙地跑去找著他們,該說些什么話,又能說些什么話呢?以往都是事家把活送上門,黃金牙權(quán)衡一遍,能做,伸手接過來做一做,得一份好處錢;不能做,兩只手搖擺著往外推,什么損失也沒有。現(xiàn)在黃金牙出面自己找活,那也得掌握時機(jī)與火候呀。黃金牙站半路想清楚這些事理,一步一步往回走。
黃金牙依舊回到原先的位置。這里能看見縣交警大隊來勘察事故現(xiàn)場。哪知道等候到挨傍晚也沒到一個交通警察。從表面上來看,黃金牙等著一個空,實際上卻是等著一個實,一個實實在在的實,一個踏踏實實的實??h交警大隊沒有來警察,說明趙大志家沒有報案。趙大志家沒有報案,說明案子擺在那里沒人去動。
第四天挨傍晚,黃金牙在孩子的墳上見著了黃銀月。
二
這個摔死的孩子名字叫黃旺。
前兩年趙大志在外面打工認(rèn)識一個也是打工的女人。兩人結(jié)婚不到一年,女人就看上另一個有錢男人,撇下趙大志跑掉了。黃銀月原先的男人名叫張大手,一直在外地蓋大樓。張大手手大,天生就是拿瓦刀的材料。可張大手卻長著一雙小腳,一下沒站穩(wěn)當(dāng),從半空里掉下來,摔死了。趙大志跑掉老婆,黃銀月死掉男人,兩人經(jīng)中間人一撮合,去年秋天做起了半路夫妻。城市是兩人共同的傷心地,趙大志不愿外出打工,黃銀月也不想讓趙大志外出打工。黃銀月說,我倆就在家種二畝地,哪里也不去。趙大志說,好!二畝地,一半種糧食留著吃,一半種青菜賣錢。
二畝地就分出一畝地種白菜。
孩子原名叫張旺,黃銀月改嫁后,兒子改姓黃,不姓趙。趙大志不在意,說姓黃姓趙我都當(dāng)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黃旺四五歲,似懂事非懂事,原本與親生父親張大手見面少,印象模糊,情感不深,現(xiàn)在換一個新大(爸),就像換一件新衣服,很快“爸爸長、爸爸短”就與趙大志親熱了。白天大人忙在白菜地里,黃旺自顧自地玩。原本不是一家人,很快過成一家人。日子“嘩啦、嘩啦”風(fēng)吹樹葉一般快速地往后翻動著。
臘月天,一畝白菜長成棵。趙大志頭一趟去縣城賣白菜的路上就摔了一跤,把一只右腳脖子扭折了。村莊距離縣城二十里地。趙大志使用的工具是一輛加重腳踏車。腳踏車后貨架兩邊捆綁著兩只荊條筐,白菜裝足實少說也百把斤。清早路面薄薄地鋪著一層霜凍,腳踏車一打滑,趙大志別著右腳脖子摔地上。摔跤地點就在縣城里,趙大志堅持賣一會白菜,右腳脖子疼得吃不住,去醫(yī)院一拍片子,骨頭裂開一道縫隙。趙大志右腳脖子打上石膏回來家,不能再去賣白菜。黃銀月又要照顧男人,又要照顧孩子,也抽不出時間賣白菜,只得雇人雇車,把一畝白菜拉縣城草草處理掉。除去趙大志的醫(yī)藥費,賣一畝白菜沒剩幾個錢。前一個男人死了兩年,后一個男人又這樣,黃銀月心里想想就驚慌,背人處流淌不少眼淚。眼淚一干,還是要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黃銀月拿出家里積蓄,趕集買回四頭豬秧子,兩條牛犢子。豬秧子喂大能賣錢。牛犢子喂大也能賣錢。
黃銀月暗暗地跟命運較著勁,說我就不信日子過不下去呢。
年后天,黃銀月陪著趙大志去縣城醫(yī)院,去掉右腳脖子上的石膏。醫(yī)生說趙大志右腳脖子需要一個階段恢復(fù)才能吃重干活。醫(yī)生又說趙大志不能天天在家待著不動,需要經(jīng)?;顒踊顒?,鍛煉鍛煉。趙大志怎么活動、怎么鍛煉呢?趙大志說,我騎腳踏車去鎮(zhèn)子上溜一溜,逛一逛。黃銀月說,你右腳脖子不能吃勁,還能騎腳踏車?趙大志說,我右腳擔(dān)一點勁,左腳用力一樣騎。趙大志騎上腳踏車在院子里轉(zhuǎn)幾圈。趙大志前面騎,黃旺后面攆。黃銀月陰沉好多天的臉終于露出笑色。院子里一吵一鬧,四頭小豬在豬圈里“哼唧哼唧”直叫喚。兩條小牛在牛棚里也“撲通撲通”直踢騰。趙大志把腳踏車停下來,跟黃銀月說,看看怎么樣,相信我能去鎮(zhèn)子了吧?
黃旺也想跟著趙大志一起去鎮(zhèn)子。
黃銀月說,你們爺倆一起去吧!
就這么前后不到半個小時黃旺就沒了,支撐黃銀月的天空就塌下來。
出事的經(jīng)過很簡單。趙大志騎著一輛腳踏車,帶黃旺一起去鎮(zhèn)子上玩。路經(jīng)鎮(zhèn)子上的十字路口,趙大志覺著車子一晃悠,身后車座上的黃旺“媽呀”大喊一聲。趙大志頭腦閃開一條縫隙,灌進(jìn)一股涼風(fēng),就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趙大志兩手急忙剎住車閘,回頭一看,黃旺臉朝下趴地上,沉沉靜靜的,一動不動。趙大志扔下腳踏車,跑過去,大聲喊叫開,黃旺!黃旺!你怎么啦?你說話呀?看不出黃旺傷在哪里,也看不出黃旺傷得怎么樣。黃旺臉上擦破幾塊皮,鼻子里有血流出來。出事地點就在鎮(zhèn)醫(yī)院附近。趙大志抱起黃旺沒命地往醫(yī)院跑呀跑、跑呀跑、跑呀跑。
鎮(zhèn)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hù)士忙活一陣子,停下來,說怕是傷在頭腦里,不照(行)了。
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孩子夭折,當(dāng)天死當(dāng)天埋,不過夜。天色將黑的時辰,黃旺連著一副小棺材一起被抬出家門。村西有一片亂墳地,一些不明正路的村人死后一律埋在那里,夭折的孩子也一律埋在那里。不用說黃銀月受到的打擊最大,一天來,一會清醒,一會昏迷。清醒的時候哭,昏迷的時候也哭,哭干了眼淚,哭啞了嗓子,哭黑了天空。棺材裝著黃旺被抬出家門,黃銀月不哭了,兩眼干澀地看著一口沒來得及上漆的白茬子棺材,愈來愈淡,愈來愈暗地融進(jìn)一片夜色里,像天空落下的細(xì)雨無聲無息地滲進(jìn)夜色里。
黃銀月躺在床上,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哭不鬧也不睡覺。黃銀月兩眼始終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屋頂不放松。夜間的屋頂一片漆黑,黃銀月卻能感到屋頂一點一點往下壓。白天的屋頂一片明亮,黃銀月仍舊能夠感到屋頂一點一點往下壓。生活就像一籃子雞蛋,一下摔散在硬地上,蛋清蛋黃流一地,黃銀月真是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該怎么往下過。
第三天,趙大志起床早,一種負(fù)罪的心理沉壓著,不敢多說一句話。趙大志手拿一把掃帚,瘸腿一拐一拐的,把屋里屋外“嘩啦嘩啦”打掃一遍。趙大志手端臉盆,瘸腿一拐一拐的,把屋里屋外“嘩啦嘩啦”撣一層清水,壓一壓飛揚的灰塵,壓一壓突如其來的晦氣。而后,趙大志走進(jìn)牛圈牽出兩條牛犢子。趙大志跟黃銀月說,我去趕集。黃銀月觸電似的“骨碌”爬起床,問趙大志,你趕集牽著兩條牛犢子干什么?趙大志說,我把兩條牛犢子賣掉。黃銀月還是問趙大志,你賣牛犢子干什么?趙大志說,昨天棺材是賒人家的,幫忙的人去飯館吃飯也是賒人家的,賣牛犢子還賬。黃銀月不愿賣牛犢子,牛犢子曾經(jīng)是她過好日子的夢想。黃銀月說,棺材錢我出,吃飯錢我出。
張大手出公傷事故死,建筑單位賠償不足兩萬塊。殯葬張大手前后花去幾千塊錢,黃銀月留下一萬整一把存進(jìn)鎮(zhèn)子的銀行,留著黃旺長大上學(xué)用。眼下黃旺一死,這一萬塊錢還留著干什么呢?趙大志不愿花這筆錢,說這是張大手的性命錢。我一分錢都不能花,花一分錢我良心都不安。黃銀月說,賣掉兩條牛犢子,趕明兒指望什么過日子?趙大志說,過幾天我就出門打工。黃銀月說,你右腳脖子沒有好利索,怎么能出門?趙大志說,這個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黃銀月看見了兩人中間出現(xiàn)的一條大裂縫。黃銀月說,你去哪里我管不著,我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喂四頭豬,就在家種兩畝地。
趙大志趕集把兩條牛犢子賣掉了。
第四天下午,趙大志收拾好鋪蓋卷,準(zhǔn)備隔天一大早就出家門去打工。黃銀月阻攔不住,也沒有理由阻攔。黃銀月覺得一顆心陰沉得能夠擰出苦水,堵塞得透不出一絲光亮。挨傍晚的時候,黃銀月去黃旺墳上哭一哭,想把心里的苦水?dāng)Q出來,光亮透出來。在黃旺的墳上,黃銀月瞧見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人。猛然地,黃銀月心想是趙大志,心想趙大志臨離開家門來黃旺墳上看一看,哪知走近一看是黃金牙。按照輩分,黃金牙比黃銀月長兩輩,黃銀月喊黃金牙大爹(這里人家把爺爺喊著爹爹)??礃幼?,黃金牙已經(jīng)等候一小會了??礃幼樱S金牙等候在這里是有事。
黃銀月說,是我大爹呀,找我有事?
黃金牙說,我早兩天就想來,又怕你聽不進(jìn)我說的話。
黃銀月問,什么話,你說吧。
黃金牙說,你家怎么不報案呢?
黃銀月心里一驚,似有預(yù)感地問,報什么案?
黃金牙說,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家去縣交警大隊報案一處理,不抵命,起碼賠三五萬塊錢吧。
黃銀月從黃金牙嘴里聽出一點弦外之音,只是不大明白。
黃銀月趕緊說,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趙大志騎車帶著黃旺摔下來,我報案去告誰?
黃金牙兩眼“嚓啦”閃開一道亮光,知道趙大志糊里糊涂不知道孩子的死是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
黃金牙心里激動,臉上卻很平靜地說,你不知道?你家孩子是別人家的拖拉機(jī)掛下來摔死的。
黃銀月緊著一口氣問,誰?哪個村子的哪一家?你說的是實話?
黃金牙說,現(xiàn)在你問我這些話,我也不好說。我只能跟你說,有一輛拖拉機(jī)一拐彎,車上拉著的竹竿一甩頭,正好打在你家孩子的頭上,要不是被竹竿打著頭,孩子從腳踏車上摔下來怎么會一下就死了呢?
