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濤
秋涼是拽著立秋的衣裳襟兒挽著秋風的翅膀,悄然而來的。
秋涼,其實是一種淡淡的涼,是那樣一種薄如蟬翼的涼。
電話鈴的聒噪,打亂了躺在沙發(fā)上正讀《宋詞》中年人的思緒,父親如一個鉆進話筒里的小人,聲音沙啞而威嚴,“咋恁忙?啊,咱家地里種的花生該收了!”
父親在鄉(xiāng)下有半分空地,靜靜地待在那。
春天里的陽光下,父親像個十足的農(nóng)夫,一手扶著鐵鍬,一手卡腰,袒著胸,露出精瘦的古銅色的脊背和胳膊,正如一株高高大大的莊稼,汗滴順著父親的皮膚噼里啪啦地跳進新翻的地里。
花生地頭,停著弟新買的別克君威愛車,地里松垮垮地站著鼓著肚腩的弟,笨拙不堪,氣喘吁吁,而我也早已大汗淋漓。
父親陰著臉,像個監(jiān)工,顯然不滿意我和弟的表現(xiàn)。父親只有立在自己的地里,才如此霸氣,正如年輕時的父親,那時的父親偉岸、灑脫、強壯,無所不能。
“人,無論多富,官當多大,不能忘本,腳下沒了土,就像沒了土壤的莊稼,長不高,也長不大!”我與弟連連點頭。
這兩年,我與弟事事順從父親,讓父親高興,已成為一種習慣,也是一種享受。
我與弟把花生輕輕刨出,在鐵鎬木把上輕輕磕去花生的泥土,花生露出顆顆金黃晶瑩的光澤,我倆很仔細,要把父親的收獲顆粒歸倉,木把黝黑、粗笨,一如秋天微涼天氣里的父親,述說著青年時的輝煌和強壯。
“蟈蟈!”父親興奮得像童年的我,“蟊斯羽,侁侁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边@是《詩經(jīng)》里的句子,被古人稱為蟊斯的蟈蟈從花生棵里跳出,抱怨著誰打擾了它的秋夢,而母親早已在父親的喊聲中取了籠子,父親提著蟈蟈走進院子,我知道,蟈蟈,在那老屋里,將陪我蒼老的父親度過一段幸福的光陰。
蟈蟈比我強。我與弟在這院子呱呱墜地,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老屋里曾經(jīng)飄過父親多少開朗的笑聲,可男孩頂著滿頭的高粱花子,像一株株從父親田地里逃跑的莊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老屋,滿世界地去闖,如今老屋里只剩下父親與母親,可父親說,會跑的莊稼,還會跑回來的,因為這是它長大的田。
此刻,那老屋與籬笆小院,肅然靜默,小院無語,掛滿了梅豆角,它們都老了,如我的父親。
煮熟的花生把清香與泥土的芬芳飄在老屋,我與弟輕輕地剝開,慢慢地品嘗。
一支黝黑粗長的煙袋杵在父親干癟的嘴巴里,隨著父親的腮幫一鼓一落,煙霧飛出來,呼地就把父親緊緊地裹住,又慢慢地消失了,知足、恬淡、快樂的父親正蹲在那里,把時間與鄉(xiāng)村的傍晚凝滯成一株成熟的苞谷。
我知道,終有一天,無論我與弟怎么挽留,父親也會如那金黃的莊稼,墜入秋天。在這秋涼的季節(jié)里,我、弟以及父親母親幸福地品嘗著秋,父親溢著秋天豐收的臉上溝壑縱橫,那里,刻下了我們一家多少貧窮而快樂的時光?。?/p>
凝望父親,父親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像飛舞的蝴蝶翩翩而來,這正如一株田地里的莊稼,生根、抽芽、生長、成熟,又最終走入秋涼,不知怎的,別過臉去,淚水悄然滑過我與弟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