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泰
(象賢中學,廣東 番禺 511038)
(一)馮氏是南北朝至隋唐間嶺南最大豪酋
嶺南馮氏,本北燕皇族,在北燕即將滅亡之際,皇族馮業(yè)帶三百人從海道逃到劉宋,“因留于新會”(《隋書·譙國夫人傳》),遂定居嶺南。
從馮業(yè)到馮融,馮家三世為刺史,但“他鄉(xiāng)羈旅,號令不行”。為打開局面,馮融之子馮寶娶俚人大族冼氏為妻(《隋書·譙國夫人傳》),馮家遂代代為嶺南豪酋。隋唐間,此家族的馮盎(高力士曾祖)已擁有二十幾州,地數(shù)千里,勢力大到有人勸其稱南越王(《新唐書·馮盎傳》)。
馮盎去世后,馮氏子孫依然“歷仕州郡者數(shù)十人,唐末猶為富室。”(嘉靖《廣東通志·姓氏》)
馮氏家族雖“遠居僻地”,但卻是個“甲兵雄于一方,政化沓于千里”[1]P2605,“代為右族,帶甲千人,擬四豪之公子,田洞百里,齊萬戶之封君”[2]P111的地方大家族,每每嶺南有叛亂時,這家族都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因素。如馮家的冼夫人先后平定梁李遷仕,陳歐陽紇,隋王仲宣之亂(《隋書·譙國夫人傳》),馮盎先后平定隋“潮、成等五州獠叛”,唐“廣、新二州賊帥高法澄、洗寶徹”和“羅竇諸洞獠”之叛(《新唐書·馮盎傳》)。馮士翙在龍朔三年平柳州蠻酋吳君解之叛亂(《資治通鑒》卷二百零一)?!傲_州首領”馮季康在永泰元年(765)平定呂太一之亂(嘉靖《廣東通志·何如瑛傳》)。馮子游在“高(宗)玄(宗)朝,每五管征討,特以為援云”(道光《廣東通志·馮融傳》)。垂拱三年(687),他不救安南府的劉延祐,劉遂遇害(《新唐書·劉延祐傳》)。
(二)高力士是嶺南馮氏的后裔
高力士,原名馮元一,是嶺南豪酋馮氏的后裔,其家族自北燕南下嶺南后,世系如下:宋懷化侯新會太守馮業(yè)→?→梁羅州刺史馮融→梁高涼太守馮寶→陳春州太守馮仆→唐高州總管馮盎→?→唐潘州刺史馮君衡→唐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渤??す吡κ?。
高力士的母親麥氏是隋“大將軍宿國猛公鐵杖之曾孫女”,“(麥)夫人以開元十七年(729),享年八十有七,五月十二日,壽終于京兆之來庭里舍”[1]P2605,按此,其出生于貞觀十五年(641)。永淳元年(682),麥氏生高力士二兄高元珪(由《高元珪墓志銘》高元珪“春秋七十二,天寶十有四年仲秋甲子薨”[3]P146而得知),在天授元年(690),生高力士(由《高力士墓志銘》高力士死于“寶應元年”,享年“七十有三”[4]而得知)。
除了高元珪外,高力士還有一位長兄馮元琎(曾任左衛(wèi)中[4]),一位姐姐馮媛,民國《茂名縣志稿》載:“(馮)媛,嶺南良德人,(馮)君衡女,高力士姊,周云妻,沒入宮,不肯為才人,乞身為尼,有詩一卷?!保駠睹h志稿》)
(一)五通墓碑對高力士祖父記述之混亂
據(jù)筆者所知,現(xiàn)發(fā)現(xiàn)的高力士家族的墓碑有五通,按理這些墓碑對高力士祖父的記述應是一致的,但令人頗為費解的是,此五碑對高力士的祖父的記述,無論是官職還是姓名,都很混亂?,F(xiàn)把各碑所記列舉如下:
《高力士神道碑》記:“智玳為潘州刺史,……潘州府君生君衡,潘州薨而君衡襲位?!盵5]
《高力士墓志銘》記:“(智)玳為潘州刺史,圣歷中,潘州使君捐館,舍子君衡襲其位焉。”[4]
《高元珪墓志銘》記:“(公)隨荊州長史盎之曾孫,皇高州都督智戣之孫,廣州都督君衡之子也。”[3]
《馮君衡神道碑》記:“自遠祖榮懷化侯業(yè),以至于大父贈荊州都督盎,先考高州使君智戣?!盵1]P2605