猛然間,黃銀月頭腦“嗡嗡嗡”地叫起來。
這幾天,黃銀月心想孩子死就死了,從來沒想過問一問趙大志,孩子是怎么摔死的。
黃金牙說,報案不報案是一件大事,你回家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真想報案我?guī)湍闳フ铱h交警大隊,我?guī)湍闳フ仪埔娡侠瓩C(jī)掛人的證人。
黃金牙大包大攬地說,縣交警大隊里的人我熟識,看見拖拉機(jī)掛人的證人是哪個村子的,我也查聽清楚了。
黃金牙還說,你家要去報案的話,明天早上去我家,我在家候著你。
黃金牙就是這么一個人,該說的話說完,一磨屁股就離開。
黃銀月兩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黃旺的墳堆上。
事情重大,轉(zhuǎn)折突然。黃銀月一時半會的決斷不下。黃銀月坐在黃旺的墳上,左思右想好多遍,仍舊不能決斷該不該報案。不報案,黃旺若是真被別人家的拖拉機(jī)掛死的,不聞不問,不了了之,不是太冤屈了嗎?黃銀月心不甘,也心不安呀。去報案,黃銀月害怕牽扯著一樁無休無止的案子,一樁無法了斷的案子。黃銀月更是害怕牽扯著趙大志,畢竟是趙大志帶著黃旺去鎮(zhèn)子出的事。案子一報,趙大志現(xiàn)在就不能外出打工。夜靜了,夜深了,黃銀月失魂落魄地走進(jìn)家。沒有決斷的事,黃銀月就牙齒咬緊,一個字不往趙大志耳朵里吐露。
這一夜,黃銀月還是一夜沒合眼,兩眼大睜著,直直地盯著屋頂不放松。
雞叫了,天亮了。趙大志很早起來床,想去趕早班車。黃銀月也“呼啦”一聲爬起床。黃銀月跟趙大志說,你走之前,我想問清楚幾句話。黃銀月的臉色陰沉沉的。趙大志預(yù)感到了什么,兩腿緊繃著,一動不動地盯瞧著黃銀月。
黃銀月問,黃旺是怎么從車上摔下來的?
趙大志像是觸了電,原本就是一塊流血的傷疤,現(xiàn)在黃銀月正拿著棍子往上戳。
趙大志搖一搖頭說,我沒看見。
黃銀月問,黃旺摔下的時候,有沒有一輛拉著竹竿的拖拉機(jī)從身邊開過去?
趙大志還是搖搖頭說,我沒看見。
黃銀月的聲音猛然大起來說,你沒看見,有人看見了,看見黃旺是被一輛拖拉機(jī)上的竹竿掛著頭,才掉下來摔死的。
趙大志呆愣住。趙大志拼命地把記憶往那天的路上拉,拼命去想那一天那一刻發(fā)生的事。無奈,頭腦里一團(tuán)亂麻,什么也理不清楚。
黃銀月說,我想了一整夜,就這么撒手不管不問,我的良心不安,你的良心也不安。
黃銀月“嗚嗚嗚”地哭起來說,說來說去,黃旺畢竟是一條生命呀。
黃銀月快速地洗好臉,梳好頭,穿好衣服,跟趙大志說,你留在家里暫時不能外出打工,我去縣交警大隊報案,把黃旺的死因查清楚。黃銀月沒有多說一句話,“哐、當(dāng)”很響地打開房門,“哐、當(dāng)”很響地打開院門,走出去。
三
這天,黃金牙沒有帶著黃銀月一起去縣交警大隊報案。
黃金牙跟黃銀月說,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案子,說一聲報案就報案,哪有這么容易的。我先去縣交警大隊找熟人查聽查聽這件案子怎么報合適,我回頭再去別的村子見一見三個證人,仔細(xì)問一問這件事。我倆明天一早去縣交警大隊也不算遲。沒見著縣交警大隊的交警,沒見著馬家崗村的三個毛蛋孩子,黃金牙心里也是沒有底,哪能現(xiàn)在領(lǐng)著黃銀月去報案?黃銀月心一沉,問黃金牙,案子要是報不上呢?黃金牙話語很肯定地說,案子肯定能報上,莫說縣交警大隊里我有熟人,就是一個熟人不認(rèn)識,案子還是能報的。縣交警大隊就像是過去的縣衙門。縣衙門是干什么的?還不就是百姓伸冤的地方嗎。黃銀月說,我是說那三個證人要是不愿意作證呢?沒有證人,拿不出證據(jù),你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白搭。黃銀月頭腦很清醒,一說說到問題的關(guān)節(jié)處。黃金牙話語有點含糊地說,證人作證還是愿意的,這就要看我找到他們是一種什么具體情況了。
黃金牙知道黃銀月一大早會找上門,早已穿戴整齊在家里等候著黃銀月。
黃銀月頭腦里塞上一團(tuán)麻,慌亂得很,一時間想問清楚許多話,可又不知道從哪里理出頭。
黃銀月問黃金牙,我大爹,我還是想知道拖拉機(jī)是哪個村子的,證人又是哪個村子的。
黃金牙說,我現(xiàn)在急著去縣城,候我回頭告訴你。
黃金牙走出門,黃銀月跟出門。黃金牙前面走,黃銀月后面跟。黃金牙走得快,黃銀月跟得快。黃金牙停下腳步說,你不要老是跟著我,挨傍晚你來我家候回話。黃銀月問黃金牙,我大爹,你看錢的事,我該給你多少錢?黃金牙說,錢的事好說好說,我?guī)湍戕k這事還能光是為著錢?說起來,你大(爸)活著的時候,我倆還不是一般交情呢。大(爸)活著的時候,黃銀月沒聽說他倆有個什么交情呀?黃銀月顧不得這么多,兩腿一軟,跪下身子,“咚、咚、咚”,連著磕三個響頭說,我大爹,這件事全仰仗你了。
黃金牙不住在黃家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長大成人,該成家的成家,該嫁人的嫁人,兩年前老婆一死,一個人干脆搬鎮(zhèn)子上住。為個什么呢?還不是想著四周村人有活找上門便當(dāng)一些,還不是想著辦事上縣城便當(dāng)一些。
前面不遠(yuǎn)處是車站,黃金牙上車去縣城,黃銀月呆呆愣愣地站在鎮(zhèn)子的路邊上不知道該做什么。從鎮(zhèn)子往東北走三里路是黃家崗。黃銀月父親死得早,兩個哥哥在外地打工,兩個嫂子帶著孩子留在家里。這些年,黃銀月的母親與兩個嫂子的關(guān)系一直僵持著,平常里黃銀月很少回娘家?,F(xiàn)在黃旺死了,黃銀月的母親也跟著脫掉半條命。心里想著回娘家看一看,想想又不好去。從鎮(zhèn)子往東南四里地是張家崗。大前天,黃旺奶奶手里提著一把菜刀來鎮(zhèn)子醫(yī)院,菜刀沒砍著趙大志,黃旺奶奶一家人還是把趙大志不輕不重地打一頓。黃銀月想去跟黃旺奶奶說一說報案的事。可眼下還無頭無緒的,去一趟也是白去,什么也說不清。一股風(fēng)踅過來,黃銀月噙著的淚水像潰堤的洪水,“嘩啦”一聲流出來。
黃銀月一轉(zhuǎn)身,回黃金牙家門檻坐下身,哪里不去,就候著黃金牙。
連續(xù)幾夜沒睡覺,黃銀月坐在黃金牙家的門檻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睡到晌午,黃銀月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一看房門依舊緊鎖著,看一看天色正晌午。黃銀月頭一耷,眼一閉,“呼呼呼”接著睡起來。黃金牙伸手一攬案子,黃銀月跟其他村民一樣,就覺得有了指望,有了依靠,心里一松緩,就能睡出一個長長的圓整覺了。黃銀月做了一個夢,夢見黃旺。黃旺一臉傷痕,一臉鮮血,蹲在一口水塘旁邊洗傷口,洗鮮血。黃銀月大叫一聲,孩子你怎么啦?黃銀月跑過去,一把拉黃旺沒拉住,黃旺掙脫開像是一只充足氣的氣球,飄飄蕩蕩地往半天空里升。黃銀月沒有辦法,伸手抓,抓不住,蹦起來,夠不著。黃旺愈飄愈高,愈飄愈遠(yuǎn)。黃銀月連聲大叫,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黃銀月醒過來,一直哭,一直哭。黃銀月說黃旺,媽媽知道你死得冤枉。
這天上午,黃金牙先去馬家崗找三個毛蛋孩子,后去縣城找縣交警大隊。
黃金牙走進(jìn)馬家崗,村頭遇見一位豁牙老太太。黃金牙問,這位大姐,我想找馬家崗的三個毛蛋孩子,不知道是你們村子誰家的?;硌览咸珕?,你說他們叫個什么名字呀?三個毛蛋孩子的真實名字,黃金牙一個也不知道。一路上,黃金牙把三個毛蛋孩子的外號都起出來。黃金牙說,一個孩子瘦瘦條條的不愛說話,像是三個孩子的頭,我想他的外號就叫馬頭;一個孩子小個頭,搖頭擺尾的,像是一條馬尾巴,我想他的外號就叫馬尾;另一個孩子高高的,壯壯實實的,像是一副馬腰,我想他的外號就叫馬腰?;硌览咸χf,你這位大哥怪會說話的,我們馬家崗是有這么三個毛蛋孩子,他們是馬前進(jìn)家一門子的。黃金牙問,我看他們長相差不多,是兄弟三人?豁牙老太太搖頭說,是堂兄弟。
豁牙老太太指著前面的一個高大門樓說,你就去那家找。
黃金牙往村子里走。
豁牙老太太追著問,他們?nèi)齻€抓了你家的雞,還是偷了你家的狗?
黃金牙說,我找他們有其他事。
豁牙老太太站住腳,盯著黃金牙的背影,自言自語說,我看不會是一件好事。
大門關(guān)著,黃金牙猛拍一陣子,外號叫馬尾的毛蛋孩子一搖一擺地跑過來開門。馬尾見著黃金牙很驚奇地問,怎么會是你?黃金牙不說話,一直往屋里去。馬尾一蹦三跳的比黃金牙進(jìn)屋快,喊叫說黃家崗的黃金牙找來了。在方圓左右的村子里,黃金牙的知名度很高,豁牙老太太不認(rèn)識,三個毛蛋孩子能認(rèn)識。堂屋里,三個毛蛋孩子伙同一個女孩子“嘩哩嘩啦”地打麻將。女孩子臉上抹粉,嘴上抽煙,一看就知道在城里浪蕩過不少年。
馬頭問黃金牙,你來干什么?
黃金牙眼睛瞅著女孩子說,我只跟你們?nèi)齻€毛蛋孩子說話。
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著黃金牙,一臉疑問,狠狠地吸一口煙問馬腰,他是什么人?
馬腰不說黃金牙是什么人,卻讓女孩子出去,說這里沒你的事,你先回家。
女孩子嘴里徐徐地吐著藍(lán)煙,一浪一浪地扭出大門。
馬頭又問黃金牙,你來干什么?
黃金牙眼睛瞅著半開的大門說,我不喜歡敞著大門說話。
馬尾一搖一擺地跑過去關(guān)大門,馬腰制止說,不用關(guān)門,我看黃金牙能夠說出什么值錢的話!
黃金牙說,你莫說,我還就是送錢來的,就怕你們?nèi)齻€毛蛋孩子不想要。
……
黃金牙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跟三個毛蛋孩子把要說的話說完,才轉(zhuǎn)過頭去縣交警大隊。半年沒去,縣交警大隊大變樣,一是辦公的平房更換成一座新大樓,二是分管的交警也做調(diào)整。原先分管的兩個交警,一個姓武,一個姓陸。現(xiàn)在姓武的交警沒動,姓陸的交警調(diào)換成一個姓祁的交警。武交警外號叫黑臉,臉真黑,黑得像非洲人。黃金牙說,半年沒來變化這么大,要是一年不來,武交警還不就當(dāng)大隊長啦。縣交警大隊,大隊長官最大。武交警顯然不喜歡聽黃金牙說這種話,一張黑臉黑著說,我出去有點事,你有什么事跟祁交警說吧。祁交警年歲小,跟武交警搭班子,武交警是小隊長。祁交警說,武隊長你走你的。黃金牙布滿一臉笑說,喲喲喲,你還真當(dāng)上隊長了呢。武交警小聲說,你瞎嚷嚷什么呀,我只是個小隊長。黃金牙說,什么大隊長小隊長的,在你們交警隊還不就是隊長說話算數(shù)。
黃金牙就是這么一個人,去縣城各個部門辦事,你說他不懂,多少懂一點;你說他懂,他說起話來頭上一句腳上一句,上下對不準(zhǔn)一條線。黃金牙這么做,少部分是無意的,大部分是有意的。
武交警說出去有事,是真的要走。
黃金牙說,你快去快回,晌午我請你倆去飯店喝一杯。
武交警指著墻壁上的一個鏡框說,上面有“五條禁令”,晌午敢去喝酒嗎?
