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纓

第二章 風正一帆懸

7. 守望杏壇

人生苦短，心志求長。只有在志與趣的峭巖間攀尋，方能觸摸九天奇境，生得無愧，活得無悔。

這里，決定需要人的是守望。

守望，是一顆赤誠的心與一種癡迷的情的媾和。

洪宗禮心馳神往“賣身”語文教育五十年的精彩人生，完美地詮釋了“守望”的內(nèi)涵。

一

20世紀80年代，中國像一團燃燒的火。

這時的洪宗禮，在江蘇語文界脫穎而出。他的語文課，總是吸來省內(nèi)外大批“粉絲”前來觀摩。他的語文論述，也總有大量讀者悉心拜讀。1981年，他很快由教研組長擢升為教導(dǎo)主任，一跳兩級，翌年就升為主管教學和教研的副校長。只是在這個位子他再沒提升，一直“副”到2004年退居二線。

他是缺失為官的素質(zhì)嗎？不是！

他沒有榮升機遇來叩門嗎？也不是！

他因個人過失或猶豫錯失了機遇嗎？還不是！

個中情形及原因還待筆者一一敘說。

二

第一次機遇在1983年。

那年春天，泰州市（當時為縣級市）一次免去市委八個常委，要補八個常委。洪宗禮是等額待補的一個，擬定的職務(wù)是常委、宣傳部長。

揚州地委傅鐘華書記和組織部長來到泰州，在喬園賓館召開考察座談會。座談分兩組進行，每人半天。其他受考察的人都是滔滔不絕講了一兩個小時，一位原泰州市某領(lǐng)導(dǎo)細針密縷地“匯報”了近三個小時，似乎還嫌時間不夠哩。

而洪宗禮坐在一邊，從早到晚始終緘默，一言不發(fā)，讓人摸不清他究竟想些什么。

應(yīng)該說，生活的路此刻在他面前正展示著關(guān)鍵性的急就章。

這種充滿戲劇性和生命前程攸關(guān)的時刻在個人一生旅程中都是罕有的機遇。這種機遇往往出現(xiàn)在某一天、某一小時乃至某一分鐘。而當事人的一句話、一個舉措、一個決定，則超越時空地影響了這個人未來的命運走向與生活道路。

如此說來，洪宗禮是該想個仔細、備得厚實、談得精彩，以便順順當當?shù)囟蛇^考察關(guān)，明朝榮登宣傳部長的寶座。

誰料想，此時此刻的他，全部心思并未在此——人生崗位可能的新變化。他仍舊想著他鐘愛的母語，那不想舍棄不愿分手的母語，那母語教材的編寫與試驗。昨晚江蘇省電視臺還報道他是“第二個陳景潤”，下浴池洗澡忘了卸表，灌熱水忘了開暖壺塞子，水潑了一地，報道的標題是《癡迷著魔的洪宗禮》。真的，他太癡迷了，他已癡迷地當了語文教育的“包身工”，訂下了“賣身契”，承包的時間是今生今世。

天黑了，街燈初上。見洪宗禮仍無發(fā)言的意思，傅書記終于耐不住了，對他直接點名了：“洪校長，你是不是也談?wù)劗斝ｉL的體會呀！”

會前，泰州市委組織部巴科長早對他面授機宜；“這是選常委的，你一定要聯(lián)系工作‘放開來談?！毕氩坏剿叩綍淈c自己的名了。

已被逼到絕路的他，再也不能也無處躲藏了。

洪宗禮看著地委書記，將滿腹話兒即興濃縮成了三句話，他有板有眼地說：“我當教師是師傅，當校長是徒弟，我好為人師。”亞圣孟子曾留下經(jīng)典箴言，批評那些喜歡以教育他人而居功自傲的人：“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焙樽诙Y反其道而用之，誠心誠意明示：喜好當一名教師培育后代。

對如此唯一的選擇誰還能說出什么呢？

對信念如此堅定的人誰又有什么好說的呢？

滿室靜寂無聲。記錄的、考察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只聽得巴科長一聲輕輕的嘆息。

緊張的考核，就如此草草收了場。

走出考察室，傅書記對泰州市委負責人說：“建議這個人不要考慮了，他是鐵了心要當教師。”

