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平
說到新安畫派,無疑,黃賓虹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此一地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黃賓虹晚年“墨法”變革(包括
“筆法”、“章法”,更重要的是“想法”和“看法”)之后得到確立。
而此前二三十年代的畫壇,黃賓虹、張翰飛、汪采白就有了“新安三雄”的美譽,張翰飛尤為耀眼,已故圍棋大師過旭初撰文回憶說:1924年,就是張翰飛等人介紹他人京和段祺瑞父子手談的。當時,張翰飛在畫壇已有很高聲譽,“同鄉(xiāng)黃賓虹、許承堯二老等尤器重之,并推崇他的詩、書、畫可為三絕,且為新安畫派的繼承發(fā)展之首?!?/p>
可是在今天,中國畫壇很少人清楚并了解這位有著“新安畫派的繼承發(fā)展之首”地位的大家,歷史的塵埃慢慢地掩蓋了其中的很多真相。
個中原因,主要是張翰飛英年早逝,加上當時抗戰(zhàn)以及內戰(zhàn),時局不定,他創(chuàng)作的很多作品散佚殆盡,他的各種藝術資料也沒有得到很好的收集和整理,另外,他與很多政要、名流的書信也在“文革”中毀于一旦。用著名美術評論家孫克先生的話,“這是令人扼腕而無可奈何的事。”
張翰飛1884年生于歙縣定潭村,清光緒舉人,1907年和吳承仕(經學大師,張翰飛妹婿)一同進京參加舉貢會考,之后任職于北洋政府。張翰飛詩、書、畫俱佳,與葉恭綽、陳師曾、金城、溥心畬、袁勵凖、王夢白、鄧之誠、唐醉石、陸丹林等北洋舊人、書畫名家來往密切。秉承家學的功底,張翰飛很快在當時的畫壇嶄露頭角,顯示出過人的藝術天賦。
辛亥革命時期的北京,各種西方思潮此起彼伏,對中國畫的爭論也十分激烈??涤袨椤⒉淘?、陳獨秀、徐悲鴻、劉海粟等人以為“國畫疏淺”,鼓吹要以西方繪畫的“寫實”來改良中國傳統(tǒng)水墨的“文人化”傾向,而金城、周肇祥、林紓、陳師曾、張翰飛等人堅決反對一味西化,對傳統(tǒng)文人畫的價值做了充分的肯定。
張翰飛的藝術主張是比較鮮明的,他的眼界是比較開闊的,他對中國畫價值的認識也是比較通達的。透過他在書畫上的一些題跋,我們可以大致了解這位藝術家一生進行藝術探索的心跡。譬如1920年的書法作品《求是》,他寫道:“人能實事求是,則遇事不設成心,不參己見?!碑敃r西方思潮比較流行,對于中國畫批評的言論漫天飛舞,張翰飛這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在那樣一個歷史背景下是非常難得的。
一味西化不行,簡單折衷也不行,只有立足傳統(tǒng)才能找到新的出路,而這個“傳統(tǒng)”不是泛泛的,而是有選擇的。在“傳統(tǒng)”的選擇上,張翰飛和黃賓虹的觀點是一致的,是由明季諸老而上溯元四家,從而達到唐宋人的境界。
從張翰飛繪畫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到這位藝術家對于元人藝術的偏愛。以《秋山圖》為例,這是一幅擬黃公望筆意而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近處以老樹、巨石、溪流、茅屋、小徑做鋪墊,樸拙自然;中景穿插樓閣煙云,別開生面;高遠處則重巒疊峰,氣勢雄大。整個構圖分上中下三層,筆墨豐富多彩,上端用礬頭圓石,山石則用披麻皴;古寺飄搖于云煙之間,溪澗出沒在樹石之中;大筆揮灑之余,還不忘用細筆勾一人騎驢于荒徑古道,流露出文人畫清逸脫俗的情趣。畫中樹木多樣,筆法也隨之變化,點染、皴擦、飛白等等,信手拈來。此圖上方有袁勵凖的題詞:“峰巒渾厚,草木華滋,深得大癡三昧?!痹瑒顑饩w三十四年進士,歷任京師大學堂提調、清史館編修、輔仁大學教授。清室遜位之后,任溥儀的老師,是清末著名的書面家和收藏家,據說現在中南海的“新華門”匾額就是他寫的。在袁勵凖看來,這幅《秋山圖》深得元人黃公望山水畫的精髓。
張翰飛曾這樣敘述自己的繪畫創(chuàng)作歷程:“余性嗜六法,顧于繪事為晚學。初師子久,以植其基;旁及倪瓚、王蒙,以拓其勢;復沿緣以窺董、巨、荊、關遺意,朝夕研摩,冀一窮其意境之所在及其遷變之故。自宋元以來,南宗諸家,靡所不喜,惟無偏嗜,故亦未能偏肖。”從張翰飛的作品看得出來,他對黃公望用力很多。他的很多作品以“擬關仝筆意”、“擬倪高士筆意”、“師黃鶴山樵筆意”、“擬宋人筆意”為題,可以證明他的創(chuàng)作是“從學問淹博、見識閎深而來”(黃賓虹語)。袁勵凖在張翰飛另一幅畫上也題詞:“云林畫法以簡凈為宗,一邱一壑視千邱萬壑為尤難。翰飛畫多學大癡,此幀學云林,著筆不多,墨韻自足,即此已加人一等矣。”
