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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權力場域與民國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

2012-04-14 01:24
關鍵詞:撰稿人左翼場域

張 霞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 637002)

政治權力場域與民國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

張 霞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 637002)

政治權力場域中的各種力量與關系,如獲得統(tǒng)治地位的權力結構、在朝在野的政黨之間的權力爭奪、以及其他非主導性的權力結構等,是制約現(xiàn)代作家尤其是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的重要因素。政治權力場域的控制,讓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隊伍逐漸分化,既有投機性的,也有機智應對政治權力場域、堅持左翼知識分子立場的。

政治權力;場域;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制約 ;應對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自始至終都負載著中國人民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理想訴求。在民國時期文學30余年的歷史中,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總是難解難分,政治權力場域成為影響和制約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力量。民國時期的政治權力場域一直處于風云變幻之中。從北洋政府時期的政權頻繁更迭,到20年代后期開始的國共兩黨的朝野對立,再到日偽政府的出現(xiàn),直至最后共產(chǎn)黨的勝利和建國,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的較量此起彼伏,從未停止。正如布迪厄所說:“權力場是各種因素和機制之間的力量關系空間,這些因素和機制的共同點是擁有在不同場(尤其是經(jīng)濟場或文化場)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必要資本。權力場是不同權力(或各種資本)的持有者之間的斗爭場所。”[1]263-264在政治權力場域的多元結構中,獲得統(tǒng)治地位的權力結構始終和其他權力結構處于對抗和競爭的關系之中。對于前者來說,如果不能有效地掌握和行使國家權力,就很容易被其他權力結構顛覆。在阿爾都塞看來,國家權力的實施可以通過兩種方式并在兩種國家機器中進行:一種是強制性和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另一種則是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前者包括政府、行政機構、警察、法庭和監(jiān)獄等等,它們通過暴力或強制方式發(fā)揮其功能。后者包括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工會、傳媒(出版、廣播、電視等)以及諸多文化方面(如文學、藝術、體育等)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后者統(tǒng)統(tǒng)以意識形態(tài)方式發(fā)揮作用。①引自孟登迎:《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外國文學》2004年第1期。文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一種形式,關系到國家權力的維護問題,因而無可避免地要受到政治權力場域的影響和限制。為了掌控文學這一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作為政治權力場域中長時期的主導力量的國民黨當局,主要是依靠強制性的國家機器,即通過政府文化管理機構制定相關的政策法規(guī),來約束和規(guī)范文學的生產(chǎn)和流通。

1914年,袁世凱政府頒布《出版法》,對出版自由和言論自由嚴加控制。袁世凱政府倒臺后,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政權更迭頻仍,統(tǒng)治階級對思想言論的控制相對松懈。這時的政治權力場域?qū)ξ膶W的干預較少,現(xiàn)代文學因此在第一個10年中獲得了相對自由的發(fā)展空間。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政府頻頻出臺政策法規(guī)并成立專門機構干預圖書雜志的出版發(fā)行,文學的生長空間逐步惡化。1928年,國民政府頒布《著作權法》。1930年頒布《出版法》,加強了對文化出版的登記、審查和限制,并規(guī)定了嚴厲的處罰措施。1932年,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增訂1929年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制定的《宣傳品審查條例》為《宣傳品審查標準》,把宣傳分為“適當?shù)男麄鳌?、“謬誤的宣傳”、“反動的宣傳”,其中把“宣傳共產(chǎn)主義及鼓動階級斗爭者”、“宣傳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及其他主義,而有危害黨國之言論者”,詆毀國民黨的“主義政綱,政策,及決議”和“淆亂人心”等等都被視作“反動的宣傳”。對這類宣傳要“查禁查封或究辦之”。[2]1934年又出臺《修正圖書雜志審查辦法》。1938年7月制定《抗戰(zhàn)期間圖書雜志審查標準》,同年10月在重慶成立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專門負責審查管制全國的圖書、雜志、演劇、電影,并指導和考核地方的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1940年頒布新的《戰(zhàn)時圖書雜志審查辦法》,1944年又頒布《戰(zhàn)時出版品審查辦法及禁載標準》,1947年還有《出版法修正草案》出臺。在圖書雜志的審查方面,國民黨設置了嚴格的程序,如報紙上的電訊和稿件由新聞審查處審查,圖書雜志類的稿件,由圖書雜志審查處審查,劇本則要由戲劇審查委員會和圖書雜志審查處共同審查。這些審查機構都直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在各省市都有分處或分會。[3]除了制定政策法規(guī)、設置層層審查機構外,國民黨當局還直接動用警察、偵探等強制性國家機器推行文藝上的白色恐怖,打擊破壞左翼文藝運動,抓捕甚至殺害他們認為反動的作家、報人。

