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亞
一
在英國文學史上,笛福 (Daniel Defoe,1660-1731)無疑是攻擊中國最猛烈的作家之一。陳受頤在“魯賓遜的中國文化觀”一文中指出,魯濱遜對中國充滿敵意,多處極寫中國落后景象,但后人不必當真,因為英國18世紀偽書很多,不少關于中國的“中國故事”都是道聽途說的“真實故事”,其實都是“天方夜譚”。[1](P21)后人是否因此當真,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正如錢鐘書先生指出,18世紀以后英國文學史上關于中國的負面的確是從笛福開始[2](P150)。范存忠先生的觀點也十分相似。在他看來,18世紀英國文學史上對中國懷有最大敵意的作家莫過于笛福。[3](P45)時至今日,我們認同姜智芹提出的觀點,笛福依然是“中國的嚴厲批評者”[4](P189)。
我們先來看一看笛福對中國的批判與攻擊。
笛福提及中國的作品有三部:《拼裝機》(1705)(The Consolidator:Memoirs of Sundry Transactions from the World in the Moon.Translated from the Lunar Language,by the Author of The True-born English Man.)、《魯濱遜漂流記續(xù)篇》(1719),《感想錄》(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關于中國的負面想象集中在后面兩部作品中。
先說《魯濱遜漂流記續(xù)編》(以下簡稱《續(xù)編》)。作品出版于1719年8月,繼《魯濱遜漂流紀》出版不到4個月。與《魯濱遜漂流記》一樣,《續(xù)編》由主人公講述,回顧敘述了從荒島回家后再次遠行探險,前往蘇門答臘、暹羅、孟加拉灣、馬六甲、中國進行貿易和游歷。不同于前一次冒險經歷,魯濱遜的這次旅行方向確定,目的明確。他渴望去東方游覽,順便做些買賣。他帶了木匠、鐵匠、裁縫等數(shù)位仆人乘船繞過馬達加斯加島進入波斯灣,途中因為和船員發(fā)生沖突只得上岸逗留。不久,他和一位英國商人合伙買了艘船,沿著既定方向向東行駛,途經澳門,直奔中國北部。行至南京時,魯濱遜得知這是中國北部最大的口岸,本想上岸看看,但發(fā)現(xiàn)前方正有兩艘荷蘭船,因為擔心船上有海盜就得提前在一個叫做“金昌”的港口上岸。他看到這個城里的人很善于做買賣,就把從印度買來的鴉片和他那條船賣給了一個日本人。后來他結識了一個法國人、一個葡萄牙人、一個熱那亞人和一個叫西蒙的法國神父,決定一起前行。他們從金昌北上,一路上買了綢緞、印花布、生絲、茶葉、豆蔻、丁香等土特產。從故事內容看,這些零星散漫的紀錄與魯濱遜出行的目的十分吻合,但是,此后關于中國的描述僅限于籠統(tǒng)的評論,完全缺乏《魯濱遜漂流記》貫穿始末的細節(jié)描寫。
來到南京以后,魯濱遜說:“這個城市看上去還算整齊,道路筆直”,然后便大發(fā)議論:“當我把這些可憐的人民和我們國家的人民相比時,眼前這一切,他們的生活方式,政府,宗教,財富以及榮耀,算得了什么?”[5](P253)“至于他們的商業(yè)活動,和英國、荷蘭、法國和西班牙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們的港口只有區(qū)區(qū)幾艘大小帆船進出,而我們的海上交通既有商船隊又有強大的海軍,怎能相比?我們倫敦的貿易比他們整個帝國的貿易要多得多;一個英國戰(zhàn)士,或者荷蘭人,或法國人,帶上80支槍支,就可以讓中國所有的商船毀滅殆盡?!盵5](P253-254)說到軍事,魯濱遜以歐洲國家的軍事力量作為對比,對中國的軍事十分鄙視:“三千德國或英國步兵,或者一萬法國騎兵,就可以把中國軍隊消滅干凈。”[5](P254)當談到中國人的現(xiàn)代科技知識時,魯濱遜更是信口開河。他說,中國人雖然懂一點數(shù)學,但他們在天文知識方面的知識幾乎為零,因此常常用迷信來解釋自然現(xiàn)象,比如,當他們看到日食時便以為毒龍要把太陽吃掉,就敲鑼打鼓,鬧騰不休。[5](P255)由此,魯濱遜得出結論:“和我們相比,他們(中國)的器用、生活方式、政府、宗教、財富和所謂光榮,這些都不值得細說,不值得我詳細記敘,也不值得后人了解?!