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軍校男,漢族,1963年生于陜西禮泉。198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千萬別說我愛你》,小說集《和軍校小說選》、《人心樸實》、《一不小心》、《尋找一個人的一句話》,散文隨筆集《大米小米一鍋粥》,報告文學(xué)集《石油人的家》、《我們的愛情》等3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世界文學(xué)》、《語文報》、《中國文學(xué)》等轉(zhuǎn)載,部分小說被介紹到了國外,中篇小說《欣逢佳節(jié)》和《薛文化當(dāng)官記》分別被天津電影制片廠和長春電影制片廠搬上銀幕。曾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xué)獎、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中國石油文學(xué)大賽獎等。現(xiàn)居西安,供職于長慶油田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克拉瑪依市簽約作家。
廠長正在主席臺上強調(diào)勞動紀(jì)律,我的手機突然在褲子口袋里顫起來,暗想這個呼叫我的人真是沒眼色。既然不是時候,我打算不接這個電話。可電話固執(zhí)地顫著,完全一副我不接,它就不罷休的架勢。我悄悄摸出手機,放在桌子底下匆匆地瞥了一眼,這一瞥就嚇出我一頭冷汗來,因為手機上顯示的是老二的名字。我不敢耽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會議室。我兄妹三個,我排行老大,弟弟排行老二,下頭還有一個妹妹,十多年前已經(jīng)嫁到外村去了。我在遙遠的克拉瑪依油田工作,老二在關(guān)中老家經(jīng)營蘋果園,像許許多多煙霞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底良善,不善言辭,也極少給我打電話。年邁的父母隨老二過活,老二的電話總跟父母的身體健康息息相關(guān),每一次接到老二的電話,我都情不自禁地心驚肉跳。
老二在電話里拖著哭腔叫了一聲哥。
咋咧?我顫聲問。
老二繼續(xù)拖著哭腔說,哥,父親不讓我給你說,我揪心得夜里睡不著,思來想去,還是要給你言語一聲。
到底咋咧嘛!我焦急得加重了語氣。
老二說,父親住院了。
大約在半年前,我回過煙霞村一趟,父親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精赤著身子在蘋果園里干活,每頓飯都是一老碗干面,外加一個油潑辣子夾饃,好端端的咋就住院了呢?
老二說,父親跟老鐵叔打架了。
這一驚又是非同尋常。父親和老鐵叔是從小在山上攆兔河里摸魚耍大的,好得一個饃掰成兩半吃,老了老了咋就動了拳頭?
老二哽咽著說,父親給老鐵叔發(fā)了一支煙,老鐵叔嘬了一口說是假的,父親老鼻子不高興,說老大孝敬我的煙還能是假的?老鐵叔說,老大的孝心不是假的,但老大是買煙的而不造煙的,買上了假煙咋就不可能?父親說,你個老鐵說話把嘴巴放干凈點兒。老鐵叔把香煙丟在地上,用腳碾滅,說我的嘴巴干凈得很。父親生氣了,沖上去抽了老鐵叔一個大嘴巴。老鐵叔也不是軟柿子,在父親的胸口捶了一拳,這一拳捶得重,把父親捶了一個趔趄,掉了一只鞋,父親揀起鞋,在老鐵叔的臉上抽了一鞋底,老鐵叔從腰里摸出旱煙袋,在父親的頭上敲了一個血窟窿,血把臉都染紅了。拴住媳婦給父親包扎了一下,還開了幾片消炎藥。拴住媳婦的手藝是個二百五,我怕父親得了破傷風(fēng),就把父親送到醫(yī)院來了。父親到了醫(yī)院,臉色一直不好,吃的也少了,我嚇得不成,才給你打電話的。
聽著老二的話,脊梁上颼颼颼地往上躥涼氣,更不敢馬虎,第二天就搭上了飛往西安的航班。我百思不得其解,父親和老鐵叔咋就會為一根香煙動了拳頭呢?
