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主持
【謝湘南】詩人,有詩集《零點的搬運工》《過敏史》出版,就職于《南方都市報》,現(xiàn)居深圳。
本月詩人
【安石榴】1972年生于廣西藤縣石榴村。中國70后詩歌運動主要發(fā)起人之一。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寫作,著有詩文集《不安》《我的深圳地理》《泡》《鐘表的成長之歌》《蓮花塘》等。曾于兩廣、西南、西北、東北、北京等地游走多年?,F(xiàn)居廣州。
他是一個安靜的詩人,他是一個不安的詩人。他迷戀著自身的影像,在飲酒中完成詞語的敲打、人生的分行;他穿梭在京廣線上,用從不停歇的步履,撥弄著命運的軌道。他的軌跡,是這個時代中,不安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所有青年的軌跡。在安與不安之間,他有如一記及時的鐘擺,敲醒了自身,也提醒著同代詩人:“在時代的鐘座上,沒有什么比磨滅端坐得更久!”
他叫安石榴,一首詩中的安。安靜時,他常會與另一個自己相遇——“安在一次外出回來,推開屋子的門,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另一個安,正對著墻壁微笑?!睆陌驳讲话玻恢痹谧杂^。他看著自己分裂成不同的安,出現(xiàn)在不同的城市,在這些城市的街道上,留下“一個自我的空虛的陪伴者”。
他就是這樣一個幻想者、行走者、漂蕩者,但又無時不在各種喧囂中,確認自己的身份。他在對自身存在感的不斷捕捉中,完成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進入都市后的,密布戲劇沖突的詩意建構(gòu)過程。他在一座城市里不停地搬遷自己,他在不同的城市之間玩著乾坤大挪移,他的身體甚至已追不上他的想法,他想安,然而多數(shù)時候,得到的都是不安。
我能時刻感受著他的安,體味著他的不安,盡管現(xiàn)在,我們不在同一個城市。我們幾乎有著相同的成長背景:在農(nóng)村長大,沒接受過什么正規(guī)的教育,都在1993年來到深圳,把深圳當作生命中最熱愛的一個城市,將詩歌嵌入這個城市的背景——
“我?guī)缀鯙槲易∵^的每一個地方都賦予過熱情洋溢的詩篇。我熟悉深圳的每一個角落,我是深圳的活地圖,在大街上我給別人指路比交通警察還要老練和熱情。毫無疑問,我熱愛上深圳了,盡管這座漂亮的城市一再將我拒絕,但這有什么要緊呢?……很多人一生都弄不懂自己置身何處,弄不懂自己在那里生存的意義。我也不知道,但我至少到現(xiàn)在還知道尋找!”
翻看他早年的散文集《我的深圳地理》,其中熟悉的文字,總會勾起我漫無邊際的回憶。我們一起消磨過那么多好時光,被詩歌牽引著,如同一對兄弟,安靜地守候語言密林里的靈光閃現(xiàn),在庸常與貧瘠的生活中釋放青春的激情。在寶安74區(qū)那個命名為“邊緣客?!钡某鲎馕輧?nèi)、在上沙,在梅林,在巴登街與金塘街,在東方花園……這諸多的深圳街巷里,都曾有過我們飲酒作樂的身影。
