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國家圖書館 研究院,北京 100081)
在《柳宗元集》卷二七中,有一篇《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新時期以來,隨著對于柳宗元山水游記和“美學(xué)”思想研究的展開,本文中“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這句富于哲理的美學(xué)判斷,成為見證柳宗元美學(xué)思想及其對古典美學(xué)理論重要貢獻的依據(jù)之一②可以說,近幾十年來,幾乎所有論及這一美學(xué)觀點的文章,都將其歸于柳宗元名下。,使其身價日增。問題在于,在唐代獨孤及《毘陵集》卷十七中,也有一篇《馬退山茅亭記》,與此文大同而小異,不禁令人疑惑。
本來,對這種“一文兩屬”現(xiàn)象,古今學(xué)者已有所辨析。從繼唐而起的天水一朝直到本世紀,或擁柳,或擁及,相關(guān)的論述可謂“不絕如縷”③吳文治先生主編《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附錄部分的《辨?zhèn)坞s錄》,收集了王應(yīng)麟、王士禎、何焯、陳景云、姚范、紀昀等人的觀點。1471-1473頁。此外專論及此的還有趙懷玉、章士釗先生,以及今人黃權(quán)才、徐翠先二位先生,詳下文所引。。但仔細梳理和品讀之后的印象,是聚訟紛紛而稍乏的論——尤其令人頭痛的是,由于對“可能享有著作權(quán)的另一方”獨孤及的生平、詩文缺乏了解,往往在新的正確論點被提出的同時,新的錯誤推論也“嬴糧而景從”,致使研究進二退一,始終無法畢其功于一文。
同時,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似不應(yīng)局限于“作者是誰”這一主要但絕非唯一的層面。相關(guān)的考證,還要搞清楚文章的寫作時間、地點、背景、風格,以及文中的人事關(guān)系和其他關(guān)鍵的細節(jié)。只有這些方面的材料和論證都做到嚴絲合縫,相互支持,才能使這一至今觀點模糊或矛盾的爭論塵埃落定。在此,筆者不揣冒昧,擬循其主次之序,兼及主旨與末節(jié),論證本文作者并非柳子,而是大歷朝的“文伯”獨孤及。對前人之論,也力圖一并考辨明白,并祈方家指正。
宋代以來,尤其是明人創(chuàng)立所謂“唐宋八大家”之說以來,絕大多數(shù)的讀者,尤其是官方的權(quán)威表述,基本都將本文默認為柳宗元的作品④如明太祖《諭幼儒敕》云:“蓋于《馬退山茅亭記》見柳子之文無益也?!薄睹魈嫖募肪砥撸ㄎ臏Y閣四庫全書本)。。這本也不足為怪——無論生前身后之名,抑或著作流傳的程度,獨孤及都無法望柳宗元之項背。但若拋開這些外象,從兩位作家的作品文本入手,首先便很容易發(fā)現(xiàn),由于存在著詩文互證的優(yōu)勢,勝負的天枰已傾向于獨孤及。
獨孤及文集《毘陵集》二十卷,為弟子梁肅于其歿后編定。除了卷十七《馬退山茅亭記》外,卷一還有一首《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
年長心易感,況為憂患纏。壯圖迫世故,行止兩茫然。
王旅方伐叛,虎臣皆被堅。魯人著儒服,甘就南山田。
挈 榼 上高磴,超遙望平川。滄江大如 綖 ,隱映入遠天。
荒服何所有,山花雪中然。寒泉得日景,吐溜鳴湔湔。
舉酒勸白云,唱歌慰頹年。微風度竹來,韻我號鐘弦。
一彈一引滿,耳熱知心宣。曲終余亦酣,起舞山水前。
人生幾何時,太半百憂煎。今日羈愁破,始知濁酒賢。
在獨孤及的不同作品中,兩次出現(xiàn)“馬退山”字樣,本就是有力的證據(jù),而詩、文中的諸多細節(jié)也相互吻合:
首先是景物的契合。如文中說“是山崒然起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詩中有“挈榼上高磴,超遙望平川。滄江大如綖,隱映入遠天”句相對;文中說“壤接荒服”,詩中有“荒服何所有”句相對。
其次是情趣之相投?!睹┩び洝吩疲骸懊匡L止雨收,……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彈絲桐,目送還云?!倍婎}便有“初晴”、“抱琴登馬退山”,詩中更云:“微風度竹來,韻我號鐘弦?!K余亦酣,起舞山水前?!笨梢娮髡呤羌壬魄蚁矎椙僦?。
柳宗元幼時好琴,并與善琴之衛(wèi)次公交好。《與李睦州服氣書》云:“愚幼時嘗嗜音。見有學(xué)操琴者,不能得碩師?!敝v述了“學(xué)操琴者”苦學(xué)而無名師的苦惱。獨孤及之好琴則屬“更有甚者”?!缎绿茣肪硪涣毠录氨緜鬏d:“晚嗜琴,有眼疾不肯治,欲聽之專也。”又其兄獨孤巨曾月夜抱琴登臺獨奏①據(jù)《清一統(tǒng)志》卷二四五江西建昌府“古跡”“超遙臺”條云:“在南豐縣治西,唐邑宰獨孤巨嘗月夜抱琴登臨,亦名琴臺?!保逍知毠聭~亦“工于畫,尤善音律”②詳 《 毘陵 集》卷十《唐故潁川郡長史贈秘書監(jiān)獨孤公第三子 憕 墓志》。,可證其好琴之深,兼有家學(xué)淵源。當然,單純從“好琴”這一點上,二人的經(jīng)歷都可與詩文所載相印證。
也許有讀者會說:《毘陵集》中出現(xiàn)涉及馬退山的一詩一文,又何足為證?無論柳宗元抑或獨孤及,都可能到過“馬退山”,又何見得不是二人分別寫了一詩一文、而細節(jié)偶然契合呢?——后文另有交代。
另外,《茅亭記》一文中引人注目的“手揮絲桐,目送還云,西山爽氣,在我襟袖。八極萬類,攬不盈掌”六句,被古人視為“直用前人語”“語雜氣輕”,可見有較為明顯的引用、化用成分?!笆謸]”二句,源自嵇康《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之“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西山爽氣”源于《晉書》卷八十王徽之傳;“攬不盈掌”取自陸機《擬明月何皎皎》:“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倍毠录跋灿孟惹貪h魏樂府名句入詩文,前人已有論述③詳蔣寅先生《作為詩人的獨孤及》,《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4期。,且本文確如章士釗先生所言存在“收束尤率”的瑕紕。而子厚永州山水作品多冷峭孤寂,與文中明朗開闊,揮灑自如的開天風度也有不同(故清人言“文之造句,頗與李太白、顧逋翁近”)。
另外一個有力的證據(jù),是《茅亭記》中“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說法,與獨孤及一貫的審美觀點高度一致。這一點,黃權(quán)才先生《試論獨孤及的美學(xué)思想,兼考證其〈馬退山茅亭記〉的著作權(quán)》④《廣西師院學(xué)報》1995年第4期。一文(以下簡稱“黃文”)中已有詳盡分析。此處筆者僅羅列文獻,供讀者評判。值得注意的是,下舉三篇文章,其實都出現(xiàn)在獨孤及《毘陵集》第十七卷“記述”卷中?!恶R退山茅亭記》:
乃構(gòu)乃 塈 ,作我攸宇。于是不崇朝而攻木之功告成。……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使蘭亭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
獨孤及《瑯玡溪述》:
隴西李幼卿,字長夫。以右庶子領(lǐng)滁州,而滁人之饑者粒,流者占,乃至無訟以聽。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鑿石引泉,釃其流以為溪。……述曰:“……天鍾靈奇,公潤飾之?!趹颍∪藢嵑甑?,物不自美。向微羊公,游漢之 涘 。峴山寂寞,千祀誰紀。
獨孤及《慧山寺新泉記》:
無錫令敬澄,字深源。以割雞之余,考古案圖,葺而筑之,乃飾乃圬……夫物不自美,因人美之。泉出于山,發(fā)于自然。非夫人疏之、鑿之之功,則水之時用不廣。
這里不僅有“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審美觀,還可以看出作者贊賞返璞歸真,因勢利導(dǎo),使自然美景彰顯人文氣質(zhì)的做法。在《盧郎中潯陽竹亭記》中,獨孤及寫道:
前尚書右司郎中盧公,地甚貴,心甚遠,欲卑其志而高其興。故因子仞之邱,伐竹為亭。其高出于林表,可用遠望。工不過鑿戶牖,費不過翦茅茨。以儉為飾,以靜為師。
而《茅亭記》亦云:
冬十二月作新亭于馬退山之陽,因高邱之阻以面勢。無欂櫨 節(jié) 梲 之華,不斷椽,不翦茨,不列墉。白云為藩籬,碧山為屏風,昭儉也。
也反映出作為儒臣、古文家的獨孤及追求樸素自然的審美觀念。此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獨孤及在這三篇為縣令、刺史等地方長官所作的序記中,都強調(diào)他們修亭鑿泉的行為是在為政有成之暇,而并非貪圖逸樂,在這一點上三文也驚人地相似。
本來古今學(xué)者無論擁柳擁及,幾乎對此毫無異議,一致認為“馬退山”就是邕州城(今廣西南寧)外的馬退山,古代諸多《府志》、《通志》、《一統(tǒng)志》還常引用《茅亭記》一文中描述周遭景物之語①如《明一統(tǒng)志》卷八五:“馬退山,在府城北一十五里,狀如馬退。山舊有茅亭,唐柳宗元記云:‘是山 崒 然起于蒼莽之中,蛇奔云矗,且數(shù)十百里。尾盤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繡錯雜。 葢 天鍾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薄洞笄逡唤y(tǒng)志》卷三六四:“馬退山在宣化縣北十五里,柳宗元記是山‘ 崒然 起于 莾 蒼之中,蛇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盤荒陬,首枕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秀詭狀,綺繡錯雜。’”乾隆《廣西通志》卷四亦近是。。
然而《茅亭記》一文明確說:“然以壤接荒服,俗參夷徼,周王之馬跡不至,謝公之屐齒不及……是亭也,僻介閩嶺,佳境罕到,不書所作,使盛跡郁堙,是貽林澗之愧。”馬退山似乎應(yīng)在福建北部一帶。黃權(quán)才先生因獨孤晞曾任建州刺史,而猜測馬退山可能是在福建建州,大約就是據(jù)此而斷。但根據(jù)羅聯(lián)添、蔣寅等先生對于獨孤及家世的稽考,獨孤晞并非獨孤及的仲兄甚至從兄。
同治朝邵子彝修《建昌府志》卷一“南豐縣”條下云:“馬退山,城西,一名龍首山,為懸龍入城之首。其石堅滑卻馬,故稱馬退。唐令獨孤汜嘗月夜偕弟及抱琴登此,后人琢石為琴,因名琴臺。石上有超遙臺,以及詩有‘超遙望平川’之句,今廢?!泵駠l(fā)鸞修《南豐縣志》卷一也有類似說法。
又清謝鳴謙《程山謝明學(xué)先生年譜》“康熙八年”條下云:“程山居城西,偏石圓砥可坐數(shù)百許人,在獨孤及彈琴馬退山之左。林塘幽闃,修竹翳如。堂三楹,館、室、亭、榭凡數(shù)處?!贝颂幍摹爸x明學(xué)先生”,即謝文洊(1615-1681),字秋水,號約齋,世人稱“程山先生”,江西南豐人,清初著名理學(xué)家。
那么,根據(jù)歷代地方志,江西境內(nèi)也曾經(jīng)有一座與獨孤及關(guān)系密切的馬退山(或稱龍首山)了。
雖然有府志、縣志及明清人的文章為證,但南豐的馬退山是否與《茅亭記》有關(guān),前人已有討論。
《建昌府志》卷九《藝文志》收此文,后有評語云:“按此記見《柳柳州集》,題作《邕州馬退石記》,甘京《琴石山房記》亦疑之。查《南豐縣志》,考辨甚悉,謂見《文苑英華》,作獨孤及;又‘僻介閩嶺’句,于南豐為切。今詳記內(nèi)‘謝公’、‘屐齒’二語,亦不類柳文,或編集者誤收入柳文,亦未可知?!?/p>
志中提及的《琴石山房記》,民國《南豐縣志》卷三收錄,其考辨“馬退山”甚力:“其記曰‘是亭也,僻介閩嶺’,邕在西粵,吾豐在閩粵之間,似乎邕之文為謬。然求其所謂‘是山萃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千百里,尾踐荒陬,首注大溪’者,即豐之馬退石無之。而馬退石詩所云‘寒泉得白景,吐溜鳴湔湔’者,即今之琴石亦無之,豈數(shù)百年之變遷至于如是?抑古今勝跡,往往多所附和也歟?”
從《茅亭記》所載之“僻介閩嶺”這一地理位置判斷,文中的馬退山,應(yīng)在江西南豐。那么,獨孤及、柳宗元與江西南豐的馬退山之間,又有怎樣的淵源?
《茅亭記》云:“歲在辛卯,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試于是邦?!边@句話成為后世考證者關(guān)注的焦點之一。
先說“仲兄”。仲兄,二兄也,但柳宗元是獨子,并無仲兄。那么會不會是從兄弟?舊注一般認此“仲兄”為柳寬。清代陳景云《柳集點勘》認為柳寬卒于辛卯八月,而此亭建成于十月,必非其人。清人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四三更有明辨:
予據(jù)子厚為其《先侍御神道表》述其言曰:“吾惟一子”,及子厚自云“代為冢嗣”,則無仲兄矣。古人少以伯仲之稱稱其群從者。……今注柳集者則云仲兄蓋其從兄柳寬,字存諒,柳所為《故大理評事柳君墓志》并祭文者也。案《志》云:寬卒于元和六年八月七日,而此記云冬十月作亭,其非寬矣。且寬與子厚之父鎮(zhèn)于刺史楷同為高祖,則寬于子厚為叔父行,非兄弟也。
可知著文述其“仲兄”事跡者,不可能是柳宗元。
然而,獨孤及的仲兄問題,依然成謎?!稓沉昙肪硎疄槠涓釜毠峦ɡ硭鳌短乒食⒋蠓驖}川郡長史贈秘書監(jiān)河南獨孤公靈表》,提及母親長孫氏去世時的情況:“(乾元元年)八月某日,權(quán)殯于雷門之南。汜、巨、及、正等遭天不吊,無恃無怙,以世故坎壈,不克遷祔者,十一年矣?!薄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芬虼嗽讵毠峦ɡ砻轮涣歇毠裸?、獨孤巨、獨孤及、獨孤正四子。其實,文中所舉者,只是乾元元年(758)權(quán)殯母親靈柩之時,尚在世之子。已知獨孤及還有卒于天寶元年(742)、未出仕的三兄獨孤憕②《毘 陵集》卷十《唐故潁川郡長史贈秘書監(jiān)獨孤公第三子 憕 墓志》云:“唐天寶元年,歲次壬午……未仕,不幸多病,年才二十二而歿。”而此年獨;卒于乾元二年(759)、終于剡縣主簿任的五弟獨孤丕①如《明一統(tǒng)志》卷八五:“馬退山,在府城北一十五里,狀如馬退。山舊有茅亭,唐柳宗元記云:‘是山 崒 然起于蒼莽之中,蛇奔云矗,且數(shù)十百里。尾盤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繡錯雜。 葢 天鍾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薄洞笄逡唤y(tǒng)志》卷三六四:“馬退山在宣化縣北十五里,柳宗元記是山‘ 崒然 起于 莾 蒼之中,蛇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尾盤荒陬,首枕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秀詭狀,綺繡錯雜?!鼻 稄V西通志》卷四亦近是。;卒于乾元元年(758)、未出仕的六弟獨孤萬②見《毘陵集》卷十《唐故潁川郡長史贈秘書監(jiān)獨孤公第六子萬墓志》。等。
靈表中述及的四人,也可以確定是按年齒長幼排列。獨孤汜曾“四為二千石”,為獨孤兄弟之長③權(quán)德輿《祭獨孤臺州文》言其“四為二千石”,又云“介弟憲公,挺此文德”。獨孤及卒謚“憲”。又梁肅《桓州真定縣尉獨孤君墓志銘》云:“君諱正……故常州刺史府君諱某之愛弟。春秋四十六,大歷十一年某月日卒于晉陵郡。……元兄水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汜銜天倫之痛,且懼陵谷之不可常也?!辈⒖芍毠裸釣椤霸帧保ㄩL兄)。。獨孤正為獨孤及之七弟④據(jù)梁肅《桓州真定縣尉獨孤君墓志銘》。,獨孤巨只能是那位“仲兄”。而獨孤及,則位列汜(“元子”)、巨、憕(“獨孤公第三子”)之后,排名第四。
獨孤巨的生平和經(jīng)歷,史乏明文?!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吩破錇椤坝因斝l(wèi)兵曹參軍”?!稓沉昙肪硎小肚白篁斝l(wèi)兵曹參軍河南獨孤公故夫人京兆韋氏墓志》云:“廣德二年夏六月歸于我……生一子,四歲而夭。大歷四年夏六月癸丑,再孕不育。乙卯,歿于舒州。”同卷《殤子韋八墓志》云:“殤子河南獨孤氏,小字韋八……潁川郡長史府君之孫(按:即獨孤通理),左驍衛(wèi)兵曹參軍公之元子?!渲俑搞曁闀涫冀K,紀于墓云。”《世系表》中“右”殆“左”之誤。
但問題又來了:文中提到“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試于是邦”,前賢多將此句解釋為“仲兄擔任(邕州)刺史”,然獨孤巨位止左驍衛(wèi)兵曹參軍(正八品下)。又據(jù)《清一統(tǒng)志》卷二四五江西建昌府“古跡”超遙臺條云:“在南豐縣治西,唐邑宰獨孤巨嘗月夜抱琴登臨,亦名琴臺。”⑤《明一統(tǒng)志》卷五十三同條下云:“在南豊縣治西。唐邑宰獨孤及嘗月夜抱琴登臨,亦名琴臺?!庇赫督魍ㄖ尽肪硭氖俺b臺”條云:“《名勝志》:‘在揖仙門北隅,即琴臺也。唐獨孤及為宰,有《月夜攜琴登臺》詩。”乾隆之前的方志中均作“獨孤及”,《清一統(tǒng)志》改為“獨孤巨”,符合事實,安史亂后,及當曾赴南豐依兄長。因此,“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試于是邦”或者可以理解為獨孤巨奉團練觀察使或刺史之命試攝南豐縣令或縣丞之職(南豐并非撫州州治,超遙臺位于此處,則獨孤巨更不可能試守刺史)。值得注意的是,明正德年間《建昌府志》記載了一首署名為“獨孤汜”的《超遙臺古》詩,內(nèi)容竟與獨孤及《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完全一致!這自然是編纂者的張冠李戴,但詩中“挈榼上高磴,超遙望平川”句亦可使我們聯(lián)想到,獨孤及、獨孤汜、建昌府(南豐縣)、超遙臺、甚至馬退山之間,一定有某種復(fù)雜的聯(lián)系。
因為有諸多的相似之處,前人一般都把《茅亭記》和詩視作同時的作品。但何焯、趙懷玉以詩中“王旅方伐叛,虎臣皆披堅”句及天寶十載辛卯歲(751)討南詔一事為證,卻實有牽強之處。此詩云:“年長心易感,況為憂惠纏。壯圖迫世故,行止兩茫然。王旅方伐叛,虎臣皆披堅。魯人著儒服,甘就南山田。……人生幾何時?大半百憂煎。”實非天寶盛世之下一位尚未入仕、二十七歲的年青人所應(yīng)有的心態(tài)。從詩的內(nèi)容和詩人流露出的憂時、彷徨的情緒來看,更像作于安史之亂后。那么,獨孤及是否曾經(jīng)到過南豐呢?如前注,《明一統(tǒng)志》及雍正《江西通志》均提到獨孤及月夜登超遙臺彈琴之事。據(jù)前人及筆者考證⑥羅聯(lián)添先生《獨孤及考證》(臺灣《大陸雜志》卷四八第三期),蔣寅先生《獨孤及文系年補正》(《大歷詩人研究》下編,中華書局1995年8月版)。,獨孤及上元二年(761)辛丑、寶應(yīng)二年(763)癸卯、廣德二年(764)甲辰均曾在江西活動,上元二年及為李峘掌書記,不應(yīng)有“魯人著儒服,甘就南山田”之嘆。同時,《毘陵集》卷一有《癸卯歲赴南豐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quán)士繇韓幼深》詩云:“種田不遇歲,策名不遭時。胡塵晦落日,西望泣路岐?!L嘆指故山,三奏歸來詞?!钷勲y康,不負滄洲期?!卑幢灸晖罗刖熍c退出均在十月,由詩中“種田”、“歸來詞”、“滄州期”可知此詩當與《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前后所作。后詩“伐叛”、“披堅”即當指京師失守、郭子儀等力圖恢復(fù)之事。
另外,《茅亭記》云:“每風止雨收,煙霞澄鮮,輒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此處的“昆弟”是誰呢?獨孤及三兄早卒,安史亂起之后,及與各位兄弟奉母赴越,六弟萬卒于楚州,五弟丕卒于會稽。文中“昆弟”當指七弟獨孤正⑦梁肅《恒州真定縣尉獨孤君墓志銘》云:“君諱正,河南洛陽人……故常州刺史府君諱某之愛弟。春秋四十六,大歷十一年某月日,卒于晉陵郡?!惫锩畾q廣德元年獨孤正時年三十三歲。。綜合上述考證,我們有理由認為,獨孤及(有可能包括獨孤汜、獨孤正)于廣德元年(癸卯歲)赴南豐往依試官的仲兄獨孤巨,并作《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亦作《超遙臺古》)一詩。
與馬退山有關(guān)的詩作于癸卯歲,可是,看起來作于同時的《茅亭記》一文卻明確指出“歲在辛卯”,似乎就產(chǎn)生了矛盾,這就提出了另一個重要問題——“癸卯歲”誤作“辛卯歲”問題。
首先,假設(shè)《茅亭記》作于辛卯歲,柳宗元、獨孤及當時在作什么?按:柳子厚經(jīng)歷之辛卯歲為元和六年(811),據(jù)《柳宗元大辭典》所列柳宗元年譜:“三十九歲,在永州司馬任……八月,族叔柳寬卒于廣州,為之作《大理評事柳君墓志》。十月,西川節(jié)度使武元衡來書撫問,作《謝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望其棄瑕錄用。”可知其辛卯歲始終在永州司馬任,未敢擅離。以獨孤及論,辛卯歲為天寶十載(751),時獨孤及尚未出仕。及曾作有《古函谷關(guān)銘》(《毘陵集》卷七),銘云:“歲在大火(按:卯年),余適下陽?!?古函谷關(guān),在今河南靈寶縣東北。下陽為今山西平陸縣,可知此時獨孤及自河南赴山西游歷。這是他辛卯年的實際行蹤。獨孤及在辛卯歲次年寫的一首《壬辰歲過舊居》,開篇說“少年事遠游,出入燕與秦”,這兩處行蹤都有其他文獻的旁證,而邕州所在的廣西和南豐所在的江西,并沒有言及。則“辛卯歲作《茅亭記》”,與二人的經(jīng)歷均不相合。
獨孤及一生經(jīng)歷了三個卯年,第一個在天寶十載(辛卯歲);第三個在大歷十年(乙卯歲),時獨孤及守常州刺史。而第二個卯年,正是寫作《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詩的癸卯歲。如前分析,當是文中“辛卯”的干支有誤,以癸卯歲作《茅亭記》最有可能①《毘陵集》中干支錯誤極多,岑、羅、蔣諸先生均有多處考辨。。反觀柳宗元,一生中并未經(jīng)歷癸卯歲②柳宗元(773-819),與其生卒年相近的兩個癸卯歲分別為763年、823年。。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確定,《馬退山茅亭記》一文必是獨孤及所作無疑。至于柳集中的重出現(xiàn)象,合理的推斷是此文“誤入柳集”(而非相反),而且最晚在宋代,就被竄入了柳宗元的集子中。關(guān)于柳集多非子厚之文的事實,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卷一七已多有列舉。且柳集版本較多,卷數(shù)不一,實自唐代已然。吳文治先生《談?wù)劇戳谠档陌姹締栴}》一文③《零陵學(xué)院學(xué)報》2002年第5期。,詳細說明了柳集二十種善本的差異。文中說:“《柳集》四十五卷,經(jīng)二十種善本互相對校,已校出訛、脫、衍、倒一萬一千多處。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重視的問題?!?/p>
反觀《毘陵集》,獨孤及死后由梁肅編訂為二十卷,宋代以后到明代中期,一直罕見于世,直到明代中后期吳寬才從內(nèi)閣抄出,成為明清多種抄本的源頭,但其內(nèi)容一直沒有大的變化④《文苑英華》卷九七二梁肅《朝散大夫使持節(jié)常州諸軍事守常州刺史賜紫金魚袋獨孤公行狀》云:“故天下謂之文伯,有集二十卷行于代?!薄缎绿茣肪砹?藝 文志》亦云《 毘 陵集》二十卷。趙懷玉刊本中另有附錄一卷(收集唐人所作獨孤及行狀、碑銘、祭文等)、補遺一卷(收集作者??边^程中在《英華》等書中發(fā)現(xiàn)的可能為獨孤及所作的數(shù)篇文章)。趙望秦先生《 毘 陵集版本考略》云古今公私書目及抄刻本均為二十卷,唯上圖所藏一部三十卷《 毘 陵集》,為康熙間書。。編于北宋初的《文苑英華》卷八四二選《馬退山茅亭記》,云為獨孤及作。至南宋孝宗時用通行“印本”對《英華》進行???,寧宗時又用“別本”校訂后方才刊印傳世。因此,《英華》中收入的獨孤及文章,每每有“集作某某”的小注。由此可見宋初及后來兩次??彼玫奶票竞推渌姹尽稓沉昙分斜阌小睹┩び洝芬晃?。此后從生于寧宗末年(1123年)的王應(yīng)麟所見《毘陵集》,到明代以后所傳吳寬內(nèi)閣抄本《毘陵集》,均有《馬退山茅亭記》一文??梢钥隙?,《馬退山茅亭記》一文“自古以來”便歸屬于獨孤及,文字雖因傳抄略有差異,但文章主體卻無不同。柳子厚其人為后世所敬,其文為后世所重,故官私刻本極多,卻難免錯、訛、竄、亂;獨孤及名不顯于后世,而詩文亦幾近湮沒,卻無意中避免了后人有意無意的“偽作”,得以基本保持原貌。得失之際,世事之難料,天道之損益,可見一斑。
此文在《文苑英華》、明抄本《毘陵集》中均作《馬退山茅亭記》,毫無疑義。在認作柳文的不同版本和選集中,卻出現(xiàn)過數(shù)個名字,有作《茅亭記》(宋祝穆撰《古今事文類聚》續(xù)集卷八、宋謝維新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別集卷一九)者,有作《邕州茅亭記》(宋黃震《黃氏日抄》卷六十)者,有作《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此題目最常見)者,還有作《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者。前兩個題目很可能是簡稱,但后兩個名字則必是全稱,為宋人所加(均見于宋人編《柳河?xùn)|集》等書)?!扮咧荨笔菫榱苏f明馬退山的位置,中丞指御史中丞,據(jù)《舊唐書·職官志》,唐代會昌二年前為正五品上,為御史臺副長官。唐代中后期常以節(jié)度經(jīng)略使或刺史兼御史中丞,此處當指“仲兄”柳寬。上文已辨明柳寬及仲兄之事,則“柳中丞”必為后人所加無疑。
綜上所述,爭議千年的《馬退山茅亭記》歸屬權(quán)問題已基本明晰,即該文本屬于大歷時期的“文伯”獨孤及,卻被宋人竄入柳宗元文集中。在宋以后的數(shù)百年間,柳子厚郁為文宗,近年又因牽涉到“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這一美學(xué)命題,加之研究者對原作者獨孤及的陌生,是故在獲取文獻遠較古人為便的今日,此問題反而愈加撲朔不明?!睹┩び洝冯m一小文,但一葉落而天下知秋,在千年歸屬爭議及相關(guān)考證出臺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古籍流傳中的版本變遷,可以看到古今學(xué)者對學(xué)術(shù)疑案的不同態(tài)度,更可以看到真實的歷史是多么不容易為我們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