黃金牙說,那我去買一條好煙?
武交警說,這么做是行賄受賄知道嗎?
黃金牙糊涂了,相隔半年,武交警就不是從前的武交警啦?半年前,武交警還是一個喜歡喝兩杯酒、喜歡收條把條煙的人呀!
祁交警不管黃金牙真糊涂假糊涂,按照交通法規(guī)把話講得更原則,說鑒于當(dāng)時未能及時報案,事故現(xiàn)場證據(jù)消失,無法實地勘察,根據(jù)交通法規(guī)相關(guān)條款規(guī)定,需要你們把當(dāng)時目擊證人的相關(guān)證明材料拿來,我們才能立案。立案后,我們才能做調(diào)查、認(rèn)定、處理工作。
黃金牙嘴上連聲說,好好好,我明白啦,我這就去找目擊證人寫證明材料。
黃金牙兩只腳離開縣交警大隊,沒有往家跑,而是找一家飯館坐下來自言自語地說,你們不喝酒我喝。
暮色四合的時候,黃金牙打著飯嗝酒嗝才回頭。黃銀月看見黃金牙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心里一喜,急忙問,我大爹,案子能報啦?證人找著啦?黃金牙“嗝、嗝、嗝”連著嗝出一大串酒嗝飯嗝說,候我進(jìn)屋喘一喘氣,喝一口水,慢慢說給你聽。這么一個大半天黃金牙就一直待在縣城里,晌午喝一頓酒,酒后泡一次澡,澡后又接著喝一頓酒。年前年后好多天里,黃金牙數(shù)這一天過得最逍遙、最自在。黃金牙坐著,黃銀月站著。黃金牙喝水,黃銀月瞧著。黃金牙說黃銀月,你坐呀。黃銀月說,我不坐。黃金牙說黃銀月,你喝水。黃銀月說,我不喝。黃金牙一趕氣喝進(jìn)肚子兩杯水,說話了。黃銀月兩耳張多大,兩眼睜多大,渾身緊張得一顫一顫地抖。黃金牙說,早上我去縣交警大隊順當(dāng)?shù)煤?,一找就找見一個我的老熟人。這個熟人說,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案子怎么不趕快報呀?說按照交通法規(guī),一條人命少者三萬五萬,多者七萬八萬都是可能的。黃銀月兩眼“嗤啦、嗤啦”閃幾道亮光。黃銀月感覺自己懸吊著的一顆心正一點一點往下落,一點一點往下松。
黃金牙接著說話,我去過縣交警大隊,拐回頭就去村里找證人。三個證人同住一個村子,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西頭,一個住村中間。村東的證人不在家,村西的證人也是不在家,我心想壞事了,村中的證人要是也不在家,我不是白跑一趟嗎?黃銀月穩(wěn)落的一顆心“呼嚕?!钡靥崞饋?,一直提到嗓子眼。黃銀月急忙問,村中的證人可在家?黃金牙說,村中的證人倒是在家里,可他妹子的說沒有看見拖拉機(jī)掛著人。黃銀月眼睛睜多大地問,那怎么辦?黃金牙說,怎么辦?我等!我等其他兩個證人回頭才說話。黃銀月問,兩個證人去了哪里?黃金牙說,聽人說一起上縣城閑逛去了。黃金牙停止說話,轉(zhuǎn)眼看一看黃銀月,問,你冷呀?我怎么看你渾身“嘩啦、嘩啦”一陣陣地直哆嗦。黃銀月說,我這是害怕證人找不著,案子報不上。黃金牙說,跑掉和尚,跑不掉廟。我哪里不去,就坐在他們家門口等,還能等不著嗎?
黃銀月緊著的一口氣松下來。
黃金牙說,我還是長話短說吧。
黃銀月說,那你快點說。
黃金牙說,兩個證人一拖拖到下午才回頭。愿不愿意作證,說是要在一塊商議商議。商議的結(jié)果,三個人愿意作證,可得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你有沒有想到我不知道,我可是沒有想到。
黃銀月說,他們是不是想要錢?
黃金牙一拍大腿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一猜就猜出來了,我是想半天也沒想著錢的事。
黃銀月問,多少錢?
黃金牙不忙著說錢數(shù),說三個證人跟我說道理。說他們出面做證人,耽擱時間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一方面是怕得罪人,對方不是一般的人,是個有錢有勢的人。我仔細(xì)想一想他們說的也在道理上。
黃銀月最關(guān)心的是錢數(shù),不是道理。
黃銀月還是問,他們到底想要多少錢?
黃金牙開始往錢上說。
黃金牙故意慢騰騰地說,三個證人說,我們出面作證,縣交警大隊處理個五萬六萬的,我們分一半不算多吧?
黃銀月聽見這么多錢數(shù),嚇一大跳。
黃金牙“呸”一聲,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說他們想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啦?我跟他們一壓再壓,三人最后說少于一萬就不愿作證了。
黃金牙總算把錢數(shù)說出來。黃銀月長長地松出一口氣。
黃金牙說,還是那句老話,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一萬塊錢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回家想一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想報案,明天早上你帶著一萬塊錢,我倆一塊去縣交警大隊報案,我倆一塊去找證人。
黃銀月說,我還是想問一問證人是哪個村子的,拖拉機(jī)是哪個村子的,我想把這兩樣情況問清楚,回家好跟趙大志商量事。
黃金牙說,沒去縣交警大隊報案之前,我不能亂說話。我早早說出口,萬一出紕漏,我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
四
一整天趙大志待在家里哪里也沒去。
趙大志的右腳脖子原本就沒好透徹,這些天連著勞累奔波,腫脹開來,疼痛開來。趙大志一個人在家里,蹦不能蹦,叫不能叫。腫脹的右腿就像扔進(jìn)水塘浸泡十年八年的一截柳樹木樁,看不見腳拐骨,也看不見膝蓋骨。伸出手指輕輕一按,起一個淺窩。伸出手指使勁一按,起一個深窩。深窩,不容易消失。淺窩也不容易消失。趙大志坐在一只高板凳上,把右腿擔(dān)在桌子上。趙大志想這么不動彈,看腫脹可能消下去。趙大志就這么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兩眼不盯房梁,盯著一片白墻。趙大志兩眼盯墻的目的不是盯墻,是想事,一直回想著騎車帶黃旺摔下的事。只是頭腦里一片模糊,像是那一天的那一刻并沒有經(jīng)歷過。不管黃旺是不是拖拉機(jī)掛著摔下來的,自己都是有責(zé)任的。趙大志也希望黃銀月能把案子報上去,能把黃旺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
一天說長就長,說短就短,一晃悠快過去。天色一點一點暗淡下來,趙大志眼里的一片白墻活起來,飄飄悠悠的似一張紙,離自己愈來愈遠(yuǎn),又像是離自己愈來愈近。這種時候,黃銀月也似一張紙從門外無聲無息地、輕飄飄地飄進(jìn)屋,趙大志轉(zhuǎn)眼看見黃銀月嚇出一大驚。趙大志問,案子報上啦?黃銀月?lián)u搖頭。趙大志問,案子沒報上?黃銀月?lián)u搖頭。黃銀月聲音虛飄著說,我沒去縣城。趙大志說,那你整整一天都去哪里了?黃銀月說,我去找黃金牙了。
黃金牙是什么樣的人,趙大志知道。這幾天,趙大志就沒少見著黃金牙在村前村后亂轉(zhuǎn)悠,只是沒想到他原來一直打著黃旺的主意。
趙大志問,拖拉機(jī)掛人是黃金牙跟你說的?黃銀月點點頭。趙大志問,你想讓黃金牙幫忙報案子?黃銀月點點頭。趙大志問,你能相信黃金牙這種人?黃銀月說,我不相信黃金牙,黃旺的案子就報不上。趙大志問,拖拉機(jī)是哪個村子的,證人又是哪個村子的?黃銀月?lián)u頭說,沒見著錢,黃金牙不會跟我說出來。趙大志問,要多少錢?黃銀月說,黃金牙說三個證人開口要一萬塊。趙大志身子一震問,你給?黃銀月十分干脆地說,給!我把張大手留下來的那一萬塊錢拿出來。趙大志說,那錢你能用?黃銀月說,錢不給他們,案子報不上。
隔天上午,趙大志陪著黃銀月一起找黃金牙報案。趙大志說,我去見一見黃金牙,我去見一見交警,要不你一個人帶著一萬塊錢去我不放心。
趙大志右腳腫得走不動路。一早上,黃銀月去鎮(zhèn)上喊來一輛拉人的三輪汽車,載上趙大志一起回鎮(zhèn)子,直接停在黃金牙家門口。黃金牙與昨天一樣,穿戴整齊等候著黃銀月。黃金牙知道黃銀月肯定會找上門,沒想到趙大志會瘸著腿跟過來。黃金牙兩眼盯著趙大志的一條瘸腿,先發(fā)制人地說,你是不是對我辦事不放心?趙大志說,黃旺是我騎車帶著出事的,我不去縣交警大隊,有些話黃銀月說不清楚,你也說不清楚。趙大志說話在理上,黃金牙有口難辯。黃金牙說,黃銀月姓什么,我姓什么?一筆難寫兩個黃。再說了,黃銀月大(爸)活著的時候,我倆那可是割頭不悔的生死交情。一句話,我?guī)蛣e人家是辦一分錢事,拿一分錢好處,辦兩分錢事,拿兩分錢好處。我?guī)湍銈兗易鲞@件事,還能為著錢?黃銀月連連點頭說,是呀是呀,大爹你做這件事完全是為我們家。
一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一百一張的票子也是一大沓子。黃銀月兩手空空,趙大志兩手空空,黃金牙沒看見兩人有帶錢的跡象。黃金牙說,我說了不說錢,還是得說錢,一萬塊錢不帶著,就是找見證人,人家不見錢,也不會作證。黃銀月說,錢在趙大志身上呢。趙大志解開褲帶,露出一個布袋子。趙大志解開布袋子,果真露出一沓一百的鈔票。前些年好多外出的農(nóng)民工都有這么一個布袋子。布袋子裝錢,坐車不怕別人掏,路上保險得很。趙大志在外面打工,跟著別人也學(xué)會這一招。趙大志問黃金牙,我大爹,你要不要數(shù)一數(shù)?黃金牙說,我嫌你褲襠里的錢臊。黃銀月說,我倆剛從鎮(zhèn)上銀行提出來的,保準(zhǔn)一分不會差。黃金牙放心了,順手把喝茶的不銹鋼茶杯裝進(jìn)一只人造革包里,說我們走吧。
一只粗大的不銹鋼茶杯,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這么兩樣子?xùn)|西是黃金牙外出辦事的必備行頭。
三人一起坐車、坐車、坐車,轉(zhuǎn)三趟車來到縣交警大隊。
黃金牙今天的行程路線與昨天反向,先去縣交警大隊,后去馬家崗。黃金牙了解黃銀月兩口子的心里,不帶他倆去縣交警大隊把話說清楚,你休想把趙大志褲襠里的一萬塊錢掏出來。趙大志腿瘸,不能走路,先坐三輪車去鎮(zhèn)子汽車站,換上大客車到縣城,再坐三輪車去縣交警大隊。一連轉(zhuǎn)三趟車,黃金牙領(lǐng)著趙大志、黃銀月專門找見負(fù)責(zé)處理交通事故的黑臉交警。黃金牙已知道他升小隊長,就得喊武隊長。黃金牙說,武隊長,我把孫女、孫女婿帶來了。黑臉交警說,我知道你家的親戚多,哪次帶來的人不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黃金牙說,這回是真的,我姓黃,她姓黃,同住黃家崗。黑臉交警說,大概情況昨天祁交警都跟我匯報了,讓你回頭把目擊證人的證明材料寫來,我們就給你立案,怎么今天空著手來了?黃金牙說,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情,他倆要來見一見武隊長才放心。黑臉交警轉(zhuǎn)臉跟趙大志、黃銀月解釋說,鑒于當(dāng)時未能及時報案,事故現(xiàn)場證據(jù)消失,無法實地勘察,根據(jù)交通法規(guī)相關(guān)條款規(guī)定,需要你們把當(dāng)時目擊證人的相關(guān)證明材料拿來,我們才能立案。立案后,我們才能做調(diào)查、認(rèn)定、處理工作。
黃金牙聽見武隊長說的這番話跟昨天祁交警說的一個字不差。今天這間辦公室里就黑臉交警一個人。
黑臉交警嘴里說出的不少陌生名詞,趙大志、黃銀月聽不懂。有一點,兩個人卻聽懂了——那就是當(dāng)時沒報案,現(xiàn)在報案處理起來很麻煩。黃銀月問黑臉交警,你說打贏這場官司有幾成把握?黑臉交警說,沒有立案,沒有取證,沒有調(diào)查,最終的結(jié)果誰也不好說。不過,你們放心,我們會依照交通法規(guī),認(rèn)真處理這起案子的。黃金牙說,武隊長辦案,你們一百個放心,一千個放心。他是全縣有名的好交警,黨和人民值得信賴的好交警。黑臉交警不喜歡黃金牙說這套話,皺一皺眉頭說,你們還是趕緊去找目擊證人寫證明材料吧。
趙大志看一看黃銀月。黃銀月看一看趙大志。兩人一對眼色還是決定花一萬塊錢去找目擊證人,報這個案子。
三人從縣城返回坐的還是早上的那輛大客車。淮河一溜十八崗,依著淮河堤壩一個村子一個村子排列開??蛙囆惺沟今R家崗的位置,黃金牙喊司機(jī)停下車。黃金牙眼睛使勁地盯著趙大志的右腳說,從這里去村莊找人少說得走五里地,你走得動走不動?半路上花錢找不著三輪汽車,趙大志走不進(jìn)村子,也得把錢留下來。趙大志解下一萬塊錢,沉甸甸地交給黃銀月。黃銀月愣一愣,把一萬塊錢交給黃金牙。黃金牙輕松地一順手把一萬塊錢塞進(jìn)人造革包里。
趙大志問黃金牙,現(xiàn)在該能說出證人是哪個村子里的吧?
