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兵
(西南大學法學院,重慶400716)
刑事訴訟中民憤對量刑的影響及其控制
鄒兵
(西南大學法學院,重慶400716)
在現(xiàn)實層面,民憤對量刑的影響具有兩面性;在應然層面,民憤本身存在諸多缺陷,也缺乏刑法上將其作為量刑要素的必要路徑.民憤可以且僅能作為更嚴格、更準確的司法審判的推動力,但不能作為量刑的直接要素與根據(jù).應當在理念和制度層面盡力控制民憤對量刑的影響.
民憤;影響;量刑要素;外在推力;控制
在中國的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中,民憤對量刑的影響問題一直都存在較大爭議.這個問題包括三個層面:一是民憤對量刑的實際影響,二是民憤在量刑中的應然角色,三是如何合理控制民憤對量刑的影響.厘清以上問題對于我國量刑的規(guī)范化、科學化具有重要意義.
法律是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中運行的,因此,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的刑事訴訟實踐中,民憤一直對量刑產(chǎn)生著實際的影響,有時甚至在個別重大案件中還產(chǎn)生了重要的關鍵的影響."民眾的聲音就是神的聲音,基本上可以肯定,而且必須肯定國民的欲求中含有直觀的正確成分.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在構成國民欲求基礎的國民個人的欲求之中也沉淀著一些非正確的成分,其中最有特色的是片面的觀點乃至情緒的反應."①[日]西原春夫:《刑法的根基與哲學》,顧肖榮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因此,民憤對量刑的影響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
首先,民憤對量刑具有積極的作用.第一,民憤有助于量刑實現(xiàn)社會正義和刑罰的目的.民憤是民眾對犯罪行為的憤怒.憤怒出自人類本性,憤怒承認只有人類才具有道德能力,并因此而彰顯人類尊嚴.憤怒與正義相聯(lián)系,沒有憤怒及其伴隨的道德義憤,就沒有道德共同體.②梁根林:《公眾認同、政治抉擇與死刑控制》,《刑法論文選萃》,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581頁.而且,"民眾的憤恨就是懲罰犯罪行為的道德目的,道德目的是與刑罰的報應性質相聯(lián)系的.人們對犯罪的憤恨影響與引導著社會對犯罪所作的反應,這種憤恨對社會的正義來說是不可缺少的.長期以來,社會始終在盡力維護這種健康的憤恨情感".③[法]卡斯東.斯特法尼等:《法國刑法總論精義》,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面對重大的刑事案件,民憤所反映出來的終極訴求和法官判案時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正義.在某種意義上,民憤是否能得到平息是衡量社會公正實現(xiàn)程度的一個尺度,也是刑罰目的實現(xiàn)程度的一個標志.第二,量刑時正視民憤有助于社會矛盾的宣泄.我國目前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和矛盾凸顯期,各種社會矛盾逐漸累積起來.凡是社會矛盾總是要尋找發(fā)泄的渠道.而犯罪又是眾多社會矛盾的集中、極端的表現(xiàn)和結果.在此情況下,公民利用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權,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nèi)通過言論、集會等方式表達對某一案件的看法,它不僅代表了一定范圍的民意,而且在客觀上還能夠使公民長期積壓的不良情緒得到及時有效的宣泄,從而有利于實現(xiàn)社會動態(tài)的穩(wěn)定.第三,民憤有助于遏制司法腐敗.刑事司法的良好運行離不開大眾的有力監(jiān)督.當前,某些刑事案件因為司法腐敗的存在而得不到公正處理.