《馮君衡墓志銘》記:“祖盎,持節(jié)總管高州都督耿國公,薨贈左驍衛(wèi)大將軍荊州大都督。恩命分府為三州,授君之三子:子智戣高州刺史,子智玳恩州刺史,猶子智猷潘州刺史,公荊州之孫,恩州之子。”[2]P111
以上五通墓碑,持馮智戣是高力士之祖父的有《馮君衡神道碑》《高元珪墓志銘》,持馮智玳是高力士之祖父的有《馮君衡墓志銘》《高力士神道碑》《高力士墓志銘》;持高力士祖父是潘州刺史的有《高力士神道碑》、《高力士墓志銘》,持高力士祖父是恩州刺史的有《馮君衡墓志銘》,持高力士祖父是高州刺史的有《馮君衡神道碑》,而持高力士祖父是高州都督的有《高元珪墓志銘》。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二)高力士祖父考。
查唐代的高州、恩州和潘州,是馮家勢力范圍的核心轄地,馮盎去世后,朝廷析這核心轄地為三個州給馮盎的子孫管理。當時,高州治唐良德縣(現(xiàn)廣東省高州市良德水庫庫區(qū)的舊良德墟),恩州治陽江縣(今廣東省陽江市),潘州治茂名縣(今廣東省高州市)。
首先,方志多有高力士舊宅在這三個州之中的潘州的記述?!短藉居钣洝じ咧荨份d:高力士舊宅在“茂名縣……西北二百四十步”?!短藉居钣洝返挠浭?,歷代有關方志多有收錄。
其次,正史,如新舊《唐書》,都記高力士是潘州人。
最后,高力士父親是潘州刺史。以上高力士家族的五通墓碑對高力士祖父的記述雖很混亂,但此五碑以及唐宰相張說為高力士寫的《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6]P2632對高力士父親官職和姓名的記述還是蠻一致的,都記高力士的父親是潘州刺史馮君衡。
綜合以上方志記高力士舊宅在潘州,正史又記高力士是潘州人,墓碑又記高力士父親馮君衡是潘州刺史這三類史料,筆者認為,高力士的家應是在唐時的潘州,而不是在唐時的高州或恩州,其祖父的官職應是潘州刺史,而不是恩州刺史、高州刺史或高州都督。
而《高力士神道碑》、《高力士墓志銘》均記高力士之祖父是潘州刺史馮智玳,與此同時,沒有一通碑石記馮智戣任潘州刺史的。如此,那高力士祖父應是任潘州刺史的馮智玳,五碑之中,應以高力士的墓志銘和神道碑為準。
而《馮君衡墓志銘》雖記馮智玳是高力士之祖父,但卻記其是恩州刺史,這又是為何?其實,這碑記馮智玳任恩州刺史是在貞觀末年馮盎去世之時,而高力士的墓碑記馮智玳為潘州刺史是圣歷中,二者所記的時間是不同的,或是馮盎去世時,馮智玳曾一度任恩州刺史,但圣歷中,其本人去世前,是任潘州刺史,故有其子馮君衡接任潘州刺史之事。所以,此碑亦不能說是記述有錯,只是讀者誤讀而已。
又,馮君衡的神道碑與馮君衡的墓志銘一樣,亦出自唐宰相張說之筆,但對高力士祖父的記述,神道碑卻與墓志銘的記述不一致,為何會有這現(xiàn)象?筆者認為,《馮君衡神道碑》出自《張燕公文集》,未見原碑,此碑或是在長期的傳鈔翻刻過程中,出現(xiàn)差錯而把高力士祖父誤記作“高州使君智戣”的。
而《高元珪墓志銘》記高力士祖父是高州都督馮智戣,雖碑石猶存,不存在傳鈔翻刻過程中出現(xiàn)差錯的問題,但這碑錯漏顯明,并不可信。其錯漏具體有如下幾點。
1.其記馮盎為“隨荊州長史”,這“隨”應是“隋”,隋是唐的前朝,相去不遠,唐人寫錯這字很不正常。
2.其記馮盎為“荊州長史”,而以馮盎在唐初擁有嶺南二十多個州、地二千多里的勢力,“長史”未免太小了,應是馮君衡的墓志銘和神道碑,以及《舊唐書》所記的“荊州都督”。
3.其記馮智戣是唐“高州都督”,事實上高州都督府隨著馮盎去世,中央為分散馮氏勢力而將其核心轄地分為高、恩和潘三州而撤除,即“恩命分府為三州”[2]P111,馮智戣僅是三州中的刺史,并沒任高州都督。
