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逾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631）

重?fù)P漢語詩性
——沈奇《天生麗質(zhì)》散論①

凌 逾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631）

詩人詩評家沈奇的組詩《天生麗質(zhì)》，清麗天成，獨備一格，其謀求實驗性之突破，對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和現(xiàn)代漢詩本身均有超越。其創(chuàng)意大體可歸為四個層面:以意念動感拆字、構(gòu)詞并巧釋;蒙太奇時空幻造術(shù);禪心道骨的現(xiàn)代詮釋;古典意象與當(dāng)代意緒的融通。

沈奇;《天生麗質(zhì)》;意念動感;蒙太奇;幻象;現(xiàn)代禪詩;意緒

詩人詩評家沈奇，近年潛心總題為《天生麗質(zhì)》的系列實驗詩創(chuàng)作，并于2010年《鐘山》文學(xué)雙月刊第6期卷首一次性推出50首而隆重亮相，引起當(dāng)代詩壇的廣泛關(guān)注。這批詩作，謀求實驗性之突破，對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和現(xiàn)代漢詩本身均有超越。細(xì)究其創(chuàng)意，大體可歸為四個層面:以意念動感拆字、構(gòu)詞并巧釋;蒙太奇時空幻造術(shù);禪心道骨的現(xiàn)代詮釋;古典意象與當(dāng)代意緒的融通。

一

千錘百煉，參漢語魂魄，語不驚人死不休;煮字烹詞，療靈魂饑渴，十年磨得一句穩(wěn)——這是古今漢語詩人的本色當(dāng)行。沈奇是現(xiàn)代詩人，卻不失古典傳統(tǒng)。一組《天生麗質(zhì)》，尤擅此道:沉醉于漢語的奇思妙想。一個平常字詞，亦可成其詩思靈感的扳機、觸媒，經(jīng)妙手重構(gòu)后，幻化出新的詩意和想象，令人稱奇。

漢語具有意念優(yōu)勢:以名詞為主，是意念詞的連接，形約義豐。除了發(fā)揮漢語優(yōu)勢，《天生麗質(zhì)》也借鑒了印歐語言的形態(tài)優(yōu)勢特點:以動詞為主，變化多樣。其詩賦予漢語意念詞以動感，并經(jīng)拆字、構(gòu)詞、巧釋后，重新鑄煉出新意和詩性。

此組詩歌拆解字詞，別出心裁，打破慣常形式。如《提香》，詩人突發(fā)奇問:“香 怎么提?”名詞拆變?yōu)閯釉~，②提香，本為人名，是15～16世紀(jì)意大利著名畫家。立即有了詩意活力。“香”是氣味、嗅覺，無形之物如何“提”?詩人將“香”闡發(fā)為“悅意”，由具象意念轉(zhuǎn)為抽象意念。然后，道出“提”之奧秘在于“心”之所至，“悅意”之所至，將詩意引向更深層次。最后，再探高妙之境:提香的“那只手，如云的無法”，詩歌又由抽象回到具體。“提香”成為所有藝術(shù)創(chuàng)造過程的暗喻，喻詩人之手，也喻畫家之手。手即是心，知行合一，大巧不工，達至無法為至法的藝術(shù)境地。又如《嵐意》，“嵐”指山間云霧，拆“嵐”為“山”和“風(fēng)”，云、山、風(fēng)三個意象一經(jīng)重新組合，便有了“云揉山欲活”的互文性佳句妙義。

既有拆，便有構(gòu)。如《放閑》中“的事閑放”起首句，“的”字前置，突兀異常。因“的”常做助詞，受各種限定語修飾。偶爾置于句首，如秦觀《淮海集》詩云“不因霜葉辭林去，的當(dāng)山翁未覺秋”;也為副詞，意為“確實，恰當(dāng)”。而此詩之“的”，化為名詞，從白，從勺(dì)，“白”指“白晝”、“空白”;“勺”指“專取 /專注于一物”，合為“在白天廣宇里專注一物”，所以“的事”實指“目標(biāo)、要事”。此句意指將諸事放開，享自在自為的狀態(tài)。聯(lián)系全詩，即否定“狗攆兔子”般你爭我奪、追名逐利的時弊。從形式上看，“的事”去掉前面的各種可能的限定語，有陌生化之功效，仿佛人去除各種冠冕與負(fù)荷。這恰恰隱喻詩中擺脫束縛的精神內(nèi)涵，堪稱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形神兼?zhèn)?，匠心獨運。

