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鴻
美國“9·11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并無太多的感觸。記得班上的老師問大家:“9月11日出了件大事,大家知道是什么嗎?”有個男生嘩眾取寵地大聲說:“五角大樓變成四角的了!”引起一片無心的哄笑。而事到如今,當我親身站在這片百廢待興之地,才意識到年幼時的無知。
剛到紐約的那幾天,房東開車載我們四處兜風,因為沒有下車,也都是走馬觀花。去世貿(mào)遺址的那一天,夏季已盡,太陽燦爛但溫和,我看到很多人在炮臺公園散步遛狗。原本想下車走走,無奈找了很久都沒有可用的停車位,只能作罷。那是我第一次去曼哈頓下城,到處都是氣派體面的房子,但在我眼里似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房東突然說,這邊就是世貿(mào)遺址了。我透過車窗看去,只是平凡的街道,施工地的簡易建筑板將那一塊事發(fā)地圍了起來,什么也看不到。車子匆匆開走了。
9月11日那天,房東一家懶得做飯,帶我們出去吃晚餐。大家突然想起似地說:“今天是9·11啊?!彼麄冋f起多年前的那一天,在新澤西這邊看哈德遜河對岸火光沖天的曼哈頓,“那真叫隔岸觀火啊。”他們?yōu)樽约河昧巳绱饲‘數(shù)某烧Z而感到滿意。當時電視里滾動播放著遇難者的名字,房東的母親已經(jīng)年過七十,據(jù)說那天她如上了發(fā)條一般跑上跑下,去敲一家家房客的門,邊敲邊喊:“紐約被炸平啦!”這件事在很久以后仍舊是房客們的笑談。那么多年過去,悲慟、憤怒、恐懼、興奮、好奇……這些人類的情感都被時間刷淡了,即使是生活在曼哈頓的人們,當他們恢復規(guī)律而平靜的生活后,再回想起當年的災難,也許也只會淡淡地說:“很遺憾。”
那天吃過晚飯已經(jīng)10點多,開車回去的路上,房東指著對岸的曼哈頓說:“每到9月11日,世貿(mào)遺址上都會有兩束光,很直,很亮,代表過去的雙子塔?!蔽以谲嚴飶埻?,終于看到那兩束光,并不像房東說得那么亮,而是淡淡的,若隱若現(xiàn)。大概就是那時候有了這樣的想法,要親自去9·11事發(fā)地看一看。
11月的一個星期天,我起得很早,生怕因為不認路到時會找很久。天氣有點涼了,坐車從新澤西去曼哈頓,看到路邊一叢叢的樹木,葉子變成或紅或黃的暖色調(diào),似乎想要藉此溫暖人的眼睛。到曼哈頓坐地鐵E線去下城,車廂里很空,列車飛快掃過無人的站臺,暗淡的燈光給這個清晨抹上昏黃的色彩。
從地鐵站出來,是全然陌生的街道。眼見著華廈林立,轉角又驀然是排滿小商鋪的清冷小路。我靠著一本旅游書艱難尋找,下城的街道不像中城那樣用數(shù)字命名,也非東西南北向地規(guī)矩排列,找路比在曼哈頓別處更吃力些。我忘記是如何沿著一條條小路行進,只知道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而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9·11的遺址——那被鐵質圍欄圈起來的大片工地,突然就柳暗花明般地出現(xiàn)在眼前了。
接近中午,太陽也出來了,天高云淡的好氣候;街上的行人匆匆走過,使我的駐足停留顯得突兀。一切太安詳靜好,無法想象這里發(fā)生過怎樣的悲?。凰坪踹@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建筑工地,新的大樓已經(jīng)建起來了,大型起重機在忙碌,為了一個新的未來。圍欄上掛著藍色的廣告,上面寫著官方宣傳的網(wǎng)址。
9·11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因為太遙遠,只是把它當作一件和恐怖主義有關的大事,并無更多的感觸。由于當時國內(nèi)對美國的抵觸情緒,似乎有一部分國人對此事更多是圍觀與興奮的態(tài)度,記得班上的老師問大家:“9月11日出了件大事,大家知道是什么嗎?”有一個男生嘩眾取寵地大聲說:“五角大樓變成四角的了!”引起一片無心的哄笑。
