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jīng)常琢磨蔡老大的話,一直長到十八歲,才有點懂。
作家&作品
虹影,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作家和詩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好兒女花》《饑餓的女兒》《K——英國情人》《上海王》等。現(xiàn)居北京。
《小小姑娘》由鳳凰傳媒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于2011年10月出版。這本“小清新重口味”的書,收納了57篇回憶童年成長的故事,全書插圖由虹影4歲的女兒西比爾繪制。
本文節(jié)選自書中的三個故事。
怪老頭
春天來臨,每有霧,街上房子都模糊不清,呼吸也不暢快。
霧自得地在這座城市間游移,有時江的南岸濃,有時江的北岸濃。我年齡小,還不能上小學,但心里等不及,就喜歡站在中學街,看那些能去上學的人背著書包走上石梯的樣子。他們從霧里鉆出,走近我,又消失在霧里。
一般是由我清早去江邊倒垃圾。渡船尚未開,靜靜地泊在渡口;大型貨輪和客輪鳴叫著,在江上慢慢行駛,卻全掩藏在霧里。
我第一次和怪老頭碰見,是在江邊,他也在倒垃圾。瘦精精的臉,眼睛總是睜不開的樣子,未到六十歲,頭發(fā)白盡,穿得破爛,卻很干凈。倒完垃圾,他把竹簍放在江水里洗洗,就去纜車邊上的豆芽攤,伸出兩個手指頭。
賣豆芽的馬上給他稱兩斤,倒在竹簍里。
我也得買豆芽。我從褲袋里掏出網(wǎng)子簍來,也伸出兩個手指頭。
賣豆芽地笑了,說:“你這孩子,學得飛快。他不愛講話,你也不愛?”
我點點頭。
賣豆芽的穿了一雙長及大腿的雨靴,他走到江邊,在那兒掏了掏,掏出一塊長了花紋的紅石頭遞給我:“喜歡嗎?”
我接過來,那石頭真是好看,我點點頭。
我把石頭放在褲袋里。轉(zhuǎn)過身看見怪老頭已打了一桶江水,正在往山坡上走。我一手提著豆芽,一手提著竹箕跟了上去。
順著一條長滿蒲公英的小路走兩分鐘,會看見兩幢小小的磚瓦房窩囊地并排在一起。他走到其中一幢前面停了下來,把水桶放在門前石階上,進了門。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一塊明礬放進桶里,本來有些混濁的江水沒隔多久就變得清亮起來。真是神奇。
從那之后,我開始注意他。他常常到江里洗澡,養(yǎng)了兩只鴨子,有時會把鴨子弄到江中游幾圈,他只要怪叫一聲,那些鴨子便游回岸邊。從沒看見一個親戚或朋友找過他。這條街的人都知道他會魔法,誰惹著他,家里的飯會煮不熟,衣服曬不干,哪怕在灶邊烤干了,穿在身上也是濕濕的,皮膚發(fā)癢。
不過他對自己的隔壁鄰居從未使過咒語,倒是救過這家的小孩子。有一次小孩子爬出門檻,往石階上爬,下面就是懸崖。他看見了,站起來,閉上眼,手一揮,那孩子就固定在懸崖邊,對他微笑。
孩子的母親趕過來,抱起孩子,兇狠地罵他。她誤解了他。但他沒有解釋,也沒對此作出任何過激的反應(yīng)或報復(fù)。
有一天,紅衛(wèi)兵來把他抓走了。隔了兩天,他被放回家。那天夜里,他一個人整夜在沙灘上裸著身體狂奔。
清晨,他的屋頂冒起滾滾黑煙,直往江對岸撲去。
父親和周圍的人提著滅火器和水桶去滅火。糧食倉庫有電話,叫來了消防隊,火才滅了。
火不是被人熄滅的,而是燒盡了。公安局的人來,抬出一具燒得熱騰騰的臘肉尸體,油黃油黃,像剛出爐的烤鴨一樣,整條街都是肉香。
好多的人涌來,把九三巷和中學街的路都給堵住了。
那具臘肉尸體就是怪老頭,但他兩只合攏放在胸前的手,長著老年斑,經(jīng)絡(luò)畢現(xiàn),一點也未被火燒著,也未被煙熏黑,真是奇怪??礋狒[的人說他是落網(wǎng)的牛鬼蛇神,也有人說他以前可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聽說還曾進過蔣光頭的黃埔軍校,后來給國民黨做了潛伏間諜;還有人說,怪老頭是受人冤枉了,這不才自個兒死了。