馬家崗就在不遠(yuǎn)處隱約可見。趙大志像是問出一句最沒用處的廢話。
黃金牙輕微微地笑一笑說,三個毛蛋孩子都是馬家崗的。
趙大志又問,那輛拖拉機(jī)是哪村哪家的?
黃金牙吸溜吸溜嘴說,三個毛蛋孩子沒有說,我是真不知道。
黃金牙領(lǐng)著黃銀月不進(jìn)村子,直直地朝村頭的麥場上走去。馬家崗后面連接著孫家崗,黃銀月心想證人是孫家崗的。黃銀月糊涂著頭腦問黃金牙,我大爹,我們不去馬家崗?黃金牙不說話,直直地走向麥場上。麥場上零星地堆放著麥秸草。馬頭一伸頭從一個麥秸垛背后走出來。馬頭一臉惡相,言語兇巴巴地問黃金牙,不是說好你一個人來的,怎么還帶著一個人?
黃金牙不氣惱,一臉討好地說,人家是孩子的娘,不看一看證人,怎么給錢呢?
馬頭看一看黃銀月,問黃金牙,你錢帶來了嗎?
黃金牙“啪啪”地拍一拍黑色人造革皮包說,不帶錢怎么能來找你們做證人呢?
馬頭覺得黃金牙說話在理上,不再說話。
黃金牙問,另外兩個毛蛋孩子呢?讓他們快點來。
馬頭手指塞進(jìn)嘴里,很響地吹出一聲口哨。果真從一左一右的麥秸垛后面分別走出兩個孩子。一個瘦一點、矮一點的是馬尾。一個胖一點、高一點的是馬腰。馬尾圍繞著黃金牙、黃銀月轉(zhuǎn)一圈,問馬頭,他帶錢來了?馬頭不說話。黃金牙還是“啪、啪”地拍一拍黑色人造革皮包說,帶著呢!馬腰站著不動彈,一雙眼睛一直盯著黃銀月,像是懷疑著是不是摔死孩子他娘。黃金牙有備而來,從包里掏出一張紙一支筆,一張紙上寫好字,遞給馬頭,說你們看看沒有問題,就把字簽上吧。黃金牙從前替村人去縣交警大隊辦理過交通事故,知道辦理的程序,知道證明材料怎么寫。馬頭不看,遞給馬尾。馬尾不看,遞給馬腰。馬腰不看,又遞給馬頭。馬頭匆匆忙忙掃幾眼,征求其他兩人意見,說簽上吧?馬尾說,簽,早簽早了。馬頭轉(zhuǎn)眼看馬腰。馬腰說,你倆簽,我就簽。馬頭先簽字,馬尾中間簽,馬腰最后簽。馬腰簽一半字,停下來,問黃金牙,不會還有其他的事吧?黃金牙趕緊說,你們簽上名字,就算做了證明,縣交警大隊就能認(rèn)賬。馬腰簽過字,這張紙又遞回馬頭手上。馬頭“嘩啦、嘩啦”搖動這張紙說,黃金牙,你把拿錢來吧,這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黃銀月像是害怕皮包里的錢會突然飛掉似的,一把抓住黃金牙手里的皮包。
黃銀月說,我大爹,我想問一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黃金牙害怕黃銀月臨時生出其他變故,緊緊地護(hù)著皮包說,你說,什么、什么話?
黃銀月?lián)牡卣f,這么小的三個毛蛋孩子做出的證明能算數(shù)嗎?
黃金牙心里輕松下來說,按照國家的憲法規(guī)定,超過十八周歲,就有法律上的作證權(quán)利。
黃金牙轉(zhuǎn)臉問三個毛蛋孩子,你們有沒有超過十八周歲?三個毛蛋孩子點點頭,都說超過了。
黃金牙拉開黃銀月抓住皮包的手說,你站在這里莫動,我過去跟他們說幾句話。
三個毛蛋孩子跟著黃金牙隱蔽到前面的麥秸垛后面。黃銀月心里明白,他們這是去分錢。三個毛蛋孩子有一份不說,黃金牙更是有一份。黃金牙不分錢,不會這么起勁地跑來跑去的。黃金牙不分錢,他吃什么喝什么?黃銀月兩眼呆愣愣地看著前面的麥秸垛,兩腳不由自主地朝著麥秸垛慢慢地走過去,那樣子像是不舍得一撒手一萬塊錢就這么沒了。黃銀月聽見幾個人的說話聲。
黃金牙問,這下你們該說拖拉機(jī)是誰家的吧?
一個孩子說,我們沒看清楚是誰家的拖拉機(jī)。
另一個孩子說,就是看清楚我們也不能亂說話。
第三個孩子說,交警一查就查出來了。
幾個人站在麥秸垛那邊說話,黃銀月站在麥秸垛這邊不動。原本就不是十分有把握的一件事,現(xiàn)在黃銀月的心里晃晃悠悠的似乎一點根底都沒有了。
五
三天后,黑臉交警來到黃銀月家,開始著手調(diào)查黃旺的案子。
黃金牙領(lǐng)著黃銀月返回縣交警大隊立上案子,辦完手續(xù),黃金牙重點交代黃銀月兩件事。一是對誰都不能說出花錢買證明材料的事。什么一個理由呢?黃金牙說按照國家法律,花錢買證據(jù)不算數(shù)。二是你回家跟趙大志把話說清楚,千萬不能說沒看見拖拉機(jī)掛著黃旺,千萬不能說沒看見黃旺摔下來。黃金牙說,趙大志要是都說沒看見,光是證人說看見了,怕是交警也不會相信。黃銀月點頭說,我大爹,我知道。黃金牙說,你兩口子這幾天在家候著,武交警去你家調(diào)查這件案子,肯定要先從我家經(jīng)過,讓我?guī)е麄円黄鹑?,到時該說些什么話,不該說些什么話,你倆看我的眼色就是了。黃銀月點頭說,我大爹,我知道。黃金牙說,那我倆回家吧?黃銀月說,我大爹,我知道。黃金牙說,你不要什么都說我知道。黃銀月說,我大爹,我知道。
哪知道警車邁過黃金牙的門檻,直接開過來停在黃銀月的家門口。黃銀月看見黑臉交警帶著另一名年輕交警從車上下來,沒見著黃金牙,心里“撲通”一驚慌。黃銀月問,你們沒從我大爹家經(jīng)過?祁交警說,誰是你大爹?黃銀月說,黃金牙。黑臉交警說,我們?nèi)ニ腋墒裁矗?/p>
兩個交警重點調(diào)查事故的前后經(jīng)過。黑臉交警負(fù)責(zé)問話,祁交警負(fù)責(zé)記錄,趙大志負(fù)責(zé)回話。黃銀月站一旁,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黑臉交警攤開一張地圖,上面畫著鎮(zhèn)子上的十字路口,還有連著十字路口的四鄉(xiāng)八村的村路。出家門,一條路通往鎮(zhèn)子上。這條路上的事,趙大志說得很清楚。事故的地點在鎮(zhèn)子的十字路口,趙大志說不清楚的就是這么一段子。趙大志是個老實人,心里一虛,說話慌張,一小會工夫冒出一頭汗,一張嘴哆嗦著,路左路右都說不清楚了。黑臉交警說,你不用緊張,好好地回憶回憶。祁交警說,照你這么一說,你走的是一條違章路線,交通事故的責(zé)任也主要在你自己。趙大志愈來愈緊張,原本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一哆嗦一顫抖,說出來更加模糊。黃銀月一旁插不上嘴干著急。黑臉交警收起地圖。祁交警停止記錄。黑臉交警說,這樣子吧,你跟我們?nèi)ナ致房趯嵉卣f吧。黃銀月說,我也跟著去。黑臉交警、祁交警走出門外。趙大志跟黃銀月說,我腿疼,就不去了吧。黃銀月不說話,兩手一使勁,攙扶起趙大志。黃銀月沒想到趙大志是一個這么膽小怕事的男人。
趙大志坐在警車上,頭上冒虛汗,臉色煞拉白。
黑臉交警、祁交警開車路過十字路口,沒有把車停下來。祁交警開車,黑臉交警坐旁邊。黃銀月兩口子坐后排。祁交警、黑臉交警兩個人嘰咕幾句話,直接把車開進(jìn)鎮(zhèn)醫(yī)院。黃銀月問,你們不是說要去十字路口嗎?祁交警回頭看一眼趙大志說,現(xiàn)在去那里沒有必要了。趙大志頭上的汗水“嘩啦”落一層。黑臉交警說,我們現(xiàn)在一塊先去見一見救治黃旺的醫(yī)生。黃銀月心里又是一沉,不知兩個交警想見醫(yī)生的真正目的。醫(yī)院里找見救治黃旺的醫(yī)生。還是黑臉交警問話,祁交警記錄。黑臉交警問黃旺的傷勢,身上有什么傷,頭上有什么傷。醫(yī)生說,臉上有輕微擦傷,身上沒見著外傷,頭上也沒見著有明顯外傷。黑臉交警問醫(yī)生,你看黃旺的死因是什么?醫(yī)生說,我們救治十分鐘左右,孩子呼吸就停止了。鎮(zhèn)醫(yī)院的條件差,儀器缺乏,具體死因,我也不好多說。
病歷就一張紙,祁交警按著上面,抄寫需要的內(nèi)容。
黃銀月得著空閑,一轉(zhuǎn)臉朝著黃金牙家跑過去。黃金牙不相信,疑惑著說,我跟武交警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怎么會這樣呢?半年前,黃金牙還領(lǐng)著村人找武交警辦過事,兩人稱兄道弟的像是比親兄弟還要親。黃銀月說,他們兩人現(xiàn)在正在鎮(zhèn)子的醫(yī)院里。黃金牙一片慌張,說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黑臉交警、祁交警已經(jīng)坐在車上,準(zhǔn)備回縣城。黃金牙說,武隊長,我在家里泡好茶候著你們呢。黑臉交警說,我們回交警大隊還有其他急事。黃金牙說,快晌午了,還回去?祁交警不喜歡黃金牙,說我們這是執(zhí)行任務(wù),不是閑溜大街,能隨便去你家?黃金牙 “嘿嘿”一笑,一臉尷尬。黑臉交警說,明天上午我們?nèi)ヱR家崗調(diào)查證人,你最好提前跟他們打一聲招呼,三個證人一個都不能少來。黃金牙一愣神,緊接著說,好,好,好。
