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麗
安徽一名取自安慶與徽州的合稱?!盎铡北闶呛苊赖囊馑迹瑴@祖曾言“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罩莸靥幫钅仙絽^(qū),與浙贛交界,境內(nèi)黃山、白岳兩山聳立南北,新安江貫境而流,風光旖旎。自秦以來,此交通閉塞之處便是中原戰(zhàn)亂的避難所和文人雅士的桃源仙境。
徽州不僅是風景勝地,更是經(jīng)濟文化重地,徽商自不必說,自古有“徽商遍天下”“無徽不成鎮(zhèn)”之說,以徽商、徽劇、徽菜、徽雕和新安理學、新安醫(yī)學、新安畫派、徽派篆刻、徽派建筑、徽派盆景等文化藝術(shù)形式共同構(gòu)成的徽學,更是博大精深。
徽州最盛莫屬明清之際,徽商的崛起帶動故里經(jīng)濟繁榮、文風昌盛,描繪家山家水的新安畫派便在此時興起。
最早提出“新安畫派”一名的是清康熙年問的藝術(shù)理論家張庚,其所著的《國朝畫征錄》言:“新安畫家多宗清法者,蓋漸江師導先路也。”其《浦山論畫》又言“新安自漸師以云林法見長,人多趨之,不失之結(jié),即失之疏,是亦一派也?!焙喍痰囊痪湓挷粌H為新安畫派命名,更是指出了新安畫派的領(lǐng)軍人物以及該畫派的畫風。
新安畫派主張“師造化”,貌寫家山以抒發(fā)心中逸氣,是為追求“人品”“氣節(jié)”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在畫面上的便是“枯筆”的技法和“冷寂”的格調(diào)。
解讀新安畫派最直接的途徑便是明末清初鼎盛期的四位大家,即漸江、查士標、汪之瑞、孫逸,又稱“海陽四家”。
“海陽四家”——新安畫派之巔峰
海陽四家,是為漸江、查士標、汪之瑞、孫逸四人,由于四人中后三位都是休寧縣人,而漸江也與休寧關(guān)系密切,故時人以休寧的別稱“海陽”來統(tǒng)稱這四位新安畫派的繪畫大師,此四人亦是新安畫派的主要代表,故亦稱“新安四家”。
“海陽四家”最大的共同點是作為遺民的身份和孤傲的性格。這也造就了他們不流于時俗的言行。在繪畫上,他們突破了時下以“四王”為代表的正統(tǒng)派因襲摹古的陋習,并在結(jié)構(gòu)和技法上打破了四王“三疊”“二疊”陳陳相因的公式化,而以自然為師,在尺幅間展現(xiàn)變幻無窮的黃山美景,開創(chuàng)了一代簡淡高古、秀逸清雅之風。正如黃賓虹所言“有明一代,江南畫學,漸趨邪、甜、俗、賴不為士夫所重。獨新安四家,趨向醇正,不為邪、甜、俗、賴,超出吳越,識力過人?!?/p>
漸江(1610—1664年),法名弘仁,明末秀才。相傳漸江至孝,史載其負米一日行三十里,因未能如期而至,擔心母親受餓欲投江自殺。母親死后因家境貧寒喪葬費全是借貸,擔心母親死后因自己欠債而不安,以致喪事完畢后即抱病掙錢還貸。明亡后,國破家亡的打擊致使其渴望歸于平靜而于武夷山出家。嚴格意義而言,漸江雖出家為僧,但他的信仰并不能歸于某種宗教派別,可以說,他入佛教只是偶然,是為情感上的躲避俗世。所以其在武夷山出家后,往來于白岳、黃海和武夷,志于林泉,以清凈之心勤于筆墨。