怪老頭點汽油自焚,真是自焚,因為那么大的火居然不向左右兩邊燃燒,只燒他自己的房子。他連死這件事也能控制,真是令人佩服。
那燒掉的破屋,后來依然若故,全是殘垣斷壁。每次經(jīng)過那里,父親提著滅火器沖去救火的樣子,便閃現(xiàn)在我眼前。那天父親對我們幾個孩子很生氣,說我們也不幫忙。沒人敢頂嘴。父親坐在堂屋抽葉子煙,一直到我們都上床睡覺了才停下。
我睡到半夜,覺得父親倒很像潛伏的間諜。為這胡思亂想,我狠狠地賞了自己一巴掌。
一個女孩的避難所
1967年夏天,我快滿五歲,只有玻璃柜臺一半高。我站在油辣鋪柜臺前,遞過錢去,一邊眼巴巴等著醬油瓶子從柜臺里面遞出來,一邊瞅著機會看鋪子里花花綠綠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印有各種圖案的火柴盒。
火柴盒上的圖案通常是工農(nóng)兵大唱革命歌曲,也有紅旗飄飄、印著毛主席語錄的,四川巴縣的工廠田野也經(jīng)常能在火柴盒上見到。最邊上的三盒火柴,舊舊的,全是動武的漫畫,有大拳頭還有小椰子樹,上面寫著“北京一定要解放臺灣”。
“臺灣,臺灣在哪里?”我喃喃自語。
“福建邊上的一個小島?!闭驹谖遗赃叺囊粋€上年紀的男人說。他提著竹籃,里面有白菜、豆腐、鹽、紅辣椒,盛得滿滿的。
“福建遠嗎?”我問。
“好生拿著!”雜貨鋪子里的女人遞給我醬油瓶,“不要亂張嘴,小心打破瓶子?!?/p>
我明白自己是惹人嫌了。我捧上醬油瓶,跨出門檻,因為心里緊張,幾乎跌倒,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把扶住我。
我站穩(wěn)了,看著手里沉沉的醬油,還好,沒摔破。我把它捧得緊緊的,下意識往家的方向看,生怕回去遲了被罵,于是快步走。
“連聲謝謝都不知道說,真老實?!北澈笫悄悄腥说穆曇簟?/p>
“蔡老大,就你會這么贊她。她沒有家教,婊子養(yǎng)的!”鋪子里女人說。
又過了好多天,父親往泡菜壇子里加鹽時,發(fā)現(xiàn)鹽不夠了,就讓我去油辣雜貨鋪買。我往中學街走,發(fā)現(xiàn)蔡老大正站在石階上。他的臉腫腫的,眼睛發(fā)紅,明顯喝醉了酒。
我往石階上湊。有個比我高一頭的女孩,站在石階上用腿攔我,不讓我走過去。我朝邊上走,她就跑到邊上攔我。我急得沒辦法。那女孩把我扎小辮的膠皮繩扯斷,使勁抓我的頭發(fā)。
蔡老大走下來,那女孩害怕他的一身酒氣,閃開了。
我趁機過去。
忽聽身后一聲大喝:“回來!”
“過來?!辈汤洗笳f,他從褲袋里掏出一本小人書。
我走下石階,接過小人書,蹲在石階上看,進入一個有血氣有熱量的新奇世界,連鬼也是善良的。剛看到小半,蔡老大說:“小姑娘,你回家再看吧?!彼蛄藗€呵欠,酒氣臭烘烘的。他傲慢地扭扭脖子,身體一歪一斜地往野貓溪方向走去。原來他并不住在中學街。
我好奇地跟上他,看著他拐過一個小巷,身影就消失了。
我想看完那本小人書,卻一直沒尋到機會。到了傍晚,我不敢開家里的電燈,一直等到外頭路燈亮起,我才走到院外的小街上,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掏出小人書繼續(xù)看。里面的鬼比人好,舍了自己救愛人的命。
第二天,我借故去油辣雜貨鋪,等蔡老大,他卻沒有來。這一天我未看到新的小人書,心神不定。一周后我在江北碰見蔡老大,他背了個竹簍,在撿廢報紙、玻璃瓶和塑料。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便跟著他。最后,他走到收購站把東西賣了,掙了八毛錢。
我把書還給他,他從褲袋里摸出另一本小人書,說:“這是《水滸》,一共有21本,你看完一本,再來換一本新的。”
我當然照辦,一本換一本,看了一個多月。我浸透在虛構(gòu)世界中,忘掉周圍殘酷的社會,尤其是當有人欺侮我時,我就想,書中的人物會跑來為我抱不平的。他們安慰著我受傷的心。還蔡老大最后一本時,他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而你小小年紀,卻已經(jīng)看《水滸》了?!?/p>
我問:“為啥事先不告訴我?”