菲舍爾·科勒克指出:“無一社會制度允許充分的藝術自由。每個社會制度都要求作家嚴守一定的界限,比如,為了保護青少年、憲法、人權而繩趨尺步。然而,社會制度限制自由更主要的是通過以下途徑:期待、希望和歡迎某一類創(chuàng)作,排斥鄙視另一類創(chuàng)作。這樣,每個社會制度就——經(jīng)常無意識、無計劃地——運用書報檢查手段,決定性地干預作家的工作。甚至文學獎也能起到類似的作用?!保?]38的確,對出版發(fā)行的嚴厲控制,對圖書雜志的嚴格檢查,是統(tǒng)治者加強輿論監(jiān)督、控制社會輿論最為有效的辦法,其根本目標是統(tǒng)一思想、排除異端,從而實現(xiàn)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對國家政權的維護和鞏固。盡管國民黨政府出臺的各種政策法規(guī)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創(chuàng)作、出版的有序和有法可依,但同時也給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和出版造成了極大的阻礙。尤其是書報檢查制度,“它與統(tǒng)治、國家權力之間存在著因果聯(lián)系,能夠阻礙或改變創(chuàng)作”,[4]37它讓許多作家的作品要么被刪,要么被勒令修改,要么被禁止出版,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讀者的閱讀以及信息的流通都構成了極大的制約。如沈從文的小說《長河》,由于“作品的忠實,便不免多觸忌諱”而遭遇了坎坷的出版經(jīng)歷,“作品最先在香港發(fā)表,即被刪節(jié)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終不一致。去年重寫分章發(fā)表時,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載。到預備在桂林印行正式送審時,且被檢查處認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為輾轉(zhuǎn)交涉,徑送重慶復審,重加刪節(jié),方能發(fā)還付印。”[5]252盡管飽受書報檢查之苦,沈從文在抱怨之后仍能理性地指出:“國家既在戰(zhàn)爭中,出版物備個管理制度,個人實無可非難。因為這個制度若運用得法,不特能消極地限止不良作品出版,還可望進一步鼓勵優(yōu)秀作品產(chǎn)生,制度有益于國家,情形顯明?!保?]252但是,事實證明,國民黨對書報檢查制度的運用并不“得法”,既沒有起到積極的導向作用,也沒能限制那些不良作品的出版。書報檢查僅僅是國民黨當局消滅異己、實行文化專制、維護其政黨政權和利益的工具。據(jù)統(tǒng)計,1929年至1936年,國民黨政府共查禁社會科學類書刊676種,去掉重復統(tǒng)計的,共662種,查禁理由主要是宣傳共產(chǎn)主義、鼓吹革命、諷刺政府。[6]而在同一時期內(nèi),被國民黨當局先后查禁的文學作品有309種,其中最多的是左翼作家的作品,如蔣光慈的作品12部,幾乎包括他出版的全部小說;魯迅的作品8部(包括翻譯);郭沫若的作品11部。[7]

盡管采取了方方面面的文禁措施,但總體上看,國民黨政權對文學這一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利用很不成功,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翼文藝運動的勃興和國民黨推行的“民族主義文藝”的失敗,就是很好的例證。