關(guān)中男人多抽煙,遇到旱天,大地裂著揸大的口子,麥苗或玉米葉子軟沓沓的沒得精神,男人們就坐在地頭抽旱煙,神情沮喪。雨水旺了,滿眼都是黑油油虎生生的莊稼,男人們還是坐在地上抽旱煙,眉飛色舞。一覺醒來,順手在柜蓋上一摸,旱煙袋就在手里了,裝上煙,“叭嗒”一聲點著了,新的一天就開始了。具體到我家里,爺爺抽煙,父親抽煙,我和老二都抽煙。爺爺抽旱煙袋。爺爺?shù)暮禑煷呛荏w面的,銅頭,玉石嘴,烏木桿兒,通體明光閃亮。煙荷包是用羊皮縫成的,拴在旱煙桿兒上,煙荷包里裝著煙沫兒,還有棉絮和兩片火鐮石。要抽煙了,撕綹兒棉絮,壓在一片火鐮石上,另一片高高地?fù)P起,猛地砍下去,濺起一片火星,棉絮點燃了,摁在煙鍋頭上,“吧嗒吧嗒”地抽上了,一臉愜意。有時,爺爺?shù)臒熀砂餂]了煙沫兒,便就地取材了,干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麥秸草、玉米葉兒都是煙沫兒,點燃了,也是一股一股地冒煙。爺爺抽一口,啐一口,說一聲燒,再抽。父親也是抽旱煙袋,煙荷包里沒有煙沫兒了,也是就地取材,干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麥秸草、玉米葉兒都是煙沫兒。和爺爺不同的是,父親的煙荷包里沒有棉絮和火鐮石,父親改用洋火了。輪到我這一輩上,紙煙已經(jīng)走進了農(nóng)村,公社干部抽羊群,九分錢一包,村干部抽經(jīng)濟,四分錢一包。我學(xué)抽煙的時候,沒有抽紙煙的口福,眼巴巴地盯著支書抽經(jīng)濟,一個勁地咽口水。有跟支書走得近的人,瞅見支書點燃一支煙,就不遠不近地跟著,瞧著剩下煙屁股了,喜著一張臉,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支書不高興了,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支書高興了,就把煙屁股遞給他,他趕緊抽幾口,剩下的自然舍不得扔,摁在自己的煙鍋頭頭里接著抽。這叫“逮螞蚱”。那會兒,我年歲小,沒有“逮螞蚱”的福氣和勇氣,只能悄悄地跟著鄰居老安抽“喇叭筒”。老安的口袋里總揣著一沓紙條兒,是用娃寫完的作業(yè)本裁成的,寸把寬,一揸長,對折,一撮煙沫灑上去,捏住一頭,慢慢地在手心里擰,擰成一支喇叭筒,用拇指蓋兒在門牙上一刮,紙邊上一抹,再在手心里一擰,大頭小尾,結(jié)實得很,抽著和支書的經(jīng)濟煙一樣的過癮,一樣的有派頭。有一天,我考試作弊,被丁老師發(fā)現(xiàn)了,丁老師沒收了我的假帶,還在全班點了我的名。我心情煩躁,怕回家挨父親的鞋底子,就在溝邊瞎溜達。鄰居老安坐在溝邊抽喇叭筒,他叫我去捉呱拉雞。我磨蹭著不想去,老安說,好耍的很。我望著老安手里的喇叭筒說,你讓我抽一口,我就跟你去。老安想也沒有想,就把抽了半截的喇叭筒戳到我面前了。我吸得太猛,一口下去,便驚天動地地咳起來,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淚滂沱,鼻涕縱橫,老安捶著我的背,邊捶邊說,慢慢抽,抽著抽著就順了。我按老安教我的法子抽,先把煙吸進嘴里,抿一會兒,再吐出來,果真不再咳了。那一年,我八歲。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逢年過節(jié)回?zé)熛即逄接H,總要買兩包好煙揣著,先是阿詩瑪,后是紅塔山,再后是芙蓉王,再再后就是藍芙蓉王了,軟盒包裝的。揣著好煙在煙霞村里轉(zhuǎn),遇著男人就遞一支煙過去,鄉(xiāng)親們都是雙手接過去,放在鼻子下聞一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點然,慢慢地抽,一副舍不得的樣子,邊吸邊說,好煙就是好煙。