此時,民憤作為一種外在的社會監(jiān)督力量,客觀上會對刑事訴訟的運作產(chǎn)生強大的壓力,不僅會使相關各方違法干預司法的難度加大,而且也會促使司法人員恪守客觀公正的司法理念,排除各種干擾,嚴格、審慎地處理案件,在量刑中嚴格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第四,正視民憤有助于實現(xiàn)量刑的法律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在當前的刑事司法政策下,法院的定罪和量刑都必須追求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事實上,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兩者是形式與內(nèi)容、手段與目的的關系,法官對一個案件的裁判對當事人是有形的,對社會公眾則多是無形的,而一個正確的裁判既應有良好的法律效果,也應有良好的社會效果.如果說社會上的多數(shù)人都估計不到某種法律后果,意味著法律脫離了社會的一般價值判斷和后果預期,它不是社會公眾皆法盲的問題,而可能是法制以及司法行為本身欠缺合理性".①龍宗智:《上帝怎樣審判》,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221頁.如前所述,民憤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社會公眾對某一案件的基本看法.所以,在量刑中正視并正確對待民憤,有助于實現(xiàn)刑事審判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當然,民憤對量刑也存在消極影響,民憤對量刑的消極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如下三點:第一,民憤可能侵犯司法的獨立性.司法獨立的核心是裁判者在進行司法裁判的過程中,只服從法律的要求及良心的命令,而不受任何來自法院內(nèi)部和外部的影響、干預和控制.目前,我國司法獨立受到的制約因素有很多,民憤就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民憤可能直接給法官造成壓力,也可能通過給其他權力部門或領導者施加壓力從而間接給法官制造巨大壓力.鑒于中國司法體制的特殊性,法官如果不能正確對待民憤,就很容易受到民憤的不當干擾,從而對司法獨立造成實質性損害.第二,民憤可能導致量刑時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從而形成冤假錯案.長期以來,我國刑事審判都表現(xiàn)出"重定罪,輕量刑"的特點,法官在量刑上的自由裁量權很大,比較容易受到民憤的影響.然而,面對具體案件時,"普通人更習慣于將問題道德化,用好人和壞人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并按照這一模式來要求法律作出回應".②蘇力:《基層法院審判委員會制度的考察及思考》,《北大法律評論》(第一卷第二輯),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53頁.面對民憤造成的巨大的無形壓力,法官通常不得不采取特別措施來緩解這種壓力,這就需要降低證據(jù)和法律適用的門檻.于是,法官很容易因民憤而陷入"從重從快"的模式,有的甚至直接將民憤作為量刑情節(jié).這些做法很容易導致量刑畸輕畸重,特別是在因"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而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案件中,更容易因民憤對量刑的不當影響而釀成錯案.第三,民憤可能不利于在量刑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是我國當前及今后很長一個時期的基本刑事政策.就量刑而言,它要求當寬則寬、當嚴則嚴,寬嚴相濟.但是,在民憤來勢洶洶的情勢下,法官往往迫于壓力更容易趨向"嚴"的一面.如此一來,不僅容易導致量刑的重刑化、侵犯被告人的合法權利,而且憤怒的民眾將目標主要鎖定在嚴懲罪犯的目標上,他們不可能反過來考慮犯人之所以犯罪的情況,以及進行處罰的一般意義,更不可能考慮到保護被害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是國民的一般權利,③[日]西原春夫:《刑法的根基與哲學》,顧肖榮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從而民憤也不利于在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逐漸培養(yǎng)全社會的理性和人道的刑事法治精神.
從應然層面上看,民憤在量刑中究竟應當扮演何種角色的問題歷來頗有爭議.可以肯定的是民憤不應成為量刑情節(jié),但可以成為促成更嚴格、準確量刑的外在推力.