黃金牙回家就往馬家崗打電話找三個證人。黃金牙家安裝的有電話,按下電話的免提鍵,電話里說話,黃銀月、趙大志站一旁能聽見。黃金牙知道三個毛蛋孩子不是好纏的,知道交警去調(diào)查他們?nèi)齻€人不是空口說一句話的事。黃金牙當(dāng)著黃銀月、趙大志面打電話,就是防著三個孩子提出什么意外的要求。接電話的是馬頭。黃金牙直接把電話打馬頭家。馬頭大聲質(zhì)問黃金牙,不是說好的,我們簽過字就沒事了嗎,交警怎么會找上門?黃金牙說,這是一回事,證明材料上你們?nèi)齻€人簽上名字,人家交警大隊肯定是要核實清楚嘛。馬頭說,這事我們不管,除非你再給錢。黃金牙遲疑起來說,錢不是給過你們了嗎?馬頭說,舍不得給錢,我們?nèi)齻€人明天一個都不在家,就是在家我們什么也不會說。黃金牙問,你看要多少錢?馬頭說,一人一千,一共三千塊錢。黃金牙說,這么多錢,我總得跟孩子的家人商議商議吧?馬頭說,商議不商議是你們的事,我們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
黃金牙把三千塊錢的事交給趙大志、黃銀月兩口子去商議。
黃金牙說,你看看這世道都變成一個什么樣子了,辦事離開一個錢字不能辦,辦事離開一個錢字不說話。
黃銀月看著趙大志,趙大志看著黃銀月。
趙大志說,家里沒有三千塊錢,我回村里借。
六
下午,黃銀月突然決定去馬家崗單獨見一見三個證人。
立案前后,黃銀月一直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真想說出什么地方不對勁,黃銀月又說不清。兩個交警來家里調(diào)查,去鎮(zhèn)里醫(yī)院調(diào)查,還要去馬家崗找三個證人調(diào)查。這么反復(fù)折騰,黃銀月都懷疑黃旺是不是真的被拖拉機(jī)掛著摔下來的。黃銀月把疑問向趙大志說出來,趙大志也不好做判斷。趙大志說,反正我沒看見,我回想這么多天還是什么都回想不起來。黃銀月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個毛蛋孩子做證人,一看就像三個小痞子。他們說話連我都不相信,莫說交警了。趙大志安慰黃銀月說,按照道理說黃金牙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亂拿人命關(guān)天的事瞎胡鬧,也不敢亂拿國家法律瞎胡鬧。
黃銀月說,我想去單獨見一見三個毛蛋孩子,把話問清楚。
黃銀月找見的還是那家高大的院門,院子大門還是緊緊地關(guān)著,黃銀月猛拍響一陣子大門,還是馬尾過來開門。三個毛蛋孩子還是同一個女孩子一起打麻將。
女孩子說,前幾天一個老頭找上門,今天一個女人找上門,你們?nèi)齻€人搞的什么鬼名堂?
馬腰還是讓女孩子出去,說,這里沒你的事,你回家去。
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著黃銀月,一臉疑問,狠狠地吸兩口煙,屁股一扭一扭地?fù)u出門。
馬頭問,你來干什么?
馬尾問,是不是送錢來了?
黃銀月空著兩手,一點送錢的跡象也沒有。
馬腰問,電話里該說的話不是跟黃金牙說清楚了嘛,你空著兩手來干什么?
黃銀月說,我想問清楚一件事,你們?nèi)耸遣皇钦娴目匆娡侠瓩C(jī)掛著我家孩子了?
馬腰不說話。
馬頭說,這還能有假,我們?nèi)艘黄鹑ユ?zhèn)子上遇見的。
馬尾說,是假的我們敢做證明人?
黃銀月問,那你們跟我說一說,是哪個村子哪家的拖拉機(jī)掛著我家孩子的?
馬頭說,這話我們不能說。
馬腰說,你想知道,候交警查出來你去問交警。
馬尾說,我們不能說,是害怕你去鬧人家。
馬腰踢一腳馬尾說,你不覺得你說話太多了嗎?
馬頭說,你回去跟黃金牙說清楚,明早規(guī)規(guī)矩矩把三千塊錢帶來,我們是見錢說話,見錢辦事,要不我們見著交警什么也不會說。
黃銀月哭起來,說你們?nèi)齻€小兄弟行行好吧,幫幫忙吧,我家男人右腳脖子骨折,我家孩子摔死,前幾天我給了你們一萬塊錢,現(xiàn)在又問我要三千,你們說說我們家哪有這么多錢呀?
三個毛蛋孩子一起驚奇地看著黃銀月。
馬頭問,你真給黃金牙一萬塊錢?
黃銀月流著眼淚點頭說,那是我前一個男人死了,建筑隊賠償?shù)腻X。
馬頭說,我們?nèi)齻€人一人只拿你家的一千塊錢。
馬尾說,黃金牙一個人獨吞七千塊錢,真是心太黑了。
馬腰又踢馬尾一腳說,你就不能不說話?
馬頭說,你去四周村子打聽打聽,別人做一回證人,少說也得一個三千五千的,我們做一回證人只要一千塊錢算少的了。
四周村人去縣城作證人,確實好多人都是要錢的,不管是去縣交警大隊,還是去縣法院。黃銀月能想著黃金牙會得其中的一份錢,只是沒想著心會這么黑。
黃銀月回頭直接去找黃金牙。
三個毛蛋孩子早已把電話打進(jìn)黃金牙家里,黃金牙正氣哼哼地坐在家里等候著黃銀月。黃銀月一句話沒有問出口,黃金牙卻“咕咕嚕嚕”先說話。
黃金牙說,從今天起,從現(xiàn)在起,你家的這個案子我就不管了。我看著與你大(爸)多年交情的份上,幫助你家問一問這件事,沒想會落出一身的不是。
黃銀月一時半刻的都不知該怎么說話了。
黃銀月說,我想找三個毛蛋孩子把話問清楚,我是擔(dān)心三個毛蛋孩子沒有看見拖拉機(jī)掛著黃旺,我是擔(dān)心這個案子是假的。
黃金牙說,我黃金牙膽子再大,也不敢違反國法,去造一個假案子,你說說我是活夠了,還是不想要命了?
黃銀月說,我一把交給你一萬塊錢,那三個毛蛋孩子怎么會說一個人只拿著一千塊錢呢?
黃金牙說,你看看你說話露餡了吧,說來說去,你去馬家崗是為查我的賬。
黃銀月一張臉紅起來,反倒像是一個理虧的人。
黃金牙說,三個證人我一人給一千塊錢不假。我去縣城找熟人該得給人家兩條煙吧?晌午該得管人家一頓飯吧?煙,不能是孬煙,一條得幾百塊;酒菜不能差,兩頓飯一共得多少錢,你算算。再說,縣交警大隊的交警就是這么好搬動的?
黃銀月一驚,心想莫不是黑臉交警也收錢?
黃金牙說,這話我為什么沒有向你明說呢?你想想,縣里熟人跟三個證人不一樣,證人拿一點錢別人知道也沒有什么,縣里熟人都是國家干部,國家執(zhí)法人員,收別人錢就是行賄受賄,就是犯法,說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黃銀月連連點頭說,我大爹,這話你早說開,我不就早明白了。
黃金牙說,不是我不想把話說開,而是有些話我不能說開?,F(xiàn)今社會復(fù)雜著呢,哪有人不見錢就辦事的,哪有人辦事不要錢的?
黃銀月說,我大爹,我誤會你了。
黃金牙很大度地?fù)u擺搖擺手說,我實話告訴你,一萬塊錢早花光了,我還倒貼去縣城的車票錢呢。
黃銀月不會相信黃金牙沒得著好處,更是不會相信黃金牙倒貼車票錢。黃銀月回家跟趙大志仔細(xì)算一筆賬,想看一看黃金牙到底從中撈到多少好處錢。
三個證人花去三千,這是一筆死賬。一萬塊錢減去三千,剩七千。其他的都是活賬。兩頓飯,一頓飯錢打一千,一共兩千塊錢。七千塊錢再減去兩千,剩下五千塊錢。煙按兩千塊錢算賬,五千塊錢還剩下三千塊錢。黑臉交警、年輕交警一個人一千塊錢打不住,一個人兩千塊錢,剩下來的三千塊錢就要冒一千塊錢。冒出來的這一千塊錢,黃金牙能夠倒貼嗎?
黃銀月、趙大志回過頭來重新算。
趙大志說,兩頓飯一千塊錢足夠了。
黃銀月說,買煙頂多一千塊錢。
趙大志說,這么一算黃金牙落下一千塊錢。
黃銀月說,跟一個毛蛋孩子證人一般多,黃金牙沒有這么傻。
兩口子算來算去,算出的還是一筆糊涂賬。
趙大志勸說黃銀月,管他錢怎么花的呢,反正拿出手的一萬塊錢一分錢不會回頭來。
黃銀月說,我擔(dān)心花錢辦不成事,到頭來不是人財兩空嗎?
隔天一早,趙大志留在家里,黃銀月跟黃金牙一起去馬家崗。三個毛蛋孩子還是在村頭的麥場上等候著,他們不愿驚動村里人,更不愿讓村委會知道這件事。
馬頭說,交警要是讓村委會知道,我們就不做證人。
黃金牙大包大攬地說,這個條件好滿足,我去淮河大堤上的村路口候著,跟武交警說一說。
馬頭又提出一個條件,說這次錢要事先給。
三千塊錢帶在黃銀月身上。黃金牙看看黃銀月,黃銀月看看黃金牙。
黃金牙說黃銀月,給他們吧,早給是給,晚給也是給。
黃銀月把錢掏出來遞給黃金牙,黃金牙不接。黃金牙說,你直接給他們,我不粘一分錢。
黃金牙說這話是一副受冤枉、受委屈的樣子。
黃銀月把三千塊錢遞給馬頭,馬頭不接。馬尾上前一步接過錢。黃銀月覺得手里一輕,心里一慌。三千塊錢是包在一張報紙里的,馬尾散開來一張一張地數(shù)。馬腰喜歡抬腿踢人,又踢一腳馬尾說,數(shù)什么數(shù),你還嫌這事張揚得不夠嗎?
