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古城里的啞巴少年

18歲的夏天，冉小顏第一次獨自遠(yuǎn)行。

她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在天明時分抵達(dá)一個叫云上的古城。清晨的碼頭很冷清。沙灘上，一個男孩支著畫架在畫畫。他眉眼清朗，稚氣未脫，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畫的是日出。

冉小顏禮貌一笑：“畫很美?！?/p>

男孩不說話，只是笑笑，微紅了臉。

冉小顏在碼頭吃過酸辣粉，漫無目的地在城里走。

石板路，老建筑，街邊滿是梧桐樹。陽光逐漸熾烈，她不知該往哪里去。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身，男孩竟在她身后！

她大驚：“你一直跟著我？”男孩的臉紅透了，他在畫紙上寫：住對面那間旅店吧，那是我家。

冉小顏就這樣住進(jìn)云上老旅店203房。她正在收拾行李，敲門聲響，男孩在門外，手里端著礦泉水瓶，瓶里插著幾支月季，他送給她，并在紙上寫：我叫黎陽，你呢？

她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輕聲問：“你不會說話？”

黎陽點點頭。她驀然心酸。

她翻出一包餅干給他，說：“這是我最喜歡的餅干，小熊餅?！?/p>

黎陽抱著餅干跑下樓，半小時后他又回來，手里拎著滿滿一袋小熊餅。冉小顏難以置信，這么大的太陽，他竟然跑出去買餅干給她！

黃昏時，黎陽又來找她，他寫：黃昏的云上很美，我免費當(dāng)你的導(dǎo)游，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

他騎一輛黑色的小輪車，還買來泡泡水。她坐在后座上，一邊吹泡泡，一邊看天上的云朵。最后，他們來到江邊看日落。

冉小顏問黎陽：“你為什么跟著我？”

他寫：因為你神色不好，令人擔(dān)憂。

她有了傾訴的沖動。她說：“我的夢想是考上海邊的一所大學(xué)，那學(xué)校很美，校園里到處都是鳳凰樹，而后門外就是大海。可我考砸了，只能上大專。但我喜歡的男生考上了那所學(xué)校，我表白了，可他說：‘對不起，我對你沒感覺?！?/p>

黎陽默默聽著，將一塊小熊餅丟進(jìn)嘴里，咔嚓咔嚓吃著，他提筆寫：但至少你能親口說出，不是嗎？

冉小顏心有觸動。

他又另起一行，寫：有兩樣?xùn)|西別人搶不走，一是吃進(jìn)肚子里的食物，一是藏在心里的夢想。做個有夢想的吃貨，你就無敵了！

她看紙片時，他也看著她，她的頭發(fā)在夕陽里閃著光輝。

她豁然開朗。這趟遠(yuǎn)行，她原本只為逃避自己的失敗沮喪，甚至不想再回去?？伤鲆娏死桕?，他簡單的幾句話，竟幫她鼓起勇氣，助她面對現(xiàn)實。

她說：“如果明年這時候我很好，我一定來看你。”

和時日一起成長的小心思

第二年，暑假開始，黎陽每個清晨都在碼頭等冉小顏。

他一邊等一邊畫畫，他畫日出，畫旅人，畫碼頭的熱鬧景象。他相信她很好，也相信她會來看他。

她終于來了，卻不是獨自一人，一個陽光帥氣的男生和她并肩而立。她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xué)林小龍，我?guī)麃砺糜?！還是住你家的老旅店哦！”

黎陽心里泛起酸楚。他都想好了，當(dāng)她再來，他還要用小輪車載著她看日落，要帶她去吃云上的各種美食，他還要在紙上寫：我喜歡你。可為什么又多了一個男生呢？眼前的這個男生能言善談，風(fēng)趣幽默，他明顯喜歡她。

林小龍租了單車載著冉小顏去看日落，帶著她去吃各種美食，他們還請黎陽吃飯。林小龍還對黎陽說：“小兄弟，小顏說她去年來旅行，你很照顧他，謝謝你??！”

冉小顏離開前，無意間聽到服務(wù)員議論，說老板的兒子是個怪人，明明會說話卻發(fā)了啞誓，不怎樣怎樣就絕不說話。她馬上跑去問黎陽：“你會說話？你為什么發(fā)啞誓？”

他寫：我的夢想是考中央美院，但父母反對老師也不看好，為表明決心我發(fā)誓，考上美院之前絕不開口說話。

冉小顏震驚，這個清瘦溫和的男孩，體內(nèi)竟蘊藏著如此沉默堅韌的力量！她說：“你明年高考后，不管結(jié)果如何你都要通知我！”她的意思是，如果他如愿，她來慶賀，如果他未如愿，她來安慰。

他寫：那只準(zhǔn)你一個人來。

她笑了：“小P孩。”

她已覺察他的心思，但她不能當(dāng)真，他才不過17歲。何況，她以為，他這份心思很輕很輕，它不會和時日一起成長。

冉小顏一定是爽約了

黎陽沒能考上中央美院。他在體檢時被發(fā)現(xiàn)有輕度色弱，任何美院美術(shù)專業(yè)都不會錄取他。他只能選擇相關(guān)的專業(yè)，比如廣告設(shè)計。

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像一根尖銳的針，將他夢想的肥皂泡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跑到江邊，對著長江嘶吼，直到聲音喑啞。他體會到冉小顏當(dāng)年的心情。他給她打電話。