丟了這個機會，很多人都為他惋惜。八個人中七個都當了市委常委，而唯有他一個人“好為人師”去了。

第二次機遇出現(xiàn)在1984年。

揚州市教育局要補一名分管業(yè)務(wù)的副局長。市委組織部又把眼光鎖聚在他的身上，認為他是教育思想者和教改實踐家，剛評上省內(nèi)首批特級教師，還任一所省重點高中的業(yè)務(wù)副校長，懂行、內(nèi)行，有鉆勁、有干勁，有能力、有魄力，非他莫屬。

揚州地委又派一個工作組奔赴泰州考察他。他們緊緊張張忙了三天。

各時期他的檔案，看了。

各類有關(guān)他的座談會，開了。

有關(guān)他的個別人訪談，嘮了。

萬事俱佳，只待最后與他本人一談了。

考察組一行人個個滿面春風，迎候他的到來。

然而，又是出人意外，當考察組長剛說明意圖，就遭到了洪宗禮的婉言謝絕：“我正搞語文教材實驗，這輩子我離不開語文教育第一線了。”

泰州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當場表態(tài)：“泰州教育離不開洪宗禮。你們考察他十天都可以，我們就是不同意調(diào)他去揚州！不要再難為洪老師了，他是真心想當教師的。”

洪宗禮無聲地笑了。他暗暗感謝市委領(lǐng)導(dǎo)理解他，終于沒有讓他誤入“仕途”。

事后若干年，還有人開玩笑說：“幸虧洪宗禮推卻，否則少了一位著名特級教師，也不會有影響全國的‘洪氏教材啊！”

第三次機遇在1989年。

當時，他主編的初中語文教材在全省400個班的實驗進入收尾期，要調(diào)他的是他的母校——蘇北師專改成的揚州師范學院。

母校，那哺育自己成長的母校，那讓他夢縈魂繞的母校！母校猶如母親，對于一名學子，還有什么比母校的呼喚更有招引力嗎？

其情也切切，意也濃濃。

其待也優(yōu)優(yōu)，遇也厚厚。

師院盛浩良副書記還當面許諾：“到大學先轉(zhuǎn)為副教授，幾年后評正教授?！?/p>

洪宗禮先是感謝母校的知遇之恩，后是斬釘截鐵地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中學是我發(fā)揮特長的地方，在這里我可以大有作為；到了大學也許我就失去了優(yōu)勢，長處也許會變成短處，我還是當一名中學教師‘安分守己為好?！?/p>

聽到他一番推心置腹的理性表白，母校商調(diào)他的人只好作罷了。

類似調(diào)他的機遇還有幾回，他都是一不動，百不搖，鐵了心當一名出色的語文教師，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值得他欣慰的是，他官未升，個人的事業(yè)卻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攀高。

他感到從事母語教學改革樂趣無窮，天天享受育人的快樂，時時修煉教學藝術(shù)的功力。他上公開課，常常有各地教師前來取經(jīng)。每次他都巧妙地運用誘導(dǎo)教學法，課上七彩紛呈，智光閃耀，多次響起熱烈的掌聲。而學子隨堂寫的作文也經(jīng)常發(fā)表在《語文報》等報刊上，引起一片贊譽。

不久，《語文教學通訊》和《江蘇教育》分別分16期連載了他自編的作文系列教材，兩家雜志共發(fā)表28萬字?！墩Z文教學通訊》的編者按語說：“洋洋十幾萬字的文章在本刊連載還是第一次；文章連載后，收到全國各地許多贊揚的書信，這在刊物史上是‘破天荒的?！?/p>

完全可以說，像釘子一樣釘在中學這片熱土，釘在中學語文教育這方天地，對洪宗禮來說，確確實實是享受，是淋漓盡致的人生享受：享受著給予生命和煦的陽光、清甜的泉水、溫潤的風，讓他雖苦猶甜，痛并快樂著，累并幸福著。

三

此時此刻，我們從中學教師職業(yè)和中學語文教學工作這個窗口，探視一下洪宗禮那“固執(zhí)”的守望。

人在世間，總要干一份事兒得以自己生存，又為社會獻力，為他人賜福。

職業(yè)是什么？是崗哨，是生存、獻力、賜福的依托。

人生最大的遺憾、終身的失誤，一是入錯行，二是嫁錯郎。

而最佳的職業(yè)則是最能發(fā)揮自己火力點的地方。

孔子約30歲于曲阜城北設(shè)學舍，開始私人講學活動而終身不輟，后期又伴以著述，取得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圣譽。