《天生麗質(zhì)》的詩題多為“名詞加動詞”或“動詞加名詞”的構(gòu)詞形式，如《茶渡》、《依草》、《種月》、《聽云》等。除有動感外，還形成別樣的感物及呈物方式，將物視角放置前臺，與人的主體性遙相呼應(yīng)。如《茶渡》，有舟，卻無人可渡，背后一縷茶煙倒躍躍欲渡，這何嘗不包含著人生某種悖謬?如《雪漱》，“雪”為名詞，“漱”為動詞，人們常說“澡雪洗心”，但“雪漱”比之更富古韻新意。開篇為“酒醒了 /雪還沒醒”，此妙句既有擬人式的陌生化，也有意義的比喻關(guān)聯(lián)，雪人合一，清新俏皮。“酒”，點出事件?！靶选?，第一個點出人物，第二個點出時間，清晨，無人踏雪，滿地銀雪如故。一個“誰”字，第二人呼之欲出，“不辭而別”讓人遐思，暗示出人物關(guān)系和事件進展。“空空盈盈 /一個白里 /唯三兩麻雀 /嘰嘰喳喳”，口語出之，意蘊裊裊。明寫實景，實寫情緒暗涌的虛景，反襯出波瀾起伏、難以平復(fù)的心境。

此外，巧釋也能生出佳作。如《云心》的題解可有多重:云與心，并列結(jié)構(gòu);云似心，比喻云心變幻莫測;云的心，偏正結(jié)構(gòu)，擬人，賦云以生命。開篇:“云白 天靜 /心白 人靜”，隱含天與人合，云隨心賦。其中之關(guān)鍵為“靜”，但接著詩人卻不寫如何靜，而是掉轉(zhuǎn)筆頭，硬生生一句現(xiàn)代漢語式的“欲望和對欲望的控制”，意義突轉(zhuǎn)，形成了詩意張力。然后，詩人敏感地捕捉到人群深處的一聲嘆息，與上句呼應(yīng)，隱喻嘆息之罪根，但詩人不愿對此橫生罰撻，而襯之以開篇和結(jié)句的自然意境，“空山靈雨 /有鳥飛過”。在千古歲月的歷史長河，在天地悠悠的廣袤空間，那一刻的心靈觸動亙古有之，然而，最終都將無跡無痕，無由置喙。又如《上野》，上野本是日本一處公園，但地名觸動靈感，拆解佳句拾得:上 總是 /野野地 在著 //野野的“在”中 /“上”才真正獨立了 //“野”是自由 /“上”是自由的微笑”。上和野之間你呼我應(yīng)，互動中別有蘊藉。詩人利用漢語的多義性，賦予現(xiàn)代漢語詩寫以更豐富的內(nèi)涵和多元性。

妙悟式巧釋當(dāng)然也有戲謔成分，而諧隱相融是漢詩的另一傳統(tǒng)。如《靜好》:“牛糞邊開滿鮮花 /巖石上銹出圖畫”，“牛糞”、“巖石”顯丑拙之態(tài)，“鮮花”、“圖畫”襯之，寓含諧謔。然后兩句:“牛 無意養(yǎng)花，石頭從來不說話”，將前面粗陋的“諧”趣，化解為不露聲色的贊賞。末句:“靜好是最好的好”，脫“諧”為“隱”，其中“無欲無為”的寓意發(fā)人深思。

因此我們需要追問:詩人如此醉心于漢語的拆、構(gòu)、釋，意欲實現(xiàn)何種審美追求?