國家機器之外,在朝在野的政黨之間的權力爭奪,同樣構成政治權力場域制約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面。在三四十年代的政治權力場域中,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工農(nóng)政權作為一股強勁的政治力量,與當權的國民黨一直處于對抗之中。由于文學具有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性質(zhì),“朝野都有人只想利用作家來爭奪政權鞏固政權”,[8]作家就成為雙方爭奪的一個重點。共產(chǎn)黨對作家積極爭取,國民黨卻對作家實行暴力專制。在這樣的政治權力場域關系中,左翼作家尤其是有左翼傾向的“自由撰稿人”作家受到的制約就更為嚴重。

1930年初,“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立,以及魯迅、郁達夫、茅盾、郭沫若等眾多著名作家的支持,中國左翼文學在30年代迎來了蓬勃發(fā)展的時期。盡管沒有合法的權力資本,缺乏經(jīng)濟資本的支撐且飽受政府當局壓制,左翼文學卻憑著其反叛與革命的激情,對很多初登文壇、向往革命的文學青年構成了強大的吸引力,很多青年作家都在30年代初加入了左聯(lián)。左聯(lián)是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核心機構,它雖然在組織上受共產(chǎn)黨的領導,在經(jīng)濟上卻并沒有相應的經(jīng)費來源,其日常經(jīng)費主要來自成名作家的捐助。如魯迅每月捐助左聯(lián)20元,茅盾每月捐助左聯(lián)15元。在每月定額的20元之外,魯迅有時還要給予左聯(lián)一些額外的資助。左聯(lián)的刊物大多維持不久,除了政府當局的壓制,也與經(jīng)費有限有極大關系。胡風曾這樣描述左聯(lián)的辦刊情況,“照例是,誰弄到了一點錢,也不過一、兩百元的數(shù)目,想出刊物,發(fā)表他們自己的,不能或不愿在大刊物上發(fā)表的作品”,[9]50“這種刊物總是出過一兩期,錢完了,刊物也被禁止了?!保?]51左聯(lián)的經(jīng)濟運作狀況說明,這個組織并不能為加入其中的作家提供經(jīng)濟上的支持。已經(jīng)成名的左翼作家尚能偶爾謀得其他收入,①1933年7月,田漢、陽翰生開始擔任上海藝華影業(yè)公司總顧問,月薪200元左右。1932年夏天,鄭伯奇、錢杏邨、夏衍開始擔任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的編劇顧問,每月有車馬費50元。不久后,夏衍、周揚又擔任藝華影業(yè)公司的編劇顧問,每月車馬費30元。見陳明遠:《文化人與錢》,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116頁。1933年至1934年10月,胡風曾擔任中山文化教育館《時事類編》半月刊的日文翻譯,只上半天班,月薪100元。見胡風:《胡風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頁。但這類收入不一定能長久維持;那些初登文壇的左翼青年作家,如柔石、胡也頻、丁玲、艾蕪、葉紫、關露、戴平萬等人,大多都來自社會底層,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和穩(wěn)定的收入,生活極其貧困,賣文為生就成了他們惟一的生存方式。因此,可以說,無論名氣大小,寫作都曾經(jīng)是大多數(shù)左翼作家謀生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說,左聯(lián)存在期間,大多數(shù)左翼作家都曾經(jīng)有過賣文為生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是“自由撰稿人”作家。

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賣文為生的寫作環(huán)境極為艱難,不僅受到文化生產(chǎn)場域的制約,而且還要受到國民黨當局的殘酷壓制。30年代,國民黨政府的一系列文禁措施主要就是為了打壓左翼文藝運動,“書店一出左翼作者的東西,便逮捕店主或經(jīng)理?!保?0]作為政治權力場域中占主導性地位的政治力量,國民黨當局禁毀書籍、查封報刊書局、刪改送檢文章,動用各種行政手段來控制文化生產(chǎn)場域,壓制、破壞左翼作家的創(chuàng)作,甚至直接以殘酷的暴力手段逮捕、暗殺左翼作家。因為有左翼傾向,作品被檢查和被禁的可能性就越大,如魯迅所說:“禁期刊,禁書籍,不但內(nèi)容略有革命性的,而且連書面用紅字的,作者是俄國的……也都在禁止之列?!保?1]而作為“自由撰稿人”作家,面臨著生活的壓力,要賣文為生,就必須要讓作品得到發(fā)表和出版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只能想盡辦法去應付政府機構的書報檢查?!凹纫锩?,又要吃飯,逼得大家開動腦筋,對抗敵人的文化‘圍剿’,于是有各種辦法想了出來:化名寫文章;紛紛出版新刊物;探討學術問題;展開大眾語、拉丁化問題的討論;再就是翻譯介紹外國文學?!保?2]這印證了布迪厄的判斷,即:“藝術家和作家的許多行為和表現(xiàn)(比如他們對‘老百姓’和‘資產(chǎn)者’的矛盾態(tài)度)只有參照權力場才能得到解釋,在權力場內(nèi)部文學場(等等)自身占據(jù)了被統(tǒng)治地位?!保?]248茅盾上面那段話也最能說明,政治權力場域中的統(tǒng)治力量對文學這一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掌控和干預,是如何地制約著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寫作的內(nèi)容和方向。