未了,總要贊我?guī)拙洌澪野咽屡闪?,給煙霞村爭了光。買煙的時候,我心疼,發(fā)煙的時候,我豪爽,因為鄉(xiāng)親們贊許的言語和羨慕的眼神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我的孝心與我的經(jīng)濟能力成正比,我的孝心是從給父親帶煙開始的。之前,我從未給父親買過煙。買好的吧,我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買一般的吧,又恐鄉(xiāng)親們說閑話,索性不買?;氐郊依?,父親抽他的旱煙袋,我抽我的過濾嘴香煙,我偶爾也會給父親遞一根香煙,父親總是揚一揚手里的旱煙袋,我丟給父親,父親又丟給我,回數(shù)多了,我就不再給父親遞煙了。我當(dāng)了副科長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抽自己煙的時候漸漸少了,去基層檢查,基層的同志會給我送兩條煙,基層的同志到機關(guān)來,也會給我?guī)蓷l煙,找我辦事的人,會給我?guī)蓷l煙,與我合作的私營公司,隔三差五地也會給我?guī)蓷l煙來。起初,我還提心吊膽,仔細一想,兩條煙也算不得腐敗,于是我都坦然地“笑納”了。讓我惱火的是,旁人送給我的煙往往會有假煙。那一段時間,假煙特別猖獗。假煙畢竟是假煙,點燃之后,煙頭立馬綻出一朵小黑花,有時像大糞味,有時像點燃的發(fā)霉的麥秸草味,要一口緊著一口吸,稍一停頓,熄火了。抽之嗆人,棄之可惜。送煙的人沒有錯,我恨的是制造假煙的人,恨得牙根發(fā)癢,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拉到亂墳崗去,“砰”的一聲崩了。雖然是假煙,但也是亮牌子,也是包裝精美,也是價格不菲。這時,我想起了煙霞村的父親以及父親的旱煙袋還有他抽的旱煙沫子,再假的煙,也比父親抽的旱煙沫子強吧?留著吧,留著讓父親抽吧。每次回?zé)熛即?,我都是大包小包,我們?nèi)胰舜┡f的衣服,用舊的床單、被罩、枕巾、沙發(fā)套,我從賓館帶回來的一次性牙刷、香皂、梳子,吃剩的半袋糖果……形形色色。大凡不吃不用的,妻子都裝進一個蛇皮袋子里,說送煙霞村。于是,我第一次給蛇皮袋子里裝了兩條煙(一條已經(jīng)拆封,我打開了一包,抽了兩根,剩下的十八根我連同煙盒一并丟進垃圾筐了)?;氐綗熛即搴螅野褍蓷l煙拿出來對父親說,你抽這個。
母親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煙,又裝進我的皮箱里,說你父親抽這煙,村里人笑話呢。
我又把煙拿出來,擺在柜蓋上說,好煙興誰抽?
在我的強硬態(tài)度下,母親把煙留下了。
父親靠墻蹲著,咬著他的旱煙袋,神情寧靜。
我的仕途一帆風(fēng)順,科長、副處長、處長,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蟻砹恕.?dāng)官的直接好處是,我再也不用自己掏腰包買煙了。地下室的柜子里,電視機柜的抽屜里,廚房的吊柜里,沙發(fā)床的抽屜里,都是整條整條的香煙。這時辰,我出差的機會也多了,每次出差,我都要繞著回?zé)熛即逡惶?。每一回,我都忘不了給父親帶兩條煙,都是整條整條沒有拆封的,我很有把握,這些煙都貨真價實。
我邁進病房,父親騰地一下就坐直了,然后狠狠地瞅了老二一眼,隨后指教老二說,我說不住院,你偏要我住院,住就住嘛,你把你哥招回來干啥?隔山渡河的,國家的事不干了?!