臺灣詩人汪啟疆說:“倉頡造字，神鬼夜哭，我相信。因為這里頭含括了倉頡的態(tài)度、內(nèi)容、誠摯、專注、比較、嘗試……因為字，每個字，在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轉(zhuǎn)注中，都有它顆粒容積、體積、意義、重量。而人，每個人，也都有靈魂生命動能欲望夢盼的重量……人和字的得適得位，成為時間與人世所不能挪動的倨傲和冷澈。”①見汪啟疆:《人的澄澈和投影——我讀簡政珍的作品認(rèn)識》，“兩岸中生代詩學(xué)高層論壇暨簡政珍作品研討會”論文集，2007年3月，206－214頁。重視每個字詞的生命，賦予它們新的活力，跳脫現(xiàn)代漢語的局限，盡可能發(fā)掘多元的表達方式，這是沈奇經(jīng)由他《天生麗質(zhì)》的創(chuàng)作，對漢字和漢詩的理想與追求。

二

漢語天生具有象形蒙太奇特性之“詩性基因”:“字與字、詞與詞偶然碰撞到一起，便有風(fēng)云際會般的形意裂變，跳脫舊有的、符號化了的所指，而生發(fā)新的能指意味，新的命名效應(yīng)，及新的語感形式。”［1］《天生麗質(zhì)》中的許多詩作，特別用心琢磨漢字和意象的拼貼，形成聲音和畫面的蒙太奇組接，構(gòu)筑出新奇不凡的畫面感。

如《大漠》首句:“大漠孤煙直”，引用王維名句，歷史時間感撲面而來。隨后用回文手法，將原句倒序豎排，“直 /煙 /孤 /漠 /大”，單字成列，一字一頓，空間感突兀，形似升天的孤煙。詩是最好文字的最佳排列，這種陌生化排列，在最小范圍內(nèi)給人以最大視覺沖擊。詩行文字像畫面般，有了形象、動態(tài)、色彩和層次。五個字，成為五句詩，各有生發(fā)，逐字閱讀，駐足想象，放緩節(jié)奏，留白之處，似大漠的遼闊，天地清曠。

再接著，“一沙獨白”，是沙地之白，還是沙的獨白?有多種闡釋可能。而全詩鏡頭的轉(zhuǎn)換組接自如:先是沙如天籟，俯瞰鏡頭;接著筆直孤煙，切割大漠;再到蒼狼眼含柔情，特寫鏡頭;接著鏡頭仰拍，指向茫茫天際。最后，定格于“一鳥”?！耙圾B若印”比喻新奇、高遠(yuǎn)。鳥兒遠(yuǎn)飛，印跡變淡，直至消失在天幕(銀幕)，余音繞梁，意猶未盡。

《秋千》一詩:“……從雀斑到老年斑 /哪一只鐘撥錯了時間 /哪一片云飄過眼瞳 /腐蝕了視網(wǎng)膜——復(fù)明時 /黎明已是傍晚 ”。從“雀斑”轉(zhuǎn)為“老年斑”，仿若電影“溶接”技巧，青春變老，歲月流逝化為一瞬。然后轉(zhuǎn)為“切割”:由鐘切為云，再切為眼瞳、視網(wǎng)膜等畫面，所有意象在在指向時間?！袄杳饕咽前怼眲t為鏡頭的推移。全詩以“沒人蕩的空秋千”起筆、作結(jié)，如電影的空鏡頭處理，寄寓惆悵與虛無。

《羽梵》一詩，前半聚焦于“羽”，“浮閣一羽”;后半聚焦于“閣”，“浮羽一閣”，運用鏡頭推拉，聚焦轉(zhuǎn)換，產(chǎn)生出主客變體的幻覺、多維想象的空間。而《歸暮》一詩，則運用人物回首視角的“切割”鏡頭，組接“河山、嘯聲、鬃毛”;然后再用“淡”鏡頭，將道路模糊化。接著，一句“而騎士不知所終”，“切”至觀眾視角，切入如夢的鞭影、朦朧的柳絲、散落的蹄印，還有未曾明寫的歲月流逝、英雄不再的慨嘆，而這慨嘆，“比 殘陽重 /比 月光輕”。