除了占主導地位的國民黨權力結構外,政治權力場域中的其他權力結構同樣是制約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在生存空間極其逼窄的情況下,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還要接受來自共產(chǎn)黨方面的權力與組織的規(guī)訓。眾所周知,左聯(lián)的實際領導權主要是把持在錢杏邨、周揚等黨員作家的手里。他們直接把共產(chǎn)黨革命的群眾運動模式移植到左聯(lián)這一文學組織中來,對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進行直接的干預。要求他們在寫作上不僅要遵循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表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斗爭,而且還要表達革命必勝的理想,用以鼓舞現(xiàn)實革命運動。在創(chuàng)作之外,左聯(lián)還要求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參加集體性的政治活動,如參加游行示威、飛行集會,粘貼標語、散發(fā)傳單等等,以此來張揚他們的政治身份。1932年3月,左聯(lián)秘書處印發(fā)了《和劇聯(lián)及社聯(lián)競賽工作的合同》,其中第八條要求左聯(lián)盟員至少得動員到全體2/3參加示威,每次散發(fā)宣言1000份。而是否參加這類集體活動以及在活動中的表現(xiàn)如何,成為左聯(lián)考查盟員和準備加入聯(lián)盟的積極分子的一項重要的指標。[13]左翼的黨員領導者所貫徹的共產(chǎn)黨方面的權力與組織的規(guī)訓,不僅讓左翼作家失去了從容創(chuàng)作的可能,而且還直接把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使他們隨時都面臨著被捕和死亡的危險。對于這種陣營內(nèi)部的權力干預,很多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都不以為然。如茅盾就經(jīng)常不參加所謂的飛行集會,而蔣光慈甚至還因此鬧到宣布退黨。蔣光慈的挑戰(zhàn)政治權威給他帶來了嚴酷的政治打擊,不僅作品遭到批判,還被開除了黨籍。抗戰(zhàn)后,有不少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投奔延安,延安工農(nóng)革命政權在接納了他們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他們的寫作界限。而延安實行的供給制的分配方式,則直接終結了這些作家賣文為生的生涯,進而改變了他們以往的言說方式。同樣,日偽政府作為抗戰(zhàn)時期政治權力結構中的一元,其文化統(tǒng)治對于身處其中的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也有極大的影響。40年代,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或者韜光養(yǎng)晦,或者離開上海,與日偽政權統(tǒng)治上海時只允許文學作品粉飾太平也有極大的關系。這些文學現(xiàn)象無一例外地證實了布迪厄關于文學場和權力場之間的關系的判斷:“文化生產(chǎn)場在權力場中占據(jù)的是一個被統(tǒng)治的地位:……藝術家和作家,或更籠統(tǒng)地說,知識分子其實是統(tǒng)治階級中被統(tǒng)治的一部分。他們擁有權力,并且由于占有文化資本而被授予某種特權,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占有大量的文化資本,大到足以對文化資本施加權力,就這方面而言,他們具有統(tǒng)治性;但作家和藝術家相對于那些擁有政治和經(jīng)濟權力的人來說又是被統(tǒng)治者?!保?4]

