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舒懷
一
“鄭一瓶”年老的時候總糾纏在往事的回憶里,想弄明白過去一些不明白的人和事。比如,他發(fā)覺他老爹鄭崇德當年跟酒客們講的故事純屬胡編亂造,像說書的說的《封神榜》那么荒誕不經(jīng),又格外吸引人。同時,他更想弄清楚一個人——他曾經(jīng)的師妹——影子一樣在他生命中晃來晃去的女人。
“鄭一瓶”當然是外號,解放后在天津前進皮鞋廠時開始叫響的外號。其實,小時候他爹鄭崇德給他起的學名叫鄭為才,還有個小名:大寶。
早年鄭崇德在天津衛(wèi)南市榮業(yè)大街開家小酒館,緊挨著上權仙電影院,上權仙了不得,是天津衛(wèi)甚至全中國最早的一家電影院,很摩登。從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默片開始,到三十年代有了有聲片,上權仙一直放映頭輪電影。那時天津人最追求時髦,摩登的上權仙電影院常??蜐M。
鄭崇德開的“德記酒館”鋪面并不大,二十幾平米,臨街。店堂地界有限,僅放四張方桌,方桌上擱一籠筷子,一小碟干炒的黑瓜子和一小碟白瓜子??坷锩婀衽_也不大,兩壇青花瓷酒壇子占據(jù)一大半,站在酒壇子后邊的鄭掌柜光露出個禿腦袋。當時“德記酒館”在天津衛(wèi)南市一帶是很出名的,因為酒館賣的香白酒是自家釀的,夏天時,酒館敞著門,整條馬路能聞到酒的芳香。
酒好,酒館就叫座兒,德記酒館天天賓客如云。通常過午三四點鐘光景,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上人。早來占好座。時光尚早,酒客們先不忙要酒,邊喝茶、嗑瓜子邊聊閑篇。茶葉是鄭掌柜備下的,高末,盛在柜臺一只大茶葉罐里,隨便客人取。捏一小撮,放入茶壺,用燒開的水沏好,端到自己酒桌上。
天津人善聊,愛談國家大事,時事新聞什么的,絕不聊東家長李家短,誰丟了孩子哪家媳婦紅杏出墻,俗!那些都是老娘們兒的談資。大老爺們兒就該關心齊家治國平天下。
每逢這工夫,鄭掌柜搓著雙手踱過來,笑咪咪地一指墻壁上貼的“莫談國事”四個字,酒客們會意一笑,隨即收住口。
尷尬了,冷清了,反倒不好。鄭掌柜兩只搓過的手揣進袖筒里,說:“諸位別閑著,您品著茶,嗑著瓜子,聽我講一段真事——祖上的真事?!?/p>
氣氛活泛起幾分,酒客們說:妙,掌柜的講嘛都行,別離了酒。
鄭掌柜說:“對了對了,我講的這段恰恰跟酒有關。都是南市街坊鄰居,哪家的底子也瞞不住。先父家窮,靠拉膠皮糊弄日子。起早貪黑、東跑西顛也就混碗粥喝。宣統(tǒng)二年冬天,連下一天一宿的大雪,凍得人哈出氣成冰。那天夜里,先父在老龍頭火車站等客。約莫十點來鐘,月臺走出位大爺,一瞧就是闊主兒,戴旱獺皮帽子,穿貂皮大衣,圍藍狐圍脖。時辰已晚,拉腳的車沒幾輛,他上了我爹的膠皮車。我爹問他;這位爺,您去哪兒?那人說:莊王府??跉獯笾?。諸位可知道莊王府?”
酒客說:“知道知道,天津衛(wèi)最闊氣的大宅子,京城莊王爺蓋的?!?/p>
“甭■啦,聽半天沒提個酒字?!?/p>
鄭掌柜嘻嘻地笑:“細聽我慢表。天寒地凍的天,地上結厚厚的冰,一步一滑出溜。我爹拉著他費死勁啦。從老龍頭火車站到莊王府,十多里地路,累得他老人家呼哧帶喘,腦門冒著開水壺似的熱氣。
“簡短潔說,好不容易到了莊王府,諸位猜怎么著,那位爺下了車直往府里走。我爹趕緊招呼他:大爺,您還沒給車錢哪。那位爺頭也不回,說,等著。嘿,穿戴闊氣的老爺身上沒帶蹦子兒。我爹實在,候在大門口等。天兒冷啊,我爹渾身哆嗦,上牙嗑下牙,瞧瞧莊王府燈火全熄、大門緊閉,心里琢磨,可別遇上騙子。
“過了十來分鐘,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個管事模樣的人。他塞我爹手里一件東西。我爹打開一看,是張紙條。我爹傻眼了,說:先生,我要車錢。管事的說,它比你那倆銅子車錢貴重的多,你小子好命的,我家老爺疼著你。我爹心里頭想,破紙條不當吃不當喝,貴重個屁,央求說,我就要倆銅子車錢。管事的不樂意了,氣哼哼地說,不懂好歹哪。這紙條上寫的是釀酒的秘方,你拿到手,再不用拉膠皮,回去開個酒館發(fā)大財。我爹擰,要錢不要秘方。管事的火了,說,你愛要不要。府上現(xiàn)在手頭沒現(xiàn)錢給你。說完,關上了大門。我爹捧著紙條差點哭出來。世道亂哪,連莊王府都沒錢,更甭說窮老百姓啦。”
酒客成心跟鄭掌柜逗悶子:“不對呀,掌柜的,上回您可說令尊在王爺府聽差,釀酒的秘方是從王爺府里偷出來的。差壺啦?!?/p>
“又一回您講先祖花了五百兩銀子打王府管家那兒淘換來的,怎么一回一個樣?”
“掌柜的,您歇歇吧。我們聽八百多回了,沒準譜?!?/p>
鄭掌柜陪著笑,說:“甭管一回一個樣,反正德記酒館自釀的香白酒出自王府秘方。不信,大伙品嘗便知?!?/p>
此時,太陽落到平房后面,馬路一片暮色蒼茫。
酒客們喧囂起來:時候不早,上酒上菜,開喝!
鄭掌柜樂顛顛跑進柜臺,打開酒壇子一一量酒。酒香一下子飄溢出來。
二
鄭為才穿著開襠褲滿馬路跑的時候,天天在他爸爸的酒館里泡。
德記酒館除了鄭掌柜,光一個半啞的伙計,客人一多忙不過來。七歲的鄭為才跟著幫襯,跑來跑去地端酒菜、擦桌子、洗涮碟子碗。他不愛說話,整天不吭聲,酒客們笑話鄭掌柜,說,您真行啊,雇倆啞巴,使喚便宜人。鄭掌柜一把攏過兒子,挺自豪地說,哪呀,他是我家大寶。
酒館待久了,酒氣醺上了癮,大寶對酒格外著迷。那些飲酒的??拖矚g這愣頭愣腦的孩子,總把他招呼到桌子旁,用筷子沾一滴酒,舉著問大寶:寶貝兒,想嘗嘗嗎?大寶一個勁兒點頭。酒客便說,你叫我聲爸爸,我讓你嘗。大寶毫不猶豫,叫道:爸爸。酒客故意為難他:大點兒聲叫。大寶扯開嗓子喊:爸爸爸爸……酒客讓他拿嘴嗍了嗍筷子上酒,然后再讓他吃口涼拌豬耳朵什么的。
柜臺那頭鄭掌柜奔過來,半真半假地給兒子后腦勺一巴掌,說,逮誰管誰叫爸爸,有老子一個爸爸還嫌不夠。去,到那邊桌送壺酒去。大寶跑去取酒。酒客開懷地樂,說鄭掌柜,你兒子好酒、懂酒,將來經(jīng)營酒館比您強。鄭掌柜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其實大寶泡酒館,并不為喝便宜酒,或貪圖吃口豬耳朵什么的,他是為了聽電匣子。天津人管電子管收音機稱“電匣子”,那年代電匣子并不普及,整條榮業(yè)大街就鄭崇德家有,鄭掌柜將它放在酒館,從早到晚地放,一為招攬酒客,二為顯擺自家存貨。大寶在家聽不到電匣子,便跑酒館里來聽。他喜歡聽評書,聽電匣子里邊播的評書,尤其對名滿津門的童一震說的評書著迷。常常呆站酒館中央,手拿抹布聽得如醉如癡,嘴情不自禁地跟著嚅動,聽到故事高潮時,竟手舞足蹈,擺起武打架勢。
讓大寶叫爸爸的酒客是上權仙電影院的孫經(jīng)理,逗他說:大寶,給干爸爸說一段,照著童先生的樣子說。
大寶發(fā)愣。
“干爸爸”不甘心,往酒杯里斟半杯香白酒,又說:你要是學上兩句,瞅見沒有,這半杯酒歸你。
大寶貪婪地望望酒杯,遲疑片刻又撥拉腦袋。
孫經(jīng)理揚手招呼鄭掌柜:掌柜的,你過來過來。
鄭掌柜不知發(fā)生什么事,疾步奔過來:孫經(jīng)理,您有何吩咐?
