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山民
(中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410083)
杜威與李普曼“公眾”之爭的啟示*
董山民
(中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410083)
20世紀早期杜威與李普曼就公眾和民主問題進行了爭論。前者認為,作為有機體成員的個體在有組織的情況下可以形成積極的公眾并對現代民主的健康運行發(fā)揮作用;而后者則認為,公眾基于自身的原因是容易被操縱的,而且公眾只是一種幻影,對于民主來說公眾只有作為消極力量才能起到作用。從這一認知出發(fā),前者的民主觀內涵豐富且充滿理想色彩,而后者則主張精英政治,要求嚴格地限制公眾的活動。
杜威;李普曼;公眾;民主
20世紀20年代,美國文化界兩位重量級人物杜威和李普曼圍繞“公眾問題”發(fā)生了一場論戰(zhàn)。在這次論爭中,李普曼攻擊了杜威民主觀的基本立場,即公眾能夠且只有通過公眾的積極參與美國才能不斷地重建民主。由于批評擊中了民主理論的要害,杜威自己說李普曼的批評“可能是目前用文字表達的對民主制度最有力的起訴”[1]217-218。他覺得有必要重視這個年輕而有影響的人物。1927年杜威出版了《公眾及其問題》,以此回應李普曼在其姊妹篇《公眾輿論》、《幻影公眾》中提出的挑戰(zhàn),同時闡述他對民主、國家等問題的哲學思考。本文試圖勾畫兩人的公眾問題之爭,闡明到底什么樣的公眾以及什么樣的公眾行為才是民主社會的有益條件。
杜威在《公眾及其問題》一書中是這樣來界定公眾的:“什么是公眾?對于這個問題有很多答案,不幸的是,許多答案僅僅只是重述了這一問題,根據這些答案,我們被告知,公眾就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共同體,而且這樣一個共同體被設想為自我證明和自我解釋的現象。但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共同體不僅僅要求以多種方式把不同的人整合在一起的社團關系,而且還是通過一個整體性的原則把所有元素統(tǒng)合起來的組織?!保?]259
我們以日常語境中的情形來例證公眾概念,例如,電影院里聚精會神地欣賞《阿凡達》的電影觀眾;抗議政府建PX項目而“散步”的廈門市民;四個打撲克的大學生。我想讀者的第一感覺是廈門市民屬于公眾的范疇,而對電影觀眾是否為公眾可能意見不一,至于打撲克的大學生則肯定不是公眾。那劃分的標準是什么呢?杜威認為,要從人類行動的典型形式及其結果出發(fā),如果其結果只涉及直接參與人,那么該活動就是私人性的;如果活動對未直接參與其中的人產生了廣泛、持久而重要的影響,那該活動就具有了公共性質。電影觀眾欣賞電影時可能唏噓不已,但其觀看行為沒有對那些不看電影的人構成影響,那怕觀眾再多,都不是公眾。廈門散步的市民則不同,他們的散步影響到現在居住和將來可能居住廈門的人的利益,故他們屬于公眾范疇。從上述例證中得知,組織起來的個體構成了公眾的條件之一,能不能成為穩(wěn)定而有意義的公眾則要看公眾是否具有管理自己的能力。
杜威堅持從社會有機體的觀點來看待個體及其公眾。杜威從不以原子式的方式來看待個體。在這個問題上,他與喬治·赫伯特·米德持相似的觀點:“一個個體如何可能從經驗上走出他自身以致成為他自身的對象?這是關于自我身份或自我意識的基本心理學問題,尋求它的答案要涉及特定的人或個體所參與的社會行為或活動過程?!保?]可以這樣理解這句話,一個個體要成為真正的個體關鍵要看這個個體納入他者的內容有多少。而李普曼則從原子式個體主義來看待公眾。根據這種觀點,公眾是看不見的,不能成為研究對象,能看見的只是一個個不同的個體。在《公眾輿論》中他用了切斯特頓的一個觀點:“現代社會天生就是不穩(wěn)定的……就像任何罪犯的頭腦中都可能隱藏著一個完全不為人知的罪行一樣,在任何一個郊區(qū)小職員的家里或者帽子底下,都可能保存著一個完全不為人知的人生觀。第一個人可能會成為一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第二個人可能會成為基督教科學家……大街上的第三個人可能不會成為一個基督教科學家,而是相反,成了一名基督徒?!