政治權利力場對文化生產(chǎn)場的控制,讓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在應對的過程中逐漸分化。一些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放棄左翼的政治文化理念,在政治權力場的壓制之下轉(zhuǎn)而尋求市場利益的最大化。這種投機性的人物,在每一次運動中都會出現(xiàn)。就像“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中的投機者“只不過是拿談新文化運動當作職業(yè),自己并不信仰,更不用說身體力行了”[15]一樣,這些投機者打著左翼作家的旗號,把作品打上左翼的商標以增加賣點,卻不見得真正信仰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他們的作品雖然染有時髦、先鋒的革命色彩,但這不過是吸引讀者的噱頭,他們的創(chuàng)作在本質(zhì)上與大多數(shù)通俗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并無區(qū)別,都是一種純粹的商業(yè)化寫作。他們的投機革命運動和投機文學,自然逃不過其他真正信仰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左翼作家的犀利眼睛。比如,魯迅在左聯(lián)成立大會上的發(fā)言,就明確告誡左翼作家不要把文學當“敲門磚”,等功成名遂,即棄之不顧。[16]柔石也曾指出有些革命青年“于文學,只說賣錢。一邊他們相信自己是天才,一邊又不肯去堅毅地做,只說將來是沒有人讀長篇小說與長篇詩的,我們不必再做;誰做,誰是呆子!……飯是要吃的,人不能餓死,我知道;但他們卻說‘有跳舞熱’,‘打小麻將’,聽來真不舒服”![17]這些革命作家抱著投機性的目的,要么在獲得名利之后,便不知所蹤;要么一遇到壓迫,便顯露原形,走向革命的反面,成為統(tǒng)治者的爪牙和幫兇。如張資平、楊邨人之流。由于其投機性,這類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賣文為生的生涯一般都不長久,文學方面的成就也大多無足稱道。當然,真正以喚起民眾、改造中國為理想,支持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的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在政治權力場域的壓制之下依然不改其本色。這些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始終堅持啟蒙式的寫作,在以文學謀生的同時,又對文學的精神影響力寄予了厚望,把文學作為思想啟蒙、革命啟蒙的利器。無論對革命還是對文學,他們的態(tài)度都是嚴肅而真誠的。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在以文學謀生、以文學宣傳思想與革命的同時,能夠積極應對政治權力場域的限制,力爭保持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

作為左聯(lián)的精神領袖和從事啟蒙式寫作的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的代表,魯迅在應對政治權力場域的制約方面,就顯示了機智的斗爭策略和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精神。魯迅“自由談”雜文的成功,就是魯迅積極應對政治權力場域,在國民黨當局嚴密的文網(wǎng)控制之下,改變言說方式從而機智表達個人洞見的結果。

30年代,左翼文藝運動的勃興引起了政府當局的恐慌。國民黨政權為了維護、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采取種種文禁措施,控制公民的言論自由。作為“自由撰稿人”作家,書報審查制度直接影響著魯迅的收入和生存。他在致日本友人的信中說,“對文壇和出版界的壓迫,日益嚴重,什么都禁止發(fā)行,……我的全部作品,不論新舊,全在禁止之列。當局的仁政,似乎要餓死我了事??墒?,我倒覺得不那么容易死?!保?8]在1934年2月24日致曹靖華的信中也談到,“上??抗P墨很難生活,近日禁書至百九十余種之多,……但書局已因此不敢印書,……雜志編輯也非常小心,輕易不收稿?!保?9]面對國民黨殘酷黑暗的文藝專政,魯迅仍然保持著清醒的理性。他反對赤膊上陣,作無謂的犧牲,繼續(xù)堅持“韌”的戰(zhàn)斗精神。為了應對政治權力場域的限制和言論環(huán)境的不自由,魯迅積極尋找鉆網(wǎng)的法子,以突破文網(wǎng)的限制,盡可能地獲取言說的空間。援引新聞材料入文、隱曲表達、經(jīng)常更換筆名,是魯迅應對文藝專政而改變寫作策略、獲得言說空間的主要方法。