再如《秋白》，開首一句:“雨聲……雨聲 /聲聲雨聲……”省略號形似淅瀝綿綿不絕于聲的秋雨。字眼相同，只轉(zhuǎn)換了語序和標(biāo)點，而有復(fù)沓、綿延之效。收束一句:“似 /鷹”，豎排，形似老鷹疾飛遠(yuǎn)去，簡短有力。中間的詩句:“聲聲雨聲里 /聽:一把舊鎖開啟 /無春 /無夏 /無語 /無……聽 //唯清涼如寺 /任 孤獨之鐘 /撞飛 /一天亂云”，恰似場景設(shè)計，有戲劇效果。特別是“無……聽”的省略號，一如聲波傳遞的波紋，仿佛是舊鎖打開后，留下的陣陣回響。無聽之后，卻是有聽，且以聽覺想象警醒視覺想象，雨聲和鐘聲齊鳴，亂云與心鎖糾結(jié)，動靜交錯，虛實接應(yīng)，悲涼之意襲人。

中國漢語詩歌的重要特點是自在、自為地展示物性。葉維廉先生認(rèn)為:“景物演出可以把枯燥的說理提升為戲劇性的聲音?！保?］《天生麗質(zhì)》雖追慕“古典理想之現(xiàn)代重構(gòu)”，但少道學(xué)氣、酸餡味，多戲劇性、臨即感、畫面性，自在自為地展現(xiàn)，任人去品味穿鑿，為高明一著。

三

《天生麗質(zhì)》再造傳統(tǒng)，不少詩作暗含道骨禪風(fēng)，為現(xiàn)代禪詩別開格局。

中國禪雖源于印度，卻融入了本土的老莊思想，探究至高無上、萬物本源的“道”，要求心靈解脫羈絆、回歸自然，追求樸素淡泊的人生哲學(xué)，這與佛教的靜修徹悟、自我解脫切合。大乘佛教的禪宗思想認(rèn)為，世界具有空性，放棄固有的邏輯思維定式，采用對事物本性的直覺審視，注重內(nèi)在的心靈自我，自性自度向內(nèi)自心中求佛，便可頓悟成佛。

試讀《禪悅》一詩:“笑到最后的人 /笑著笑著也死了 //野風(fēng)問靈龜 /何以長壽?//答曰:無哭無笑 /只是自然在著 //野風(fēng)還是笑了”。靈龜說處世秘訣，“無哭無笑，只是自然在著”，野風(fēng)隨性而笑，正所謂“自然在著”。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何慮生死，生死也敵不過自然。

在《開悟》中，“五十而知天命 //睡覺之前 /不再 /想‘明天’這個詞 /且 /按時吃藥 /也不再做夢 //這是個好習(xí)慣 /它使你早晨醒來時 /有 /一些些 /比較真實的 /感動，而且 //一轉(zhuǎn)眼就是黃昏”。五十中年，不再對未來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相信命中注定，健康無夢，感動于細(xì)微事物，自然活著。佛教典籍云，“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虛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盡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fù)如是?！保?］《開悟》與禪宗思想相若:世間一切都是空的，人對塵世不要有妄念，而應(yīng)該追求內(nèi)心的升華，頓悟佛性。