盵5](P256)到了北京,魯濱遜也沒有好印象:“城里熙熙攘攘,但總體感覺很不好;畜牧業(yè)、城市經濟,人民生活十分糟糕?!盵5](P257)不過,當他們來到長城腳下時,魯濱遜承認“這的確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事,長長的城墻沿著絕壁逶迤伸展”[5](P267),但他立刻否認,“這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隨行的葡萄牙人很不解地問他為什么這么說,魯濱遜以譏諷的口吻說:“如果我國軍隊前來攻打,你覺得這樣的建筑能抵擋得了嗎?”[5](P268)除了這些籠統(tǒng)議論以外,魯濱遜還對中國人的性格頗有洞察。他說:“中國人十分自大,生活在苦難中卻渾然不覺?!盵5](P258)
可以說,《續(xù)編》中凡涉及中國之處的描寫都是以籠統(tǒng)的評論和概述方式出現(xiàn),且充滿了否定和詆毀。如果說這種缺乏具體描寫的手法是因為笛福沒有去過中國,那么,這種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又是因為什么呢?對此,斯賓斯(Jonathan D.Spence)認為,笛福的目的在于通過否定中國來頌揚英國,正是這種做法使得笛福成為英國乃至歐洲文學史上關于中國形象描寫的一個轉折點;從笛福開始,中國形象從廣受贊揚的文明富饒古國急轉直下,逐漸淪為西方現(xiàn)代歷史以外的落后封閉窮國。[6](P71)換言之,笛福否定中國是為了表達他的愛國熱情,而笛福表述的方式是從根本上否定此前歐洲關于中國的美好想象。從描寫本身而言,斯賓斯的觀點不無道理。不過,將笛福對中國的否定歸因為愛國熱情,也只能說明笛福在創(chuàng)作《續(xù)編》時的動因,并不能因此表明笛福一貫愛國。應該說,笛福對英國愛恨交加。1701年,他發(fā)表了諷刺長詩《真正的英國人》,公然宣稱根本不存在純種英國人,因為英國人的祖先都是些“面目可憎的賊和流寇,他們到處流竄”。[7](P80)與此同時,笛福憑著與威廉三世的個人關系,向國王呈上了詳細的戰(zhàn)爭計劃,希望國王攻擊西班牙殖民地,奪取海上霸權,然后進軍北美。[7](P84)可見,在笛福的“愛國”熱情中主要成分是對英帝國海外擴張以及海外貿易的渴望,而這也正是威廉三世當時的心意。為了表示英國當時有實力與西班牙展開海上霸權爭奪戰(zhàn),笛福的中國必須是一個遙遠的異國,更重要的是,這個“中國”應該是被各方面都不如英國的劣等他者,以使這種行為合理化。因此,首先得推翻人們記憶中關于中國的美好敘事。從《馬可波羅游記》到《曼德維爾游記》以及17世紀后期孔德的《回憶錄》,歐洲人心目中的中國一直是一個文明古國、禮儀之邦,是歐洲人羨慕和效仿的對象。而這個形象與笛福積極推崇的海外擴張計劃顯然不符,更主要的是,笛福十分渴望保持《魯濱遜漂流記》給他帶來的轟動效應,以贏得當時文學界的認可。據說《魯賓遜漂流記》雖然使笛福名利雙收,但也引起了爭議。有一位窮困潦倒的作家批評《魯濱遜漂流記》沒有重要意義,無非是嘩眾取寵,笛福對此大為惱火,一再強調從此以后他的小說都是為了表述真實的思想,只不過“假借一個虛構人物的故事而已”。[7](P202-203)可以看出,笛??粗氐牟皇钦鎸嵉闹袊?,而是假托中國故事表述他所謂的思想。
二
與《續(xù)編》一樣,《感想錄》依然借用魯賓遜這一人物,以強調同為魯濱遜故事的續(xù)集。該書原名為《魯濱遜歷險以及生活感想:站在英國的角度看》(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with his vision of the Angelick World)。從題目中可以看出,笛福原本想把它當作魯濱遜的續(xù)集來創(chuàng)作。然而,與前面論及的《續(xù)編》一樣,該作品同樣沒有給魯濱遜帶來更多文學聲譽。就體裁而言,《感想錄》屬于散文集。作品假借魯濱遜之名,收錄了笛福完成于1720到1727年間長短不同、主題各異的隨筆和雜記。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討論“獨處”、“誠實”、“日常談話”等各類話題,有相當一部分感想集中于基督教。其中論及中國的文章基本上因此展開。另外一雖然題目明確所有文章為魯濱遜所為,但是,由于通篇只有第一人稱敘述聲音,使得讀者很容易忘記這一文學手法,將所有觀點歸結為笛福。對此,笛福似乎早已有所防備,他將作品前沿定為“魯濱遜的前言”,并且申明如下:
我已經聽說,一些人不懷好意的邪惡之人對我已經創(chuàng)作的兩部作品提出了批評。他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對我進行攻擊,便說故事是假的,說我盜用別人的名字用于故事人物,作品毫無事實依據,純屬傳奇。[8](P51)
為了進一步強調作品的真實性,笛福在序言之后附加了“編者按”,重申這部《感想錄》真實作者是魯濱遜,與《漂流記》和《續(xù)編》一樣,說的是同一個人的事實。針對那些可能質疑其真實性的讀者,編者強調:“總有一天,有些人會反思,繼而意識到自己以前的判斷太過草率。就像所羅門說的傻瓜,尚未弄清事實就妄下結論?!盵8](P55)《感想錄》采用的這些形式技巧在評論界引發(fā)爭議。有學者認為,“序言”和“編者按”恰好說明魯濱遜的所有故事都是笛福的杜撰,這些技巧是作者笛福用來掩飾個人觀點的敘事手段;有的則認為這些形式特點正好揭示了作者立場含混性的原因,表明笛福有意拉開真實作者與虛構人物之間的立場距離。[9](P11)顯然,這些解釋都是從敘事作品與閱讀反應關系提出。倘若從敘事形式的歷史語境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強調故事真實性是18世紀小說家和讀者的共識。作為一種具有時代普遍性的敘述手法,18世紀末大部分英國小說家常常在故事中聲稱素材源于“第一手資料”,以此獲得真實性。[10](P34-40)就笛福強調的“真實”故事而言,所謂的第一手資料并非他親眼所見的事實,而是當時人們共同感興趣并且信以為真的某些見聞或是某些歷史文獻。[11](279)不過,在笛福眼里,這些道聽途說的故事具有文學范疇的真實性。在這一點上,真實作者笛福與《感想錄》的“編者”立場相同:“對于那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實,必須從遠距離角度觀察,而且得由那些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去評判?!盵8](P53)不難看出,這里的“事實”是指文字世界的虛構世界。
理解笛福關于“事實”的理解以后,我們再來看《感想錄》中關于中國的描寫,或許有利于我們更好理解笛福賦予作品的“嚴肅感想”。
首先,魯濱遜對寫作這部感想錄的動機做了明確表白,“當我回憶前面兩部游記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以前的旅行從來沒有涉足基督教國家,這讓我覺得心情沉重,感想頗多”,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地球上有那么多的人竟然從來沒有聽到過上帝的福音”。[8](P133)接著,他聯(lián)想到過去歐洲人對中國的印象,“以前有人認為中國人聰明并且因此對他們充滿崇敬”,但事實情況“并非如此”,“他們在政府管理方面的能力和精湛的手工藝術一直為我們英國人所崇拜。我們一直認為中國的藝術比我們強,實際情況大有出入。他們的政府實際上充滿專制,因為這是最容易的一種統(tǒng)治形式?這種形式于他們合適,但對我們卻會帶來極大混亂”。[8](P140-141)接著,魯濱遜又說,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力早已枯竭,我敢肯定,我們以前對他們的一些看法完全缺乏事實依據。比如,中國人的火藥和長槍,事實上,他們的火藥毫無威力”[8](P142)。