第一,民憤不應成為量刑要素.關于民憤應否成為量刑情節(jié)的問題,理論上可大致分為"肯定論"和"否定論"兩派."肯定論"之一認為,民憤的大小體現(xiàn)著犯罪對人們既存的價值觀念的破壞程度,是人們心理上原有的價值平衡因犯罪的沖擊而失衡的外化.同時民憤的大小又反映了人們對犯罪的否定評價的嚴厲程度,內(nèi)含著人們要求懲罰犯罪以求恢復價值心理平衡的愿望的強度.因此,量刑時應該考慮民憤.④邱興隆、許章潤:《刑罰學》,群眾出版社1988年版,第262-263頁.而且, "對于這種民憤較平時大的犯罪,從嚴處罰乃是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實現(xiàn)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tǒng)一的應有之意".⑤阮占江:《懲治趁災違法犯罪理應寬嚴相濟》,法制網(wǎng),訪問日期:2012年4月6日."肯定論"之二認為,民憤作為初犯可能性的表征,是量刑的基礎之一……但必須指出的是,民憤是作為初犯可能的表征而存在的,它與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范疇,那種認為民憤的大小反映了犯罪對社會危害性程度的大小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①陳興良:《刑法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1997年版,第122-124頁.陳興良:《刑法適用總論》(下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34-338頁.不過,可惜的是,在同一本書其后的論述中,又提到"對于正確反映了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的社會輿論(包括民憤---下同),對犯罪人適用刑罰時應當予以考慮".既然認定民憤與社會危害性無涉,那么我們至少可以認為這樣的表述在邏輯上是不甚嚴密的."否定論"之一認為,把民憤的有無和大小作為量刑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沒有法理上的依據(jù),有悖于刑罰的目的.②伍柳村、左振聲:《民憤能否作為量刑的依據(jù)》,《法學研究》1989年第4期."否定論"之二主張,民憤不能作為量刑的考慮因素,依據(jù)是從民憤概念及現(xiàn)實社會條件上看作為影響量刑因素的不合理性.③馬克昌:《刑罰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5-367、365、365頁.
筆者認為,民憤不能成為量刑要素.理由如下:首先,民憤自身存在諸多難以克服的缺陷.民憤定義不明確,可能違反罪刑法定原則.即使在最廣泛的意義上理解民憤,也很難找到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即使在《辭源》和《辭?!芬脖閷げ坏?新近詞典中有兩種解釋:其一,"民憤:人民的憤恨.范文讕、蔡美彪等《中國通史》第二編第二章第八節(jié)'漢成帝減死刑,赦天下罪徒等辦法企圖緩和民憤,當然都不能有什么效果'";④羅竹風:《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版,第1430頁.其二,"民憤,人民大眾對有罪惡的人的憤恨:不殺不足以平民憤".⑤《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33頁.相對于第一種解釋的過于簡約,第二種界定指出了憤恨的對象---有罪惡的人,而憤恨者則都是"人民"."有罪惡的人"這一說法的道德意味很濃,且涵攝的范圍也較廣,而"人民"的提法所彰顯的政治意義似乎更多一點.即使從犯罪和刑法的階級本質上看,行為人的行為侵害了或即將侵害社會乃至"人民"的利益,也不至于使"人民"對行為人產(chǎn)生憤恨.這種憤恨在事實上總是自然人的具體和局部的憤恨,所以,以上定義不能直接套用到法學和刑法領域.嚴格來說,"民憤"從來都不是一個法律概念,所以在現(xiàn)有的正式法學工具書中很難找到對應詞條.不過,由于它是法學領域中確實存在并發(fā)揮作用的因素之一,出于認識和研究之需,有論者在其所屬專業(yè)范圍內(nèi)提出了自己對民憤的理解和界定.有學者認為,按照一般的理解,所謂民憤是指犯罪行為在廣大群眾中造成的影響震動,導致廣大群眾產(chǎn)生要求懲辦犯罪分子的呼聲.⑥馬克昌:《刑罰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5-367、365、365頁.還有學者認為,民憤是指犯罪給人們所造成的對犯罪人的憤恨感.由于犯罪對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造成了一定的損害,人們對犯罪都十分痛恨,這種痛恨感的抽象概括即形成民憤.民憤的基本內(nèi)容表現(xiàn)為要求司法機關懲治或者從嚴懲治犯罪人,否則就不足以平民憤.