而如今,當我親身站在這片百廢待興之地,才意識到年幼時的無知。沒有一個人不會對死亡與災難無動于衷。多年前的這里,黑霧濃煙翻滾,瓦礫如傾盆雨下,渾身血跡和塵土的人們在街上四處逃竄,更讓人絕望的是接連不斷的、有如麻袋落地的聲音,那是高樓上無法逃生的人推窗跳落、摔死在地面的聲音,每一記聲響都代表死亡。繁榮興旺的曼哈頓,似乎可以在幾分鐘內(nèi)被完全摧毀。站在街角,我的腦海中重現(xiàn)這一幕地獄般的情景,然而現(xiàn)實中的一個個穿著干凈得體的行人匆匆與我擦肩而過,清透的陽光撥開想象中灰色的濃霧厚塵,刺痛了我的眼睛,工地上的器械正發(fā)出充滿希望與憧憬的聲響,周圍的高樓憐愛地將這塊往日的瘡疤圍護起來,舔舐著,期許它的早日復興。
沿著圍欄往前走,向左伸出一條小路。沿路擺放著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我走近去看,是犧牲的消防員們的遺物,有折疊著的衣服、各種各樣的勛章,還有他們的照片,當時人們拍到的救援場面,還有鮮花、燃盡的蠟燭和一面面小星條旗。這是一個紀念之地,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在地上,但是看上去很整齊干凈,應該一直有人在維護。很多路人站在那里逐個地端詳,大家都很安靜,背著手默默站立,沒有說話。照片上面的人都很年輕,一身戎裝,有著充滿活力的笑臉。并非不明白生命易逝的感傷與無奈,但此時此刻,還是叫人抑制不住地難過。在墻角邊放著一個蓋著美國國旗的小木盒,旁邊有蠟燭,上面的十字架粘著一張消防員的遺像,旁邊有一塊白色寫字板,上面貼滿了可愛的消防官兵的卡通貼紙,邊上是馬克筆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我愛你,邁克爸爸!愛你的歐文”。這塊寫字板擊中了我,讓我感到心痛,所有看到這行天真字跡的人們都會為之肝腸寸斷。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想起這個叫歐文的孩子,十多年過去,他應該已經(jīng)長大了。
離開那兒以后,一路朝東,進入到金融中心的大樓。我在天橋的通道里看到一對憑窗而立的男女,看上去像一對夫妻,他們對著世貿(mào)中心的遺址長久地凝望,我才發(fā)現(xiàn)女人在無聲哭泣,不住地抖動肩膀,男人輕輕地安撫著她?;蛟S光陰遠遠不足以能夠消除記憶與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難過地想著。
在金融中心正對遺址的落地大玻璃窗前,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人在講述,許多游客圍在一起,或坐或立,望著昔日是世貿(mào)中心的建筑工地,靜靜聆聽。講述者的帽子上寫著“志愿者”的字樣,他們都是親身經(jīng)歷這場災難的當事人,將悲慘的往事講述給更多的人聽。
金融中心的一樓落地窗前,也有很多人憑欄站著,一站就是很久,沉默地看著對面正在忙碌施工的工地。他們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靜,我完全無法知曉他們在想些什么。工地上似乎隨意地插著一面美國國旗,隨風卷舒著。在美國,經(jīng)常能看到國旗,我能感受到人們作為這個世界第一強國的公民,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而在世貿(mào)遺址的國旗,似乎蘊含著深重的傷痛與不屈的傲意。
從金融中心出來,是炮臺公園沿著哈德遜河的散步小徑,仍是一片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畫面,照相機隨便按下都是美景,波光粼粼的河水,在長椅上坐著的老婦,黃色的樹葉落了一地,有人在給她心愛的寵物狗照相。但我的腦海仍然止不住地回放著那片正在建造新樓的空地,那個堆放著各類建材、機器發(fā)出轟鳴聲的瘡痍之地,它在繁榮的下曼哈頓顯得那么截然不同。
我過去對這個國家并沒有很深的感情,它沒有太長久的歷史,調(diào)色盤一般混亂的人種常叫人無所適從,有時它更好像是“哆啦A夢”里面的胖虎君,強悍而霸道,咄咄逼人。而世貿(mào)遺址打動了我,它讓我看到一個國家的頑強與倔犟、不屈與柔情。
在9·11的紀念博物館,我看到很多過去雙子塔仍在時的照片,攝影師們將下曼哈頓拍得美輪美奐。有一張照片拍的是夕陽西下時分,昏黃的天際,逆光的雙子塔成為兩個黑色的陰影,傲然矗立著,它曾是紐約乃至美國的驕傲,如今卻只能永遠成為記憶。但是,這片被人們稱作Ground Zero的地方,并不因災難而沉淪,它因充滿人性與希望而更加熠熠生輝。
——什么是Ground Zero?它既是“歸零處”,也是“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