父親一直以我為榮耀,煙霞村在外面干事的人不少,但把官做得“跟縣長一樣大”(父親語),卻是獨我一人。“老大為啥能把官做大?一點,就是把國家的事當(dāng)事干!”父親經(jīng)常在煙霞村里這樣賣排。
不要緊吧?坐在床頭,拉著父親的手,我關(guān)切地問。
父親又瞅了老二一眼,埋怨道,見風(fēng)就是雨,沉不住氣,成不了事!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臉上,用拳頭在胸膛上“騰騰騰”擂了三拳說,你看我好不好?好好的嘛。蹭破了一點皮,啥事也沒有,后晌就出院!
從父親的神情上看,確實看不出病態(tài)來,寒暄了一陣,我推托說去洗手間,擰身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主管醫(yī)生是一個禿腦門兒,戴副大砣砣眼鏡,臉盤小,鼻梁窄,架不住大砣砣眼鏡,說一句話,就要把大砣砣眼鏡向上扶一扶,看起來很滑稽。他翻著父親的病歷說,從檢查結(jié)果上來看,你父親的確沒有啥大毛病,通俗點說,就是心窩窩上賭了一口氣,我給他用了些順氣丸,等這口氣排得順溜了,也就萬事大吉了。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主管醫(yī)生搖著頭,扶一扶大砣砣眼鏡說,我真是想不通,你父親都那么大年紀(jì)了,肝火咋還那么旺盛?
我心里笑了,主管醫(yī)生不了解我的父親。父親一輩子就愛較真兒,甚至鉆牛角尖。
我前腳邁進病房,老鐵叔后腳就跟了進來。老鐵叔是個殺豬匠,胖子,大嗓門,直腸子,心里想啥,嘴上就突突嚕嚕冒出來了,從來不藏著掖著。老鐵叔瞅見我,怔了一下,倉皇地擠一份尷尬的笑,說,老大回來了。
我像過去一樣,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老鐵叔。
老鐵叔轉(zhuǎn)向父親,眉里眼里都是我所熟悉的那個老鐵叔了,他呵呵笑道,我就說嘛,你還挨不起一煙鍋頭了?還跑來住院了,嚇我呀?我是嚇大的嗎?少在這兒給我裝金貴了,看,我給你帶啥來了。老鐵叔左手一揚,是一大老碗涼拌豬下水,右手一揚,是一瓶酒。
老鐵叔給人殺豬,向來不收錢,但他要拿走一半豬下水。拾掇干凈,老湯一煮,蔥花、蒜泥、油潑辣子、老陳醋一拌,拎著就跟父親喝酒了。兩個人喝到興頭上,就要吼幾折子秦腔。父親不但會吼秦腔,還會拉板胡。老鐵叔只會吼,不會拉板胡,所以,老鐵叔瞅父親臉色的時候多。
瞅見涼拌豬下水和酒,父親眼睛里就放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把頭別到一邊,沉著臉說,喝酒可以,但你先得給我低頭認(rèn)錯。
老鐵叔回頭瞥了我一眼,臉頰上浮起了作難,父親的話顯然掃了他的興,他更不想在我和老二兩個晚輩人面前糾纏這個事情,他說,吃肉就是吃肉,喝酒就是喝酒,不要胡拉被子亂扯氈!
父親卻不依不饒,振振有詞道,話不說清楚,肉能香?酒能咽得下去?快些,給我低頭認(rèn)個錯,咱們就吃肉喝酒。
父親幾句話,把老鐵叔揉躁了,他把裝豬頭肉的老碗和酒墩在父親的被子上,氣哼哼地說,叫我低頭?做你的大頭夢!我一輩子給誰低過頭?又給誰認(rèn)過錯?再說了,我給你認(rèn)的啥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煙就是假的嘛,抽著嗆人,還不如我的老旱煙呢,又不是我一個人說它是假的,抽的人都說是假的嘛。
父親步步緊逼,都說是假的?我咋沒聽見?你說,誰說的?你給我把人指出來。
老鐵叔說,別人是在心里說的,你咋能聽得見?
父親更不服氣了,在心里說的?我聽不見,你咋聽見了?難道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蟲?