漸江的繪畫初學黃公望,后學倪瓚,尤其對倪瓚的作品情有獨鐘。因為漸江的生活和倪瓚很相似,他在倪瓚的作品中找到了一種情感上的共鳴。在其現(xiàn)存畫作中多有以“仿云林筆意”“仿倪山水”等命名(圖一),題跋中亦常有“老干有秋,平崗不斷。誦讀之余,我思元瓚”“看云林逸興”(圖二)等字跡。畫面中隨處可見倪瓚所特有的枯木、小亭等藝術(shù)語言。他雖處處留言仿倪瓚,與倪瓚的筆法卻有很大不同,在其畫面中很難見到倪瓚“逸筆草草”的韻味,反而線條粗實、挺拔、干硬。相似的只是畫面的秀逸靈動、意境的純凈空靈。
可以說漸江的繪畫藝術(shù)博采眾家之長,“凡晉、唐、宋、元真跡所歸,師必謀一見”。師法前賢,卻不為法所縛,而是以造化為師,將真山真水加以提煉,大刀闊斧地刪繁就簡,剔除蕪雜,以凝練的線條勾勒近乎幾何體的山石,以線條表現(xiàn)山之形貌、體量和神髓,呈現(xiàn)出不可動搖的力量感和張力,寥寥幾筆點苔更是醒人眼目(圖三)。畫家在真山真水中尋求靈性,形成了簡練冷峭、意境幽深的畫風。正所謂“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巖獨杖藜。夢想富春居士好,并無一段入藩籬。”
查士標(1615—1698年),字二瞻,明末秀才。明亡后,遠離官場,一生布衣,作畫不止。家藏甚富,鼎蠡及宋、元真跡皆有,精鑒賞。繪畫初學倪瓚,畫上常自題“擬云林筆意”“仿倪云林法”“仿倪高士筆意”(圖四)等,他的“懶標”之號便是從倪瓚“懶瓚”之稱而來,很得倪瓚畫風之神韻,筆墨尖峭,風格枯寂(圖五)。后兼學米芾、米友仁(圖六)、黃公望、吳鎮(zhèn)、沈周、董其昌等人,筆墨縱橫、粗放豪逸,以枯淡墨渲染色,融合董其昌秀潤高華的墨法,濃淡干濕互用(圖七)。
汪之瑞,生卒年不詳,為李永昌弟子。明亡后,雖積聚著滿腔悲憤,卻慎于流露,生平嗜酒如命,史載其“酒酣興發(fā),落筆如風雨驟至,終日可得數(shù)十幅。興盡僵臥,或?qū)胰詹黄稹!蓖羰舷伯嫳趁嫔?,懸肘以中鋒渴筆作畫,用筆辛辣,造型極為簡練,但意境空靈(圖八)。
孫逸,生卒年不詳。流寓蕪湖,過著茅軒幽徑、庭戶蕭然的灑脫生活,以書卷相伴。山水得黃公望法,筆勢雄偉,沉靜幽雅。筆墨雖淡而神旺,簡而意足,人稱“文徵明后身”(圖九)。
新安四家各以“郊、島之姿,行寒瘦之意”,體現(xiàn)出超塵拔俗和蒼涼孤傲的品格,在明末清初大放異彩。同時期還有程邃、汪家珍、戴本孝、程正揆等眾多畫家。
新安畫派之所以于明末清初于古徽州興盛,并非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畫學之先導
在漸江之前,明代汪肇、詹景鳳、丁云鵬、吳左千、楊明時、程嘉燧、李流芳、李杭之、鄭重、李永昌、鄭元勛等畫家,長期旅居徽州,流連于明山秀水之間,悟出了山水之精神,與一味擬古囿古之風格格不入。他們的作品乃至他們的言行,均不同程度地、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新安畫派對人品與畫品的追求,尤其是程嘉燧(圖十)、李流芳(圖十一)二人,可以說他們無疑是新安畫派的先導,我們從他畫作中多可見新安畫派所學的痕跡。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边@樣的楹聯(lián)在徽州古民居隨處可見?;罩菟赜小皷|南鄒魯”之稱,文教昌盛。明清徽州狀元之多,聞名遐邇,所謂“一科同郡兩元”“兄弟九進士、四尚書”“父子尚書”。程朱理學的肇興毋庸贅言,徽州的詩學、經(jīng)學、文學、數(shù)學、醫(yī)學、雕刻等均享有盛名。當然,在此經(jīng)學興盛之地亦不乏美學家,新安畫派的先驅(qū)之一詹景鳳便是一位美學思想家,著有《東圖玄覽編》《詹氏書畫旨》等美學著作。新安畫派諸畫家在此文化之所,耳濡目染,通經(jīng)史,曉詩文,重自身修養(yǎng)。漸江重孝悌的儒家思想傳為歷史佳話;查士標出生書香門第,有“詩、書、畫”三絕之稱。文化的積淀讓藝術(shù)更富有人文內(nèi)涵,使得文人畫在此得以傳承。