⑦陳興良:《刑法適用總論》(下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35頁.上述觀點都違反了無罪推定原則.行為人在法院判決以前只能是犯罪嫌疑人,而所謂民憤也往往產(chǎn)生并存在于判決最終做出以前,此時就認定民憤是因"犯罪分子"的"犯罪行為"而生顯然不當.其次,民憤的主體范圍及程度大小不明確也難以確定.哪些人的憤恨才算做民憤,普通民眾、被害人或者兼而有之?被害人的憤恨多出于報復心態(tài),所以本質上是一種私憤,因此不能完全納入民憤之中.倘若民憤的主體主要指以旁聽者、知情者為主的自然人,那么,在此情形下,又該如何認定民憤的程度呢?是按"民憤者"的人數(shù)多少還是所在區(qū)域面積的大小,或者按民憤表達方式的不同?⑧馬克昌:《刑罰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5-367、365、365頁.上述問題在理論上都無法準確回答,在司法實踐中更是難以確定.因為對裁判者來說,民憤的大小更多的是靠主觀的感覺,很難說有較為科學和全面的根據(jù).總之,這是一個抽象且模糊的概念.最后,民憤在傳播過程中容易異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民憤在傳播過程中容易"失真".民憤的產(chǎn)生依賴于主體對相關信息的了解,信息在傳播過程中必然隨著傳播主體主觀因素的介入而發(fā)生或多或少的變化,從而民憤據(jù)以形成的信息有時不是真實可靠的.其二,民憤難以避免片面和不公.民憤是一個極為主觀和情緒化的東西,信息來源的多樣化、主體之間的差異性使得主觀情感體驗存在很大差別.不僅如此,民憤往往是人們對諸多相同或相似行為的不滿和憤恨長期累積后的突然爆發(fā),此時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很可能只是一個導火索或載體,所以,把民憤完全歸責于行為人便無法保證審判量刑的公正.其三,民憤可能被不法利用.由于民憤是一個大眾化的情緒反應且情緒本身具有極大的不穩(wěn)定性,所以,所謂"民憤"就很有可能被煽動并利用,尤其是在當今媒體和網(wǎng)絡日益發(fā)達的時代更是如此.假借輿論或是被煽動而出于從眾心理的主張并非是民意的真正體現(xiàn),⑨朱文雁:《司法視角下的民意審視》,《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7期.大量的事實證明所謂的民憤在量刑中起了負面的作用.最后,民憤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容易導致行為人處于非理性狀態(tài).個體的情緒對外界會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而個體的情緒又容易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加之普通人一般都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從眾心理,所以某個個體或小范圍內(nèi)的群體對某個案件存在的不滿很容易迅速擴散開來,民憤所到之處,群情激昂,行為人往往將注意力集中在某一點上而不及其余,非理性成分明顯增多.總之,法律應該是肯定的、明確的、普遍的規(guī)范,如果用民憤這樣一個模糊、抽象且缺乏具體衡量、掌握的標準和尺度的東西作為影響量刑的因素,只會導致任憑審判機關和審判人員根據(jù)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來決定刑罰的輕重,勢必助長司法擅斷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造成法律適用的不公正.所以,不宜將民憤作為量刑時考慮的因素.
此外,刑法中也缺乏將民憤歸入量刑要素的合理路徑.在量刑要素問題上,我國《刑法》有明確規(guī)定,其中第61條規(guī)定:"對于犯罪分子決定刑罰的時候,應當根據(jù)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jié)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本法的有關規(guī)定判處."盡管這一規(guī)定在概念及邏輯層次上存在明顯的矛盾,①馮軍:《刑事責任論》,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283頁.但畢竟為量刑提供了一定的法律依據(jù),這就排除了司法審判中的隨意性、任意性和多標準性.②黃立清、張德軍:《理性視野中的刑罰人道主義》,《山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10期.