老鐵叔說,我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蟲,但人家的心里話明明就擺在臉上嘛,我看出來了。
……
就在父親和老鐵叔打嘴仗的時候,老二三言兩語地給我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煙霞村打了一眼機井,煙霞村人從此告別了搖著轱轆喝水的日子。剪彩那天,敲鑼打鼓放鞭炮,村里村外都透著一股子喜氣。鄉(xiāng)里縣里的干部都來了,煙霞村在外面工作的人也回來了一些。打這眼機井,縣里鄉(xiāng)里支持了一些,村長找在外面工作的人支持了一些,機井旁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捐款人的名字和金額。當(dāng)時,村長也想給我打電話,父親卻沒有把我的電話告訴村長,父親暗想,我買了房子,又剛買了車,手頭肯定不寬展。在這個喜慶的場合,父親臉上掛不住了,他擔(dān)心村里人說我的閑話,思來想去,揣了一包我?guī)Щ厝サ南銦熑チ爽F(xiàn)場,縣里的干部鄉(xiāng)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和在外面工作的人一人發(fā)一支煙,每發(fā)一支煙,他都要解釋說,這是老大捎回來的,專門慰問領(lǐng)導(dǎo)的,也是老大的一點心意,也算是老大為煙霞村的機井盡的一點力。發(fā)到最后一看,還剩一支,前后左右一看,該發(fā)的人都發(fā)過了,再一看,就看見了老鐵,老鐵正站在人群中咧著嘴樂呢。父親擠過去說,算你有口福,老大捎回來的好煙,還有一根,你就享受了吧。老鐵接過去就點燃了,剛抽了一口,就呸呸呸地吐唾沫,說這煙咋是假的。后來就動手了。
父親硬著口氣說,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錯?
老鐵叔也硬著口氣說,認(rèn)錯?我有個球的錯!
父親說,你沒有錯,好,老大就站在當(dāng)面,縣長一樣大的官,你問問他,他能買假煙?
老鐵叔和父親還有老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身上,我瞠目結(jié)舌,紅脖子漲臉,不知道說啥才好。但我可以斷定,父親散發(fā)出去的煙絕對不會是假的,因為我?guī)Щ丶业哪莾蓷l假煙少說也是三五年前的事情了,父親早就抽完了,后來帶回去的煙,百分之百都是真的,怎么會有假的呢?但我不想當(dāng)面戳穿老鐵,老鐵叔從小待我視同己出。
父親說,你明明錯了,還嘴硬得跟鞋幫子似的,背的牛頭不認(rèn)臟!
老鐵叔嘴不軟,明明是假的,硬要說成真的,你才背的牛頭不認(rèn)臟呢。
喝個球!父親怒吼一聲,猛地一抬腿,裝涼拌豬下水的老碗和酒瓶飛落在地板上,“砰砰”兩聲,都碎了。濃烈的酒味和蒜味趕跑了病房里的來蘇味,老鐵叔從鼻腔里哼一聲,拂袖而去。
望著滿地狼藉,老二囁嚅著說,其實,其實,老鐵叔也是……
父親厲聲打斷了老二的話,少跟我提他!
熬到后半晌,父親的情緒也不見好轉(zhuǎn)。我跟他講單位上的事,他不接茬,老二跟他講村上的事,他也不接茬,黑煞著臉,一聲不吭,若有所思。我轉(zhuǎn)移了話題,跟父親說起了我的兒子,父親特別喜歡他這個孫子。我一提兒子,父親果真把目光轉(zhuǎn)到了我的臉上,眼睛也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把茶幾上的碗筷、喝水杯子往包里扔,邊扔邊說,回回回,快些回!
我說,你頭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再住幾天吧?
父親說,小時候割麥,我割的是跑鐮子,方法不得當(dāng),一鐮刀下去,右腳的大拇指就斷了,只連了一點皮,我抓一把細土按上去,過了幾天照樣能跑。村里人都是泥水里泡大的,哪有那么嬌氣,回回回!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找主管醫(yī)生,主管醫(yī)生也沒說啥就給辦了出院手續(xù)。
把父親送到煙霞村,我牽掛著單位上的事,不敢久停,匆匆忙忙地又奔到克拉瑪依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父親的最后一面。
回到煙霞村以后,父親似乎換了一個人,地里的蘋果園不聞不問,家里的豬、雞、狗、貓不聞不問,一心一意地開始了漫長的真煙假煙的求證之路。
母親擋父親,說算咧。
父親眼睛瞪得像玻璃彈球,你真是個老糊涂!算咧?說我的煙是假煙,就是給我臉上抹黑,給我臉上抹黑,就是給老大的臉上抹黑,給老大的臉上抹黑,就是給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臉上抹黑,能算咧?