魯迅喜歡以“抄新聞”的方式來進行社會寫實和時事批判。這既是為了照顧報紙的風格需要,也是魯迅應對文學檢查的重要方法。他曾說:“從清朝的文字獄以后,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如果有誰能忘了三百年前的恐怖,只要撮取報章,存其精英,就是一部不朽的大作?!保?0]魯迅的“自由談”雜文就稱得上是一部“撮取報章,存其精英”的不朽大作。既然當局設置了重重的文網(wǎng),那么就只能拿報上的新聞材料來說事了。魯迅認為:“只要寫出實情,即于中國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耳。”[21]援引新聞材料,更能“寫出實情”,從而“于中國有益”;進行評論,“揭其障蔽”,也就更能呈現(xiàn)“是非曲直”,見出雜文的批評效力。面對政府當局對言論自由的限制,魯迅以“抄新聞”的方式批評時政、成功“鉆網(wǎng)”,既及時地表達了自己的洞見,又有效地拓展了自己的言論空間。

除了援引新聞材料外,魯迅的雜文在行文中還特別注重語言表達的隱曲。在《南腔北調(diào)集》的“題記”中,魯迅說:“《語絲》早經(jīng)停刊,沒有了任意說話的地方,打雜的筆墨,是也得給各個編輯者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劃一不二,可說之處說一點,不能說之處便罷休。即使在電影上,不也有時看得見黑奴怒形于色的時候,一有同是黑奴而手里拿著皮鞭的走過來,便趕緊低下頭去么?我也毫不強橫?!保?2]在應對政府當局的書報檢查方面,魯迅既要發(fā)表文章,又要替報刊和編輯考慮,因此,他“毫不強橫”,而是避其鋒芒,“可說之處說一點”,并著重在“怎么寫”上下功夫,迂回表達文章的意旨。1933年5月25日,《自由談》編者迫于形勢,曾經(jīng)刊出啟事,說,“這年頭,說話難,搖筆桿尤難”,“吁請海內(nèi)文豪,從茲多談風月,少發(fā)牢騷”。對此,魯迅指出:“想從一個題目限制了作家,其實是不能夠的”,“‘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風雅之至,舉手贊成。但同是涉及風月的‘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呢,這不明明是一聯(lián)古詩么?”[23]在魯迅看來,想從題目或題材上來限制作家的言論指向,根本就不可能。任何材料,都可以拿來做思想的載體,其關鍵在于“怎么寫”。魯迅收在《準風月談》中的雜文,談歷史、文化、典故、洋人、文人、生活現(xiàn)象、兒童教育,題目和題材可謂五花八門,似乎都不關中國的社會時政,但文章的意旨卻又無不與之息息相關。在藝術方面,比起《熱風》時期的哲理化和《華蓋集》時期的論辯色彩,這些文章明顯地更趨隱晦曲折。魯迅歷來就反對雜文太直白,認為“猛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24]運用隱曲的文筆寄托深沉的意蘊,是魯迅雜文常用的藝術表達方式。在嚴密的文網(wǎng)之下,魯迅的“自由談”雜文更是經(jīng)常采用戲仿、拼貼、反語、借代、比喻、象征、暗示、雙關等敘述策略和修辭方法,以曲折隱晦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對社會時政的批判和揭露。這些雜文大量運用曲筆,既能有效地逃過文藝檢查官的眼睛,又能以“言外之音”的形式發(fā)人深省,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感受,從而具有了含而不露、委婉曲折的藝術風格,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經(jīng)常更換筆名,也是魯迅應付書報檢查的重要方法。魯迅一生共使用筆名140多個,1932年至1936年間使用的筆名就達80多個,[25]其中尤其以投稿《自由談》期間使用的筆名最多。1933年5月25日《自由談》的編者刊出了“多談風月,少發(fā)牢騷”的啟事以后,魯迅投稿所用的筆名就更有20個之多。[26]在《準風月談·后記》中,魯迅說,“這六十多篇雜文,是受了壓迫之后,從去年六月起,另用各種的筆名,障住了編輯先生和檢查老爺?shù)难劬Γ懤m(xù)在《自由談》上發(fā)表的?!保?7]魯迅非常理解報刊雜志及其出版事宜,經(jīng)常變換筆名,能分散書報檢查官的注意力,不給刊物和編輯招來麻煩,從而盡可能地獲得發(fā)表言論的空間。