孫經(jīng)理說:沒別的,讓你兒子給大伙學段童先生的評書,今兒在座所有朋友的酒錢我包。
鄭掌柜連連擺手:您說笑了。我這傻寶貝兒哪會說書,還學童先生。哎呦,趕鴨子上架。
孫經(jīng)理掏出兩塊大洋往桌上一放,說:就學兩句,一句一塊大洋。
四周,別的酒客停了酒杯跟著起哄。
鄭掌柜伸手收了那兩塊大洋,照兒子的屁股踢一腳,呵斥道:讓你學你就學,別不知好歹,駁了孫伯伯的面子。
話音未落,只見七歲的大寶抖擻精神,起了范兒,拿筷子當扇子,將空酒杯作驚堂木,朝桌子一拍,朗聲道:上回書說道……滔滔不絕地說了一段童一震拿手的《三國》,果然吐字清楚,聲正味足,驚訝得酒客們目瞪口呆。孫經(jīng)理帶頭鼓掌,喝彩道:好小子,真是塊說書的材料。
鄭掌柜懂得見好就收,一推兒子,說:現(xiàn)完眼,趕緊到后邊刷碟子刷碗去。
瞅大寶身影消失后邊廚房,鄭掌柜對孫經(jīng)理:讓您見笑啦。
孫經(jīng)理說,今兒我沒喝醉吧?憑我三十年閱人的眼光,你兒子非一般凡人。這個小酒館容不下他呀。鄭掌柜,聽我一句勸,你讓大寶跟童先生學說評書,將來必定大紅大紫露大臉,光耀你鄭家門楣。
其他酒客紛紛勸說:鄭掌柜可別錯了主意。
鄭崇德不傻,故作謙遜地說:我這小門小戶的尋常百姓高攀不上。人家童先生在天津衛(wèi)是這個(他高高翹起大拇哥),說的書能上電臺。聞聽他從不受徒弟,怎么會收我家大寶。
孫經(jīng)理站起身,拍拍胸脯:包我身上。三天后,我拉童先生來你這德記酒館。說完,揚長而去。
童一震譜很大,大凡名人都擺譜,端架子,否則怕人瞧扁。
自清末以來,評書由北京傳入天津。天津是華洋雜居的大碼頭,什么玩意傳入后統(tǒng)統(tǒng)會被同化,變成地道的天津味,評書也不例外,到了津門便成天津評書。天津評書分兩大流派,童一震則獨樹一幟,自成一派。平時在南市東風市場永和茶樓占場子,又上過電臺,常被報紙哄炒,紅遍天津衛(wèi)。他為人古怪,恃才傲物,一般人是請不起的。孫經(jīng)理何許人?天津衛(wèi)娛樂圈響當當?shù)耐髢?,深知其中三昧,所以他請動童一震絕不言收徒,說喝酒,把德記酒館的香白酒吹噓得天花亂墜。童一震平生好酒,嗜酒如命,經(jīng)不住孫經(jīng)理的誘惑,乖乖入了套。
鄭崇德事先得到孫經(jīng)理知會,酒館提前打烊,上了門板,專候童一震的光臨。薄夜初降,細雨稍稍收斂,兩輛膠皮車停在德記酒館門前。一前一后走下來孫經(jīng)理和童一震,鄭掌柜連忙奔出來,弓腰作揖往酒館里迎。
鄭崇德會些小計謀,早把酒壇的蓋打開,酒氣溢漫而出,童一震聞到了,連稱:“好香,好香?!睂O經(jīng)理也會湊趣,說:“香白酒又稱作‘十里香。”吊足了童一震的胃口。
二人坐下來,酒菜一一擺上桌,四涼菜:煮果仁、拌海蜇、自制辣豆、小蔥拌豆腐,外加兩熱菜:爆三樣和蝦仁獨面筋。酒客有講究,重酒不重菜。鄭掌柜問怎么上酒,孫經(jīng)理伸出一巴掌——五酒壺,一壺二兩,五壺一斤,也就是說每人一斤酒。鄭掌柜暗忖,好酒量??!
孫經(jīng)理同童一震你一杯我一盅,邊喝邊聊,不大工夫每人面前的五壺酒全空了。孫經(jīng)理佯裝微醉,說:童先生你海量,我可喝不過你。童一震酒興正酣,豎起倆手指:再飲兩壺。孫經(jīng)理連連擺手,說:得了吧。甭說兩壺,就一兩我得溜桌。這樣吧,讓掌柜的陪你喝。
喝酒人一般不分高低貴賤,善飲者視為知己。如對弈,棋逢對手為妙。所以童一震并沒介意,鄭崇德拉凳子坐旁邊,和童一震一對一地喝了一通。兩壺酒下去,童一震依然興致不減,孫經(jīng)理暗中給鄭崇德使眼色,鄭崇德領悟,該兒子大寶出場了。他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說,童先生,我不是您的個兒,換人吧。童一震聽著心里挺美,高聲叫道:哪個接著上?鄭崇德說,沒別人啦,讓我兒子敬您幾杯。
這樣,大寶出場了,站桌子旁雙手舉杯敬童一震,童一震也不推辭,連喝下七八杯,已略顯醉態(tài)??洫劥髮氄f,這么大點的孩子,酒量尚可??梢娋起^能熏出高手來。孫經(jīng)理接話茬說,這小家伙還說得上幾句評書呢。鄭崇德趕忙幫腔:嘿嘿,都是聽電匣子學您老的玩意。童一震并未多想,借著酒興說,來幾句,我聽聽。
大寶昨晚上準備了一宿,當時開口說一小段《三國》里趙子龍的“賦贊”,完全模仿童一震的路子。童一震聽罷,哈哈大笑:好好,是塊說書的材料。
孫經(jīng)理說,璞玉還需妙手精雕。童先生,沒您的調教,他成不了才呀。
童一震順口說:孺子可教也!
話音未落,大寶“撲通”跪在地上,聲聲叫“師傅”。一切都是事先算計好的。
面子拘到這兒,童一震想推辭也沒轍了,無奈說道:趕明兒跟你爸爸去我家。說完,晃蕩著瘦小身材走出德記酒館。
三
酒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它能把一個人幻化出兩個人,或者說克隆出另一個迥然不同的“我”。打個比方:怯懦的人喝醉后會勇敢無比;吝嗇的主兒酒醉后變成慷慨大度;平時謙虛謹慎的喝了酒便驕橫狂妄……當然,酒醒了,回歸了原先的“我”,懊悔是常有的事。
那天,童一震回家就懊悔了,怎么輕易答應收徒呢?違背了祖師爺定下的規(guī)矩。童家三代說評書,輩輩相傳,從不傳外姓人,所以童氏評書自成體系,在天津衛(wèi)獨樹一幟。一時貪酒,忘了規(guī)矩,后悔也晚了三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鄭為才的師傅是當定了。
第二天一早,鄭崇德領著兒子、拎著果匣登門拜師,童一震笑吟吟地悉數(shù)收下。然后敬茶送客。鄭崇德挺納悶,拜師收徒得簽個生死文書,童先生這兒怎么不講究哇?童一震窺透他的心思,說:鄭掌柜,貴公子跟我學徒,碰不著,傷不著,我拿他當義子,用不著簽生死文書。一番話說得鄭崇德心里熱乎乎,叮囑完兒子,告辭離開童宅。
當徒弟學說書,一年之內(nèi)師傅什么都不教,你得先干雜活兒伺候師傅。早上起來掃院子,然后給師傅倒尿壺、疊被子、端洗臉水。晌午師傅吃罷午飯,你得擦桌子刷碗。等師傅迷瞪了午覺,準備去永和茶樓說書,你出門去叫膠皮車,在屁股后邊跟著顛到書場。師傅臺上說書,你站邊幕旁聽,這也是偷藝的一種方式。鄭為才喜歡小劇場的氛圍,臺下黑壓壓的坐滿聽眾,圍在八仙桌子旁,嗑瓜子、抽煙卷,喝茶水,張口結舌地聽書。書說到緊張時,全場鴉雀無聲;說到感傷處,聽書人的唏噓聲可聞;師傅一段精彩的貫口,掌聲如雷;忽一拍驚堂木,滿座皆驚……
鄭為才喜歡書場的氛圍,是喜歡看聽書人癡迷的樣子,個個跟傻了一般。童一震師傅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法,隨時調動著他們的情緒,叫你哭就哭叫你樂就樂,末了還留個扣兒,讓你回家睡不著覺,趕明兒還得往書場跑,花錢聽下文。鄭為才想師傅這一套玩意定要學到手。想歸想,偏偏師傅根本無視他的存在,甭提教他真玩意了。逼得鄭為才琢磨招兒。
童一震的獨生女兒童嘯蕓,比鄭為才小兩歲,從小跟她爸爸學說書。鄭為才進入童家之后,她也算有了伴兒。每天清早倆孩子牽著手,到大開洼練嗓子,然后結伴回家。晌午前,童一震關起房門一句一句地教女兒,鄭為才是不許旁聽的。午后,童一震總要瞇一覺養(yǎng)神,倆孩子在院子里過“家家”玩,鄭為才當?shù)?,童嘯蕓當媽,他們的“孩子”是一個布娃娃。兩人你“娘子”,我“相公”地叫,睡醒覺的童一震聽見了,佯裝沒聽見。
過去說書的沒有現(xiàn)成的臺本,全憑師傅口傳心授。鄭為才從師傅那兒得不到真?zhèn)?,轉而向師妹那“偷”。小嘯蕓沒她爹心眼多,將從爹那兒學的玩意一句句教師哥。
時間過得飛快,鄭為才給童一震做了三年徒弟。