母親無言以對。
父親揣一包煙出門了。站在門外,父親收住了腳步,他隱約感覺到啥地方不對勁。究竟啥地方不對勁兒,他一時又想不起來,但他堅決地退回到屋里了。拿出那包煙端詳著,琢磨著,忽然,他明白了,這一回跟上一回不一樣。上一回,一包煙拿出去就發(fā)完了,這一回卻是發(fā)不完的,說不定一支煙就搞定了,剩下的煙還要留著,水泡濕了咋辦?于是,父親把煙裝進了一個塑料袋子里。還有,萬一在門框上把煙盒擠扁了咋辦?或者在炕邊壓扁了咋辦?父親的目光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梳頭匣子,他拉開梳頭匣子的小抽屜,把母親梳頭用的小零碎全拿出來,把煙裝進去,覺得萬無一失了,才提著梳頭匣子出了門。
父親找的頭一個人是村長。村長剛吃罷飯,滿腦門上都是汗,正坐在躺椅上搖扇子。父親叫一聲村長,拉開梳頭匣子的小抽屜,從塑料袋子里拿出煙,慢慢地撕開包裝紙,掐出一支,雙手遞到村長臉前,說村長,你經(jīng)的事多,抽的好煙也多,你嘗嘗,嘗嘗這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等你一個準(zhǔn)話兒。說畢,打開打火機,替村長點燃了。
村長美美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去。
咋個樣?真的假的?父親佝著背,搓著手,焦急地問。
村長還是老神態(tài),又美美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去,沒吱聲。
真也罷,假也罷,你倒是給個聲氣?。「赣H越發(fā)的著急了。
村長欠起身子,彈了彈煙灰,朝廚房脧了一眼,嘟噥著罵,狗日的死婆娘,我說不吃熱窩面,她偏做熱窩面,我說不調(diào)辣子,她偏給我挖了一疙瘩,又辣又燙,把我的舌頭弄得一點味覺都沒有了。轉(zhuǎn)向父親,接著說,等我的舌頭好了,我再給你嘗好不好?今日嘴里沒味道嘛。
父親知道村長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得罪老鐵,嘴里沒味道只是一個推辭??墒牵跓熛即?,不找村長又能誰呢?村長是最權(quán)威的人呀!過了幾天,父親又提著梳頭匣子去找村長,村長正躺在躺椅上,懷里抱個茶壺。父親拉開梳頭匣子的小抽屜,從塑料袋子里拿出煙盒,掐出一支煙,雙手遞過去,替村長點燃了,才說,村長,還是那事,你嘗嘗,真的還是假的?
村長閉著眼抽完了一支煙,欠起身子,把煙屁股丟到門外,又脧了老婆一眼。村長的老婆坐在院子里的椿樹下納鞋底兒,太陽光從枝葉間爬出來,把她裝扮得像一條肥碩的大花狗。村長又罵了一聲狗日的死婆娘。捏著腮幫子說,這一回把我燙得深沉,恁些日子了,還不見好轉(zhuǎn),嘴里還是一點味道都沒有。
父親騰地火了,別人?;^,你卻不能?;^,你是一村之長啊,你要是?;^,你還當(dāng)球的村長!
村長呵呵笑道,我這村長本來就是個球嘛,不過,我真的沒?;^。
父親說,耍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村長沉吟道,要不這樣,再過幾天,等我嘴里有了味道,我再給你檢驗。
父親恨聲說,嘴里沒味道?你吃屎去,看是香的還是臭的?你當(dāng)著村長,卻不敢說真話,對得住村長這兩個字嗎?你光抽我的煙,卻不敢說真煙假煙,你對得住煙嗎?