以上提到的這些負面敘述基本上屬于《續(xù)編》的翻版,稍有不同的是,每一次對中國的負面描寫都流露出此前流傳于歐洲的中國描述。具體而言,這些負面描寫均以以往的正面描寫作為參照對象。猶如膠片的負片,此前歐洲的中國想象清晰可見。例如,多處提到的一些語句,如,“政府管理”、“創(chuàng)造力”在孔德(1655-1728)的《回憶錄》中比比皆是。我們知道,孔德在《回憶錄》中通過闡述一系列中國“格言”來說明中國政府在國家管理方面的智慧,以強調“完美的”中國政府,同時贊揚儒學智慧對帝王治國的積極影響。[12](P123,P220)此外,孔德還對中國的瓷器、造紙、印刷、絲綢、繪畫、造船業(yè)以及服飾禮儀,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和高度評價。與此形成對應,魯賓遜給予了一一反駁和否定。他說,中國的造船業(yè)十分落后,中國船“體積狹小,只是把幾塊木板釘在一起,顯得十分愚蠢”。[12](P142)至于其他方面,如繪畫、玻璃、鐘表、花邊制作、羊毛編制,魯濱遜認為除了前面兩樣,中國根本無法與英國相比。[12](P142)至于孔德反復詳細描述并贊嘆不已的中國瓷器藝術,魯賓遜采用以退為攻的策略說道:“當然,中國在某些方面的成就的確有理由讓我們羨慕,例如精湛的瓷器”,但是,“那是因為他們那里的土質好,也就是說,中國在瓷器藝術方面的成就得益于優(yōu)良的土質,而不是先進的工藝”,況且,“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超過他們”;至于其他方面,如絲綢、棉花、草藥、黃金、銀器,“他們的工藝并不比我們的好多少”。[12](P142)
與《續(xù)編》類似,《感想錄》中的中國技術落后、不堪一擊。值得注意的是,《感想錄》中對中國的詆毀集中于制造業(yè)。對此,有學者指出,18世紀初期,來自亞洲國家的紡織品大量涌入英國市場,使得國內勞動力市場下滑,形成一股抵制來自亞洲國家紡織品的呼聲;笛福顯然對此有所察覺,并在作品中進行了描述。[13]換言之,笛福在《感想錄》里詆毀中國是為了給國人鼓勁。與《續(xù)編》一樣,借魯濱遜之口攻擊中國,表述自己對英國的信心。[14](P4)
三
從上面的闡述中看到,《續(xù)編》與《感敢想錄》把中國描寫為一個處處不如英國的落后國家。然而,這種“我高他低”的結構在《拼裝機》的中國描寫中發(fā)生了換位。
《拼裝機》同樣采用第一人稱敘述,但故事人物不是魯濱遜,而是一位剛從中國回來的英國商人。敘述者開篇不久指出,踏上異國之旅,是因為沙皇希望從外國學習治國良方;走遍歐洲,沒有一個國家能和中國相比:“大家都知道,中國歷史悠久,智慧無限,禮儀文明,中國人個個足智多謀”,更為重要的是,“中國人在許多方面學問廣博,而且都是我們西方人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知識。他們擁有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深得我們敬佩和羨慕,但他們自己卻很不以為然,覺得都是些再普通不過。早在地球這半邊有人居住之前,中國人就已經有了那些發(fā)明?;鹚?、印刷術、指南針,這些東西在我們眼里都是現(xiàn)代發(fā)明,可是,在中國人眼里都不能算是發(fā)明,更不是他們看重的完美技術”。[15](P30)除此以外,這位旅行家告訴讀者,中國人在治理國家方面富有智慧。國家以法律條文形式規(guī)定每個公民擁有教育權;關于國家重大事務的決策,中國人本著“天賦人權”的哲學思想,人人可以發(fā)表意見,“由那些最有品德和才華的人負責管理國家”,通過選舉產生一個由貴族、平民組成的議會,選舉產生國王。[15](P33)在介紹了中國的行政管理制度以后,敘述者指出,英國國王世襲制度十分荒唐,形成這種制度的原因在于英國的思想家,“都是傻瓜”。[15](P34)最令他感到驚喜的是,中國人在現(xiàn)代科學技術方面已經遙遙領先。他們早已了解人類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知識,懂得如何用動物眼睛來制造玻璃,用代數(shù)計算大氣觀察結果,預測天氣。種種發(fā)現(xiàn)讓敘述者羨慕不已。他感嘆,亞理斯多德顯然沒有到過中國,不然,他就不會因為無法理解宇宙元素而投海自盡。亞理斯多德不知道,有一位名叫“米拉-周-周-拉斯莫”(Mira-cho-cho-lasmo)的中國人早已完成了一部航海大全,詳細闡述了宇宙奧秘,而這部巨著早在大洪水時代前200年就已經印刷,因此關于宇宙的知識在中國都不是難以破解的謎。