黃金牙去前面路口等著交警。三個毛蛋孩子手里拿著錢,又隱蔽到麥秸垛后面分錢去了。黃銀月不用躲躲藏藏的,站在一片空落落的麥場上,打量著馬家崗。天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二月的中間,太陽一天比著一天明亮,莊稼一天比著一天旺綠。村莊里的行人稀少,四周莊稼地里干活的村人也稀少。眼下,每個村莊里的情況大致都差不多,青年人、中年人,能打工的都外出打工。留下孩子在村學(xué)校上學(xué),留下老人在家里看家。這般,一座一座的村莊空下來,一天一天的,村里見不著幾個喘氣的人。黃銀月的一顆心也像眼前的馬家崗,空空落落的,不知道黃旺的案子能夠有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不知道與趙大志今后的日子應(yīng)該怎么去過。大約半個時辰過后,黃金牙領(lǐng)著警車直接開進(jìn)麥場。黃銀月空空落落的一顆心猛然一下寬慰許多。
問話就在警車?yán)铮葐栺R頭,中間問馬尾,最后問馬腰。與在黃銀月家一個樣,黑臉交警負(fù)責(zé)問話,祁交警負(fù)責(zé)記錄。問話不回避黃銀月。黃金牙躲開遠(yuǎn)遠(yuǎn)的,黃銀月卻一直站在車門旁邊聽著。
三個毛蛋孩子說出的事情經(jīng)過大差不差的。
黑臉交警問,說一說那天看見交通事故的前后情況。三個毛蛋孩子分別回答說,那一天,我們?nèi)碎e著沒有事干,一起去鎮(zhèn)子上玩,路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正巧看見拖拉機(jī)上的竹竿掛著一個孩子,從腳踏車后座上摔下來。當(dāng)時里,騎車的男人還不知道,繼續(xù)往前騎。我們喊,孩子摔下來了,孩子摔下來了!騎車男人不知聽見沒聽見,停下,一下驚慌開來,抱起孩子就往鎮(zhèn)子醫(yī)院跑。
黑臉交警問,具體地說一說腳踏車是怎么走的路線,拖拉機(jī)又是怎么走的路線。
三個毛蛋孩子分別回答說,腳踏車從西往東經(jīng)過十字路口,預(yù)備往南去;拖拉機(jī)從西往東經(jīng)過十字路口,預(yù)備往北去。腳踏車速度慢,拖拉機(jī)速度快。拖拉機(jī)從腳踏車后面超上來的時候,從南往北經(jīng)過一輛大貨車,拖拉機(jī)躲避大貨車猛然往左手打方向,竹竿梢頭一甩,正好掛著孩子,孩子摔地上了。
黑臉交警問,當(dāng)時拖拉機(jī)司機(jī)看見竹竿掛著孩子沒有?
三個毛蛋孩子分別回答說,可能沒看見,拖拉機(jī)一加油門,冒一股黑煙往北邊跑掉了。
黑臉交警問,沒有別的了?
三個毛蛋孩子分別回答說,沒有了。
年輕交警遞過記錄,說看一遍記錄,同意就簽上名字。
問過馬頭話,馬頭簽上字,從車?yán)锍鰜怼qR頭出來的時候,是一頭一身汗。
問過馬尾話,馬尾簽上字,從車?yán)锍鰜?,也是一頭一身汗。
問過馬腰話,馬腰簽字的手一個勁地抖、抖、抖。抖得厲害,手里的一支筆穩(wěn)落不到紙面上。
黑臉交警看出馬腰不正常,說國家法律你也是知道的,做偽證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
馬腰一張臉煞白,承認(rèn)說,我沒看見拖拉機(jī)掛著孩子,當(dāng)時我在路旁的一棵樹后面尿尿,我聽見他倆喊叫“孩子摔下來了”,一回頭,拖拉機(jī)已經(jīng)拐過十字路口往北邊跑。不過我還是能看清肇事的拖拉機(jī)是張家崗張寶財家的。
黑臉交警問,你怎么能夠斷定這輛拖拉機(jī)就是張家崗張寶財家的?
馬腰說,張寶財家的四輪拖拉機(jī)跟別人家的不一樣,車頭焊著一個鐵皮罩子,漆著大紅漆,像是一只大紅蜻蜓頭。
黑臉交警察問,你能確定?
馬腰點頭說,我能確定。
張寶財算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領(lǐng)著一幫瓦工替村人蓋房子。瓦房、平房、樓房,一干十幾年,口袋掙不少錢。這年頭,錢與權(quán)容易相勾搭,容易連得緊。去年秋天,縣政協(xié)換屆張寶財當(dāng)上縣政協(xié)委員。去年冬天,村委會換屆張寶財當(dāng)上張家崗的村委會主任。年前年后,張寶財沒少上縣里的電視,成為縣里的紅人。聽電視上說,張寶財還是縣民營企業(yè)家聯(lián)合會的副會長。依照張寶財現(xiàn)有的身份,去縣城拉竹竿,當(dāng)然不會自己開著四輪拖拉機(jī),肯定是雇傭別人去。黃銀月倒是經(jīng)常能看見張寶財開著一輛白色的汽車在四鄰八村亂轉(zhuǎn)悠。張寶財去四鄰八村的人家是查看工程進(jìn)展情況,與四鄰八村的村人商談工程價錢。三個毛蛋孩子咬緊口,一直不敢明說肇事的拖拉機(jī)是張寶財?shù)?,是怕得罪張寶財。馬腰最后說出這件事,是想將功贖罪,洗刷做偽證的罪過。
年輕交警把記錄遞給馬腰,說你看一遍,沒意見就簽上名字。
馬腰麻利地簽上名字。
馬腰下車的時候,黃銀月還是很感激地看了馬腰一眼。從馬腰嘴里,黃銀月知道了最想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肇事的拖拉機(jī)是張寶財家的。
黑臉交警、祁交警問清話,開著警車走了。三個毛蛋孩子說清話,拔腿跑掉了。黃金牙與黃銀月也一齊往回走。
黃銀月說,我大爹,我知道掛著黃旺的拖拉機(jī)是張家崗張寶財家的了。
黃金牙一驚,問,你怎么知道的?
黃銀月撒謊說,黑臉交警說的。
黃金牙說,這么快他們就已經(jīng)查出來了?
兩人走一段路,黃金牙像是跟黃銀月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話,怪不得三個毛蛋孩子不敢說呢。
看來黃金牙也是才知道肇事的拖拉機(jī)是張家崗張寶財家的。
七
連續(xù)三天,黃銀月、趙大志一直在門口觀察著有沒有警車開過來,想知道交警什么時候去調(diào)查張寶財。黃旺的案子進(jìn)行到這一步,調(diào)查張寶財,或者說調(diào)查張寶財進(jìn)展得怎么樣是關(guān)鍵。
按照黃銀月的推斷,黑臉交警開著警車來找張寶財必須經(jīng)過這么兩條路線,一條是直接到張家崗,去張寶財家找張寶財;另一條來趙家崗,在施工場地上找張寶財。張寶財?shù)耐吖り犨@些天一直在趙家崗的村北頭蓋房子。黃銀月家住趙家崗村南頭,從東南鎮(zhèn)子的方向過來一條路,在家門前幾百米處岔開兩條路,一條往西去張家崗,另一條過來進(jìn)趙家崗。也就是說,黑臉交警找張寶財不管開車走哪一條路線,黃銀月站在家門口都能看清楚。從馬家崗回頭的隔天早上,黃銀月就甩開家務(wù)事,一直站在家門前盯著這么兩條路。警車好認(rèn),白藍(lán)相間,車頂上還安裝一排奇怪的燈。黃銀月心想,只要警車開過來,就休想逃脫我的眼睛。黃銀月站在家門前像是一只搖頭蟲,一小會搖頭朝西看,一小會搖頭朝東看。
趙大志一個大男人家做不好家務(wù)活。
趙大志跟黃銀月說,我在門口盯瞧著警車,你來做家務(wù)活。
黃銀月明確地跟趙大志說,你盯瞧著我不放心,警車開得那么快,愣一愣神,眨一眨眼,就過去了。
趙大志說,我燒飯不會燒,喂豬不會喂,我還是下地干活去吧。
黃銀月說,你的腿能下地?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家歇著吧。
趙大志說,菜地里要間苗,莊稼地要鋤草。
黃銀月說,不在乎這三五天。
趙大志說,昨天夜里下過一場透徹雨,我想把催苗的化肥撒進(jìn)麥地里。
黃銀月說,等下一場雨再撒不遲。
趙大志能做的事在地里,家里的事做不好。
趙大志說,反正我也沒事做,陪你一起盯瞧著門前的兩條路。
趙大志一條腿瘸,不能站,搬一只板凳坐在家門口。黃銀月站著。趙大志坐著。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就這么,人餓一整天,豬餓一整天。太陽落山,暮色漸濃,黃銀月的一雙眼睛疲憊了,僵硬了,模糊了,心想警車不會再來了,才罷休。黃銀月進(jìn)家門忙著弄豬食,把四條小豬的叫聲壓下去,再忙著燒飯?zhí)疃亲印Zw大志填飽肚子往床上一躺,睡起來。黃銀月走出家門,去找集上家畜行里的中間人。這人不住集上,家住趙家崗村西頭。黃銀月想讓這人幫忙賣掉四頭豬秧子。四頭豬秧子沒人經(jīng)管,這些天一個勁地往瘦里長,往小里長。黃銀月想著再不賣,恐怕過些日子想賣也賣不掉。趙大志不同意賣豬秧子。趙大志說,這也賣,那也賣,趕明兒指望什么過日子?黃銀月說,黃旺的案子沒個完結(jié),我倆想過日子能過安?趙大志“咯噔”一聲,沒了話。自從黃旺死后,家里的大事小事就由著黃銀月一個人說話算數(shù)。趙大志整天一副伏罪心理,只能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一天一天的日子能過去就馬馬虎虎過去算了。
中間人倒是很熱心,說黃銀月,你在家忙你的事,我把豬秧子帶集上替你賣掉就是了。
中間人這么熱情是為了從中間賺錢,黃銀月不能去集上賣豬秧子,只能由中間人說話算。
買豬秧子的時候,也是經(jīng)過中間人的手,價錢、斤兩還記得清。
黃銀月說,不賠錢就好。
中間人說,能賺錢更好。
當(dāng)晚,中間人就把四頭豬秧子弄過去。黃銀月、趙大志兩口子這一天的日子也就在四頭豬秧子的一陣陣哼叫聲中結(jié)束了。
黃銀月一顆過日子的心愈來愈談了,這日子也就愈過愈散了。
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十點半鐘的樣子,一輛藍(lán)白相間的警車才從鎮(zhèn)子方向開過來。
這天九點鐘左右,黃銀月先是看見張寶財開著汽車過來。張寶財?shù)耐吖り犜谮w家崗北頭干著活。平常里,張寶財從張家崗過來不需要經(jīng)過黃銀月家門前的這條路。一輛汽車是白色的,低矮寬大,像是帶著四只輪子的躺椅子,張寶財坐在上面跑東跑西的能看出很舒服。張寶財一溜白色奔過來,黃銀月驚得往半空里猛一跳,眼睛眨幾眨像是不相信。往常里,張寶財開汽車喜歡在四鄰村子里橫沖直闖,今天的速度慢。接近黃銀月的時候,張寶財故意把車子停一停。張寶財搖下玻璃窗,伸頭看著黃銀月,黃銀月也看著張寶財。黃銀月斜靠在大門的門框上,兩條腿一抖一抖地往下軟。張寶財?shù)能囎用腿幻耙还伤{(lán)煙溜掉了。
黃銀月跑屋里喊趙大志,快來了,警車快來了。
趙大志問,你怎么知道的?