那年除夕夜,天降大雪,一連下了兩天兩夜,院門口堵了三尺厚的積雪。師傅童一震一時心血來潮,非要留鄭為才在他家過年,從玉華臺飯莊叫來一桌子好菜,招呼童嘯蕓打開一瓶衡水老白干,師徒二人面對面坐炕桌兩邊,一盅對一盅地喝。
西北風刮得窗戶扇“呼啦啦”作響,小嘯蕓將土炕燒得很熱。童一震自恃酒量大,不把剛滿十歲的徒弟放眼里,眨眼間一瓶酒下去,徒弟面不更色、心不跳。有名氣的人都心高氣傲,大小事都不愿意輸讓給任何人。本來招呼徒弟陪酒的,不是拼酒的??僧敃r童一震忘記了這些,把徒弟當成酒場上的對手,又叫女兒拿來一壇衡水老白干,非要跟鄭為才一決高下。
又半壇酒下去,童一震感覺有些頭暈。鄭為才說,師傅您老先歇歇,我學您一段評書行不?童一震迷瞪著兩眼,微微點頭。酒壯膽,擱平時鄭為才絕不敢顯露他的“偷藝”所得。既然師傅準許了,他跳下炕,站立屋子中央,抖擻精神,說了一段師傅看家的玩意——《關云長劈刀斬蔡陽》。一來小師妹親授精髓,二來在茶樓目睹師傅表演,三來鄭為才天生聰慧,竟然模仿得跟師傅絲毫不差,連小嘯蕓都看傻了眼,情不自禁地拍小手叫好。
鄭為才“撲通”跪地上給師傅磕頭,那意思很明顯,請師傅把脈,評價他的玩意行不行。許是童一震喝多了,無視徒弟的請求,接著叫酒:起來,起來,陪師傅喝完那半壇子酒。童某飲酒從不剩酒。哈哈哈……鄭為才一心想哄師傅高興,索性站著陪師傅喝。
高手難免有失敗的時候,幾大杯下肚,童一震先醉了,趴炕沿“哇哇”大吐。大概童一震從未在外人這么丟臉過,何況今兒栽在徒弟手下,頓時感覺顏面盡失。他惱羞成怒地指著徒弟的鼻子尖說:你,你逞能啊,灌師傅???好好,跟你爹開酒館去吧。你學不了評書,你天生不是這塊材料!
就這樣,在那個大雪飄飛的除夕夜,鄭為才被逐出師門。
回到家,鄭崇德不問青紅皂白,對兒子一頓臭揍。把他摁凳子上,脫下褲子,掄竹片子照屁股抽打:沒出息的東西,老子花錢讓你學玩意,你可好,貪酒誤事,叫人家趕出師門,咱老鄭家的臉往哪兒擱?你不是貪酒嘛,哼,酒館不用你接了,回老家往土里刨食吧!
大年夜打兒子,驚動了街坊四鄰。同院住的牛鞋匠、開雜貨鋪的老吳、賣大肉的大人們紛紛過來勸架。那晚,鄭崇德仿佛喝了血酒,非要把兒子趕回老家不可。大伙死說活說地勸,當?shù)牟凰煽?,當兒子的不認錯。最后牛鞋匠說,得了,你們爺倆一對犟種。大寶跟我學做鞋吧,好歹也是一門糊口的手藝。說完,牽著鄭為才去了他家。
四
1949年1月的某天,爆響了一天一夜的槍炮聲,天津解放了,變成解放區(qū)明亮的天。
在此之前,鄭為才一直跟牛鞋匠绱鞋。牛鞋匠的鞋攤擺在慎益大街口,離德記酒館僅二百米的路。鄭為才從不踏進酒館一步,也再沒沾過酒。當?shù)男能?,隔三差五地偷著問牛鞋匠兒子聽話么?牛鞋匠嘆口氣,說,不著調哇。沒心思學做鞋,天末天往東風市場跑,聽“九歲紅”說書。鄭崇德跟著嘆氣,背手搖頭而去。
“九歲紅”就是童一震的獨生女兒童嘯蕓,九歲那年接替她的爹在永和茶樓說書,說《三國》也說《西廂》,漸漸有了名氣。鄭為才聽他曾經(jīng)的師妹的評書,如同傻子一般癡迷。在他看來師妹比他師傅強,剛中有柔,有情,聲聲入耳,入心。童一震是解放前一年過世的,鄭為才特意穿了重孝,跪伏靈堂前磕了三個響頭。童嘯蕓攙起他,說,師哥,您這是干嘛呀。我爹當年不該趕走你……鄭為才抹把眼淚,說,師妹,你這話差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爸爸當過我一天師傅,就一輩子是我?guī)煾?。言罷,扭身走出童家。
不久,“郭記酒館”公私合營后,改成食品店。政府將牛鞋匠和南市一帶做鞋的組成小型皮鞋廠,叫做前進皮鞋廠。一晃,鄭為才長成二十多歲小伙子,既然繼承不了父業(yè),便追隨牛鞋匠在前進皮鞋廠當了工人。他的師妹童嘯蕓卻繼承了父業(yè),成了區(qū)曲藝團的名角兒,經(jīng)常登臺演出。
沒結婚那會兒,光棍一個人閑著沒事,鄭為才每天從鞋廠下班之后,胡亂吃口東西,沿著城市的各個劇場轉悠,只要是童嘯蕓他們曲藝團演出的劇場,他就買張票進去,坐在最后一排,等著聽師妹的長篇大書。他知道如今師妹已經(jīng)紅了,是區(qū)曲藝團的臺柱子,她說的評書很受歡迎,場場爆滿,新社會的觀眾喜歡童嘯蕓的藝術,鼓掌那個熱烈呀!鄭為才最興奮這樣的時刻。等散場的時候,鄭為才總是頭一個溜出來,怕師妹撞見他。獨自走在寂冷的馬路上,嚼著煎餅果子,不知為什么,鼻子忍不住一陣陣發(fā)酸。
每個工廠存在一種人,喜歡取樂人或被人取樂,俗稱“活寶”。鄭為才成了這樣的人。
實際上,鄭為才這人沒心沒肺,即便他拿同事找樂,絕無惡意,不過為了活躍一下枯燥的工作氣氛。皮鞋廠屬于手工業(yè),工資低、糧食定量低,活兒又不輕省。工人們坐在馬扎上,相隔一張長條案子,揮舞鴨嘴鉗子繃楦。缺少隆隆的機器聲伴奏,顯得有些寂寞。寂寞一天下來,人會發(fā)困、煩悶,鄭為才想給大家提神。他的提神方法采用了評書中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開臉兒”,打個比方吧,“開臉兒”相當于文學作品的肖像描寫,只是語言夸張了些,語言夸張才產(chǎn)生樂趣嘛。
鄭為才給他師傅“開臉兒”,說師傅頭大如斗,四四方方、見角見棱。比火柴盒大,比土箱子小。師傅的腦袋是大一點,但終歸是圓的,讓他比喻成土箱子,大伙起哄似的笑,于是延伸出綽號“大頭”;給車間主任“開臉兒”:乍一看,他臉似磨盤,虎背熊腰,細端詳,細細的眉毛老鼠眼,黃白面皮沒胡須。想象一下,大臉盤子小眼睛,連胡子都沒長,你說像什么?大伙笑得前仰后合。這樣,車間主任也有了外號:老公(太監(jiān))。鄭為才給牛鞋匠的閨女牛麗“開臉兒”:柳葉眉太長,瓜籽臉太短,杏核眼無神,直鼻梁孔大。一張闊嘴吃天下,高門大嗓震乾坤。本來水靈靈的姑娘被他夸張成了怪物。好在他師傅人老實,車間主任大度,不跟他計較,牛麗呢,又在暗戀鄭為才,白落個“大嘴巴”外號,還傻乎乎跟著樂。
車間的氣氛被鄭為才調節(jié)得熱火朝天,同事的哄笑猶如說書場觀眾的喝彩,令他很享受很得意很鼓舞。人一被鼓舞難免忘形,一天,鄭為才心血來潮,琢磨給鞋廠甄書記開回臉兒,后覺著甄書記是領導,“開臉兒”不合適,用評書中的“賦贊”吧?!百x贊”是頌揚英雄豪杰的贊美辭,鄭為才還是很小心翼翼,回家躺床上構思了半宿,琢磨出一套好辭兒,擔心疏漏,順手抄起一本《紅旗》雜志,拿圓珠筆寫在《紅旗》雜志空白處。第二天當同事干活發(fā)困的時候,不失時機地掏出來,笑呵呵說:同志們,我給甄書記編了一套“賦贊”。牛麗不懂,問:什么叫“賦贊”呀?鄭為才解釋說,“賦贊”是評書中贊美大英雄的詩,說起來激揚頓挫,蕩氣回腸。牛麗大嘴一撇:咱書記算大英雄嘛?瞎扯。鄭為才不理她,顧自朗誦起來:甄書記,威風凜凜,一臉道貌岸然相;待人和氣,滿嘴仁義道德言。臺上講話,臉不變色心不跳,干起工作,渾身是膽雄赳赳。好書記,帶領大家干革命,前進鞋廠永向前。
朗誦完畢,四周一片寂靜。鄭為才愣怔地望著大伙,你們怎么不表態(tài)呢。他咳嗽兩聲,問:同志們,怎么啞巴吃山芋——悶口了哪?大家埋頭干活不搭腔。他瞅牛麗。牛麗眨巴眨巴眼睛,說:聽著別扭,不像好話呀。
鄭為才頓時呆住了。
過兩天,甄書記把他叫到辦公室,手舉著那本空白地方寫滿“賦贊”的《紅旗》雜志敲打辦公桌,確實威風凜凜地說,小鄭,你不好好工作,鼓搗這東西干嘛?不尊重同志,逮誰拿誰找樂,像話嘛?還有,背后說領導壞話……
鄭為才感覺委屈:甄書記,我哪敢說領導壞話。
“啪!”甄書記將《紅旗》雜志往辦公桌上一摔,這就是證據(jù)!你罵我男盜女娼,諷刺我說假話說大話臉不變色心不跳……你,你散布右傾機會主義言論。
鄭為才連忙辯解:您說的這些詞兒,上面并沒有哇。
甄書記怒不可遏:拿我們領導的當阿斗是不是?你的賦贊里面藏著對我的諷刺,甚至誣蔑,當我瞧不出來嘛?!