徽商——藝術(shù)贊助者
徽商作為藝術(shù)贊助者在新安畫派的興盛中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
明中葉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開始萌芽,“田少民稠”的徽地民眾迫于生計紛紛走出大山,由于善于經(jīng)營,誠實守信,“徽商”在各地興盛,甚至遠及東南亞、西歐等地。
明末清初,徽商發(fā)展至鼎盛。但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徽商的經(jīng)濟地位與其社會地位極不相稱。為提高自身文化身份,徽商除回鄉(xiāng)資助辦學外,便是收藏文化藝術(shù)品以彰顯自身文化品位,新安畫派描繪的家鄉(xiāng)風貌得到了徽商極大的認同。同時,為間接地提升自己的身份,徽商也有意識地資助新安畫派眾畫家,提升其在畫壇上的地位。
徽商對新安畫派諸畫家的資助有多種形式。比如資助“雅游”,新安畫派師造化,要求畫家能有更多的機會游歷名山大川,同時游歷也是古代隱士的必修課和交游的途徑之一。但游歷是需要巨額資金的,很多畫家的生活尚不能飽腹何談出游,徽商的資助使得畫家得以在山明水秀間滌清俗世紛擾。其次修建會所,雅集也是重要的方式。如“錦春園御樓”“隨月讀書樓”“康山讀書處”等,都是徽商自建的雅集之所。不僅建雅集之地,還出資購買大量書籍文玩供文人閱讀賞玩研究,史載徽商程晉芳“磬其財購書五萬卷,招致多聞博學之士,與共討論?!被丈滩粌H發(fā)起雅集,而且為文人雅士提供飲食起居,還發(fā)給賞錢,極大地增強了文化交流,促進了文化繁榮。此外,最直接的便是書畫購藏?;丈坛缛迳醒牛械幕丈瘫揪褪俏娜?,比如詹景鳳,有的徽商后成為文人,比如吳其貞?;丈提绕鸷?,他們對于書畫的購藏具有極大的熱情,俗語言“堂中無字畫,不是舊人家”,徽商對字畫的收購以宋元為主,吳其貞曾言“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至倪元鎮(zhèn)以逮沈周,價驟增十倍?!被丈藤彶貢嫼笸堃恍┤逖棚枌W之士一起品賞,或請人鑒定、或請人題跋,還很大方地供人臨摹、研習。有記載,漸江就曾在徽商吳廷龍家中研習了數(shù)幅倪瓚的真跡?;丈虒嫷馁彶夭粌H為新安畫家博眾家之長提供了藍本,也大大地解決了畫家們作品的銷售問題,當時漸江的畫就非常暢銷,時言“江南人家以有無定雅俗”此“有無”的對象便是漸江的畫作。
當然除此人文條件,普門寺和尚開辟了登覽黃山之道,對新安畫派的影響也是不容小覷的。黃山裸露的巖石、奇特的松樹加上流動的云海,極具形式感的畫面成為新安畫派眾畫家用以抒發(fā)性情、表達心境的最好題材。
近現(xiàn)代,新安畫派受到黃賓虹的大力推崇,名重于畫史。后繼者汪采白更是將水墨淋漓的簡淡書寫發(fā)揮到了極致。與黃賓虹、汪采白合稱“新安三雄”的張翰飛所繪之“定潭八景”享譽畫壇,其祖孫三代均是新安畫派的后繼者,號稱“張氏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