上述故事梗概雖然不足以展示作品對中國的整體描繪,但已經顯現(xiàn)了一個與《續(xù)編》和《感想錄》截然相反的中國。無論是科技還是政治體制,這里的中國不僅重新回到了孔德描繪的政治昌明之國,而且擁有現(xiàn)代科技文明。需要關注的是,故事包含了明顯的科學幻想成分,這使得關于中國的描寫更具奇幻色彩,與中國自身現(xiàn)實毫無關系。例如,敘述者告訴讀者,他遇見的那位中國人之所以如此智慧超凡,是因為他生在月球。此人來到中國以后由于得到中國皇帝欣賞擔任了海軍副司令,協(xié)助大臣們治理國家。換言之,中國人的智慧實際上來自月球文明。于是,敘述者萌生了想去月球看一看的想法。他登上了一架由這位中國人設計的一架飛行器(名叫“拼裝機”)前往月球。然而,當他來到月球之后,他發(fā)現(xiàn)月球與地球竟然如此相似:除了空氣清新,看不到云朵,其他方面與他在英國看到的景象并無二致;就連社會問題也十分相似。例如,月球上的一位思想家因為出版了《諷刺寫作》[15](P54)一書被判入獄。為此,敘述者認為,月球和地球是“姐妹倆”,“或者是一對地球,不然就是一對月球”。[15](P53)這一情節(jié)突轉,無疑揭示了作品對英國現(xiàn)實的諷刺。史料顯示,1702年,笛福發(fā)表了長達29頁的小冊子《消滅不同教派的捷徑》,反對國家對不同教派的壓迫。辛辣的反諷筆調一度使得笛福的政敵以為他支持國教,但是當有人指出笛福的真正用意后,笛福被判入獄6個月。[9](P93-95)這一情節(jié)安排不僅表明笛福本人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將中國在政治、文化和科技方面取得的成就想象為一個盡善盡美的烏托邦,同時,通過加入科學幻想成分,將中國智慧歸因為一個更為只能屬于幻想領域的月球文明,笛福將諷刺與批判的矛頭反身指向了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
通過想象來構建一個“烏有鄉(xiāng)”,以此為參照比對觀察者所處現(xiàn)實,并對此加以重新觀察和批判,這種思維方式屬于人類想象力本身固有的重要特征,也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功能。正如利科(Paul Ricoeur)所言,文學作品通過描述一個并不存在的異域實現(xiàn)想象力的“烏托邦功能”,使得想象力能夠暫時離開現(xiàn)實,“從外部”打量社會、權力、家庭、宗教等等問題。[16](P16-17)在笛福的《拼裝機》中,關于“烏有鄉(xiāng)”的描述主要體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中的月球旅行計劃。值得一提的是,早在笛福創(chuàng)作《拼裝機》之前,英國就已經出現(xiàn)了關于月球旅行的科學幻想作品,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英國皇家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約翰·威爾金斯(John Wilkins)就著有兩部關于太空飛行的科學幻想作品《關于一個新世界和另一個行星的討論》(1640)和《數(shù)學魔法》1648)。這些從科學幻想角度對登月旅行的描述很可能給笛福以啟發(fā),不過,真正引發(fā)他興趣的卻不是科幻故事本身,而是講述故事的方式。在《拼裝機》里,月球被描述為存在諸多問題的另一個英國。換言之,中國曾經擁有的各種智慧已經成為過去,英國也不可能從其他高級文明社會獲得更多的智慧來治理目前的社會問題。
四
從上面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笛福在三部作品中涉及的中國想象呈現(xiàn)了兩個對立的形象:一個是曾經超越歐洲的古代文明,另一個是經濟停滯、科技落后的現(xiàn)代弱國。這兩種描述在形象上顯現(xiàn)為對立關系,但在歷史時間上呈現(xiàn)為一前一后同一性。然而,對這兩個形象的描述都是以作者對英國現(xiàn)實的關注為出發(fā)點,表述作者對當時英國宗教、政治、外交、科學諸多社會問題的看法。因此,兩個形象都是以18世紀初的歐洲或英國的對立面作為想象的參照對象,根據已有的中國想象進行的重新改寫。通過否定在歐洲記憶中對孔教烏托邦的美好敘事,笛福塑造的落后中國表述了他對新興英帝國的自滿與自信;同時,他在登月旅行這一奇幻故事中贊美中國、諷刺英國,這一顛倒位置的描述方式代表了作者對英帝國未來的焦慮。