村長還想解釋,父親卻提著他的梳頭匣子出了門,邊走邊說,離了狗屎還不上糞咧,天底下識貨的人一層子呢!
父親找到的第二個人是退休的丁老師。丁老師在煙霞村教過書,在鄉(xiāng)里也教過書,桃李遍鄉(xiāng)村,退休以后,也是早晚中山裝,柴草不沾,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丁老師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膝上攤一本書,看得專注。父親自己搬了小馬扎挨丁老師坐下了,親熱著叫了一聲丁老師,丁老師把視線從書本上挪到父親的臉上,沒有感情色彩的唔了一聲。
父親說,丁老師,想麻煩你一件事……
煙霞村人經(jīng)常“麻煩”丁老師,紅事寫副對聯(lián)呀,白事寫副挽聯(lián)呀,蓋房時寫個“安門大吉”呀,娃娃鬧夜寫個“天靈靈地靈靈”呀,都要去找丁老師,丁老師總是有求必應(yīng)。
丁老師說,說嘛。
父親拉開梳頭匣子的小抽屜,從塑料袋子里拿出煙盒,倒出一根,雙手遞過去,說丁老師,麻煩你給檢驗一下,看這煙是真的還是假的?
丁老師接過煙,放在鼻子下聞一聞,用兩根指頭夾著,像夾著一根粉筆一樣嘩啦啦地轉(zhuǎn)著,若有所思地問,還跟老鐵憋氣?
父親說,跟老鐵沒關(guān)系,我就是想弄明白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丁老師說,真的也罷,假的也罷,都是害人的東西。
父親一怔,說就算它是害人的東西,我也想知道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丁老師把煙遞給父親,說實在不好意思,這個忙我?guī)筒涣四恪?/p>
父親問,咋咧,你怕得罪人?
丁老師搖搖頭,說我不怕得罪人,只是我已經(jīng)戒煙了。
父親一臉茫然地問,戒煙了?我前些日子看你還抽著呢?
丁老師點點頭,也是剛戒的,一個多星期了。
父親接過丁老師手里的煙,又裝進煙盒里,提著梳頭匣子告辭了。
后來的日子,父親又陸續(xù)到魏會計、閻木匠、劉豆腐跟前碰了軟釘子,就在父親走投無路的時候,小松走進了我家里。小松是個二溜子,饞嘴懶身子,還愛學(xué)城里人耍闊,煙霞村人都見不得他。小松甜著嘴巴管父親叫了一聲叔,父親朝小松翻了一個白眼,沒吱聲。
小松說,叔,聽說你整天提著梳頭匣子滿村地找人檢驗真煙假煙呢?
父親擺擺手,說啥地方熱鬧啥地方耍去。
小松說,叔,你別從門縫里把我看扁了,我的日子是沒有他們過得好,但有一點他們永遠趕不上我,啥?就是正義感。他們誰敢說真話?沒有人吧?我敢。我頂天立地,我怕誰?
這一句話感動了父親,父親將信將疑地問,你會檢驗?
小松說,那倒有個啥嘛,簡單得跟個一似的,我在城里打工時,啥好煙沒抽過?真的假的,一口下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百分之百。
父親喜出望外,真的?
小松說,真的假的,咱當(dāng)場試驗嘛。
父親從梳頭匣子里給小松拿了一支煙,小松擺一個舒服的姿勢,點燃了,一連抽了兩口,父親著急地問:真的假的?
小松伸手?jǐn)r住了父親的話頭。
一支煙抽完,小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問,嘗出來了沒有,真的假的?
小松沮喪地說,沒品出來。
父親問,你不是說,一口下去,百分之百嗎?