鄭為才嚇壞了,大汗淋漓:我,甄書記,我錯了。
甄書記氣色緩和了一些,說:我并不在意。問題是你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紅旗》雜志登的是代表中央精神的文章,你往上面胡寫亂寫,朝大處說你是現(xiàn)行反革命,朝小處說,也算得上對中央精神有抵觸情緒。年輕人幼稚,犯錯誤可以原諒,但為了消除壞影響,你不能在底工車間工作,去處理品倉庫吧。
五
前進皮鞋廠的處理品倉庫仿佛監(jiān)獄?;璋档男∥莶紳M灰塵,工廠制作出來的皮鞋出現(xiàn)殘次品都堆放到這兒,就鄭為才一個人整天守著一大堆處理品,幾乎與世隔絕。再沒有人聽他的“開臉兒”和“賦贊”,自然也消失了喝彩般的哄笑,一扇兩尺見方的窗戶成為他窺望外界的通道。
經(jīng)常來看望他的只有牛麗,用毛巾托著剛出籠屜的鋁合金飯盒,輕輕敲著處理品倉庫的木門:鄭哥,該吃飯啦。鄭為才迷瞪著倆眼,拉開門,問:什么時候就吃飯。牛麗不像往常那么高門大嗓,壓低聲音說:什么時候?晌午都過了,你不覺著餓?鄭為才打個哈欠,說:天昏地暗的日子,哪知道幾時幾分。牛麗打開飯盒蓋,說:我從家?guī)У?,米飯、獨面筋。抓緊吃,別涼了。鄭為才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吃什么?牛麗瞪他一眼:別管我。食堂有的是吃的,誰叫你不樂意去買呢。
牛麗瞧著鄭為才撲拉干凈飯盒里邊的飯菜,藏起空飯盒去食堂刷。這其間他們不說一句話。
有時,牛麗沒帶飯,就從食堂給她的鄭哥打飯。鄭為才交她飯票,牛麗甩一句:不許你拿我當外人。說完,掉頭就走。鄭為才不傻,他明白牛麗喜歡自己,可他心里沒有一點裝牛麗的地界,被他師妹童嘯蕓占滿了。
下班鈴一響,鄭為才的心變得像春夜的天空一樣透明了。他騎車奔向南市。挨個小劇場轉悠,南市一帶有五六家小劇場,劇場門前矗立的水牌子上面寫著演出曲目和演員名單。每到一家小劇場前,鄭為才停止車,腳尖撐地細瞧,不見師妹的名字扭頭就走。終于在燕樂劇場的水牌子上發(fā)現(xiàn)了童嘯蕓——長篇評書《三國》。他鎖了自行車,打票進去。
那時候小劇場實行“十分鐘二分錢”制度,就是說聽十分鐘的曲藝節(jié)目,花二分錢,可以聽半截抽身中途退場,也可以一直聽到散場,反正按時間長短收費。鄭為才肯定聽到結束,不像過去那樣躲后面藏頭露尾的,而是坐頭一排,這樣不僅近距離看清師妹,而且能用目光交流。鄭為才感覺他似乎有許多心里話要跟師妹說道說道。
散場時,鄭為才蹲在劇場門口等師妹。片刻工夫童嘯蕓出來了,已經(jīng)脫去了旗袍,換上“列寧裝”,梳兩條大辮子,笑盈盈地迎上前,說:師哥,好久沒見你聽我的評書了。忙些啥呀?鄭為才回答:單位管的事多,天天加班……底下,他迫切要跟師妹說說的心里話沒來得及開口,忽然一位留著油亮油亮分頭的年輕人湊過來,問童嘯蕓:這位是誰?童嘯蕓一臉羞澀,說:哦,我先前的鄰居大哥,愛聽我的評書?!靶》诸^”很客氣,握了握鄭為才的手,說,童嘯蕓同志是我團的最優(yōu)秀的演員,很受廣大觀眾的歡迎,希望常來欣賞。您貴姓,在哪兒工作?鄭為才說;免貴,姓鄭,前進皮鞋廠的?!靶》诸^”更加用力搖了搖鄭為才的手:呵,工人老大哥,我們文藝工作者就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寒暄過程中,師妹已經(jīng)坐在“小分頭”自行車的后衣架上,跟鄭為才道別:再見,鄭師傅!“小分頭”馱著童嘯蕓消失夜色中。
好一會兒,鄭為才醒過味來,師哥怎么變成了鄭師傅?!然后便懊惱。那天晚上他開了戒,鉆進南市一家小酒館喝個爛醉。
起初,鄭為才喝酒很有節(jié)制,上班不喝,回家喝,每次喝不多,二兩,點到為止。盡管如此牛麗窺探出他的新嗜好。每月開工資之后,她將攢一塊兒的營養(yǎng)飯票在食堂換兩瓶“直沽高粱”。鄭為才怪她:買白簽的酒就行,省好幾毛錢哪。牛麗理直氣壯地說:貴幾毛貴幾毛唄,男人喝酒要喝好酒。將來我發(fā)了財,天天供你喝茅臺。鄭為才嘴撇撇,說:站著說話不腰疼。茅臺是咱們工人階級喝的嗎?那要高干優(yōu)惠券。牛麗說:你別還不信,我爹認識一位老干部,從他那兒借高干優(yōu)惠券就能買。鄭為才不吱聲,就笑笑,其實他還是不信。
鄭為才依舊經(jīng)常去聽童嘯蕓的評書,聽到快散場時便離開,隨后扎進劇場對面的小酒館。半斤酒,一盤老虎豆,慢慢地喝,一粒一粒地嗑。當憑窗瞧見“小分頭”騎車馱師妹從馬路穿過,他一揚脖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有段時間,牛麗很少來處理品倉庫。斷了晌午飯,斷了兩瓶“直沽高粱”,鄭為才覺著懵懂,哪地方得罪了她?他把塵封很久的飯盒找出來,里外刷干凈,挺身去了食堂。晌午時分,工廠食堂人滿為患,好長時間沒見著鄭為才,大伙都跟他逗。這個說:呦嚯,今兒刮妖風,冒出個大王八。哪個說:誰的褲襠破了,把你露出來了?鄭為才一概不理,眼睛專往人群里瞄,尋找牛麗的影子。果然發(fā)現(xiàn)她排在買飯的隊列中間,便擠過去,加她前面。
牛麗捅他后背:“沒羞沒臊的,干嘛加我前邊?”
鄭為才故意耍賴:“我跟你熟,加別人前邊人家不樂意?!?/p>
牛麗佯嗔道:“我還不樂意哪。你沒良心?!?/p>
鄭為才扭臉問她:“對啦,我哪點得罪你,最近你不去處理品庫呢?”