然而這樣的畫面,隨著2001年他離開深圳,也就成了我記憶中的珍釀。之后他去了廣州、北京、桂林、銀川等城市,這其間的安與不安,在他的詩集《鐘表的成長之歌》中都有記錄——“這十年間,我經(jīng)歷了迄今為止人生最大的動蕩,輾轉(zhuǎn)于西南、西北、東北、北京等地,單就居留的城市就將近十個。但這種‘不安又何嘗不是一種‘安,一種‘隨遇而安或是供生命在今后享用的‘安??梢钥隙ǖ氖牵@種‘安是深陷在時間和成長中的,包括我內(nèi)心越來越清澈的堅持和堅定……”
是的,他的詩歌,始終透露出一個幻想者的觀察之冷竣與機智。他的詩就是他精神成長的最好刻度。他把詩集取名為《鐘表的成長之歌》,其實是想以一記鐘聲,“重新啟動世界的秩序和環(huán)境”,這種啟動,如果不是要善意地提醒他人,便是明確地針對自我——
安。無休止的不安的自我陪伴。
安石榴的詩:氣候戰(zhàn)爭(組詩選2)
旱災(zāi)
(或淚水)
百度定義:由于天然降水和人工灌溉補水不足,致使土壤水分欠缺,不能滿足農(nóng)作物、林果和牧草生長的需要,造成減產(chǎn)或絕產(chǎn)的災(zāi)害。
在土地深處我聽不到哭泣
淚水遠不能涌到泥土的眼眶
懸浮的植物,在天空般的大地
被敗落的枝杈或鋼筋扎傷
那么多隱匿的缺口
打開母體上的疤痕
在多年不事種植之后
我們疏遠了農(nóng)事和氣候,泥土
不再培育淚水和收成
迷失了道路的水,水
不知流向了何方
失收的不僅僅是人類
還有世界。貧病交加的大地
在失守的田園和莊稼面前
擠不出一滴眼淚
瀕臨死亡的生長
無力追究疾病的源頭
更說不出肇事者的去向
如同揮霍者無力追討的青春
土地一生衰敗的秘密
無法依靠泥土來償還
雨水不再澆灌地面與作物
不斷打痛房屋和村莊
沖開膚淺的樹木、雜草
引發(fā)蓄謀已久的泥石流
導(dǎo)出城市的污水,地底的垃圾
威脅轉(zhuǎn)入防空洞中的人類
我們抓不牢一場春雨的喜悅
更收束不住一場暴雨的肆虐
我還有什么資格流下淚水
一滴水安撫不了河流的哽咽
一場懺悔并不能清除靈魂的污染
大地被蹂躪中脆弱的身體
如同醉生夢死中懷病的人群
藥物不足以維持世界的健康
僅可茍延衰亡的命運
在哭泣終至衰竭的一頁
我僅能寫下這個詞匯:旱災(zāi)
大地嗚咽,淚水全無
暴雨
(或淹沒)
百度定義:強度很大的降雨。中國氣象部門規(guī)定1小時內(nèi)雨量大于等于16毫米,或24小時內(nèi)雨量大于等于50毫米的降雨為暴雨。
暴雨中逃跑的地面
將大水的記憶淹沒
我來不及收拾雨具和船只
就在堂皇光潔的城市中
墜入措手不及的混亂及泥濘
天空與云朵失去了預(yù)示
雨來路不明,水從地下涌出
讓大地蒙受慌亂和屈辱
從持久的旱災(zāi)到瞬間的洪澇
暴雨淹沒了氣候,浸壞了常識
使季節(jié)徹底喪失防備
摧毀人類的判斷和盼望
一場比一場漫高的洪水
越過了內(nèi)心的水位
心理的防洪堤和
理智的閘口
我已無力在暴雨中奔跑
綁牢拴住家園的柵欄
大地像一只失靈的貯水器
總是無法安置雨水的容量
暴雨的刻度,在銹掉的基準線
泄漏的饑渴,貪婪的酗飲
和枯竭的源頭面前
成為一道失衡的擺設(shè)
如同酒后無度的放縱
使享盡愉悅的身體
淪為一具干癟的皮囊
我們失去了水,水
又被如其來的水,水
在橙色和黃色的交替中
像一場睡眠被噩夢淹沒
又一場不期而至的暴雨
傾倒在我棲居的城市
我來不及想起故鄉(xiāng)和遠方
就被逼近的驚恐淹沒
我還有什么力量探出頭顱
一根稻草挽救不了世界的腐朽
一次逃脫承載不起靈魂的負荷
在命運瀕臨沒頂?shù)囊豢?/p>
我僅能寫下這個詞匯:暴雨
大地沉淪,淹沒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