魯迅積極應對政治權力場域的限制,不僅反抗強權的壓迫,而且還時時警惕政治權力場域中的各種勢力對作家獨立人格的侵蝕,難能可貴地保持著知識分子不懈的社會思考和精神探索。在上海的最后5年中,魯迅身處嚴酷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卻依然保持自己的獨立精神,以“橫站”的方式對付敵人和友軍射來的冷箭。他那些犀利潑辣的雜文和形式新穎、內(nèi)涵深刻的歷史小說,以思想啟蒙和社會批判為己任,批判專制與不公,揭露一切的瞞和騙,不僅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文學才華與社會擔當,還體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濟自主、精神獨立的“自由撰稿人”作家對知識分子自由精神和獨立人格的堅守。王富仁認為,左翼文學可以以魯迅、胡風、李初梨與郭沫若、周揚等四類人物為代表分為四個層次。不管他這種劃分是否合理,他指出魯迅之所以是左翼文學中的一個特殊的層次,原因在于魯迅一直是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而“堅持著一種社會的批判”,[28]可謂真知灼見。而作為左翼“自由撰稿人”作家,魯迅能夠以“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的身份和立場而實現(xiàn)其社會批判,與他應對政治權力場域的機智不無關系。

[1]〔法〕皮埃爾·布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和結構[M].劉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2]張之華.中國新聞事業(yè)史文選[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524.

[3]光未然.蔣介石絞殺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真相[C]//張靜廬.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丙編).北京:中華書局,1956:92.

[4]〔德〕菲舍爾·科勒克.文學社會學[C]//張英進,于沛.現(xiàn)當代西方文藝社會學探索.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

[5]沈從文.《長河》題記[C]//劉洪濤.沈從文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252.

[6]國民黨反動派查禁676種社會科學書刊目錄[C]//張靜廬.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乙編).北京:中華書局,1955:205-254.

[7]王本朝.中國現(xiàn)代文學制度研究[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19-120.

[8]沈從文.再談差不多[C]//劉洪濤.沈從文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42.

[9]胡風.胡風回憶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0]魯迅.320911致曹靖華[M]//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27.

[11]魯迅.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M]//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93.

[12]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35.

[13]曹清華.左聯(lián)組織框架中的左翼作家身份[J].深圳大學學報,2006(2).

[14]〔法〕皮埃爾·布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迪厄訪談錄[M].包亞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86.

[15]新人社·編者說明[C]//張允侯.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卷[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208.

[16]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M]//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42.

[17]趙帝江,姚錫佩.柔石日記[C].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107.

[18]魯迅.331114致山本初枝[M]//魯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70.

[19]魯迅.340224 致曹靖華[M]//魯迅全集:第13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0 -31.

[20]魯迅.再談保留[M]//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55.

[21]魯迅.340125 致姚克[M]//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7 -18.

[22]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題記[M]//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27.

[23]魯迅.準風月談·前記[M]//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99.

[24]魯迅.250628致許廣平[M]//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00.

[25]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75.

[26]許廣平.十年攜手共艱?!S廣平憶魯迅[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51.

[27]魯迅.準風月談·后記[M]//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02.

[28]王富仁.關于左翼文學的幾個問題[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1).

The Field of Political Power and the Left“Freelancer”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Xi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hua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2,China)

Various forces and relations in the political power field,such as the ruling power structure,the contention for power between political parties in or out of power,and other non-dominant power structures,etc.a(chǎn)re major factors restricting modern writers esp.the Left“freelancers”.The control of the political power field has caused the gradual differentiation of the Left“freelancers”,some of whom become speculative while others managed to persist in their Left standpoint by responding to the political power field resourcefully.

political power;the field;the Left;“freelancer”writers;restriction;response

I206.6

A

1674-5310(2012)-06-0007-06

2012-07-16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研究專項項目“民國歷史文化框架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編號:SKGT201105);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民國社會歷史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框架”(編號:12AZW010)

張霞(1976-),女,四川邛崍人,文學博士,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畢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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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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