她安慰他說：“無論如何，沒有人能阻止你畫畫。你等著，我就來看你，15號到20號之間，不定哪一天?！?/p>

她會來看他，他的人生仍然充滿希望。這是他在發(fā)啞誓的時候未曾料到的。

原來，對一個人的喜歡，會成為內(nèi)心強大的力量。

他天天跑到碼頭等，15號她沒來，16號她沒來，17號她還是沒來，18號天降大雨，19號江水暴漲碼頭被淹沒，云上古城區(qū)陷入了一場百年難遇的洪災(zāi)。20號洪水淹沒了老旅店。

黎陽爬上梧桐樹，他坐在樹梢張望，四面都是洪水匯成的汪洋，交通通訊全部中斷，周圍的住戶全部撤離。可他執(zhí)意要等，他相信冉小顏不會失約。

21號洪水退去，街道一片狼藉，通訊恢復(fù)了，可冉小顏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黎陽跑去碼頭航訊處，問：“這幾天有客船來云上嗎？”

航訊處的人說：“航道都被沖毀了，哪有什么船來？19號倒是有一班船從山城來，不過在巫峽翻了，聽說沒能全部救上來?！?/p>

黎陽拒絕將這個壞消息和冉小顏聯(lián)系起來，他無比堅定地想：冉小顏一定是爽約了！她一定是忙著戀愛去了！

向左轉(zhuǎn)，向右走

9月，黎陽去山城讀大學(xué)，廣告設(shè)計專業(yè)。

他的大學(xué)就在冉小顏大學(xué)的旁邊。他不知道她的專業(yè)，也不知道她的宿舍號碼，她的手機仍然打不通，他只能去她的學(xué)校晃悠。

他幻想，他走著走著她就迎面而來，陽光映在她臉上，她像天使那么美。

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他始終未能遇見她。但他仍堅信，她安好。

冉小顏的確安好，但她不在那個校區(qū)了，她考上了校本部的本科。她很清楚，她只有先考上本科，才有資格考她夢想的大學(xué)的研究生。

她的確搭乘了19號那班客船。她獲救了，但背包和手機都沉到江里去。她的手機卡是專屬卡，沒法補回同一個號碼。她試著打電話到老旅店，但幾次號碼都不對。她想，江湖這么大，總有人走散，然后相忘。她和黎陽，不過如此。

可她卻經(jīng)常想起他，她打算再去一趟云上，去老旅店找他。

與此同時，媒體正報道著一項盛大的水利工程，因為這項工程，長江下游的幾座古城都將被淹沒，其中就有云上。在距離古城30公里的地方，一座新城正在建造。

當(dāng)小顏再去云上時，客船?？吭谛鲁谴a頭。碼頭旁也有沙灘，但再不見那個畫畫的男孩；嶄新的城市一眼望不到頭，哪里還有老旅店？

回航時客船經(jīng)過一片水域，船上的人告訴她，水下300米就是云上古城。她趴在船舷上往水里看，墨綠江水深不見底，水面晃動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想念在一瞬間襲來，強烈洶涌不可抵擋。她想念那個夏天絕望的自己，想念那個將她從絕望中挽回的男孩。她忽然想，如果那年他不是16歲，而和她一樣是18歲，她會不會當(dāng)時就喜歡他？

她回到山城，林小龍帶著玫瑰來接她，她折下一朵別在頭發(fā)上，說：“對不起?！?/p>

這一刻，她忽然原諒了18歲那年拒絕她的男孩。他和她都一樣，不過是遵從內(nèi)心的意愿。

相遇總有緣由

冉小顏考上了夢想的大學(xué)的研究生。

她常坐在沙灘上看夕陽，越是想念黎陽，就越是遺憾這一刻不能與他分享。

但她沒執(zhí)意找，她只是等，她相信相遇都有緣由。如果他一樣在想念等待，他們終會再次相逢。但她不會遙遙無期等下去，她設(shè)定了期限，等到25歲。

黎陽也沒執(zhí)意要證實冉小顏的消息，他只是堅信，她一定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做一個無敵的夢想吃貨。那樣的話，即使她早已忘記他，他也愿意。

冉小顏25歲，研究生畢業(yè)。她回到山城，那里有她深深想念的人。

這年，山城大旱，整個夏季都沒有下雨，冉小顏渴望與黎陽再度重逢的心，就像大地渴望雨水一般強烈。她找到一份心儀的工作，換了一個新的發(fā)型，她還學(xué)會了做家常菜。

25歲的最后一個夜晚，她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她走過輕軌站，走過地下商場，她抬頭看天空，久違的夜雨簌簌落下。

她走進(jìn)一條陌生的小街。街口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它和云上老旅店門口的梧桐很像。樹下有一家小店，門楣上一個招牌：夢想吃貨店。

她心里一震，狂奔過去，店內(nèi)貨架上擺滿了花樣繁多的餅干，還有她最愛的小熊餅。收銀臺上擺著一塊牌子：店主忙，想吃自己拿。

電腦前，店主正在為一組漫畫上色，漫畫的主角是一個女孩，表情和她極其神似！

她難以置信：“請問……”

店主抬起頭來，正是黎陽，他已是一個頗有氣質(zhì)的男人了。他望望冉小顏，又望望門外的夜雨，再摸了摸自己的腦門，他說：“我無數(shù)次夢想著你走進(jìn)來……我……我……”他激動得語無倫次。

摘自《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