4.其記馮君衡一支“易姓高氏”是因為“奸臣擅權”,自己家族被“誅滅”,故“避此禍易姓高氏”。而事實易姓的原因是因高力士為高延福所收養(yǎng)?!恶T君衡墓志銘》說得很清楚,“少子(高)力士,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以將軍少養(yǎng)于高氏,故舉家從其姓焉”[2]P111。此事《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6]P2632、《唐故高內侍碑》(即高力士養(yǎng)父高延福)[7]、《高力士外傳》等書均記,亦不會錯。
《高力士神道碑》和《高力士墓志銘》雖亦說武則天賜高力士姓高,這或是高力士易姓時,經(jīng)過武則天賜姓這形式,這與高延福收養(yǎng)說并沒本質不同。所以,高元珪的“因避禍易姓高氏”是不可信的。
5.其記馮君衡死于垂拱中,垂拱共 4年(685-689)。而按《高力士墓志銘》,高力士去世于寶應元年,享年 73歲,如此,高力士當是生于天授元年(690),垂拱年間高力士還未出世,如馮君衡在垂拱中去世,高力士何以出生?
由于高元珪的墓碑錯漏如此之多,由此推斷,其記高力士祖父為高州都督馮智戣,亦不可信。
為什么高元珪的墓志銘有這么多錯漏?查高元珪葬于天寶十五年二月,而那時安祿山已攻潼關多月,長安危在旦夕?;蚴怯捎谡謩邮?,撰文者倉促所致。
綜以所述,高力士祖父應是《高力士墓志銘》、《高力士神道碑》、《馮君衡墓志銘》所記的貞觀末任恩州刺史、圣歷中任潘州刺史的馮智玳?!恶T君衡神道碑》之錯是因傳鈔翻刻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錯漏,《高元珪墓志銘》之錯則是因政局動蕩,撰文者倉促所致。
(一)五通墓碑對高力士父親被殺記述之混亂
有關高力士父親馮君衡被殺之事,新舊《唐書?高力士傳》都不載,而馮君衡本人的神道碑和墓志銘、馮君衡二子高元珪的墓志銘以及其三子高力士的神道碑和墓志銘都有記,為便于大家弄清此事,現(xiàn)把各碑所記列于下面:
《馮君衡神道碑》記:“(馮君衡)以圣歷之歲,終于本城,子幼家艱,喪禮蓋闕?!盵1]P2605
《馮君衡墓志銘》記:“(馮君衡)量包山海,氣逸風云,陰德以濟物,力行以游道,散岸從心,乘化而沒,斯實一方超邁全真之士也?!盵2]P111
《高力士神道碑》記:“潘州薨,而君衡襲位象賢□□禮主祀守。封,且有章斯,為代祿,使有□軒□察者,□不知承式,高下在心。因以矯誣罪成,于乎,裂冠毀冕,藉沒其家?!盵5]
《高力士墓志銘》記:“圣歷中,潘州府君捐館,舍子君衡襲其位焉,父沒子繼,南州故事,且持饁戟方俟□,絲綸按察使摧折高標,擿抉瑕舋禍心,潛□飛語上聞□,帝閽難叩,家遂籍沒。”[4]
馮君衡次子《高元珪墓志銘》記:“垂拱中,武太后臨朝,公時尚幼,屬奸臣擅權,誅滅豪族,避此禍易姓高氏?!盵3]
如上文所述,此五碑均是馮氏家族之墓碑,對馮君衡被殺一事,本應大體相同,但又是令人費解的事,它們對此事的記述,差別很大。如關于此事發(fā)生的時間,五碑之中,有三碑記述了,但卻有兩種不同的記述,《馮君衡神道碑》和《高力士墓志銘》記馮君衡被殺于圣歷中,而《高元珪墓志銘》卻記此事于垂拱中,而嶺北嶺南的學者卻多認為此事是在長壽二年[8][9]。又如關于馮君衡被殺的情況,各碑亦相差很大?!恶T君衡墓志銘》《馮君衡神道碑》是持善終說,或說馮君衡“乘化而沒”,或說“終于本城,子幼家艱,喪禮蓋闕”(似乎僅是貧窮而已),嶺北學者,如唐史學會副會長杜文玉、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常務理事黃惠賢等[8],多持此說。但《高元珪墓志銘》卻持殘酷說,說“誅滅豪族,避此禍易姓高氏”,嶺南學者,如澳門大學中文系的楊義等,多持此說,更有“滅九族”之論述[9]。在善終說和殘酷說之間,《高力士墓志銘》和《高力士神道碑》則是持有限度的殺害說,說馮君衡“裂冠毀冕”,但其家人僅是“藉沒”。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二)馮君衡被殺時間考