小松說,叔呀,這檢驗煙的真假就跟氣功大師練氣功一樣,旁人絕對不能打攪,一打攪,氣場就破壞了,味覺功能就不工作了,剛才那支煙,快要品出真假了,你一搭話,完了,我的味覺功能不工作了,所以說,還得再來一支。
父親極不情愿地又從梳頭匣子里給小松拿了一支煙。
第二支煙,小松沒有檢驗出香煙的真假,因為有一只貓從他的腳前跑過去了,破壞了他的氣場。第三支煙,小松依然沒有檢驗出香煙的真假,因為樹上的喜鵲叫了一聲,也破壞了他的氣場。小松懶洋洋地又向父親伸出了手,說再來一支吧。
直到這時,父親才轉(zhuǎn)過彎來,明白小松原來是騙煙抽的。父親悄悄地脫了鞋,照準(zhǔn)小松的手猛地抽下去,“叭”的一聲脆響。小松一個崩子彈起來,父親還要抽,小松撒腿跑了。父親邊追邊喊,來,我再給你來一支!
小松邊跑邊說,你咋不識好人心呢!
一場硬邦邦的西北風(fēng)颼地一下子把冬天刮來了,風(fēng)聲一緩,雪花就飛舞起來,天白了,地也白了。父親還在香煙的事情上糾纏著,他不再找人檢驗,著了魔似的坐在門前的大青石上,捧著梳頭匣子,一坐就是大半晌,坐著坐著,他就冒一句,老大咋會把假煙拿回來呢?這么精致的匣子,咋會裝的是假煙呢?又是一個薄雪天,父親說他要到趙鎮(zhèn)逛集去。母親攔著不讓去,說冰天雪地的,滑倒了咋辦。父親執(zhí)意要去,說他想出門散散心,也饞老佟家的羊肉泡饃了。
母親說,那就讓老二陪著你去。
父親生氣了,煩躁地說,我又不是三歲鼻嘴娃,認(rèn)不得路還是認(rèn)不得門,要人陪著?
母親被頂?shù)瞄]了嘴,眼巴巴地望著父親提著梳頭匣子高一腳低一腳地上路了。
后來,賣羊肉泡饃的佟廚師回憶說,父親走進食堂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半晌了,過了飯時,食堂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坐下以后,我先給他上了一碗熱湯,天冷得邪乎,我想讓他暖暖身子。喝完湯,他說來一碗泡饃。我問他要羊肉的還是牛肉的。他說羊肉的。我問他要優(yōu)質(zhì)的還是普通的。他說普通的。我正要給他煮饃,瞅見了他手邊的梳頭匣子,覺得很好玩,這二年已經(jīng)很少見這玩意了,我順口問他提個梳頭匣子干啥。他沒回答我的問話,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塑料袋子,從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包煙,翻開蓋兒,望了望,只剩一支了,他說你抽了算咧。他把煙遞我,叮嚀說,湯寬一點兒。我點上煙以后,剛抽了一口,就知道是假煙,順手丟到門外去了,說假的,抽不成。他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說你說這煙是假的?我說,假得不得了。他問你肯定。我說,百分之百。說罷,我把造假煙的人罵了幾句,就給他煮饃去了,等我把饃煮好以后,他已經(jīng)沒了蹤影。
父親是在回家的路上滑倒的,后腦勺著了地,被村里趕集的人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腦溢血,要送到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等母親和老二趕到鎮(zhèn)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不行了,他拉著母親的手說了幾句話,頭一歪,走了。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我又要回單位上班了,母親搬出一個大紙箱,說你拿回去吧。
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幾十條香煙,都是我兩條兩條地拿給父親的。放在最上頭的那條煙打開了,我拿起來一看,里面還有七盒煙,我拆開一包,點燃后,剛抽了一口,便明白這是我頭一回拿給父親的那條假煙。也就是說,這條煙,在我拿到煙霞村之前,我取了一包,發(fā)現(xiàn)是假煙之后,扔到了垃圾箱。在慶祝機井通水的剪彩儀式上,父親發(fā)了一包,為了檢驗真假,父親又發(fā)了一包……原來,我孝敬父親的煙,父親一支也沒有抽。
母親憂著臉說,拿回去吧,你父親說,咱農(nóng)村人抽恁好的煙,人罵先人呢。
母親又說,你父親臨走時說,要抽就抽真煙,假煙害人呢。
母親最后說,你父親說,往后,你拿著真煙回來了,別忘了給你老鐵叔送一包,你老鐵叔是好人呢……
回到單位,我戒煙了。
(責(zé)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