牛麗的圓臉飄起一片桃紅:“哼,你自個去想。摸摸心口想?!?/p>
鄭為才轉回頭想,打完飯菜還在想。牛麗從身后追上前,塞他口袋一個信封,紅著臉跑走了。
進了處理品倉庫,鄭為才鎖上門,掏出牛麗塞給他的信封,牛皮紙的,打開,里面沒有信,空空蕩蕩。他用手掏,掏出一縷頭發(fā),牛麗的頭發(fā)。登時,鄭為才全明白了,明白了之后產(chǎn)生一種愧疚感。這種愧疚感整整折磨了一下午,下班鈴響起時,他奔出處理品庫,半道截住了牛麗。
沉默,難熬的沉默。牛麗顯得十分緊張,低頭不吭聲。
鄭為才開口了,結結巴巴地語無倫次:“牛麗同志,你,你是好姑娘。前進皮鞋廠最好的姑娘。我,我不配你……我明白你的心,可,可我心里有,有了別的人。真的真的,我不騙你……”
當鄭為才艱難地說完這番話,對面已不見牛麗的身影。他長長吁口氣,好像了結一樁糾結不清的債。
六
世界上的情債最難了結。
那天晚上,鄭為才破例不進燕樂劇場聽評書,坐劇場對面的小酒館飲酒。要了半斤,慢吞吞地喝,似乎在熬時光。他的腦海里空白一片,酒也沒滋沒味,熬到劇場散場時,他隔著窗戶張望,竟然不曾瞧見“小分頭”騎車帶童嘯蕓駛過。他感覺格外失落,離座去結賬。碰巧進來三四位曲藝團的年青演員,鄭為才認識,倆說相聲的,一個說快板的。他們進酒館吃夜宵連帶喝酒。
說快板的問那二人,今兒壓軸的怎么換成小紅,童老師呢?
說相聲的說:你明知故問吧,趕明兒童老師和趙團長結婚,今晚過嫁妝啊。
……
底下,鄭為才不想聽了。原來“小分頭”是曲藝團的團長,要么童嘯蕓那么愛他。猛然,他涌起喝酒的欲望,欲罷不能。小酒館只賣零酒,他想喝一瓶。幸好隔壁的食品店沒關門,他買了一瓶“直沽高粱”摟懷里,徑直奔向童嘯蕓住的胡同。
夜色深沉,鄭為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曾經(jīng)熟稔的胡同,十幾年前,他和師妹童嘯蕓在這里玩耍、過家家,除夕夜放鞭炮。如今胡同依舊,但物是人非。胡同盡頭有個小院,就是童家的老宅。他扒院門縫朝里瞧,童家的窗口亮著燈光,影綽綽晃動師妹的身影。不知怎么回事,鄭為才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淌下來。他暗罵自己:沒出息。然后就喝酒,那種間歇式的喝法,喝一口酒,嘴中念念有詞,再喝一口,再念叨一會兒。他邊喝邊走,從胡同走到大街,從大街這頭走向那頭,從深夜走到天亮。
當東方天際泄出一抹晨曦,鄭為才四仰八叉地躺在街口交通警亭旁邊。
轉年,鄭為才也結婚了,新娘不是牛麗。他娶了個農(nóng)村媳婦。
自打他在處理品倉庫門口拒絕了牛麗,不料想性子暴烈的牛麗當天晚上喝下一瓶敵敵畏自殺。她爹牛皮匠發(fā)現(xiàn)得早,把小女兒拉進醫(yī)院,又灌腸子又洗胃,折騰了兩天,總算救活過來。
牛皮匠咽不下這口氣,風風火火地鬧到鄭家,街坊攔也攔不住。他先給鄭為才倆大耳光,跳著腳地大罵鄭為才忘恩負義、吃里扒外,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鄭為才知道對不起牛麗,更對不起牛皮匠,跪地上給牛皮匠磕頭認罪。后來,牛麗不愿在前進皮鞋廠呆,調到了另外一家皮鞋廠,同那個廠到保全車間工人結婚。鄭為才再沒有見過她。
因為這事,鄭為才在前進皮鞋廠名聲很臭,女工全躲他,更不愿嫁他。急得他媽從老家給他說個姑娘,人很老實,長一副壯碩的身板。沒有城市戶口又沒工作的媳婦卻特別能生孩子,一連氣給鄭為才生了仨小子。一家五口全靠他每月四十多塊錢工資養(yǎng)活,他就不能再去劇場聽師妹的評書,存錢買了個半導體,因為半導體里邊時不時播送童嘯蕓的評書。
讓鄭為才感到放心的是,童嘯蕓政治上很要求進步,這些從她在電臺播送的評書看出來的,過去那些傳統(tǒng)的段子不說了,開始說革命題材的評書,《林海雪原》、《紅巖》、《抗聯(lián)女英雄趙一曼》、《八女投江》、《劉胡蘭》……好多好多,師妹真了不起。報上登過童嘯蕓的大照片,戴著勞模的大紅花,在北京懷仁堂同中央領導握手哪!鄭為才比自己當上勞模都開心。
一個人聽不過癮,就把半導體揣兜里,帶進鞋廠在師兄弟面前顯擺。鄭為才仍舊管理處理品庫,屬于人下人的地位,缺乏號召力,沒人肯聽他吆喝。他琢磨個辦法,拿酒賄賂人家。發(fā)工資那天,他對底工車間原先不錯的幾個哥們兒說,今兒下班我請客,恩義德飯館吃涮羊肉。從前的師兄弟用懷疑的眼神盯住他:憑嘛哪?鄭為才說:憑咱們是革命同志呀。革命同志就該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師兄老張說:為才呀,你調到了處理品庫,一輩子算交代徹底了,學技術沒用,我們幫助不上你。鄭為才有辭兒:我干嘛嘛不行,吃嘛嘛香,所以麻煩哥幾個幫助我吃。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老張憂慮地問:你絕不會在酒桌上給誰“開臉兒”,朗誦什么“賦贊”嘛?鄭為才拍拍胸脯、立保證:絕不!末了,大伙異口同聲地問:真這樣?鄭為才說:沒錯。今兒下班之后在恩義德飯館集合,酒由我備。于是,大伙摩拳擦掌:好嘞,風雨無阻,不見不散。
話雖這么說,當晚眾人聚恩義德飯館吃涮羊肉時,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鄭為才憋著什么不良企圖。一個將牛麗那么好的姑娘拋棄的家伙,誰知他肚子里藏什么壞水。
羊肉片、水爆肚、凍豆腐、大白菜、寬粉條擺滿一桌子,紫銅鍋“咕嘟咕嘟”冒熱氣,鄭為才拎來四瓶“直沽高粱”都開了蓋兒,一一斟滿每位面前的酒盅。大伙正襟危坐,不敢碰面前那盅酒。鄭為才高高舉起酒盅,鼓動道:革命同志們,傻愣著干嘛?趕緊動筷子,敞開肚皮吃,喝酒。我先干為敬。說著,他仰脖飲盡一盅,對大伙亮亮盅底。其他人抹不開面子,相互遞個眼色,抿了一小口。
鄭為才不解,又有些惱:酒里有毒怎么著,碰都不敢碰?得,我先以身試毒。說話間,他指一瓶開了蓋的“直沽高粱”,說,瞧哇,我把這瓶酒一口氣干進去,干完以后,我直挺挺站在原地,證明酒沒毒,你們敞開喝;如果我喝完后,倒下了,翻白眼了,沒氣了,麻煩哥幾個給我抬回家,對我那農(nóng)村老婆說我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好不好?!