從理論上講,量刑要素可概括為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前述的關于民憤應否作為量刑依據(jù)的"肯定說"和"否定說"也主要是從這兩個角度來展開各自的分析的,焦點集中在兩個問題上:民憤是否屬于考量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時應當依據(jù)的因素,此其一;其二,民憤是否如"肯定說"之二所主張的那樣,是所謂"初犯可能性"的表征,而初犯可能性又是人身危險性的要義之一,故而民憤應當成為量刑的依據(jù).以上兩個問題同時涉及法律依據(jù)和理論根據(jù),筆者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一方面,民憤不能歸入危害結果中的間接結果以及酌定量刑情節(jié).如果說民憤有可能成為判定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有無及大小所依據(jù)的因素,那么最有可能的途徑是看能否將其歸入"危害結果"中的間接結果以及量刑情節(jié)中的酌定情節(jié).所謂危害結果,是指危害行為侵犯刑法的一般客體所引起的損害事實,包括直接或間接引起的損害,現(xiàn)實存在的與可能存在的損害等.它在本質上是不包括主觀評價在內(nèi)的客觀結果.③高銘暄:《刑法專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173頁.就一般的理解而言,似乎民憤是由危害行為在侵犯直接客體后間接引起的結果,因為沒有危害行為就不會有所謂民憤.但間接引起的結果卻并不總是可以歸于刑法意義上的"間接結果".通常所見的間接結果是由于外部因素的介入使得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呈現(xiàn)出間接性,這里的外界因素一般包括被害人的行為、第三者的行為和自然力,也就是說,所謂間接結果是且僅僅是犯罪行為作用于犯罪對象間接產(chǎn)生的具有刑法意義的客觀事實,如甲辱罵乙,乙在極為憤怒之下喝敵敵畏身亡.乙自殺死亡的結果便是甲的行為引起的具有刑法意義的間接危害結果.在此種情形下,特定范圍內(nèi)的人群由于對甲的行為的憤怒也可能產(chǎn)生所謂"民憤",但這顯然不屬于間接結果的范疇,因為它已經(jīng)超出了以危害行為為中心的整個事實范圍.由此可見,考察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的大小,只能從犯罪事實本身作為基礎和出發(fā)點,這種社會危害性及其程度只能是犯罪行為本身所固有的社會危害性及其程度,而不是也不能包括犯罪事實以外的情況---如民憤的大小.所謂酌定情節(jié),一般是指刑法中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司法實踐中可能影響人民法院對犯罪人適用刑罰的一些與犯罪事實和犯罪人有關的一些情況.其內(nèi)容一般包括犯罪造成的實際危害結果,犯罪的時間、地點、環(huán)境、條件、手段、對象、動機,行為人犯罪前犯罪后的表現(xiàn),特殊情況等.④所謂"特殊情況"是指現(xiàn)行刑法第63條第2款的規(guī)定:"犯罪分子雖然不具有本法規(guī)定的減輕處罰情節(jié),但是根據(jù)案件的特殊情況,經(jīng)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也可以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很顯然,民憤不能歸入這里的"特殊情況",如果說民憤小甚至沒有民憤則可以減輕乃至免除處罰的話,那么絕大部分刑事案件的被告人都可以申請減輕處罰了(民憤大者畢竟是少數(shù)),而且還得經(jīng)過最高人民法院的批準,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可見,上述要素都是以犯罪行為為中心且能被犯罪行為當然地涵括在內(nèi)的,而民憤則不然,它并不能當然地被歸入酌定情節(jié).另外,在現(xiàn)行刑法的總則和分則中,我們根本找不到可以把"民憤"作為量刑依據(jù)的任何規(guī)定,即使在極為有限的相關立法或司法解釋中也僅僅是"規(guī)定對其中的'民憤極大者'應當迅速即時審判,可以不受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條規(guī)定的關于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項傳票、通知書送達期限的限制".由此看來,如果一定要說民憤發(fā)揮了作用,審判要擔負起"平民憤"的任務,那也只能是在程序上而非實體的量刑上做文章,否則就違背了罪刑法定原則.綜上所述,從社會危害性的角度去論證民憤應當作為量刑依據(jù)的做法缺乏法理和具體法律制度依據(jù),是不足取的.關于民憤和所謂"初犯可能性"的關系問題,筆者認為二者沒有必然聯(lián)系,因此,不能把民憤視為初犯可能性的表征進而認為應當將其作為量刑的依據(jù).支持人身危險性包括初犯可能性的論者認為,初犯可能性是指犯罪人以外的一般人實施犯罪的可能性.