“先告訴你,你就不敢看了。”
“那為啥呢?”
在我再三追問下,他才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懂我的話。”
我經(jīng)常琢磨蔡老大的話,一直長到十八歲,才有點懂。少不看《水滸》,是怕年紀輕輕,血氣方剛,打架造反;老不看《三國》,是擔心搞陰謀詭計,禍國殃民。
不知這是不是蔡老大的意思。我想找他問問,可他再沒來過油辣雜貨鋪。我也問過鋪里那女人,她不理我。我跑到野貓溪一帶上上下下的巷子里找,可是未能遇上他,如同以前,我每次想悄悄跟著他走,卻總是跟丟他。他拐過一條巷子,上了一坡石階便不見了。或許,他就是小人書里的一個人物,只能這么解釋。
害怕成為一個大女人
在大饑荒年接近尾聲時出生的我,臉無血色,頭發(fā)尤其黃,渾身瘦骨嶙峋??墒前司艢q時,我的乳房倒不顧一切地生長起來,先像是花骨朵一樣,一按隱隱有痛感,沒隔多久,色澤便變得嫩紅;又沒隔多久,那花骨朵就像蒸籠里的米糕發(fā)起來,要撐破衣服似的,弄得我非常害怕,不敢告訴母親。我偷偷用布條把胸口一層層裹起,緊得透不過氣。
一人到長江邊時,我才悄悄將束胸的布條解開,使勁呼吸。迎面吹來的風,含著沙子撲打在我的臉上,冷而粗糙,毫無色彩。
有天傍晚吃過飯,母親問我:“為何弓著背?”
我挺起了胸。二姐在一旁說:“她呀,還用布條把胸纏起來,以為我不知。”我嚇了一跳,母親更是嚇了一跳,“趕快揭開布條,你找死呀?!睕]法,我只得當著她們的面脫了衣服,把纏在胸上的布條取下來。
“要是乳房長不大,你以后就麻煩了。”母親說。
“我害怕?!?/p>
“害怕什么?”
“害怕成為一個大女人?!边@是我的原話。
“女人大了怎么啦?”二姐插話。
“可憐!”我的話嚇了母親和二姐一跳,“女人是生養(yǎng)小孩的機器,女人在家里當不了家,在外還要做重活。”
二姐笑了一下說:“莫非你想當男人?當男人就不能要乳房?!蔽尹c點頭。
母親看了我一看,說:“想當男人也沒那么容易,到時男不男、女不女,活起來更難?!?/p>
以后母親經(jīng)常檢查我是否再用布條纏住胸部,她很少關(guān)心我,卻對我的乳房這么在意,反倒讓我覺得母親是另有原因的。那時我一心覺得母親不愛我,我叛逆,一心和她對著干。
有一天,六號院子的翁媽媽生病住院了,說是乳房有病,要被切除。出院后,我看著翁媽媽沒有乳房的平平的胸脯,覺得她整個人是那么不快活。她丈夫經(jīng)常喝酒。沒過多久,她一個人在家吃老鼠藥自殺了。
后來我看的書多了,漸漸有點明白母親為何那么在意我乳房的生長。有本書里說,古代那些英雄好漢最愛兩件事:一是騎在馬背上,二是躺在女人的乳房上。
沒多久我來例假了,漸漸明白男女之事。閣樓里無人時,我對著鏡子,撩起衣服來看自己的乳房,它們像兩個小小的茶碗蓋,乳頭紅紅的,更是好看。手摸在上面有快感,臉會不由自主地紅。
可能得益于經(jīng)常的撫摸和產(chǎn)生的那種快感,我的乳房比三個姐姐的都大。有一次我睡著了,聽著她們聊天說,嘿,六妹的乳房長得跟媽媽的一樣,比我們大。她們說著就笑了起來。
十八歲時因為愛上了他,我才明白乳房對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我感覺乳房是女人身體曲線美的靈魂。沒了乳房,女性的身體似乎就總是處于孤單無助的狀態(tài),仿佛沒有歸宿。
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個愛我的人第一眼看到我的乳房時,感慨地說:“老天還是眷顧你的,你瞧,你有多么美的一對乳房!”他帶我到鏡子前。鏡中的那對乳房,挺拔飽滿,像快熟的將被摘下的果子那么誘人。因為害羞,我僅僅看了一眼,臉便通紅,趕緊扭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