晚于孔子一個時代的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也恰從30歲起，開始了自己的社會教育活動，充當了不取任何報酬的街頭義務(wù)教師，成了西方文化教育史上的“孔子”。他的學生柏拉圖從40歲起辦了一所高等學府，邊講學、邊著述達40年之久，成了“蘇格拉底的唯一繼承人”。而集孔子之大成并發(fā)揚光大的孟子，也是從壯年起，從事講學與著書活動，終為“亞圣”受后人敬仰。這些大智者無一不是以身相許地守望著自己的職業(yè)和事業(yè)。

當代中國的教育家也不乏其例。

1978年春，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的斯霞被南京市委組織部任命為市教育局副局長。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職務(wù)，她一次次向市委、教育局明確表示拒絕；“你們非要我當，那我只好掛個名?！彼栽谀暇煼洞髮W附屬小學上班、上課。她堅決糾正別人稱她“斯局長”：“千萬不要這么喊我。我還是一個小學教師，喊我斯老師?！?/p>

1977年12月，27歲的知識青年魏書生進了盤錦電機廠當上了令人羨慕的政工干部，不久又被確定為廠級領(lǐng)導(dǎo)的接班人。時下正是“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教師地位壓到最低點的時候。而魏書生自入廠后2 200多個日日夜夜，一直對當教師懷著眷戀之情，懇切地向各級領(lǐng)導(dǎo)提出做教師的申請竟達150次之多，并且多方面做著從教的準備，終于在1998年2月，風光霽月，夙愿得嘗。此后極短時間里，魏書生的語文教學、班主任工作迸發(fā)出質(zhì)的突破，驚震國之教壇。他一步步成了領(lǐng)軍改革的教育家，至今仍在不倦地探索著。

無疑，和古今中外的大家一樣，洪宗禮就是這樣的守望者，望穿秋水般的守望，刻骨銘心似的守望，如癡如迷樣的守望。

為什么他能如此守望？

因為他清醒地看透了人生的道路，看清了自己奮斗的坐標，看懂了中學教師的事業(yè)。他深信南京師范大學校長、著名學者談鳳梁給他的信說的話：“中學語文教學是十分重要的，但‘重要并不等于‘重視，也未必讓人安心，不重視多半是客觀的，不安心只屬于個人。由于不重視和不安心，所以很多人并不把中學教學論作為學問，也不愿意真正去做其實是大學問的這種學問。您是難能可貴的一位。”他視之為箴言，烙在自己心窩窩上。

他徹里徹外地曉得事業(yè)與人的發(fā)展的關(guān)聯(lián)：

當你圣化了事業(yè)的意義，事業(yè)也圣化了你自身的價值；

當你守望了事業(yè)的崇高，事業(yè)也守望了你內(nèi)心的寧靜；

當你做強了事業(yè)的功能，事業(yè)也做強了你內(nèi)在的才干。

他還徹頭徹尾弄懂了人做事業(yè)的高端軌跡——當你的興奮（趣）點、智能（特長）點、與你崗哨火力點合而為一時，生命則可能沖擊極限，爆發(fā)出迷人的火花。

洪宗禮神經(jīng)的興奮點在中學教育，智能點在語文教學，火力點在教書育人第一線。他愛這里的一切——學生、學科、學園，深情而理智地將自己定格在這里守望人生。一個人輕而易舉的草莽決定，往往在以后歲月里無數(shù)次悔恨得愁腸百結(jié)；而由信念支撐下的理智選擇，卻成為一生引以為豪的亮點而心安理得，而且永遠笑望其閃爍著的睿智的光芒。

若刨根究底，洪宗禮的選擇和守望來自哪里？來自他對選擇和守望的一片癡情與大愛。正如詩壇泰斗艾青在《我愛這土地》詩中所云：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洪宗禮對他的“這片土地”深沉的愛是一面旗幟，這面旗幟在我們這支隊伍前面呼啦啦地飄動飛揚著。

對那些心魂萎靡的倦怠者，是像春雷炸響般的呼喊。

對那些昏昏欲睡的后進者，是如黃鐘大呂般的驚醒。

對那些孜孜以求的奮斗者，則是進軍號炮似的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