《滅度》一詩，題名為佛語，也指圓寂，圓滿一切功德，寂滅一切惑業(yè)。“一念至此的那人 /遂遁木而逝 /化身:一尊古琴 /伴 /云卷云舒 /撫 /高山流水 //——夢醒，七點鐘 /早茶、早點、早間新聞 /以及遠(yuǎn)方親友的手機短信 /以及…… //春風(fēng)醉人/遛狗出門”?！独献印返谄哒轮姓f“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私與，故能成其私?！币馑急闶鞘ト四苤蒙硎峦?，故能保存其身?！吧怼?，為束縛自由的牢籠，忘卻己身，尋求“獨化”之徑，化琴為友，在高山流水白云深處，悠然自得。但是，破折號如警鐘，提醒我們不過都是凡人，超凡脫俗的境界只是夢想，到點還是要起床，早茶、早點、新聞、短信，一樣都不能少。怎樣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取舍?每天生活繁復(fù)，但不要放棄心中的“念”，這便是出乎其外。而不因不合理想而亂了日常秩序，這是入乎其內(nèi)。自由“出入”，然后可以灑脫地說“春風(fēng)醉人 /遛狗出門”。自然而然，與大自然同在，頓悟生活的真諦。

“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元好問《贈嵩山雋侍者學(xué)詩》)《天生麗質(zhì)》中的許多詩常以佛語入詩，意象也由佛哲化入，禪理與詩趣殊途同歸，相得益彰，富有文化底蘊，清新脫俗。

四

《天生麗質(zhì)》汲古潤今:既師法古典，在字詞、韻律、節(jié)奏和詩體造型方面，繼承詩詞意蘊;也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發(fā)掘現(xiàn)代意象。在富古典氣息的物什之上，澆灌出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文本。

如《松月》中“你對懸崖講的故事，連風(fēng)也無法翻譯”，《悉曇》中“——拈花微笑 /笑 凡外時人 /競相喊“郁悶”，《青衫》中“嫁于風(fēng)的小女孩 /身兒輕，心思重”，《月義》中“喂飽了你的想象”，《緣趣》的“鑰匙丟了”，《風(fēng)情》的“芒果的乳房”，《虹影》中的“快門”，還有“柔雪”“……從來不喊痛”，“野風(fēng)抹去焦慮，細(xì)草剔去虛榮”等等。再如，《種月》，“種月為玉 /再把玉種回 /月光里去”，匪夷所思的想象。《煙視》與云意相涉:“誰能傷害一片云彩?天生高貴者 /無從傷害”。遺世獨立，傲視命運。

刻寫心靈的“莫斯密碼”，現(xiàn)代詩意自勝于古詩。如《小滿》:“小姑待嫁 /收不攏的小心思 /熟一半 /生一半”，這句寫得不同凡響。現(xiàn)代婚姻雖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自由戀愛也有后遺癥。有些心事放心不下，有些夢想按捺不住，有些恐懼讓人裹足不前?？鄻穵A雜、生熟各半，寫透了現(xiàn)代人細(xì)膩而微妙、復(fù)雜而痛苦的戀愛意緒。結(jié)尾尤其深邃:“人世的安排 /原只是 這 /小小的一個滿”。人生何處有圓滿?詩人從“小滿”這個節(jié)氣詞，悟出深刻的寓意。

再如《印若》一詩:全詩的意象“鳥、樹、池塘、水、夢”，如蛇咬尾，重復(fù)回環(huán)。而最大的“圓”由開頭和結(jié)尾的“午后”意象編織，中間為“午后”產(chǎn)物?，F(xiàn)代人勞累半天后，午休，做個難以實現(xiàn)的美夢。沒有鳥的天空，沒有夢的床，正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寫照;而那有鳥、樹、池塘和水的地方，正是身心疲累的現(xiàn)代人心之所向嗎?朱光潛說，“詩人從人生世相中攝取一剎那、一片段，給它灌注生命，賦予完整的形象，成為一種獨立自足的小天地，從而能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在無數(shù)欣賞者的心靈中顯現(xiàn)?！保?］“午后”還有“午后”，人生平庸，現(xiàn)實無奈，美夢難圓，一切如省略號一樣，虛幻、空茫、遙遠(yuǎn)，“意象不是詩 /是存在的空?！?，瞬間將虛幻美麗化為本真現(xiàn)實。又如《始信》一詩中，繁華與物關(guān)聯(lián)，寂寞與心相涉;繁華與寂寞本相對立，但也可相互轉(zhuǎn)化。高處不勝寒，站在高處的人往往是寂寞的，可悲的是人們還是前赴后繼地往上攀，這是人生的無奈。