它通常有三個表征:形勢,犯罪率,民憤.⑤陳興良:《刑法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4-125頁.大概是說社會形勢(政治形勢、治安形勢等)嚴峻、犯罪率高、民憤大,初犯可能性就大;反之則小.其中,社會形勢嚴峻、犯罪率高表明了存在一個有利于一般人形成犯罪動機、目的進而準備實施犯罪的客觀環(huán)境或條件.在這種情況下,說初犯可能性大是可以理解的.當犯罪行為發(fā)生后,在定罪量刑時適當考慮形勢和犯罪率也無可厚非.從本質上看,它們之所以影響到量刑,關鍵在于所謂形勢和犯罪率在犯罪行為實施時就已經(jīng)存在,而不是由于該犯罪行為才導致了形勢嚴峻和犯罪率上升.它們或多或少地影響到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行為人的主觀上的可譴責性,所以它們最終作為影響量刑的因素是合理的.不過,民憤就不一樣了,因為是犯罪行為導致了民憤的發(fā)生,所以,民憤不可能如形勢和犯罪率一樣成為特定危害行為所能涵攝的內(nèi)容,所以也就不能當然地影響量刑.再者,我們很難說民憤大初犯可能性就大,民憤小初犯可能性就小.事實上,民憤是一定范圍內(nèi)的民眾對犯罪嫌疑人及其所實施的危害行為的否定性情感,民憤大表明一般人對此種行為的強烈的否定態(tài)度,這時推論他們?nèi)嵤┻B自己都強烈否定的危害行為的可能性大是很難具有說服力的.相反,如果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在民眾中引起很小甚至沒有引起民憤,這時能否就得出一般人初犯可能小的結論呢?顯然不能.所以,筆者認為,民憤與所謂"初犯可能性"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
第二,民憤應當是督促推動法院嚴格依法公正裁判的外在力量.在我國歷史上,民憤在量刑中的確發(fā)揮過不同程度的作用.在我國古代,法律的道德化(引經(jīng)決獄)和司法追求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目的決定了司法過程中裁判者對民意乃至民憤的關注和尊重,這在當時有其語境的合理性.但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中國古代的司法官仍然十分注意司法公正.①楊永林:《論中國古代保障司法公正的措施》,《山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而在我國建國后的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刑事法律極不完善,刑事司法的指導思想也存在某些偏差,民憤在定罪量刑中曾經(jīng)發(fā)揮過很大作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一部刑法典主要是屬于它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市民社會情況的."②李道剛:《黑格爾論"罪"與"罰"---讀〈法哲學原理〉》,《山東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但在刑法已明確規(guī)定罪刑法定原則和罪責刑相統(tǒng)一原則的形勢下,如果仍允許乃至縱容將民憤作為量刑依據(jù)和要素,讓行為人對自己及其行為之外的事實承擔刑事責任,便沒有任何法律依據(jù)了.誠然,刑事司法也要追求"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但不能將此理解為可以直接將民憤作為量刑的要素和依據(jù),而應理解為民憤能督促審判人員客觀公正地審視案件中的事實和法律問題,從而在法律框架內(nèi)做到正確定罪量刑,并最終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民憤雖不能作為量刑情節(jié),但也不能絕對排斥,應合理控制民憤對量刑的影響,最終實現(xiàn)司法獨立與司法民主、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和諧統(tǒng)一.
第一,法官要樹立正確的量刑理念.首先,在量刑中必須堅持法律至上的基本原則.法律至上要求法官只能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審理,并且依照法定標準對被告人進行量刑,盡量不考慮其他因素.其次,不能直接將民憤作為量刑情節(jié),更不能將其作為從重從快的根據(jù).不過,可以適當參照民憤背后所隱含的合理民意以增進判決的可接受性和司法的民主價值.但即使這樣也不得將民憤、民意在裁判理由中予以直接表述,而應通過合理解釋法律規(guī)范、法律原則來實現(xiàn).最后,堅持民憤不應干擾司法獨立的觀念.司法中對民眾非理性的傾向性意見應堅決予以排除,要告訴公眾以民憤(民意)干擾司法的巨大危害性和無窮后患,引導民眾理性對待司法.
