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時間愈久,竹色愈深,琥珀一樣。
數(shù)十年前,搬進新居時,家具還未添置起來,父親把家中一張古老的大方桌給我做餐桌,一張新涼床也被搬到客廳。后來陸續(xù)添置餐桌沙發(fā),使用涼床的時光便漸行漸遠。
從記事開始,炎炎夏日,涼床是必不可少的。涼床的涼意來自于竹。在眾多草木中,我獨愛竹,好似“晉陶淵明獨愛菊,世人甚愛牡丹”一樣。春日,鄉(xiāng)村一隅,山林路旁,竹子搖曳著青翠,疏密有致,竹下行走,多一份清幽,身上也印著婆娑的竹影,有水墨畫的意蘊。此時,清冷的綠意會在心里漫開,久久不散。
東坡愛竹,說不可居無竹。如今大家都住樓房,想居有竹的確很難。雖然無庭院可種竹,生活中還是有竹的身影,竹筷,竹竿,竹砧板,竹匾,竹榻,練字的毛筆管,當你的手觸到竹的肌膚,是靈潤是光滑,是難以言說的素雅。它不像木制品,需要漆來賦予它鮮艷的色澤,它所呈露的,就是樸素的本來的顏色。
時間愈久,竹色愈深,琥珀一樣,躺在竹床上,恰好舒展身體,涼意從背部沁入,被驅(qū)除的,是在喧囂外界帶回的浮躁之氣。我喜歡的作家汪曾祺在《夏天》里就提到?jīng)龃玻喊嵋粡埓笾翊卜旁谔炀铮瑱M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
涼床,并不只是用來躺或者睡。在我兒時,家中有兩張涼床,大的寬約五尺,小的也近一米。除了夏季,這兩張涼床靠墻放著,可以擱放一些雜物,比如冬日的棉被,包在舊棉布里,捆成包裹狀放在上面。還有我和弟弟的小玩意兒,散放著,隨手可取。
竹床的模樣極為簡潔,高約半米,碗口粗的竹子作為四條支柱,長方形的面上全是平滑的竹條,在井字形的支架上,排列得極為密實。
到了夏日,涼床是生活中的主角了。父親雙手把住涼床兩側(cè),輕舉著,出了屋子,拎桶涼水,潑到在上面,用舊毛巾將之抹凈,這時竹條吃了水,摸上去格外清涼。洗凈的涼床主要用來做餐桌和睡床,兼作書桌,孩子把書本攤放在上面,寫著當天的作業(yè),一直到一場秋雨一層涼的處暑之后,涼床才又被閑置起來。
夕陽西下,端個盆在路邊空地潑點水,把暑氣壓下去,抬出涼床,幾個木凳或竹椅分放兩邊。扁碟圓碗都放在上面,咸鴨蛋一剖兩半,分給我和弟弟,先吃蛋白再吃蛋黃,被蛋黃流出的油染亮的飯粒也留到最后吃。
小鎮(zhèn)上的住戶大都這樣,于是整條街,一順溜平房前,散放的都是這樣的涼床,高些的,低點的,寬窄不一,竹色深淺不同,青一些的是新置的,藤黃的已用了數(shù)年,抬起時有了吱吱聲,如風吹過竹林發(fā)出的蕭蕭聲。熱鬧的當然是這段時光,大人們卸下一日的疲倦,不急不忙地吃著,掉在地上的飯粒子,雞樂顛顛地過來啄,也不用趕?;ㄘ埌桶偷睾蛑锹劦搅唆~香。
飯后,依舊持續(xù)著這樣的熱鬧,碗筷收拾殆盡,竹床再次被抹凈,男人們打會兒紙牌,女人們嘮叨些家常,誰都不愿悶在屋里。這在小鎮(zhèn),叫乘涼,涼從哪兒來,從這樸實的涼床——竹床用了多年,也有特有的竹子的氣息。若是在巷中,更涼快,有一陣陣的穿堂風,吹著吹著,夜色就濃了。
晚間,涼床自然成為我們的睡床。母親為我們搖著蒲扇。若沒睡著,有流螢飛過,勢必要躡手躡腳地起來,窩著手,跟著光亮,將流螢合在手心里。再一放開,流螢從指縫里飛走。然后躺下又睡,不知什么時候,露水起來了,夜深了,被母親抱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