《天生麗質(zhì)》經(jīng)常通過對古詩原句的斷裂、空白、重列、分行等方式，繼承傳統(tǒng)意境感覺，又熔融現(xiàn)代詩歌的詩美元素，對傳統(tǒng)詩歌進行現(xiàn)代闡釋，產(chǎn)生出與古典意境既相似又陌生的效果，重新構(gòu)建出新的意境、畫面和情節(jié)。

如《胭脂》一詩，用古典詩詞的常用意象為題。開篇“焉知不是一種雪意 //深 /淺 /濃 /淡 /以及卸妝后的那一指 /薄寒”。“胭脂”與“焉知”，諧音雙關(guān)。而“深、淺、濃、淡”四字，改成現(xiàn)代詩體的分行排列，仿佛女子妝容和哀愁的不同層次類型?！傍P仙花開過五月 /可以睡了。”一腔幽怨誰訴?既然花開，已該知足，安枕無憂，這大概是現(xiàn)代男性們給普天下現(xiàn)代女子的慰藉話語。

詩人時而重塑古典詩詞的情節(jié)和情境，歐陽修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改造為:“風(fēng)動 /那約了黃昏的佳人 /才心動”(《嵐意》)，禪機隱現(xiàn)，形成了專屬的意境風(fēng)格?！对铝x》中“……早晨的憂傷 /來路不明 /與破碎的風(fēng)無關(guān) /與想象的月亮/和月亮的想象 /無關(guān)，唯幾滴雨聲在問—— /誰是清醒過的人?”此詩比李清照的“非關(guān)病酒，不是悲秋”，有更加難言的今人的存在苦悶感?，F(xiàn)代人豐富繁復(fù)的內(nèi)心世界及繽紛多姿的生活節(jié)奏，需要詩人既能抓住漢詩固有的詩性，同時又謀求新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感覺方式和表達方式。

古今合璧，自有用意?！短焐愘|(zhì)》這組詩可以看成是詩人沈奇與自我內(nèi)心的對話與精神交流，如魯迅“獨語體”的風(fēng)格，隨意看山品海，自問自答，“只是自然在著”(《禪悅》)。縱觀其詩作總體精神底背，處處滲透出一種古今融通的詩化生命哲學(xué):自甘邊緣，自適而美，以自由無拘的立場，真誠創(chuàng)造，獨樹一幟。

［1］沈奇．我寫《天生麗質(zhì)》——兼談新詩語言問題并答詩友問［EB/OL］．http://xdcs．uueasy．com/read－h(huán)tm －tid－2291．html．

［2］葉維廉．語法與表現(xiàn)——中國古典詩與英美現(xiàn)代詩美學(xué)的匯通［M］//比較詩學(xué)．臺北:臺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32．

［3］鄧文寬，校注．敦煌六祖壇經(jīng)［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104．

［4］朱光潛．詩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4．

An Analysis of Shen Qi’s Poems——Natural Beauty

LING Y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510631，China)

The poemsNatural Beauty，written by Shen Qi，a well-known poet and critic，are noted for their elegance，naturalness and originality，and the poet’s endeavour for experimental breakthroughs can be evident in both his writing itself and modern Chinese verse．His creativeness can be summarized in four aspects:the separation，formation and ingenious interpretation of characters through dynamic ideas;the use of Montage to present time and places;the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the essence of Buddhism and Taoism，and the integration of classic images with their modern senses．

Shen Qi;dynamic ideas;Montage;phantom;modern Zen poems;senses

I207．2

A

1674－5310(2012)－06－0099－05

①參與本文討論、研究與寫作的有凌逾的在讀研究生鄧文娟、麥然然、傅燕婷、劉相宇、張婷等。

2012－03－28

凌逾(1973－)，女，廣東梅州人，文學(xué)博士，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世界華文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