黃銀月說,我看見了張寶財,張寶財也看見了我,我感覺張寶財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
趙大志點頭說,張寶財知道這件事,差不多警車快來了。
黃銀月、趙大志站在門口等候個把時辰,一輛藍(lán)白相間的警車總算從遙遠(yuǎn)處出現(xiàn)。警車在前面的岔路口一拐彎,直接朝趙家崗開過來。警車速度很快,接近黃銀月家門口的時候沒有把速度慢下來,而是卷揚起一股灰塵,往村子北面跑過去。黃銀月追趕著警車猛跑、猛跑。警車在遠(yuǎn)處停下來,黃銀月也停下來。一股灰塵消散開,黃銀月看見張寶財站路旁等候著。
這輛警車黃銀月見過幾次,看來黑臉交警、祁交警兩個人真的是來調(diào)查張寶財?shù)摹?/p>
黃銀月仍舊站在家門口,等候著警車回頭。
晌午村人吃飯了,還沒見著警車回頭。黃銀月往村子北面去查看,早不見警車的影子。
黃銀月說,警車從北路回去了。
趙大志說,從北路回縣城遠(yuǎn),不可能。
黃銀月說,八成張寶財領(lǐng)著警車去北邊的鎮(zhèn)子吃飯、喝酒去了。
這一點黃銀月想到了,趙大志沒想到。
北邊的鎮(zhèn)子比南邊的鎮(zhèn)子大,比南邊的鎮(zhèn)子繁華。那里吃的、喝的、玩的比縣城都?xì)馀伞?/p>
一瞬間,黃銀月整個人像是掉進(jìn)冰窟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黃銀月沒顧得吃晌午飯就去找黃金牙說這件事。
黃銀月不去找黃金牙說這件事,跟誰去說呢?黃金牙不在家。黃銀月下午一連去兩趟,黃金牙都是不在家。黃銀月第三趟去找黃金牙是挨傍晚,一候候到天黑八九點,黃金牙才搖搖晃晃踏進(jìn)門。黃金牙回頭是一臉酒氣、一嘴飽嗝、一身疲憊,關(guān)鍵是手里的人造革皮包沉甸甸的,看樣子是忙著其他人家的事。
黃銀月說,我大爹,今天上午交警去趙家崗北頭找張寶財了。
黃金牙一副明曉的樣子說,那是應(yīng)該的,交警不去找張寶財,還能張寶財反過頭來去找交警嗎?
黃銀月說,我只看見警車去,沒看見警車回,八成是張寶財領(lǐng)著警車去北邊的鎮(zhèn)子上吃飯喝酒去了。
黃金牙一驚訝,驚訝眼前的這個女人總能看透別人看不透的事。
黃銀月問,我大爹,你看我倆明早要不要去縣城問一問這件事?
黃金牙遲疑遲疑說,不能太性子急,過幾天去問也不遲。處理案子,要調(diào)查,要取證,研究來研究去的,哪有那么簡單呀。
看樣子黃金牙現(xiàn)在手上辦著其他事,眼前騰不出空閑。
黃銀月問,我大爹,你說哪一天去?
黃金牙說,哪天去我喊你。
結(jié)果沒用黃金牙領(lǐng)著黃銀月去縣城,武交警、祁交警開著車找上門。
這是交警找過張寶財?shù)牡谒奶煜挛纾囍苯娱_到黃銀月家。武交警說,我們調(diào)查過張寶財,也找見開拖拉機(jī)拉竹竿的司機(jī)。具體的調(diào)查情況,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說出來。今天來,我們是向你說明另一件事。有人反映三個證人是你們花錢收買的,上午我們?nèi)ヱR家崗找三個證人,他們也承認(rèn)有這么一回事。按照法律規(guī)定,證人作證,是義務(wù)的,不能收錢,你們也不能花錢收買證人。
黃銀月低下頭,像是一個做賊的人當(dāng)場被別人抓住手脖子。
黃銀月說,證人作證,是義務(wù),不能收錢,這我不知道,四周村人都這樣,做什么樣的證都收錢。不見錢,不說話;不見錢,不辦事。說起來我們給的錢還算少的呢。
武交警說,具體你給證人多少錢,這不是交通法規(guī)管轄的范圍。我們只是跟你說,這樣的證據(jù)我們不好采用,就是采用了,對方也會不服氣。
武交警、祁交警兩人來一趟的目的是讓黃銀月重新找證人,補充證據(jù),要不他們不好認(rèn)定,不好處理。
祁交警始終一句話不說,冷靜得像是一個木頭人。
趙大志也始終不說一句話,像是武交警說著一件跟他毫不相干的事。
警車回頭走的還是往北的一條路線。黃銀月緊攆幾步,呆呆愣愣地站在路中間。黃銀月沒有看見張寶財,不知道張寶財是不是在更遠(yuǎn)處,或者在北邊的鎮(zhèn)子上等候著警車。
八
趙大志說,人海茫茫,你去哪里重新找證人?
黃銀月說,找不著也得找。
趙大志說,看來交警與張寶財已經(jīng)相互勾結(jié)上,這個官司你能打得贏?
黃銀月說,打不贏也得打。
趙大志說,看來這個官司一時半會結(jié)不了。
趙大志一連說兩句“看來”,就是兩句泄氣話。黃銀月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趙大志上下打量一番,說看來你想外出打工,你走吧。
趙大志右腳脖子消腫不少。這幾天,趙大志一瘸一拐地天天出家門,一呆呆半天,一呆呆一天。趙大志說是去下地,誰知到底做些什么活。黃銀月能夠感到趙大志的心早已撲棱棱離開家,離開自己愈來愈遠(yuǎn)了。
趙大志松出一口氣說,案子進(jìn)行到眼下,我在家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黃銀月說,我一個人在家打官司,我一個人重新找證人。
黃銀月還是去找黃金牙。
黃金牙家門外候著一個外村人。這人說他已經(jīng)找黃金牙兩三趟了,都沒找見。這人說,黃金牙年前幫他家去縣城打一樁官司,花去不少錢,還沒一點頭緒呢。黃銀月問這人具體是一樁什么樣的官司。這人說去年春天,我花萬把塊錢從縣農(nóng)業(yè)局下屬的種子站買回一頭老母豬。老母豬怎么會賣這么貴呢?說是荷蘭進(jìn)口的品種豬,下崽快,下崽多,豬秧子貴,一年收回成本,還能盡賺萬把塊。買這頭老母豬的時候,還與種子站簽定合同,說豬秧子他們負(fù)責(zé)收買回去,賣給大型養(yǎng)豬場。黃銀月說,豬秧子種子站不愿收買了?這人說,這樣的話我家還有豬秧子呢。這頭老母豬喂大半年,肚子癟癟的不發(fā)情,哪里會有豬秧子?黃銀月問,種子站怎么說?他們說,種豬是省里推廣下來的,他們負(fù)責(zé)問省里。黃銀月問,省里怎么說?他們答復(fù)說,省里說種豬是國家推廣下來的,省里負(fù)責(zé)去北京問。黃銀月問,北京怎么說?這人說,誰知道去沒去北京呀,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晃半年過去,一點音信沒有。黃銀月說,那你再等等。這人說,等不起呀,這頭老母豬壯得像頭牛,喂一天飼料就得十來塊錢。
天黑了,黃金牙沒有回來。外村人回去,黃銀月繼續(xù)等。
半夜了,黃金牙還是沒有回來。黃銀月明白,黃金牙這是有意躲避了??磥睃S金牙已經(jīng)知道重新找證人的事,是想撒手不管這件案子了。黃銀月心里一黑,黑得比眼前漆黑的夜還要黑。
隔天早,黃銀月起床,趙大志也起床。黃銀月說,我去馬家崗找證人。趙大志收拾包袱說,我今天外出去打工。黃銀月說,我不阻攔你,我阻攔你沒道理。黃銀月走出家門的時候,臉上流滿一片明汪汪的眼淚。
黃銀月哭自己怎么會找著趙大志這樣的男人。
黃銀月去找三個毛蛋孩子是想問一問那天十字路口的詳細(xì)情況。除去三個毛蛋孩子,當(dāng)時的十字路口肯定還會有其他的目擊證人。從現(xiàn)在起,黃銀月的任務(wù)就是要把其他的目擊證人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來。在馬家崗,黃銀月找見馬頭、馬尾的時候,兩人正“霍霍霍”地一人磨著一把刀。黃銀月見著嚇一跳,問你倆這是干什么?馬尾說,殺人。黃銀月問,殺誰?馬頭說,殺黃金牙。
馬頭停下磨刀,掀開衣服露出脊梁,上面紫一塊青一塊是挨打的印記。
馬尾停下磨刀,掀開衣服露出肚子,上面紫一塊青一塊是挨打的印記。
黃銀月問,是黃金牙打的?
馬尾氣憤地說,是張寶財派人打的。
馬頭謹(jǐn)慎地說,這只是我倆的猜測。
兩個毛蛋孩子說,昨天上午交警找我們問收沒收你家的錢,我倆就覺得奇怪,這事就我們幾個人知道,會是誰說出去的?當(dāng)時,我們就跟黃金牙打電話,讓他從今往后不要再來找我們,說他這種吃里扒外的人,我們不想再見著。后來我倆去鎮(zhèn)子上玩,剛出村子就被別人盯梢上。到鎮(zhèn)子上我倆稀里糊涂就被幾個人打一頓。幾個人打過我倆,還警告說做人做事要留后路,不該說的話就是看見了也不能說。你說說,這幾個人能是誰指派的?肯定是張寶財。我倆去鎮(zhèn)子派出所報案,派出所讓我倆拿證據(jù),證明是張寶財派人打的。我倆找誰要證據(jù)?我倆現(xiàn)在不要證據(jù),我倆要殺人。
黃銀月沒有看見馬腰,問,你們?nèi)齻€人沒有一起去鎮(zhèn)子?馬尾說,沒有,人家?guī)е∨嗽缗芾?。黃銀月知道,馬腰的小女人就是那天打麻將抽煙的浪騷女人。馬頭說我們?nèi)齻€人,數(shù)那家伙最聰明,那天交警在麥場上問過話,第二天一早就外出打工了。黃銀月問,張寶財派人打你倆,你倆應(yīng)該殺張寶財。馬頭說,是不是張寶財指使的人,我們沒有證據(jù)。馬尾說,我倆拿你家的錢,肯定是黃金牙跟張寶財說的。馬頭說,這我們有證據(jù)。馬尾說,前兩天有人看見黃金牙與張寶財一起在北邊的鎮(zhèn)子上喝酒。
兩個毛蛋孩子繼續(xù)“霍霍霍”地磨刀。
黃銀月沒能得到其他目擊證人的一絲消息,卻覺得眼前的事情愈來愈亂了。
黃銀月從馬家崗回鎮(zhèn)子上,一轉(zhuǎn)臉去了鎮(zhèn)子的十字路口。黃銀月這是頭一次來到出事地點。遠(yuǎn)遠(yuǎn)地,黃銀月看見趙大志背著鋪蓋行李經(jīng)過十字路口向車站走去。黃銀月張嘴想喊趙大志等一等,張幾下卻沒有喊出聲。趙大志搖晃著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黃銀月往前猛然跑幾步,停下來,孤零零地一個人正好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忽然,一陣旋風(fēng)刮過來,路面干枯的樹葉旋轉(zhuǎn)著飛升起來。黃銀月想起那天坐在黃金牙家門檻上做著的一個夢,知道這是黃旺不愿消散的冤魂。黃銀月說,孩子呀,媽媽一定要為你洗刷冤屈。
黃銀月頭腦空落落的,心里空落落的,兩只腳一沉一沉地往家回。黃銀月知道等候她的也一樣是空落落的家,只是怎么也沒想到黃金牙會在家門口等著她。
黃金牙說,我倆現(xiàn)在去縣法院。
黃銀月問,我倆去縣法院做什么?