首先,垂拱中說可先排除,因為如前文所述,垂拱中高力士還未出世,如果這時馮君衡被殺,高力士又何以出世。
其次,長壽二年說也不可信。
嶺北嶺南的學者持此說的依據(jù)是史籍記馮君衡被殺時,高力士才十歲,恰好,按《舊唐書》所記高力士于寶應元年(762)去世,壽年為 79歲,按此,長壽二年高恰好十歲。又,這年恰好又有萬國俊殺嶺南流人之事。杜文玉這樣說:“黃惠賢先生根據(jù)《唐故高延福神道碑》、張說的《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等的記載,考證馮氏家族在長壽二年(693)高力士十歲時遭變故而破落[8],其說甚是。這里再補充一條資料,據(jù)郭湜《高力士外傳》載:‘始與母別,年十歲?!懊嬉呀?jīng)說過高力士死于寶應元年,《新唐書》本傳說其終年七十九歲,當生于高宗弘道元年(683),至長壽二年,正好十歲……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零五長壽二年二月條載:‘或告嶺南流人謀反,太后遣司刑評事萬國俊攝監(jiān)察御史就按之。國俊至廣州,悉召流人,矯制賜自盡。流人號呼不服,國俊驅就水曲,盡斬之,一朝殺三百余人。然后詐為反狀,還奏?!盵8]歷史事件與高力士的年齡很吻合,似乎沒什么可懷疑的。
但事實上,南北的學者們均未注意,長壽二年事與馮君衡被殺事多有不同。如二者發(fā)生的地點不同,以上五碑多記此事發(fā)生在潘州城內,《馮君衡神道碑》就明確說馮君衡是“終于本城”的,而長壽二年的事是發(fā)生在廣州的;又,二者的執(zhí)行官的官職不同,《高力士墓志銘》記是“絲綸按察使”,長壽二年事的萬國俊的官職卻是“司刑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又,二者的情節(jié)不同,馮君衡事件出現(xiàn)在君衡父親剛去世,其本人剛襲位之時,是單一事件;而長壽二年之事是集體事件,這些都說明馮君衡事件不同于長壽二年事,馮君衡之事并不在長壽二年。
另外,《高力士墓志銘》亦證明杜教授等人的以上推斷不正確。由于杜教授作以上推斷時,《高力士墓志銘》未出土,《高力士神道碑》雖已被發(fā)現(xiàn),但其記高力士享年處恰有缺字(“享年七十有□”),故其只能依《新唐書》所記的高力士享年79歲和《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17]《高力士外傳》[19]所記高力士近十歲時發(fā)生馮君衡事件,來推算馮君衡事件的時間,從而認為那事發(fā)生在長壽二年。但1999年《高力士墓志銘》出土,其記高力士享年卻是73歲,比《新唐書》所記的少六歲,高力士享年當以其本人的墓志銘為準。這樣,高力士當是生于天授元年(690),到長壽二年僅三歲。如馮君衡是在長壽二年被殺,就與別書所記馮君衡被殺時高力士十歲這年齡就不相符,故長壽二年說是不成立的。
而相反,圣歷中說卻是可信的。按高力士享年73歲計,高力士生于天授元年,到圣歷中(圣歷共三年,圣歷中當是二年,699),高力士恰好十歲,這恰好與別書所記馮君衡被殺時高力士十歲這年齡相符。新的出土文物,證明馮君衡被殺于圣歷中,記此事的三通墓碑中,《高力士墓志銘》和《馮君衡神道碑》是正確的。
(三)馮君衡被殺慘烈度考
1.善終說之不可信。善終的說法出自馮君衡的墓碑,嶺北的學者多持此說。杜文玉教授說:“《馮君衡墓志銘》云:‘(公)量包山海,氣逸風云,陰德以濟物,力行以游道,散岸從心,乘化而沒,斯實一方超邁全真之士也?!瘡倪@些文字看,馮君衡在死前似乎已不在政壇上活動了,而成為閑散隱逸之人。從‘乘化而沒’一句看,馮君衡是‘善終’?!盵8]
由于杜教授的“善終”說是建立在馮君衡事件是發(fā)生在長壽二年上,似乎是馮君衡在長壽二年被罷官而成為“閑散隱逸之人”。而事實卻是馮君衡事件與長壽二年事是沒關系的,故善終說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馮君衡應是死在政壇上,死在襲位之時的。
那張說為什么又寫馮君衡“善終”呢?這應是與張說和高力士的關系好有關。張高二人關系好,在高救張一命上有很好的體現(xiàn)。
開元十四年(726),“(崔)隱甫、(宇文)融及御史中丞李林甫共奏彈說‘引術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納賄賂?!吩辞准靶滩可袝f抗、大理少卿明與隱甫等同于御史臺鞫之……事頗有狀”(《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二)。
張說的兄長張光情急之下,“詣朝堂割耳稱冤”(《舊唐書·張說傳》),但依然沒法救張說。正當奸臣們以為張說這次插翅難飛時,高力士在玄宗前以張說的功勞游說,并幫張說帶《謝問表》,使玄宗“憐之”,使張說逃過此劫,“但罷說中書令,余如故。”(《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二)這種判罰雖然不合奸臣們的心意,“(崔)隱甫及(宇文)融等恐說復用為己患,又密奏毀之”(《舊唐書·張說傳》),但依然未能置張說于死地,到(開元)十七年二月……特進張說復為尚書左丞相”(《舊唐書·玄宗紀上》)。
張說這次能咸魚翻生,再度入相,完全是因為高力士。而其再度入相是二月間的事,高力士母親麥氏去世,高力士招亡父魂與母合葬則是五月間的事,二者相去僅三個月,張說就在這情景下寫《馮君衡墓志銘》《馮君衡神道碑》和《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這三文(后來高力士養(yǎng)父去世時還寫了《唐故高內侍碑》),實是帶著報救命之恩的心來寫的(張是當時文壇大手筆,以文章著稱,朝廷著述,多出燕國公的他與許國公的蘇颋之手,人稱“燕許大手筆”,哪家能得其一文已光榮之至,而張說卻為高力士最起碼寫了四文,連高力士祭父之文亦寫,明顯是報答高力士救命之恩)。因此,在寫馮君衡的墓碑中,自然就有溢美諛墓之詞,就說馮君衡善終,或說“乘化而沒”,或以“終于本城”一句為之輕描淡寫。
2.殘酷說之不可信。這觀點體現(xiàn)在馮君衡的妻兒上,馮家除馮君衡外,其余人都沒被殺,只是“籍沒”為奴,女兒馮媛沒入宮為才人,高力士沒入宮為太監(jiān),麥氏和元珪兩兄弟應也是沒入官為奴,高力士富貴后他們也上了京。而且,郭湜《高力士外傳》也清楚記載著當時高力士與母親分別時,時間較為從容,且雙方知道各自并沒即時的危險,以后或可再見,故麥氏詳細交待日后相認的辦法:“(高力士)母撫其首泣曰:‘與汝分別,再見無時。然汝胸上七黑子,他人云必貴。吾汝不死,得重見,記取此言。汝常弄吾臂上雙金環(huán),吾亦留看,待見汝伺之,慎勿忘卻?!贝耸滦屡f《唐書?高力士傳》、《唐故高內侍神道碑》均記,當不是虛假。既然連妻子和子女都不殺,又談何“誅滅豪族”?
至于嶺南一些學者的使粵西馮、冼二家遠走廣西、海南的誅九族之說,更是無稽之談。因為馮君衡事件后,馮冼家族的人,依然活躍于歷史舞臺。如上文提到的馮季康和馮子游,前者在永泰元年(765)還協(xié)助朝廷平定呂太一之亂(嘉靖《廣東通志·何如瑛傳》),后者在“高(宗)玄(宗)朝,每五管征討,特以為援云”(道光《廣東通志·馮融傳》),垂拱三年(687),他不救安南府的劉延祐,劉遂遇害(《新唐書·劉延祐傳》),所以馮姓“唐末猶為富室”(嘉靖《廣東通志·姓氏》)。如果馮君衡事件真是誅滅馮冼家族,那馮子游和馮季康在馮君衡事件后或還有實力協(xié)助唐朝平定地方動亂,馮家又怎能至“唐末猶為富室”?
而《高元珪墓志銘》之所以持殘酷說,實是因為中國人之姓是不可隨便改這習俗的造成的,因為高元珪因高力士富貴而易姓實是趨炎附勢的為士大夫所不齒的行為,而說自己因受“誅滅豪族”的迫害而易姓,則可得到人們的同情。
同樣,冼家亦不會因此事而“遠走高飛”,他們在宋元間,在粵西還生活得好好,詳見拙作《嶺南冼氏族譜考》[10]。
3.有限度的殺害說之可信。上文對善終說和殘酷說之不可信的考證的過程中,我們看到,馮君衡被殺時,其妻兒只是籍沒,后來都上京享富貴,這本身就證明了有限度的殺害說之可信。故馮君衡被殺一事當以《高力士神道碑》和《高力士墓志銘》的記述為準。
以往人們多認為墓碑是死者同時代或相去不遠的人寫的,可信度頗高,而事實上,溢美諛墓之詞是充斥其間的,治史者不可不仔細分辨。高力士祖父是貞觀末任恩州刺史、圣歷中任潘州刺史的馮智玳,其父馮君衡在襲潘州刺史位時被殺,高力士及其親人被籍沒,但嶺南隋唐大族馮氏和冼氏并未因此而被滅門或遠走他方。
[1][唐]張說.馮君衡神道碑[A].隋唐五代墓志銘:陜西卷第1冊[C].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
[2][唐]張說.馮君衡墓志銘[A].隋唐五代墓志銘:陜西卷第1冊[C].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
[3][唐]蘇預.高元珪神道碑[A].隋唐五代墓志銘:陜西卷第1冊[C].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
[4]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唐高力士墓挖掘簡報[J].考古與文物,2002,(6).
[5]陶仲云,白心瑩.陜西浦城發(fā)現(xiàn)高力士殘碑[J].考古與文物,1983,(2).
[6][唐]張說.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A].全唐文新編[C].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7][唐]張說.唐故高內侍碑[A].全唐文新編[C].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8]杜文玉.高力士家族及其源流考[A].唐研究:第四卷[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黃惠賢.高力士親友考[A].唐代的歷史與社會[C].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
[9]陳明心.冼太夫人與電白[A].冼夫人研究:第三期[C].茂名市冼夫人研究會,1997.鄭現(xiàn)國.高涼歷史幾個問題的考究[A].冼夫人研究:第三期[C].茂名市冼夫人研究會,1997.楊義.腰斬的赑屃[J].電白炎黃文化研究會,電白冼太夫人研究會.炎黃風韻,2001,(4-5).
[10]周忠泰.嶺南冼氏族譜考[J].江西教育學院學報,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