第二,建立完善的異地審判制度.當案件由某一法院管轄法官更容易受到民憤的干擾,影響其作出獨立、客觀公正的判斷時,應由上級法院指定變更管轄.美國法院在這方面有完善的易地審判制度,即某一案件已在當?shù)厝罕娭幸饛V泛影響有可能影響公正審判時,可以由同級或上一級的司法機關管轄,將案件的審判地點轉移到另一個城市和法院.因此,在犯罪地或犯罪人居住地"民憤"極大或媒體過度涉入的情況下,應當給予被告人申請變更管轄的權利.
第三,改革人民陪審制度,努力實現(xiàn)刑事司法的民主化.刑罰裁量所要做的不是絕對排斥民憤,而是要在不將其作為直接量刑要素和根據(jù)且最大限度避免法官不當利用所謂民意或民憤的前提下,在制度設計層面上如何更多地實現(xiàn)刑事審判的民主化.最高人民法院多次強調要"堅持擴大司法民主"、"體現(xiàn)司法為民".③朱文雁:《司法視角下的民意審視》,《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7期.在這點上,英美法系的陪審制度具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其陪審制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在它以大眾的樸素經(jīng)驗制約專業(yè)法官的學術理性,緩和了司法中形式理性與實質理性之間的沖突,縮小了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之間的距離,保證了普通公民的觀念與社會良心在司法中得以實現(xiàn),這種陪審制度的良性運行極大地緩解了個案中的民憤.我國也有類似的人民陪審員制度,但我國的陪審員并非像美英那樣有著一般民眾的代表性,而且他們也缺乏獨立的審判權力,大多數(shù)情況下陪審員陪而不審.我們可以借鑒西方陪審團制度的優(yōu)點以完善我國的人民陪審員制度,發(fā)揮其在緩解個案中民憤的作用,實現(xiàn)刑事審判"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第四,加強刑事判決書尤其是量刑部分的說理.理由詳盡、論證充分、推理嚴密的判決書有助于減少民眾因對刑事審判的不了解甚至誤解而導致的民憤.當前,我國刑事判決書仍存在格式化問題,看不出判決結果的形成過程,說服力不強,這樣的裁判文書即使在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上沒有錯誤,有時也不能說服當事人.①馮軍:《刑事判決的合法性研究---在政治社會學語境中的分析》,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255頁.所以,今后要特別重視并加強對量刑部分的說理和論證.
第五,切實加強審判公開,有效化解民憤.加強審判公開,讓民眾能通過某種途徑參與到審判程序中來是化解民憤、達到司法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和諧統(tǒng)一的有效途徑.為此應從以下兩個方面努力:其一,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加大審判公開的力度,充分保障公民的旁聽權利,鼓勵對典型案件尤其是那些教育意義明顯、社會關注且符合審判現(xiàn)場直播條件的案件進行庭審直播,讓民眾充分了解案情從而有效化解民憤.其二,建立并完善判決書公開制度.應當借助于法律公報、網(wǎng)絡媒體等平臺及時向社會發(fā)布刑事個案的判決書.判決書是法官向當事人和社會遞交的個案"答卷",社會公眾可以從中清晰、全面地了解案情、法律規(guī)定以及法官定罪量刑的過程、思路、理由,從而更直觀地體會到法律的邏輯、力量和權威.公正、公開的判決書必將有利于化解民憤,并最終有助于全社會逐步樹立對法律的尊重和信仰.
(責任編輯:周文升wszhou66@126.com)
DF613
A
1003-4145[2012]07-0107-06
2012-05-26
鄒兵,西南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本文為重慶市社科規(guī)劃項目"重慶黑惡勢力犯罪打擊的經(jīng)驗與啟示"(2010QNFX09)、重慶社科規(guī)劃特別委托項目"利益需求與黑社會的形成研究---以重慶為例"(2010TBWT-3-017)、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高校安全保障義務問題研究---基于重慶的實證調查"(SWU100902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