黃金牙說,告張寶財,他能跟武交警、祁交警穿一條連襠褲子,還能跟縣法院里的人穿一條連襠褲子?縣法院打不贏官司,去市法院打,我就不信張寶財能一手遮住天!
黃銀月聽明白,黃金牙想把案子轉(zhuǎn)交縣法院。去縣法院打官司需要請律師,需要更多的錢,這也是黃銀月知道的。
黃銀月說,王大手留下的一萬塊錢花掉了,家里喂的兩頭牛犢子、四頭豬秧子賣的錢花掉了,我家里拿不出一分錢打官司。
黃金牙說,請律師的錢我出,打官司的錢我出,不用你出一分錢。
黃銀月不相信黃金牙,問你這么做是為什么?
黃金牙說,你現(xiàn)在跟我去縣城,你什么也莫問。
九
前幾天,張寶財確實喊黃金牙去北邊的鎮(zhèn)子喝過一頓酒。
張寶財派人上門喊黃金牙,自己在飯店里等候著。黃金牙不害怕張寶財,去縣交警大隊報案是黃銀月家的事,怎么處理交通肇事是交警的事,說來說去自己不就是個中間牽線人嗎?黃金牙反倒心里一片樂滋滋的。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這是黃金牙從事這一行當(dāng)?shù)囊粋€基本原則?!俺赃^原告,吃被告”,從“原告”這邊得一份好處,再從“被告”那邊得一份好處,這也是黃金牙巴不得的一件事情。說到底,黃金牙還只是一個中間牽線人,不是官不是長,小事替村人跑一跑、辦一辦,要是遇見這樣一件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最終怎么處理跟自己一點相干都沒有。再說張寶財這么一個大頭大臉的人物請黃金牙喝酒,就不只是喝酒的小事情。方圓幾里地的村人要是知道了,找上門的活還會少?
張寶財這是替黃金牙做宣傳、做廣告。
張寶財安排的飯店不算好,酒菜也一般,黃金牙吃著菜、喝著酒,心里十分地受用,十分地滿足。張寶財不多說一句話,更是不往事故上說一個字。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張寶財不說,黃金牙也不說。吃菜就是吃菜,喝酒就是喝酒,像是跟拖拉機(jī)肇事一點相干都沒有。一頓酒快收場,張寶財拿出四條煙。煙是好煙,大中華煙,一條大中華煙幾百塊錢,四條大中華煙值多少錢?黃金牙嘴里打著酒嗝,心里一拐彎就能把錢數(shù)算出來。這么貴重的一份禮物黃金牙接在手上有些遲遲疑疑的。
張寶財笑一笑說,我請武交警、祁交警兩人喝酒也是在這里,酒后也是一個人四條大中華煙。
張寶財請武交警、祁交警會吃這么孬的菜,會喝這么孬的酒?黃金牙有點不相信,可拿手上的四條大中華煙卻是實實在在的,沉沉甸甸的。有些話,張寶財不說,黃金牙卻不能不說。
黃金牙說,黃銀月算是我一個家門的孫女,她找上我家的門,我?guī)タh交警大隊報案也是一件推不開的事。
張寶財寬宏大量地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一幫忙是應(yīng)該的。
黃金牙說,再說怎么處理這起交通事故有武交警、祁交警兩人呢,他們會按照交通法規(guī)辦事的。
張寶財說,你說這話算是一個明白人,按照交通法規(guī),我的人要是真交通肇事了,該怎么處理一定要嚴(yán)肅處理,多一點錢,少一點錢,我不會在乎的。反過頭來說,我的人要是沒有交通肇事,任誰也不能訛去我口袋里的一分錢。
黃金牙打著酒嗝往家走,怎么都覺得這頓酒喝著堵得慌,可又說不出不暢快在哪個地方。就是沒想著事情會出在四條大中華煙上面。
黃金牙喝酒、喝茶,不抽煙,時常替村人辦事得著煙,就去鎮(zhèn)子上的商店處理掉,換成錢。莫看鎮(zhèn)子偏僻,不富裕,一些場面上的人在場面上拿出的煙卻都是大中華的。商店里收下黃金牙的四條大中華煙不愁賣不掉,只會賺更多的差價錢。黃金牙也不吃虧,四條煙商店老板給了近二千塊錢,一百塊錢一張的鈔票,合一塊也是厚厚的一沓子。黃金牙沒想到四條大中華煙會是假煙。隔一天,商店老板把四條大中華煙中的兩條賣出門,人家拆開一條一抽是假煙,回頭找商店老板。商店老板氣鼓鼓地找上黃金牙的門說,各種假煙我見過不少,這種假煙我還是頭一回見。外觀上看不出煙假在哪里,拆開一看,一根根煙沒有一點點煙絲,全是海綿過濾嘴。在四條大中華煙的盒子上,商店老板讓黃金牙自己做的有記號。商店老板做不了手腳,做手腳的只能是張寶財。
張寶財這是有意出黃金牙的難堪。
也就是這一刻,黃金牙決定要好好地跟張寶財打這場官司,縣交警大隊打不贏,去縣法院打,縣法院打不贏,去市中級法院打。黃金牙打這場官司從表面上看是幫助黃銀月,實際上是為自己。找上門的活愈來愈少,武交警前后半年的態(tài)度變化,黃銀月的不信任,張寶財?shù)挠幸馑E@些都是促使黃金牙下決心要打這場官司的因由。黃金牙說不清打贏這場官司自己能得到什么,或者打輸這場官司自己能失去什么。黃金牙卻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村人做事了。黃金牙的兩個孩子這些年一直在南方打工,各自成家準(zhǔn)備在那邊長期住下去。黃金牙想把黃銀月的這樁官司了結(jié)掉,就去南方找兒子、找閨女,在那邊重新找活路,重新過日子。
接下來的好多天,黃金牙領(lǐng)著黃銀月去過好幾趟縣法院。請律師的錢是黃金牙從口袋里掏的,去縣法院打官司的路費錢也是黃金牙從口袋里掏的??粗砂偕锨У腻X從口袋里往外掏,黃銀月相信了黃金牙。
黃銀月問,我大爹,你這么做是圖什么呀?
黃金牙說,我早跟你說過,你大(爸)活著的時候,我跟他不是一般的交情,他不在了,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你的難心還不就是我的難心。
黃銀月說,要是官司打贏了,你花好多錢,我付你好多錢;要是官司打輸了,你花好多錢,我認(rèn)賬,還不起,我欠得起。
黃金牙說,現(xiàn)在只想著打官司,不說錢。
黃銀月大(爸)活著的時候,外號叫黃老蔫。那一年,縣電信局架電線,一根電線桿栽在他家的地中間。說來也巧了,黃老蔫家的一塊地緊挨著陳家崗,縣電信局架電線去陳家崗,就這么一根電線桿栽在黃家崗人家的地里,電信局賠錢賠給陳家崗,漏下黃老蔫沒賠一分錢。黃老蔫看見電線桿心里生悶氣,去找村委會干部。村委會干部說這不關(guān)村委會的事,要找你直接去找縣電信局。黃金牙知道這件事,跟黃老蔫說,我去縣電信局替你找。就在前一個月,村委會換屆,黃金牙從村委會主任的位置上被換下來。黃老蔫不愿讓黃金牙出面過問這件事,說村委會選舉的時候,我沒投你的票。黃金牙說,你沒投我的票,說明我在村委會主任的位置上沒干好??h里人我比你熟,我去跑一跑、問一問,這是兩碼事。一根電線桿,縣電信局賠給陳家崗的人家是三百塊錢,黃金牙去也是要回三百塊錢。黃老蔫把三百塊錢接手上,死活要塞給黃金牙一百塊錢做酬謝。黃金牙不要,黃老蔫把三百塊錢一起扔在黃金牙腳下。黃老蔫說,你要是不要這一百塊錢,我一分錢不愿得。黃老蔫就是這么一個老實人,不愿輕易擔(dān)人情。黃金牙收下一百塊錢說,就算是我去縣電信局的跑路費,就算是我去縣電信局的吃喝花銷錢。從這件事過后,黃金牙替村人跑腿辦事,就收錢了。村人能理解,黃金牙原先是村委會主任,替村人辦事不收錢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不是村委會主任,替村人辦事收錢也是應(yīng)該的。先是黃家崗本村村人找黃金牙辦事,后來四周村人也找黃金牙辦事。黃金牙這么一做做過近十年,心里一直清晰地記得黃老蔫的這件事。要說黃金牙與黃老蔫有交情,這就是交情。
黃金牙做這個行當(dāng),始于黃老蔫,終于黃銀月,也算是一種巧合吧。
春天一步步往深里走,天氣一天天暖,太陽一天天亮。
縣法院明天開庭,傳票下在黃銀月家里。黃銀月把傳票拿手上,匆匆忙忙地去鎮(zhèn)子上找黃金牙。黃金牙好像早已知道縣法院開庭的時間,一直站在鎮(zhèn)子的公路邊上等候著黃銀月。黃銀月兩腿發(fā)軟,與黃金牙相距不遠(yuǎn)的一段路程,走呀走呀好像怎么都走不到。黃金牙迎過來,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黃銀月兩眼低垂地說,我不想去縣法院。黃銀月不想去縣法院,就是不想打官司。黃銀月說,我家的孩子死掉,我家的男人跑掉,我大爹你說說,就算我打贏這場官司還有什么意思呢?黃金牙遲疑一下說,你就當(dāng)成是幫我打官司。黃銀月抬起頭,兩眼空洞洞地望著黃金牙,不明白他說出來的這句話。
黃金牙說,這些年我?guī)痛迦宿k事,有辦成的,也有沒辦成的,不管辦成沒辦成我都要收村人的一份好處。我不收村人的一份好處,你說我指望什么吃喝呢?你說我指望什么活著呢?這樣一來,為了這么一份好處,就免不了說一些違心話,做一些違心事。起初這樣做我還有些不習(xí)慣,常常半夜醒過來,自個打自個的臉,自個罵自個不是東西。你說,人一說違心話,這人心還是人心嗎?你說,人一做違心事,這人還是人嗎?后來我就慢慢地習(xí)以為常了,好像去辦任何一件事,不說違心話就辦不成,不做違心事就辦不成。這一次我就是要敞敞亮亮地去打這場官司,打贏打不贏,不光是為了你,不光是為了我,還有一些我說不清楚的東西。不過有一點我是清楚的,也是想要做到的,就是從今往后不管我說什么話,辦什么事,都要先問一問自己是不是心安。
黃銀月說,我大爹,你說的話,有些我聽明白了,那就是一個人不管做什么事,不管說什么話,都不能光想著自個。
縣法院開庭在下午,上午就去縣城,時間充裕得很。黃金牙和黃銀月慢慢地往鎮(zhèn)子的車站去,慢慢地接近黃旺出事的十字路口。一件事就在這里發(fā)生了,一個人就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個人是張家崗的張稀毛。張稀毛就是開張寶財家四輪拖拉機(jī)的肇事司機(jī)。張稀毛一個人低著頭,雙膝跪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手上燒著幾張黃表紙,一邊燒一邊說:
——黃旺呀,我就是那個掛死你的肇事司機(jī)。
——黃旺呀,我今天就去投案自首。
——黃旺呀,其實我也是目擊證人,我從倒車鏡里看到竹竿掛著你了。
——黃旺呀,你不要夜夜糾纏我不松手呀,你讓我睡一個安穩(wěn)覺吧。
黃金牙呆愣愣地遠(yuǎn)遠(yuǎn)站住。
黃銀月呆愣愣地遠(yuǎn)遠(yuǎn)站住。
黃金牙和黃銀月同時清晰地看見,一個孩子的影子隨著黃表紙的藍(lán)煙飄浮起來,一直升至半天空里,再漸漸地消逝去……
責(zé)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