大家歡欣鼓舞地想:一瓶酒下去,他鄭為才死不了也得醉趴下,甭琢磨發(fā)壞水了,不如讓這個“大活寶”現(xiàn)現(xiàn)眼。老張帶頭表示同意,說:好哇,你干了那一瓶,剩下的三瓶我們?nèi)?。鄭為才問:一言為定?大家異口同聲:一言為定?/p>
鄭為才假裝氣功師那樣凝神靜氣,鼓鼓肚子,一手抄起那瓶酒,幾乎是傾倒進口中,依稀聽見喉嚨處“咕嘟咕嘟”作響,眨眼之間,一瓶酒見了底。然后他一抹嘴,模仿氣功師的收式,站立原地紋絲不動。起初,以老張為首的師兄弟們瞧傻了眼,靜場片刻便情不自禁地拍巴掌。鄭為才壞模壞樣地偷著樂,依次給他們斟酒,說:哥幾個,現(xiàn)在瞧你們的。還有什么說的,喝吧。大伙感覺沒危險,放了心,你一盅我一杯地喝起來。鄭為才在一旁督戰(zhàn)。三瓶酒喝干凈了,五六位師兄弟個個東倒西歪,老張已然溜到桌子底下。
這時,鄭為才拿出半導體放桌上,旋到“評書聯(lián)播”的頻道,隨即,童嘯蕓的聲音從里面?zhèn)魉统鰜怼K兄鴥扇?,靜靜地聽。
不知過了多久,師兄弟們酒醒了,見鄭為才若無其事地聽評書,不禁湊近前跟著聽。童嘯蕓說的是《抗聯(lián)女英雄趙一曼》,感動人之處,大伙情不自禁地淌下眼淚。鄭為才明白目的已達到,便說:說書的這位叫童嘯蕓,著名評書演員,區(qū)曲藝團的臺柱子。我過去的師妹。她說的評書好不好?反正大伙喝得暈暈乎乎,附和著搭腔:好!鄭為才又說:既然好,就得繼續(xù)欣賞。為嘛呢?聽書受教育,受革命教育。我給哥幾個謄了份播送我?guī)熋迷u書的節(jié)目表,哪天播,哪頻道播,幾點播,全寫得清清楚楚,拿好了,回去準時收聽。
眾人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原來鄭為才憋的壞水是讓大伙聽書,好事,好事。拿到鄭為才分發(fā)的節(jié)目表,連謝字也不說,相互擁摟著走出涮羊肉館。
老張回車間就嚷嚷:大家長記性,往后可不能跟鄭為才拼酒,他整一瓶跟沒事人似的。于是,鄭為才便有了外號“鄭一瓶”。
七
對于鄭為才來說,他很滿意他的活法。因為喝酒和聽師妹的評書成為他活著的兩大支撐,一個屬于物質,一個屬于精神,兩全其美。所以他每天都過得悠然自得。直到有一天,半導體里消失了童嘯蕓的聲音,鄭為才發(fā)覺日子變得歪斜了。
那大約是1963年末尾和1964年初,鄭為才從報紙和廣播中嗅著某種不祥的氣味:報紙上寫著“在戲劇舞臺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無產(chǎn)階級不去占領,資產(chǎn)階級就會去占領舞臺”,電臺里播著“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shù)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tǒng)治著?!编崬椴蓬A感要搞運動了,他最擔心童嘯蕓,槍打出頭鳥啊,師妹紅得太厲害了。果然,不久廣播電臺停播了童嘯蕓的評書聯(lián)播節(jié)目。
鄭為才仿佛得了重病似的整天提不起精神氣,恐懼和不安在心里膨脹,脹得他吃不好睡不著。一天,他決定去區(qū)曲藝團瞧個究竟。公休日,晴朗天,陽光燦爛。鄭為才騎上他那輛半新不舊的“飛鴿”奔向區(qū)曲藝團,到門口下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門旁掛的牌子摘了,院門緊閉。他敲了老半天,大門慢吞吞咧開條縫,探出看門老頭的半個身子。老頭同樣驚訝地望著他,問:“您找哪兒?”
鄭為才反問:“這兒是區(qū)曲藝團吧?”
老頭答:“過去是,現(xiàn)在不是了?!?/p>
鄭為才心里窩火,這老頭怎么不會講人話呢?就說:“過去是就行。我找區(qū)曲藝團說評書的童嘯蕓。她在嘛?”
老頭拿狐疑的眼神盯他,問:“小伙子,童老師跟你嘛關系?”
鄭為才心想說近些好,便搭腔道:“她是我親表妹呀?!?/p>
話音未落,老頭一把將他拽進院子里,弄得他有點發(fā)慌。
老頭說:“童老師好人哪!你若不是她親戚,我不敢多嘴。曲藝團散了,人也散了?!?/p>
鄭為才納悶:“好端端的,曲藝團怎么散了哪?”
“嗨,甭提。不讓演傳統(tǒng)的玩意,劇場不上座,沒錢掙,能不解散?”
“演員們?nèi)娜ダ玻俊?/p>
“區(qū)里管分配。有的去了工廠,有的去了小人書鋪,有的去了副食店。半道改行?!?/p>
“童嘯蕓呢?”
老頭想了半天,說:“不太清楚,好像分配到半導體器件廠?!?/p>
鄭為才的心往下沉,他握住老頭的手,感激地說:“謝謝您。剛才說話冒犯您,念我年輕,您老別往心里去?!?/p>
老頭慘然一笑:“這年頭人心思不整氣不順,嘛事都不會往心里去。”
外面依舊陽光燦爛,金風送爽。而鄭為才的心烏云密布,真是越怕事越有事,說評書的改行當工人,師妹童嘯蕓肯定遭罪了。說什么也要見她一面,勸勸她能忍則忍,能忍自安;安慰她心往寬了想,甭鉆牛犄角尖。鄭為才開始四處尋覓他的師妹。
天津當時有二十多家半導體器件廠,分布市區(qū)各地。他一家家找,進門就問人家:您這兒有沒有一位區(qū)曲藝團下放的演員童嘯蕓,她說評書,特別有名。凡問到的人都搖頭,說沒有。走完最后一家半導體器件廠,鄭為才很失望,回到家摔碟子打碗撒悶氣。農(nóng)村媳婦不招惹他,低頭掃盡地上的碎片。鄭為才擺弄半導體,竟然不響了。打開后蓋,原來里邊的電池流湯了,半導體報廢。鄭為才一氣,拿起榔頭就砸,頃刻間半導體碎成一堆塑料金屬碎片。他蹲地上發(fā)呆,呆了很久,喃喃道:完了,斷了念想了。小兒子大河不明白爸爸嘟噥什么,問他媽:媽,什么叫“念想”。農(nóng)村媳婦撫摸兒子的腦瓜,幽幽地說:你爸心里裝個人,那人找不見了,你爸就沒想的了。
其實,沒念想日子過得更松快。酒成了他的依賴,天天喝酒,一日三端,有酒喝就有精神氣,缺酒他就打蔫兒。
酒精伴隨他匆匆度過歲月。文化革命爆發(fā)了,他新添個毛病——撿傳單,有時不是撿是搶。當時不論造反派或?;逝?,什么“九·一八”、“八·一三”、“大聯(lián)籌”、“五代會”那些造反組織,經(jīng)常在勸業(yè)場高樓上撒傳單,許多人站馬路張開雙手接,人一多,形成相互搶奪。鄭為才勇猛地加入搶傳單的行列。跳得高,出手快,總比別人搶得多。多么便宜的事啊,分文不花,搶一大抱傳單,回家點火生爐子,節(jié)省了劈柴。
農(nóng)村媳婦嘟嘟囔囔:這么大歲數(shù)人跟小青年搶傳單,老胳膊老腿磕著碰著多不值。鄭為才用眼珠瞪她:老娘們見識淺,沒覺悟。傳單上寫著新鮮事,多學習受教育。沒用的當柴燒。
早晨生爐子之前,鄭為才坐地上,先一張張瀏覽傳單內(nèi)容,也就匆匆瞄一眼,隨后丟一邊待燒。很快湊成一大堆。
一天, 他照例抱一垛傳單一張張翻看,一條醒目的標題吸引他的注意。看了,不信。重新又看,看完,呆怔良久——
“牛鬼蛇神童嘯蕓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在思想改造期間畏罪自殺,成為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
那天,鄭為才忘記生爐子,忘記上班,拎一瓶酒到海河邊狂飲,末了把空酒瓶子遠遠拋進河水中。剎那間,他發(fā)覺心里空得什么都沒有了。
八
鄭為才在前進皮鞋廠一干就是四十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陣兒,前進皮鞋廠的產(chǎn)品十分暢銷,簡直賣瘋了,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他管理的處理品庫封藏多年的殘次品全部賣光,處理品庫無需存在,廠領導宣布撤銷。鄭為才閑著沒事干,領導把他安排在食堂,負責采買工作。鄭為才想得開,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整天仍然樂呵呵地蹬三輪進進出出,買米買面買菜買肉,嘴里哼著《洪湖水,浪打浪》。