[1]陳受頤.魯賓遜的中國文化觀[J].嶺南學報,1930,1:(3).
[2]錢鐘書.錢鐘書英文文集[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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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Spence, Jonathan D.The Chan’s Great Continent:China in Western Minds.London and New York:Norton,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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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Defoe,Daniel.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1720),ed.G.A.Starr.London:Pickerling& Chatto,2008.
[9]Parker, George.“The Allegory of Robinson Crusoe,”History, 10, (1925),pp.11-25.
[10]Shapiro,Barbara J.A Culture of Fact:England,1550-1720.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0.
[11]Curtis,Laura Ann.The Versatile Defoe:An Anthology of Writings by Daniel Defoe.Totowa, NJ:Rowman and Littlefield,1979.
[12]Comte,Louis le.Memoirs and Observations topographical, physical, mathematical, natural, civil, and ecclesiastical,made in a late journey though the Empire of China.London:B.Tooke, 1697.
[13]Winks W.Winks and James R.Rush.Asia in Western Ficti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0.
[14]Starr,G.A..Introduction to The Novels of Daniel Defoe,London:Pickerling& Chatto,2008.
[15]Defoe, Daniel.The Consolidator:or, Memoirs of Sundry Transitions from the World in the Moon.Translated from the Lunar Language, by the author of the True-born English Man.London:Printed, and are to be sold by Benj.Bragg at the Blue Ball in Ave-mary-lane,1705.Prt., Satire, Fantasy and Writings on the Supernatural by Daniel Defoe.General Editors:W.R.Owens and P.N.Furbank.Vol 3.Ed.Geoffrey Sill, London:Pickerling& Chatto,2003.
[16]Ricoeur,Paul.Lectures on Ideology and Utopian.New York:Columbian University Press,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