1929年4月10日上午10點,由國民政府教育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美展在上海國貨路揭幕,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政府出面舉辦、規(guī)格最高并定名為“全國美展”的藝術展覽。原監(jiān)察院院長蔡元培擔任名譽會長、教育部部長蔣夢麟擔任會長,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行政院長譚延閩、立法院院長胡漢民、司法院院長王寵惠、考試院院長戴季陶、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馮玉祥等擔任名譽評判委員。這次展出作品、賣出的價格當時都有記錄,賣出與否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畫家在當時中國畫壇的地位和影響力。當時參加中國書畫展的有196人,朱孝臧、齊白石、何香凝、高劍父、鄭孝胥、黃賓虹、蕭俊賢、陳半丁、溥雪齋、李叔同、吳湖帆、陳樹人、葉恭綽、張翰飛、鄭午昌、錢化佛、賀天健、俞劍華、張大干、啟功等名家都參加這次美展中書畫部分的展覽,其中很多人的畫作無以得售,張翰飛參展的兩幅作品《云棧泉聲圖》和《杪秋圖》分別賣出了70和80塊大洋的好價格。
1930年3月,著名史學家鄧之誠為張翰飛作題畫詩:“誰比黃山老畫師,夢魂常在水之涯。江南亂后人文變,未必巒容似舊時。”此時,張翰飛的畫風也是“未必巒容似舊時”,意境變得冷峻沉實。張翰飛在一張贈許承堯的畫上說:李流芳自謂不喜臨摹古人,“然李于荊、關、董、巨各家實無所不仿,特不求形似耳。余不能畫,而知其大意如此?!焙蛡鹘y(tǒng)的書畫大家一樣,張翰飛認為,一幅作品的神似比形似更為重要。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時局動蕩,張翰飛回到故里,希望暫避一段時間后再去北京。在家鄉(xiāng)這段時間,張翰飛致力于平民教育,并創(chuàng)辦了定潭初級學校,這便是日后定潭中學的前身。他這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多以描寫故里的山川美景為主,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1939年創(chuàng)作的八張八尺條幅“定潭八景圖”,時人譽為“杰構”;當時名士許承堯還作詩題于畫上,珠聯璧合,使得“八景圖”更為珍貴。藝術大師江兆申正是在這個時候得到張翰飛的指導,渡海去了臺灣以后,曾著文懷念。
張翰飛繪畫作品中的書法趣味,受趙孟頫“以書入畫”理論的影響很深。他十分重視書法的訓練,擅長行草、隸書和小楷,尤以章草最為時人稱道。觀其存世不多的書法作品,有的古樸厚重,有的靈動雋逸,極具大家風范,在中國現代書法史上也是不多見的。
張翰飛現存的詩作不多,我們看到的題畫詩,寫得清新流暢,淡泊平和,卻又余味雋永,很好地傳達了畫面之外的意蘊。譬如“西風瑟瑟到山家,一抹煙籠古寺斜。杜老漫吟搖落句,深紅淺碧勝春花?!薄皦m囂不到處,可以滌煩襟。衡泌容啼笑,溪山通昨今。地偏風俗古,心遠水云深。自有真弦柱,何須問賞音?!?/p>
創(chuàng)作完“定潭八景圖”不久,1939年農歷12月,張翰飛不幸染上風寒,加上又被庸醫(yī)所誤,逝世于歙縣定潭老家。
歷史的塵埃不是一時就能散盡的。
張翰飛的哲嗣張君逸是一位才情橫溢的天才‘藝術家,他的作品植根傳統(tǒng),又有對傳統(tǒng)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文革”時遭受迫害,含冤而逝。除卻這些不論,撥開歷史的塵埃,我們發(fā)現,黃山溫泉“大好河山”摩崖石刻是出自張君逸之手,據當事人之一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江兆申介紹,此摩崖石刻是張君逸為當年駐守皖南抗戰(zhàn)的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副司令、二十二=集團軍司令唐式遵代筆的;另外我們還發(fā)現,上世紀四十年代,黃賓虹、張大干、徐燕孫、溥松窗、吳鏡汀、汪溶、汪采白和張君逸合作一扇而留贈張君逸。這些大名頭的畫家聚在一起作面,已堪比蘭亭雅集;而流傳下來的此一扇面,文物價值更是無以估量。上世紀五十年代,張君逸將此私人珍藏捐贈給了歙縣博物館,至今仍是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
張君逸次子張仲平衣缽相傳,默默耕耘,書畫自成一家,卓然有祖上風范,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