改革開放了,人們斗著膽子追求時尚,過去的女偏帶布鞋、男松緊口皮鞋扔一邊不穿了,統(tǒng)統(tǒng)換上新款式的皮鞋。鞋店門口排長隊,買雙皮鞋需要用特許憑證—— 一紙蓋了鞋廠公章的“條兒”。所以,前進皮鞋廠的男女皮鞋越賣越火。產(chǎn)品銷路好,卻愁壞了廠領導。因為原料供應出現(xiàn)缺口。
皮子不夠一個月生產(chǎn)量,我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甄書記急了,安撫供銷股長,說,我們廠雖然小,底子薄。花點錢請客還是可以嘛。我作主了,只要能弄來皮子,保證不停產(chǎn),你們供銷花多少,廠里報銷多少。豈料,供銷股長仍舊犯矯情,說:書記喲,您是不了解細情。我們股里那幾位玩死命口也。前些天小王去寧夏,陪供料廠家拼酒,拼出了胃出血,現(xiàn)在躺醫(yī)院里輸液哪。反正我沒轍啦。甄書記拍桌子發(fā)火:嘿,倒跟我尥蹶子,我要你們吃干飯的?沒轍給我想轍,要不今晚甭想回家。生產(chǎn)股長低頭不吱聲,供銷股長愁的直嘬牙花子。甄書記啟發(fā)他們:我們有兩大法寶,一靠黨的領導,二走群眾路線。咱們廠人不多,但并不說明沒人才。野有遺賢嘛,我不信200多號人的工廠,尋找不出個能人擔此重任。
供銷股長倒苦水,說:現(xiàn)在跟改革前不一樣?,F(xiàn)在一線工人獎金多,哪個愿意跑供銷,只拿平均獎,費力不討好。生產(chǎn)股長一拍腦袋,說,我想起個人才,鄭為才,他能說會道酒量大,外號“鄭一瓶”。供銷股長搖頭:他不行?!盎顚殹币粋€,壓根兒不懂供銷業(yè)務。甄書記沖供銷股長發(fā)脾氣:你什么意思?推三阻四的兩頭堵我,這個不行,那個不樂意干,我決定了,就那個“鄭一瓶”。立刻從食堂調進供銷股,享受以工代干待遇。
就這么簡單,鄭為才搖身一變,由食堂采購員變成供銷股跑供應的干部。
供銷股加上股長五個人,都屬于正式干部,唯獨鄭為才算以工代干,有冒牌嫌疑。何況對供銷業(yè)務一竅不通,純屬外行。股長對他不看好,新同事視他為異類。
上班第一天,股長派他樁苦差事,去河北省一家皮革廠求援牛面皮。那是一家大皮革廠,曾經(jīng)同前進皮鞋廠有過業(yè)務關系。俗話說,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股里其他幾個輪番去求援,不是吃了閉門羹,或是雙手空空地被打發(fā)回來。大皮鞋廠都得去磕頭作揖,何況你前進皮鞋廠名頭小呢。股長存心派鄭為才去碰硬釘子,讓他明白供銷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盡早滾回食堂采購。偏偏鄭為才雄心萬丈,向股長表決心,說,股長,您把心放肚子里,聽好消息吧。備好車,等著拉牛皮面。胃出血剛好的小王在旁邊譏誚他,說:老鄭同志,你真能耐?可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大山不是堆的。
鄭為才不以為人家瞧不起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吹牛,我要的是真牛皮。臨行前,股長交代說:你注意節(jié)約開支,請客吃飯盡量不要進大飯店;住宿不要住高級旅館。催不到皮面盡快趕回來。鄭為才不解其意,急赤白臉地說:弄不到原料我回來干嘛,那不真成吹牛啦?!股長您放心,請客吃飯全免,您就批我四瓶酒,天津的高粱酒。
實際上鄭為才藏了心眼,對外人不曾提過,他的親舅舅在那家大制革廠當政工科長。事先打了電話,外甥探望多年不見的舅舅,舅舅當然喜出望外,派廠里一輛“上海牌”轎車去火車站接站,安排住進自己家,舅媽請假在家鼓搗好飯好菜熱情招待??崎L舅舅同鄭為才盤腿坐炕頭邊吃邊聊。他心急,對舅舅說明來意,舅舅皺著眉頭,直嘬牙花子:就這事難辦。廠里的皮革供應緊張,好多皮鞋廠的采購員在招待所等個半月啦。那可是關系單位,嚇得廠長躲外邊不敢回家。不好辦哪。鄭為才不聽他舅舅這一套,說:不好辦你也得給我辦!出來時我領了軍令狀,弄到皮子,我的以工代干轉正;弄不到,人家就趕我回食堂。舅舅,你不能眼瞧著外甥當一輩子工人吧?話嗆到這兒,當舅舅的擺手說,先吃飯,趕明兒我想辦法。
第二天,科長舅舅四點多鐘便騎車趕回家,拎著魚、蔬菜和兩瓶白酒。一進門,急火火地催促舅媽拾掇魚、擇菜,煮飯、燒菜。叫醒睡覺的鄭為才,說:快醒醒,我請馮廠長來家吃飯。以后可全瞧你的了,馮廠長好酒,你就是喝死嘍,也得陪好他,那么你要的皮革有希望。鄭為才拍胸脯保證:我懂。師傅引進門,修行靠個人。到時看我的吧。
酒菜剛擺上餐桌,馮廠長一腳踏進屋子,嗓門響亮地說:哎呦,打老遠我就聞見酒香。弟妹呀,倆禮拜沒嘗著你的手藝,我做夢都流哈喇子。猛然撞見鄭為才,轉臉問科長舅舅:這位是……?舅舅說,我在天津的外甥來看望我,他能喝點兒,讓他陪你咋樣?馮廠長豪爽,說:好好,煙酒不分家嘛,酒桌上皆朋友也。小伙子年輕,喝酒時我讓你幾杯。鄭為才并不領情,說:廠長,您是領導,又算我的長輩,我多喝您少喝?馮廠長聞言,大腦袋直晃:嚯,口氣不小哇。鄭為才假裝謙虛:我酒量比不上您。我年輕嘛,全憑活力壯。
說話間,舅舅打開酒,馮廠長攥手里,說:年輕人,你一瓶我一瓶對著喝,如何?鄭為才逞能:剛才說好的,您少喝我多喝。這兒統(tǒng)共四瓶酒,我仨您一個。一旁,舅舅看不過去了,一是怕廠長掛不住臉,二是擔心外甥喝多了,耽誤正事,板起面孔呵斥鄭為才:沒大沒小?。?!跟馮廠長叫板。馮廠長倒不在意:老邢,別數(shù)落你外甥,酒桌上沒大小,我喜歡你外甥的脾氣,依著他。鄭為才讓舅媽拿來四只大海碗,馮廠長面前擺一只,自己面前放三只,依次倒?jié)M酒,一只碗盛半斤。馮廠長沖鄭為才的舅舅說:老邢瞧見沒有,年輕人有膽量。邢科長說;光有膽量沒酒量,待會兒非喝趴下不可。馮廠長抿嘴暗笑。
酒倒完,鄭為才說:廠長,我有言在先,喝完酒,您答應批給我們鞋廠牛皮面革。馮廠長很狡猾,他說:我也有言在先,你喝掉三瓶酒,一,不能醉,二不能倒,三還得不跑調地唱首歌。那才算數(shù)。鄭為才咧開大嘴笑起來:好咧。唱歌我不在行,我給您來段評書里的賦贊。他雙手舉起大海碗:廠長,我敬您。說著,“咕咚咚”喝盡一海碗,不喘氣地又喝下第二碗,喝完三碗,他抹抹嘴,穩(wěn)當當坐回凳子上,一斤半酒下肚臉不變色,心不跳。馮廠長并不示弱,一口氣喝干他那一碗。鄭為才的舅媽嚇呆了,慌里慌張地勸他們:別光喝酒,吃菜,吃菜,壓壓酒勁。馮廠長揮手攔?。翰恍?。弟妹你少摻和。小伙子你敢接著喝么?鄭為才并不搭話,眨眼工夫,第二輪的三碗酒全進了肚子。然后,仰天打個很響很長的酒嗝,用筷子敲擊空碗,吟誦道:好廠長自有吉人天相,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丹鳳眼,目光如電閃智慧;臥蠶眉,一顰一蹙顯威嚴?;⒈承苎w格壯,身長九尺多偉岸。這正是革命人胸懷革命志,為共產(chǎn)主義早實現(xiàn)!
鄭為才表演罷現(xiàn)編的一套“賦贊”,挺激動,面頰漲紅。馮廠長聽入了心,對守旁邊的政工科長說:你外甥有兩下子,把我描寫成關云長了。喝酒,喝酒,小伙子,我敬你。隨之喝光他面前那碗酒,扯開嗓門招呼鄭為才的舅媽:弟妹,上酒哇。鄭為才起身攔住舅媽,問馮廠長:先別提酒,廠長,我那皮子?馮廠長僵硬地笑笑:明天你拿我批的條子去廠供銷科,簽合同交款提貨。鄭為才喜上眉梢,一把奪過舅媽手中的酒瓶,往桌上一頓,說:廠長,怎么喝聽你的!
接著,二人風起云涌地喝起來。
冷落一邊的舅舅舅媽打著哈欠,無聊地呆望著一桌子放涼的飯菜。
九
鄭為才用四瓶高粱酒,換回兩大卡車牛皮面革,解了前進皮鞋廠的斷炊之危,全廠上下將他視作功臣。甄書記親自在廠門口迎接鄭為才,緊緊握著他的手,說:小鄭同志呀,你果然沒有辜負廠領導對你的信任和培養(yǎng)。繼續(xù)好好干,年底給你轉正。轉成正式干部。
很快,小鄭同志變成了老鄭同志,他仍然是廠供銷股的打前陣的尖兵。每逢鞋廠缺原料,都會派他出去拿酒拼。他仍然是以工代干,甄書記退休了,無人顧及這件事。
上世紀九十年底初,風云突變,南方的皮鞋蝗蟲般涌進城市,款式新,價格低,就是不經(jīng)穿。人們的穿著觀念隨著改變了,過去一雙皮鞋恨不得穿一輩子,那叫“一槽爛”;現(xiàn)如今人們可勁兒地追時尚,喜新厭舊,誰還喜歡前進皮鞋廠樣式老、總穿不壞的皮鞋呢?廠里產(chǎn)品賣不出去,積壓嚴重。新上任的供銷科長祭出最后的法寶,派老鄭出山。
每次出去推銷皮鞋,他從不花錢送禮,就憑酒量打天下。在酒桌上,他頻頻把盞敬酒,人家喝一盅,他喝三大杯,把那些經(jīng)銷皮鞋的貿(mào)易公司、百貨公司和大型鞋店頭頭腦腦灌得服服帖帖,即便溜到桌子底下,也沒忘在鄭為才舉著的合同上簽字。當時京津冀及東北一帶跑銷售的無人不知鄭為才的大名,提起他,個個豎起大拇哥,夸獎道:天津鞋行的“鄭一瓶”,頂頂牛X。
年輕的供銷科長比老股長會用人,那年年底評了鄭為才先進,獎勵一臺十八寸彩電。鄭打輛面的將彩電拉回家,放在酒柜上,鄰居們?nèi)苓M來瞧新鮮。鄭為才摁下開關鍵,電視出圖像了,他驀地愣在那里。電視播放曲藝節(jié)目,一位年逾五十的女演員說評書——傳統(tǒng)評書《三國》,師妹童嘯蕓!她怎么又活了?竟還成了評書表演藝術家。
他眼直勾勾地盯著電視不動窩,擋住鄰居們的視線,農(nóng)村媳婦推他,說:沒見過嘛呀,白得臺彩電。咋就美的找不著北哩?處于恍惚狀態(tài)中的鄭為才指著電視屏幕,喃喃道:她,我?guī)熋猛瘒[蕓,評書大家。文革中被“四人幫”折騰自殺,剛活過來。鄰居王伯笑話他:老鄭啊,你不看報不聽廣播。半導體天末天有她的長篇評書連播,聽不膩。鄭為才扭臉跟媳婦說:我得出去一趟買半導體。
鄭為才買了臺新半導體,歸來途中忽然想去看望一下師妹,騎車又奔向區(qū)曲藝團,徑直往里闖,傳達室躥出位中年人攔下他。他說找評書表演藝術家童嘯蕓??磦鬟_室中年人告訴他,童老師已經(jīng)不在區(qū)曲藝團,上調北京了。鄭為才刨根問底,說:她在北京哪個單位?中年人說:你問我我問誰去?他記得好像三十年前聽過同樣的話,面前的中年人和三十年前的看門老頭長得很相像,順口問道:三十年前看傳達室的老頭是你什么人?中年人回答:他是我爸爸。我頂替他上了班——就這兒。中年人指了指傳達室。
離開區(qū)曲藝團,鄭為才怏怏不樂地朝家走,心里想:緣分盡了。不該見著面真就見不著口羅。從此,他重新拾起老習慣,每天聽半導體里的童嘯蕓的評書連播,每天早中晚三頓酒。
新千年的頭一個月,鄭為才同志光榮退休。
那時,前進皮鞋廠已經(jīng)很不景氣,鄭為才退休前夕,廠子一直風傳要被一家民營企業(yè)兼并,鬧得人心惶惶,廠領導為自己的出路奔忙,沒人想著開個歡送會,歡送“鄭一瓶”光榮退休。倒是供銷科的同事湊錢在“狗不理大酒樓”為鄭為才擺了兩桌,參與者包括跟鄭為才一撥退休的幾位老工人。那天,酒喝得昏天黑地,不知怎么搞的,號稱“鄭一瓶”的鄭為才兩杯下肚竟然喝醉了,哇哇大吐,不省人事,讓同事打車送回家。工人們說,他到底喝傷了,為誰?為咱工廠喝傷的。不像那些當領導的,喝酒光為自個。
回到家里鄭為才依然嗜酒不疲,依然一天三端。但他不聽半導體了,因為不管是半導體還是電視,再也沒有師妹童嘯蕓說的評書。原來大紅大紫過的師妹也退休了,隨兒子兒媳搬到南方一個遙遠的城市。
喝酒和聽師妹的評書是他活著的兩大支撐,如今斷了一邊,“鄭一瓶”的生活就瘸了一條腿。瘸腿的日子容易作病,后來“鄭一瓶”病倒了,大半夜讓兒子大河打的拉到醫(yī)院。一查是肝硬化,晚期。大夫很負責地說,他這病活不了多久,家屬要有思想準備。死馬也得當活馬治,鄭為才被留在醫(yī)院治療。躺醫(yī)院病床上輸著液,“鄭一瓶”嚷著鬧著要酒喝,老伴、兒子堅決不讓他再沾酒,一滴也不行。他沖老伴吼:你們盼我早點兒死是不是?不叫我喝酒,我活著還有嘛意思!說著,他伸手要拔胳臂上輸液的針頭。老伴又氣又急,坐一旁“嗚嗚”哭。
這天黃昏,鄭為才躺病床上凝望窗外的夕陽,那樣子很傷感。
忽然,病房款款走進個女人,六十歲上下,身材苗條,穿一襲風衣,頭發(fā)梳成舞蹈演員那樣的發(fā)髻。鄭為才冷眼一瞧,不由呆怔住了:“這,這不是師妹嘛?”
老伴知趣地退出房間,關嚴門。病房只留下“鄭一瓶”和他的師妹童嘯蕓。
“你來干嘛?”他一時不知問什么好。
童嘯蕓說:“師哥,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歲數(shù)這么大,道這么遠,還趕過來干嘛?”
“歲數(shù)大,才該來。見一回,少一回啦?!?/p>
鄭為才瞟一眼童嘯蕓拎著的禮物,鼓鼓囊囊的大塑料包,唯獨沒有酒。
“來看我,為嘛不帶酒?”
童嘯蕓忍不住抹眼淚:“你病這么重,還能喝酒嗎?”
“你也不讓我喝酒?好,那你趕緊走!”
師妹舍不得走。兩人就僵持著。
“鄭一瓶”語氣軟塌下來,求他師妹說:“我知道自己這病,也知道活不多久。你懂不懂,酒比我的命重要。你出去買一瓶,我不喝,聞一聞總行吧。”
童嘯蕓終歸拗不過他,起身離開病房。片刻工夫買回一瓶白酒和一聽可口可樂,酒給師哥聞,可口可樂自己喝。
“鄭一瓶”將白酒斟滿一茶杯,先用鼻子聞,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猝然間全灌進肚子里,精氣神頓時爽朗許多。接著又倒第二杯,師妹摁住他的手,央求道:“師哥,等我把話說完,你再喝也不遲。這些話悶我心里幾十年,不說出來我到死也閉不上眼?!薄班嵰黄俊惫忸櫮遣璞?,顧不上聽她說話:“有話以后說,我饞酒快饞瘋啦。”童嘯蕓摁住茶杯不松手,開口道:“師哥,我和我爹對不起你!”
“鄭一瓶”聽得懵懂,眨眨眼:“嘛話?你爹當過我一天師傅也算是師傅。師徒如父子,當兒子的哪有計較當?shù)??再說啦,我有對不住師傅的地界,那年三十晚上,我不該逞能灌醉師傅,傷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五十多年過去,每逢想起這檔子事,后悔的我想扇自個嘴巴子?!?/p>
童嘯蕓遲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師哥,你有所不知,那是我爹故意算計你……我爹真對不起你?!?/p>
鄭為才越琢磨越不明白:“我就想不起你爹有對不住我的地界啊?!?/p>
師妹哭了,邊抹眼淚邊說道:“我爹臨死時跟我說,‘咱們對不住鄭家那小子,他真正是塊唱大戲的料兒。一旦上臺演出,他比你強,準能大紅大紫。我很納悶,問我爹,‘那你干嘛不教人家,還把人家轟走?我爹長嘆一聲說,‘傻閨女呀,鄭家那小子繼承了我的地道玩意,紅透了半邊天,那還能有你出頭露臉的份兒嗎?”
聽完師妹的一番話,鄭為才一揚脖喝光茶杯里的酒。
童嘯蕓怯怯地問:“師哥,你不恨我爹,不恨我嗎?這事我一直瞞著你?!?/p>
“鄭一瓶”不搭腔,將白酒倒進一只茶杯,將可口可樂倒進另一只茶杯。他指著面前兩只裝滿不同內(nèi)容的容器,說:“我的好師妹呀,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嘛都明白啦。人一輩子就像這倆茶杯,我裝的是酒,你裝的是可口可樂。不管是酒還是可口可樂,內(nèi)容不同,可不都是一輩子嗎?”
師妹好像不大明白。
“鄭一瓶”端起自己的杯,碰一下童嘯蕓的杯,說:“得啦,嘛話甭說啦。端起你的杯,跟師哥碰一下,全喝了。也不枉師哥我灌了一輩子糊涂的酒,聽了你一輩子的評書。”
童嘯蕓匆匆喝光茶杯里的可口可樂,扭身奔出病房,頭也沒回一下。
師妹的身影消失之后,鄭為才拔掉輸液針頭,穿鞋下炕,沖窗戶外面吼叫。老伴、兒子大河奔進病房,驚慌失措地摁住他。鄭為才呵呵地樂,說:“我的病好啦!你們放心,打今兒起我全戒,滴酒不沾!”
責任編輯 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