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養(yǎng)鶴問題
在山中,我見過柱狀的鶴。
液態(tài)的、或氣體的鶴。
在肅穆的杜鵑花根部蜷成一團春泥的鶴。
都緩緩地斂起翅膀。
我見過這唯一為虛構(gòu)而生的飛禽
因她的白色飽含了拒絕,而在
這末世,長出了更合理的形體
養(yǎng)鶴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戲。
同為少數(shù)人的宗教,寫詩
卻是另一碼事:
這結(jié)句里的“鶴”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問,代它到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當它哭著東,也哭著西。
哭著密室政治,也哭著街頭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風機的轟鳴里
我久久地坐著
仿佛永不會離開這里一步。
我是個不曾養(yǎng)鶴也不曾殺鶴的俗人。
我知道時代賦予我的痛苦已結(jié)束了。
我披著純白的浴衣,
從一個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趕至旁觀者的位置上。
蘋果
今夜,大地的萬有引力歡聚在
這一只孤單的蘋果上。
它渺茫的味道
曾過度讓位于我的修辭,我的牙齒。
它渾圓的體格曾讓我心安。
此刻,它再次屈服于這個要將它剖開的人:
當盤子卷起桌面壓上我的舌尖,
四壁也靜靜地持刀只等我說出
一個詞。
是啊,“蘋果”,
把它還給世界的那棵樹已遠行至天邊
而蘋果中自有懲罰。
它又酸又甜包含著對我們的敵意。
我對況味的貪婪
慢慢改變了我的寫作。
牛頓之后,它將砸中誰?
多年來
我對詞語的忠誠正消耗殆盡
而蘋果仍將從明年的枝頭涌出
為什么每晚吃掉一只而非一堆?
生活中的孤證形成百善。
我父親臨死前唯一想嘗一嘗的東西,
甚至他只想舔一舔
這皮上的紅暈。
我知道這有多難,
鮮艷的事物一直在阻止我們玄思的卷入。
我的胃口是如此不同:
我愛吃那些完全干枯的食物。
當一個詞干枯它背后神圣的通道會立刻顯現(xiàn):
那里,白花正熾
泥沙夾著哭聲的建筑撲上我的臉
菠菜帖
母親從鄉(xiāng)下捎來菠菜一捆
根上帶著泥土
這泥土,被我視作禮物的一部分。
也是將要剔除的一部分:
——在鄉(xiāng)村,泥土有
更多的用途
可用于自殺,也可用來堵住滾燙的喉嚨
甚至可以用來猜謎。
南方丘陵常見的紅壤,雨水
從中間剝離出砂粒
母親仍喜歡在那上面勞作。
它又將長出什么?
我猜得中的終將消失。
我猜不到的,將統(tǒng)治這個亂糟糟的世界
是誰說過“事物之外、別無思想”?
一首詩的荒謬正在于
它變幻不定的容器
藏不住這一捆不能言說的菠菜。
它的青色幾乎是
一種抵制——
母親知道我對世界有著太久的怒氣
我轉(zhuǎn)身打電話對母親說:
“太好吃了”
“有一種剛出獄的澀味”
我能看見她在晚餐中的
獨飲
菠菜在小酒杯中又將成熟
而這個傍晚將依賴更深的泥土燃盡。
我對匱乏的渴求勝于被填飽的渴求
石頭記
小時候我們埋伏在
榛樹叢里
用石塊襲擊騎車的老人
那時的摩天輪歸他們所有。湖水歸他們所有。
而他們在十字架上,裝聾作啞
如今我騎在車上。輪到你們了
胸口刺青的壞小子們
短裙下露出剪刀的姑娘們
輪到你們了
請用hysteria①的石塊擊翻我。
請大把大把地,揮霍我剩下的惡名
剪刀埋伏久了
終會生出銹來
還有生著銹的教室柵欄之內(nèi)
女教師在黑板上
解釋著進化論,和
人生百年一醉的無用。
我看見你們無心聽課
蜂擁著埋在各個街道兩旁的
樹叢里——
那么,好吧,請用石頭瓦解這個
想脫胎換骨的人。
他快老了
拇指經(jīng)常發(fā)抖
勒住這輛失控的自行車已有些吃力。
黑白相間的亂發(fā)像一座舊花園。
來吧,攻擊這座邏輯的
舊花園
成長的野史蠱惑著每個人
布滿世界的
石頭和它泛著苦味的軌跡
我聽見我細雨中的扶棺之手這樣
哀求著沸騰的石塊
來吧
來吧,擊碎我。
① hysteria常譯作“歇斯底里”。
再讀《資本論》①札記
奢談一件舊衣服,
不如去談被榨干的身體。
他說,凡講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囈語為封面。
第一次枕著它,
是小時候陪父親溪頭垂釣。
老黨員搓著手,
把骯臟的誘餌撒向池塘。
我在獨木舟上,在大片崩潰的油菜花地里
睡到心跳停止。
日冕之下,偶爾復(fù)活過來
記得書中一大堆怒氣沖沖的單詞
對家族,這是份難以啟齒的遺產(chǎn)。
祖母信佛,
而父親寧愿一把火燒掉十九個州縣。
這個莽撞的拖拉機手相信,
灰燼能鑄成一張嶄新的臉。
他們爭吵,
相互乞求,搏斗,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頭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將寺廟和諸神包起來,
藏在日日遠去的床底下,
她最終餓死以完成菩薩們泥塑的假托。
而父親如今也長眠山中,
在那里,
“剝削”仍是一個詞。
“均貧富”仍是一個夢想。
墳頭雜木被反諷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為一本舊書死去,
正是我們應(yīng)有的方式。
多年以來,我有持鏡頭寫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確知冤魂項上的絞索,
如何溶入
那淅淅瀝瀝的空山新雨。
因為以旗為餌的城堡早已不復(fù)存在。
理當不受驚擾的骨灰,
終不能免于我的再讀。
初識時,
那三兩下醒悟的鳥鳴仍在。
像池塘在積攢泡沫只求最終一別。
而危險的尺度正趨于審美的末端
① 1867年,卡爾·馬克思(Karl Marx)《資本論》第一卷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