谒膫€人可能會成為一名神智學者,也許還是一個素食主義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應當愉快地設想第五個人是一位魔鬼崇拜者……無論如何,這種多樣性是有價值的,而那一種一致性是不可靠的?!保?]17李普曼進一步把這個隱喻中的個人置換為政黨、社團、行會、社會機構、工會、專業(yè)團體、大學、宗派和民族,等等。每個個人、每個團體雖然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但是各個心思不一,謀劃不同。在《幻影公眾》中李普曼寫道:“這樣的‘公眾’僅僅是一個幻影,一個抽象的東西。在現實中,公眾不是固定不變的個人的組合體,而僅僅是那些對某件事感興趣的一些人而已。”[4]90在李普曼看來,公眾是消極的,個體雖然真實,但卻是散漫的,是一些追逐自己感興趣之物的人。個體不會協(xié)調起來成為有機的統(tǒng)一體,反而互相反對,因為一個人利益的獲得恰恰是通過傷害其他人的利益來實現的。
在這個問題上李普曼深受米歇爾斯的影響。米歇爾斯在《寡頭統(tǒng)治鐵律》中指出:“對于大眾來說,他們的言行很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們與個人或者少數人的行為方式不同,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它恰恰表明了大眾心理的本質特征。在大眾中間,個人被隱沒了,隨著這一隱沒,個性的責任意識也蕩然無存。”[5]如果這種觀點成立,則公眾無異于群氓。對于那些吵吵鬧鬧,大喊大叫的各色人群而言,他們形同鴉群,只為私利而爭吵,公眾利益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的。
杜威認為,李普曼對公眾及其公共利益的理解太消極。他從自己一貫的有機統(tǒng)一體學說出發(fā),堅持認為存在一個真實的公眾,即使這種公眾的形成過程是困難的。之所以是“公眾”,是說聚集在一起的人,不是耦合,而是存在公共目的。聚集一起的人的行為后果涉及到那些并沒有參加行動的人,因此聚齊在一起的人,無論是街頭游行,還是網上發(fā)帖的人,其行為造成的結果必須得到管理。盡管管理公眾并使之形成有效組織比較困難,但是通過設立公共官員是可以做到的。盡管很難找到既能夠管理公眾,又能夠受到公眾約束的公共官員,但卻不能否認其真實存在。他說:“有公眾存在,但是公眾對自身的存在并不清楚,正如休謨不能夠確定自我的所在和構成一樣”,但是,“只有認識到了間接結果,而可能促成結果發(fā)生的機構進行規(guī)劃時,現代美國社會中的不成熟的公眾才有可能組成國家?!保?]325杜威承認在現有國家框架之內新的公眾難以得到自然的發(fā)展,但是,形成中的公眾可能對現有秩序形成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存在兩個方面的意義:其一,促使現有國家調整治理方式以滿足新型公眾的合理要求;其二,形成中的公眾產生的社會壓力可以有助于新的民主力量的增長。
李普曼看到了公眾的虛幻性和消極性,而杜威看到了公眾的真實性和積極性。為什么兩者有這么大的差別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必須考察它們的哲學基礎。
李普曼在哈佛大學讀書時受過詹姆斯徹底經驗主義和多元主義的深刻影響。美國的個人主義和新教倫理變成了美國成功的酵素。李普曼和杜威從這些傳統(tǒng)中汲取的養(yǎng)分是不同的。
據洛克菲勒的研究,出生在佛蒙特的杜威少年時感受過精神上不統(tǒng)一的折磨,后來他一直試圖在哲學理論上把自身的精神狀況統(tǒng)一起來。黑格爾的“絕對”概念變成了可資利用的思想資源,但杜威不喜歡黑格爾那種目的論式的神秘,達爾文的進化論于是成了黑格爾有效的補充,滿足了杜威自然主義對統(tǒng)一性的渴望。愛默生的個體主義和惠特曼的浪漫主義民主氣息同時潛存于杜威的思想庫中。前者強調自我依靠、自我創(chuàng)造;后者鼓吹個人實現、個人做主??梢哉f,既強調統(tǒng)一性又不放棄獨立性變成了杜威思想的兩個面孔。洛克菲勒說:“杜威尋求的統(tