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禹彤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中國政治文化的核心是禮治文化,其以儒家天地萬物之辨為依據(jù),進而由天道而重人倫,為封建國家建立起系統(tǒng)的政治序位理念與尊卑規(guī)范意識,并通過思想教化內(nèi)化為個體的自律道德,通過政治制度外化為全社會的禮法準則,對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政治、社會、文化發(fā)展的影響極大,乃至于成為中華文明的表征。禮制是中國封建國家禮治政治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為實現(xiàn)禮治政治文化而制定的各項國家儒禮制度,既具有形式性,又具有意義內(nèi)涵。自西周以降,其體系不斷完善,內(nèi)容不斷充實,至唐、宋達到制度建設之頂峰,核心內(nèi)容為吉、兇、賓、嘉、軍五禮。五禮中的兇禮為哀憫吊唁憂患之禮,是國家對各種不幸事件進行悼念、慰問的禮節(jié)儀式,主要包括喪葬及與之相關的禮儀內(nèi)容,同時還涉及一些問疾、賑濟之類的禮儀活動。在中華先進文化和禮儀文明輻射下,朝鮮高麗王朝(918-1392)為實現(xiàn)儒家禮治政治目標,效法中國制度進行了大規(guī)模禮制建設,作為中國禮制核心內(nèi)容——五禮制度之一的兇禮也在高麗朝初具體系和規(guī)范。高麗兇禮內(nèi)容見于《高麗史·禮志卷》中,其條目共十一項,具體有:國恤、陳慰儀、祔太廟儀、上國使祭奠贈賻吊慰儀、先王諱辰真殿酌獻儀、上國喪、鄰國喪、諸臣喪、五服制度、百官給假、重刑奏對儀。綜合來看,主要是國恤、喪葬和服紀制度。中國各王朝的兇禮制度不盡相同,從史載條目來看,高麗兇禮的內(nèi)容是綜合借鑒了中國周禮以來的各朝兇禮,并以唐、宋制度為主①參見作者博士論文:《高麗禮制研究》,延邊大學,2010年6月,第6-7頁。。本文主要以《高麗史》為據(jù),對高麗兇禮進行分析。
國恤指國君之喪。唐代《顯慶禮》原有“國恤”一篇,記載皇帝、后妃的喪亡儀式,朝臣李義府、許敬宗等以為天子兇事非臣子所宜言,故刪此篇,由是天子兇禮闕焉?!埃ㄒ裕┲羾写蠊?,則皆臨時采掇、附比以從事。事已,則諱而不傳,故后世無考焉”②《新唐書》卷20,志10,禮樂10,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41頁。,只能從其他史籍如《通典》中了解其大致情狀?!陡啕愂贰ざY志卷》記載之兇禮開篇亦言:“高麗人不立國恤之儀,至國有大故,則皆臨時采掇、附比以從事。事已,則諱而不傳。故其見于史者,特???。”①《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90年版,第416頁,第416頁,第416-417頁。其言顯然來自《新唐書》,而其記載之兇禮內(nèi)容也確極為粗略。因史料局限,雖無法對高麗國恤的具體儀式程序、步驟、禮規(guī)進行詳解,但《高麗史·禮志卷》以時序形式對部分高麗王的喪亡情況作了一些簡要說明,從中能夠大致了解高麗國恤的一些規(guī)則和做法。
高麗國王喪葬儀式包括:發(fā)喪(宣布死訊)、大斂(給死者穿衣、入棺)、殯(停柩待葬)、奠(始死至葬之祭)、成服(親屬著喪服)、祖(將葬出發(fā)前之路神祭)、葬(入土埋葬)、虞(既葬而祭)、卒哭(百日祭后,變無時之哭為朝夕一哭)、祥(周年祭祀)、祔廟(祭于先祖之廟)等儀節(jié),基本沿襲宋禮。但其末附有“庶人喪儀”規(guī)定的做法,則符合唐代制度。高麗國恤之制表現(xiàn)出對中國制度的主動效法,如太祖喪,惠宗“率群臣舉哀,行祖奠,以遺命喪葬、園陵制度依漢魏故事,悉從儉約”②《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90年版,第416頁,第416頁,第416-417頁。;又如顯宗喪,德宗“以皇考中詳祭,齋七日,居翼室涼暗,反哭舉哀,一如唐德宗故事”;宣宗“詣仁睿太后返魂殿,行小祥祭,從晉制”③《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90年版,第416頁,第416頁,第416-417頁。。同時,又因高麗儒禮制度尚處于建設與完善中,其對中國兇禮制度的效法還不甚規(guī)范,如虞祭的實行情況。虞,為中國古代祭祀名稱,既葬而祭、葬后拜祭為虞,所為安神。按中國古制,虞祭次數(shù)與實行日數(shù)因身份不同而有等差,“天子九、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④《春秋公羊傳注疏》,何休解詁,徐彥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93頁。。高麗國恤可比諸侯,然卻無定制,其肅宗用一虞,睿宗六虞,元宗七虞,明宗祭王太后任氏用八虞等。另外,實行虞祭的時間也需有規(guī)定,一般應在祥祭前完成,但高麗睿宗之虞有兩次在小祥之后:仁宗“元年四月癸巳小祥,己酉虞,十月乙酉虞”;明宗任太后之虞也有在小祥之后,可見順序紊亂。另外,高麗祥祭制度也不統(tǒng)一,祥祭為周年祭,分為小祥(周年祭)、大祥(兩周年祭),唐、宋時期,禮儀緣情變革,曾在部分地區(qū)實行過不見禮經(jīng)記載的“中祥”祭。根據(jù)記載,高麗肅宗、康宗、宣宗仁睿太后、明宗王太后任氏的小祥時間均按制為喪后第十三個月,仁宗大祥時間為喪后第二十五個月,而顯宗喪,第十三個月實行的是禮制之俗變的中祥祭,這意味著其舉行的小、大祥祭的時間都要相應改變,小祥或為五個月,大祥或為三整年??梢?,高麗祥祭的時間、制度未能規(guī)范、統(tǒng)一。按照儒家禮制,國恤完成喪主祔廟后,還有大量名稱不同、內(nèi)涵有別的祭祀活動,其禮器陳設、與祭者位、設饌饗神、三獻之禮等都有具體而繁復的規(guī)定,高麗朝對此也進行了效法與實施,并依中國制度列于其吉禮的宗廟祭祀內(nèi)容中。
古制,君王喪亡,要服喪三年,即以喪服示哀三年。三年喪始于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時已很少實行。漢初文帝臨終遺詔,令天下吏民皆服短喪,開創(chuàng)國恤以日易月之先河,這種制度性變化對后世影響頗大,宋朝即實行以日易月之制。開寶九年(976),宋太祖崩,留遺詔:“以日易月,皇帝三日而聽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諸道節(jié)度防御團練使、刺史、知州等,不得輒離任赴闕,諸州軍府臨三日釋服”⑤《宋史》卷122,志75,禮25,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849頁。。高麗朝效法宋朝,其國恤,故王遺命多殷殷告誡以日易月,諸道鎮(zhèn)守均于原地舉哀,故吏民服紀多從漢、宋短喪舊例,《高麗史·禮志》載:“景宗六年(981)七月甲辰遺詔:‘服紀以日易月,十三日周祥,二十七日大祥,西京、安東、安南、登州等諸道鎮(zhèn)守各于任所舉哀,三日釋服?!逼浜蟮奈淖凇⒚C宗、睿宗、仁宗、康宗、高宗、元宗等均遵短喪舊例。
宋制,國喪服紀通例分為宮內(nèi)與外廷兩種情況,外廷如上以日易月,于內(nèi)廷則行三年之禮⑥《宋史》卷125,志 7 8,禮28。。三年喪的標志是經(jīng)過一系列的落葬和喪祭儀式程序最終將喪主祔于太廟,令其禘祫有居、靈魄歸宗,時間有25個月和27個月兩種⑦中國三年喪制根據(jù)對禫祭(喪家除喪服之祭)的時間理解不同而規(guī)定不同,具體解釋有25和27個月兩種。據(jù)《高麗史·禮志》之兇禮的“五服制度”內(nèi)容,高麗制是在第27個月實行禫祭,但沒有實行禫祭的具體史實記載。。以上史例說明高麗朝在外廷按宋制實行以日易月之制,那么,其內(nèi)廷情況如何,是否行三年之喪?不能完全確定?!陡啕愂贰ざY志》的國恤內(nèi)容不僅極為疏簡,還缺少定、光、成、穆、德、靖、宣、獻及忠肅、忠穆王等十位國王相關喪期的記載;同時,有關太祖、肅宗、毅宗之喪,因內(nèi)容多不完整而不能為據(jù)。從對喪王服紀相對完整的記載來看,高麗內(nèi)廷基本行三年之喪:“顯宗二十二年(1031)五月辛未王薨,德宗即位。甲戌王率群臣成服,百姓玄冠素服。六月丙申葬,群臣公除,戊戌王釋服。元年五月己丑中祥祭,二年八月祔顯宗于太廟?!眴屎蟮?3個月舉行中祥祭,第27個月祔于太廟,是行三年喪。其后的順宗喪期24個月,睿宗喪期26個月,仁宗喪期25個月,神宗喪期26個月,元宗喪期26個月,忠烈王喪期27個月,忠惠王喪期29個月,可見高麗國王喪期在25至29個月之間,可以認為高麗內(nèi)廷實行的是三年喪。
高麗借鑒唐《開元禮》在兇禮中設立了五服制度。五服是中國古代以親疏為差等的五種喪服,由親至疏依次是: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斬衰之服是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斷處外露不緝邊,為五服中之最重,表示毫不修飾以盡哀痛,服期三年;齊衰之服是用粗麻布制成,以其緝邊縫齊故名;大功用熟麻布做成,較齊衰稍細,較小功為粗;小功與緦麻之制作麻布與做工依次更細。五服制度深刻體現(xiàn)了重男輕女、嫡庶有別、血統(tǒng)親疏的宗法觀念。唐《開元禮》細致規(guī)定了以上五等喪服綱,并在每等喪服之下,依次分列正服、加服、義服的服喪對象①《 大唐開元禮附大唐郊祀錄》卷132,《五服制度》,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602頁,第620頁。,《高麗史·禮志》記載的五服制度也是如此,有“斬衰三年”、“齊衰三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緦麻三月”等服紀規(guī)定②《高麗史》卷64,禮6,《兇禮·五服制度》,第426頁,第427頁。,亦以“斬衰”為五服制中之最重,以下以高麗斬衰、齊衰之制為例與唐《開元禮》進行比較分析:
正服:子為父,女子在室及已嫁而返室者為父。
義服:妻為夫,妾為君。
加服:嫡孫父卒承重者為祖父,曾、玄孫承重者為曾、高祖。
分析:在《開元禮》“斬衰三年”條中所列的“加服”對象還有“父為長子(指嫡長子)”,而高麗的“為長子”條則在次兩級的“齊衰周年”的服喪對象中,并且與眾子(含嫡長子之弟與庶子)同等喪服,可謂長幼、嫡庶不分。按照中國禮制,長子“重其當先祖之正體,又將代己為廟主”③《大唐開元禮附大唐郊祀錄》卷132,《五服制度》,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602頁,第620頁。,故雖為子,地位至尊,因此《開元禮》將“為眾子”列于“齊衰不杖期”的服喪對象中,較為長子之服紀低等甚遠。而高麗朝因處于朝鮮半島儒家化的過程中,其儒禮家廟制度還不健全規(guī)范,社會亦尚未確立牢固的宗法觀念,因此對長子的承統(tǒng)禮制不夠重視。另外,《開元禮》的“斬衰三年”中還有“國官為國君”條,要求官員為帝王服重喪,深刻彰顯了“君臣父子”家天下的中國封建政治體制特點。而對王權深受臣權制約、貴族政體的高麗朝來說,其君弱臣強,君臣之禮多缺,服紀制度上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正服:子為母。
加服:嫡孫父卒承重者為祖母,曾、玄孫承重者為曾、高祖母。公侯以下三日而葬,十三月小祥、二十五月大祥、二十七月禫祭。
分析:為體現(xiàn)長子之重,《開元禮》之“齊衰三年”中列有“義服:母為長子”條,即《開元禮》對父、母為長子的服紀分別進行了規(guī)定,有“斬衰三年”與“齊衰三年”之差等,體現(xiàn)了男女有別、父尊婦卑的宗法觀念。在接受儒家文化之前,朝鮮半島具有特殊的文化傳統(tǒng)和婚姻方式,受之影響,高麗朝婦女具有較高的家庭地位,對家庭事務具有一定的決策權,甚至擁有家庭財產(chǎn)繼承權,因此未效法中國制度對父、母為長子服紀進行分別規(guī)定。同理,高麗為長子之妻的服紀也與長子同等,而《開元禮》為長子之妻(嫡婦)的服紀“齊衰不杖期”要低長子很多。
正服:為祖父母,為伯叔父及妻,為姑姊妹在室,為姊妹適人無夫、子,為兄弟,為長子及妻,為眾子及女子,為侄及侄女在室,為嫡孫及嫡孫女,為嫡曾孫,庶母為其子及君之眾子。
降服:父卒母嫁(為父后者無服),報服亦如之。
義服:嫁繼母為子。
外族:正服為外祖父母;義服為繼母、慈母、義母、長母,為妻。④《高麗史》卷64,禮6,《兇禮·五服制度》,第426頁,第427頁。
分析:唐《開元禮》的“齊衰”服紀分為“三年”、“杖周”、“不杖期”、“五月”、“三月”等五個差等層次,高麗朝的“齊衰”中只列有“三年”、“周年”兩種服紀,即其“齊衰周年”之制中綜合、涵蓋了《開元禮》“杖周”、“不杖期”、“五月”、“三月”條的四種服紀對象,表明其對不同服紀對象服紀方式、名位的區(qū)別程度較粗略。如《開元禮》對伯叔父和伯叔母服紀分別列在“齊衰不杖周”的“正服”和“義服”中,而高麗之制未對兩者進行區(qū)別,都屬“齊衰周年”的“正服”對象。同時,高麗制定的服紀對象的具體、細化程度遠不如中國制度,如尚未制定諸如“女子子適人者為其父母”、“婦為舅姑”等專門針對女子服紀的若干規(guī)定和“妾為嫡妻”、“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這類強化宗法制的某些細致規(guī)定,以及“為繼父同居者”、“妾為其子”等這類體現(xiàn)人倫情性的一些特殊規(guī)定,表明其服紀制度中的親疏、隆殺、男女之別的宗法之紀尚在完善中,體現(xiàn)了其效法中國制度的歷史過渡性。
除此之外,高麗朝在效法中國制度時還根據(jù)本國實際進行了某些本土化的變異,典型的是其將為母族、妻族的服紀進行了歸類,置于“齊衰周年”以下等級中特別單列的為“外族”的服紀制度中。其制規(guī)定的服紀對象為兩類:一是母族、妻族家人及婿,如外祖父母、舅、舅妻、姨、外甥、外甥妻、外甥女、妻、妻父母、女婿、外孫等;另一類是諸母,有繼母、慈母(撫育自己成長的庶母)、義母、長母、庶母、乳母等,這不僅是因高麗社會女性家庭地位較高而體現(xiàn)出的特別關注,更是因高麗社會獨特的家庭結構和親緣認識而“緣情設禮”的制度反映。高麗朝有一種普遍的婚姻制度即“婿留婦家婚”,同時“率婿家族”形態(tài)也居多。這兩類婚姻形式中,夫妻往往在妻子父母家中生活一段時間甚或終老,子女也因此相應在母族家中長大,因此對妻之父母、子女之母族家人具有相當深厚的感情。同時,根據(jù)高麗國家制度,貴族子弟可以通過蔭敘外祖父而做官,社會習俗中也將女婿、外孫都納入家譜,成為家族宗譜成員,這使高麗社會之家譜呈現(xiàn)出“萬姓譜”的特色,表現(xiàn)了儒家宗法制尚處于確立中的朝鮮半島本土文化的真實圖景,也因此,高麗朝對母族、妻族的服紀等級要高于中國制度。如《開元禮》規(guī)定為外祖父母、為舅及從母,均為“小功五月”①《大 唐開元禮附大唐郊祀錄》卷132,《五服制度》,第624頁。;而高麗朝對此之規(guī)定分別為“齊衰周年”和“大功九月”,明顯高于《開元禮》,同時又因感情深厚、關系密切而做了“緣情設禮”的細化等級區(qū)分。同樣,《開元禮》定為妻之父母、為婿為“緦麻三月”,高麗朝則規(guī)定為“小功五月”。由此可以看出,雖然高麗五服制度與唐代框架體系完全相同,但其中的規(guī)定卻具有鮮明的高麗社會特征,體現(xiàn)出其重視母族、妻族的本土傳統(tǒng)。
與喪服制度匹配的是喪祭給假制度。喪親之痛,需居喪盡哀平復悲傷,同時喪禮繁重,須時料理。同樣,高麗朝據(jù)中國制度制定了儒禮給假制度,對文武官員根據(jù)身份與服喪情況給予一定的假期:斬衰、齊衰給假百日;齊衰周年給假三十日;大功九月給假二十日;小功五月給假十五日;緦麻三月給假七日。上述喪假長則百日,短則七天,而喪禮最長者為二十七個月,按照儒家程式,靈柩落葬后,尚有小祥、大祥、禫等重要祭祀,凡此都需官府給假,因此為與儒禮制度建設的歷史過程相適應,高麗喪祭給假制度一直處于不斷調(diào)整中,總體上表現(xiàn)為日趨細密具體。如景宗朝(975-981)規(guī)定,父母忌日依書儀一日兩宵給暇;成宗朝(981-997)增加了“祖父母忌,無親子則亦依父母例”之規(guī)定,同時又制定了“朝官遭喪給假式”,忌假各三日,每月朔望祭,假各一日。大、小祥祭,假各七日。大祥后經(jīng)六十日行禫祭,假五日;顯宗朝(1009-1031)又增設規(guī)定,文武官遭喪,十三月初以忌日小祥齋給假三日,其月晦日小祥祭給假三日,第二十五月二忌日大祥齋給假七日,其月晦日大祥祭給假七日,自翌日計六十日,至二十七月晦日禫祭給假五日,如此等等。與此相應,其喪祭給假制度的規(guī)定范圍亦逐漸擴大,制度也日趨詳盡,除對在京、外任及諸州縣各類官員的喪祭給假作了基本規(guī)定外,還對一些特殊情況進行了制度規(guī)定,如對官吏及軍人等有父母墳墓改葬者、各道起復領軍員當黲服者、軍興時外官父母在京身死者、防御官父母喪者、外方立魂堂者、奉使入朝官吏父母身死者、宮城內(nèi)各衙門官吏黲服者、異國投化官吏父母在本國身死者、起復外官異朝使臣迎接者等等,都逐步或設立、或調(diào)整、或規(guī)范了給假制度,其內(nèi)容涉及了給假時間、服紀方式、遙謝之舉、特殊情況的處理等②《高麗史》卷64,禮6,《兇禮·百官忌暇》,第428頁。。高麗儒禮給假制度的確立與不斷完善強化了上層社會對儒家禮制文化的認識,促進了社會倫理觀念的變革,對朝鮮半島社會文化的儒家化進程具有推動意義。
另外,除喪祭給假,高麗大臣之卒亦有賻贈恩恤,且極為優(yōu)厚,此不贅述。
死而有謚始于周,及周公定禮,遂為成法。唐代以前,謚號一般只一字,偶有多字亦以二字為限。唐初,皇帝謚號亦不復雜,高祖李淵謚為“大武皇帝”,太宗李世民謚為“文皇帝”。及至睿宗崩,謚“大圣玄貞皇帝”,自此帝王謚號開始復雜化,并漸成風氣。玄宗崩,初謚其號為“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達九字之謚??傮w看,唐代諸帝謚號在四至七字間,以五六字為多。唐代皇帝謚號除初謚外,還有追謚之制,為尊崇君主,在崇尚繁褥之風驅(qū)使下,極盡溢美之詞,并為宋代沿襲。宋代君主初謚之號均為六字,而追謚之字數(shù)則多以十六字為準,其中神宗因以徽號“體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達二十字之多,成為謚號字數(shù)最多的北宋君主。
高麗朝效法中國為國王尊以謚號,確定廟號與陵號。太祖王建謚號字數(shù)最多,為二十字,亦由初謚與后來之加謚組成,初謚為“應運睿德威穆神圣大王”,其后,“穆宗五年加謚元明,顯宗五年加光烈,十八年加大定,文宗十年加章孝,仁宗十八年加仁勇,高宗四十年加勇烈?!雹佟陡啕愂贰肪?,世家2,《太祖》,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90年版,第47頁。除王建外,謚號字數(shù)最多的四位國王為定宗、光宗、景宗和康宗,均為十四字,前三者屬高麗朝前期的國王,后者中后期在位。從高麗朝整體來看,其34位君王的謚號大部分在六字以內(nèi),尤其是從中期的仁宗(1123-1146)開始,謚號字數(shù)明顯變少,18位國王中僅有兩人謚號在四字以上。這個時期,高麗朝先后處于武臣執(zhí)政(1170-1270)和元朝的政治干涉(1270-1374)下,王權為掌權武臣和元朝勢力所制約甚或剝奪,謚號字數(shù)減少反映了王權的衰落。謚號本有評價之意,故有美、惡與平謚之別。由于惡謚是對死者的批評,為皇權所反感,所以北宋規(guī)定:不立惡謚,只作美和平謚。高麗國王謚號效法中國盡溢美之風,多“文、明、睿、景、宣、懿”等美謚,不謚“厲、靈、煬”等惡號,即使對無德君王如耽于酒色、兇狠荒淫、奪人田婢的忠惠王也尊以美謚,至多是以平謚“殤”來表達同情意味。同時,高麗國王謚號的用字具有本土文化特色,一方面,其大量使用體現(xiàn)儒家文化的“孝”“忠”“敬”“恭”等謚字,表現(xiàn)出對儒家文化的效法與認同;另一方面,又將唐、宋皇帝謚號中很少用到的“剛”“克”“勇”“威”等字納入國王謚號,表現(xiàn)了其好強尚勇、剛顯外揚的民族性格。需要注意的是,唐宋皇帝謚號中頻繁使用的彰顯內(nèi)圣外王、尊天法道之儒家德治思想的“道”“圣”“德”等謚字還沒有得到高麗朝的充分重視,只分別出現(xiàn)了一、二和四次(追封除外),表明其對儒家政治思想的認識還不夠系統(tǒng)深入,主要停留在“忠”“孝”等社會道德建構的層面。高麗朝還效仿中國開啟了為本朝卒臣贈謚之風,形成了賜謚臣子之制,如成宗內(nèi)史令崔知夢謚敏休,平章事崔亮謚匡彬;穆宗內(nèi)史令徐熙謚章威,侍中韓彥恭謚貞信;顯宗平章事崔沆謚節(jié)義;肅宗參知政事樸寅亮謚文烈等。
另外,依據(jù)儒禮制度,高麗制定了吊慰鄰國國恤的“鄰國喪”,又根據(jù)本國交鄰的實際情況制定了“上國喪”。所謂上國,是指與高麗形成冊封關系的國家與政權。高麗一朝,曾先后受宋(963)、遼(996)、金(1142)、元(1310)、明(1370)的冊封,因此其“上國喪”條的內(nèi)容是以儒家兇禮為規(guī)范,以“事上”為特征,以表現(xiàn)冊封關系為實質(zhì)。從《高麗史》對諸如顯宗二十二年契丹報哀、明宗十九年金國告喪、忠烈王二十年元世祖崩、恭讓王四年明皇太子薨等記載來看,高麗朝的相關接報致哀禮儀活動均表現(xiàn)了受封國的謙卑姿態(tài)。其主要內(nèi)容有遣史或國王親往吊喪、舉哀、減常膳、撤音樂、禁屠宰、斷弋獵、文武服喪、輟朝等。同時,高麗國喪也要以相應禮儀接待上國祭奠使節(jié),因此制定了“上國使祭奠贈賻吊慰儀”,其中記載了宋遣祭奠使左諫大夫楊景略來高麗祭奠文宗喪的情況。中國唐宋兇禮制度中,還確立了帝王陵寢和百官庶民墓制即“山陵制度”,其根據(jù)官品確定墓田大小、墳墓高低和立碑規(guī)范等;同時對大臣喪的輟朝、護喪、銘旌、鹵簿等制亦進行了嚴格規(guī)定;另有“兇年振撫”、“勞問疾苦”儀,其分類細密、規(guī)定細致,各等級有差,而高麗朝尚未將這些內(nèi)容納入禮制范疇中。
綜上,高麗朝根據(jù)儒家禮治觀念效法中國唐宋制度進行了兇禮制度建設,其內(nèi)容與儀式形式具體而真實地表現(xiàn)了高麗儒禮建設不斷細化、完善的歷史過程。但在具體實行過程中,因兇禮程序復雜繁冗,歷時較長,要完整全面地完成儀式需要比較穩(wěn)定的內(nèi)外政治環(huán)境,因此受國家政局影響較大。如遇王權衰弱、廢黜立新、內(nèi)亂外戰(zhàn)、強權干政等情況,則很難正常實行儀式而導致禮規(guī)增減省闕。如公元1202年,神宗欲葬明宗以王禮,而掌握國家實權的武臣崔忠獻“堅執(zhí)不可,降從其妃景順王后葬儀”。待神宗喪,“崔忠獻會宰樞于其第,議減禮司所奏服喪二十六日為十四日”①《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第418頁,第420頁,第418頁,第418頁。;而崔忠獻卒,文武百官素服會葬,儀式竟幾于國王。又如在元干涉下,忠宣王的喪期達五年之久;忠定王遇鴆喪亡后至祔廟,達二十三年久;至于忠宣王妃薊國大長公主(元顯宗之女)喪,則提高了禮儀規(guī)格,百官玄冠素服迎于郊②《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第418頁,第420頁,第418頁,第418頁。。這些亂禮或變禮之舉當屬外因所致。從內(nèi)因來說,由于兇禮是彰顯儒家禮治觀念、宗法秩序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其實行必然受到統(tǒng)治者的儒學與禮學認識水平以及國家政治文化形態(tài)的內(nèi)在制約。高麗朝是朝鮮半島由宗教化社會向儒家化社會轉(zhuǎn)型的過渡期,統(tǒng)治階層對儒家禮學的內(nèi)涵、本質(zhì)與政治功用即禮治政治文化的認識還不夠深入,因此雖然制定了諸多儒家兇禮條款與儀式內(nèi)容,但在具體實行中,不免有流于形式而忽略儀式內(nèi)涵之情,導致出現(xiàn)違禮之舉。如:明宗十三年王太后喪,金國祭奠使至,高麗“接伴使大將軍張博仁舞蹈行問上禮”,使節(jié)“以國恤舞蹈譏之曰:‘何失禮也’”,而“博仁猶不悟”③《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第418頁,第420頁,第418頁,第418頁。;再如,明宗“以嬖妾死從不御肉,人譏之曰:‘丁母后喪未五旬而復常膳,今反乃而,何失禮之甚也’”④《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國恤》,第418頁,第420頁,第418頁,第418頁。等等。同時,因高麗實行佛教立國的文化政策,在制定儒禮制度之前,全社會篤信火葬、齋僧等桑門喪葬之法,因此即使制定了儒家兇禮制度,國恤中也常常羼入佛教行事,體現(xiàn)出儒、佛雜糅的特征。如定宗喪前移至佛寺御帝釋院⑤《高麗史》卷2,世家2,《定宗》,第59頁。;穆宗喪行佛教火葬;明宗為王太后釋服于彌勒寺;國王真影祭于安和、靈通等寺院;若遇儒禮喪儀與國家佛教活動的時間、禮儀規(guī)范相沖突,則一般依照佛教禮儀行事等⑥《高麗史》卷64,禮6,《兇禮·先王諱辰真殿酌獻儀》,第423頁。。
與中國封建社會皇權至尊的中央集權制不同,高麗朝實行中央集權制的貴族政治體制,其王弱臣強,王權受到貴族階層的強力制約。為改變君輕臣重的貴族政治,高麗朝進行了以國王為主導、以兇禮為核心內(nèi)容之一的儒禮制度建設,希望借鑒儒家禮治政治思想革除政治流弊,確立儒家禮法的君臣尊卑觀念和宗法等級制,改變佛教一統(tǒng)的文化局面,逐步實現(xiàn)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儒家化統(tǒng)一,從而約束貴族、削弱臣權、強化王權、加強中央集權。然而儒禮制度建設的政治訴求觸犯了貴族利益,其利用土俗文化與佛教文化進行抵制與排斥,這種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主導權的斗爭實質(zhì)是王權與貴族對政治權力的爭奪。因此,高麗的兇禮制度一方面全面借鑒、效法了中國唐宋兇禮的體系框架與條目內(nèi)容;另一方面,又在與貴族的妥協(xié)中,根據(jù)自身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文化形態(tài),進行了本土化的變異,或簡省改定,或佛、儒雜糅。任何制度建設都要依托一定的歷史文化條件和政治基礎,高麗朝在佛教治國的基礎上進行儒禮建設,本身就存在觀念與實踐的悖論,其兇禮制度內(nèi)容具體而真實地反映了朝鮮半島政治思想儒家化歷史進程中的文化融合與觀念博弈。高麗末期,隨著朱子學的傳入,朝鮮半島大興排佛倡儒之風,儒禮喪葬儀式自上而下被廣泛推行。至李氏朝鮮,國家兇禮行事與民間喪葬活動擺脫了佛、儒雜糅的局面,徹底儒家化,正是在此意義上,高麗兇禮的制定與實施促進了朝鮮半島政治文化禮治化,社會思想、民間倫理觀念儒家化的構建與轉(zhuǎn)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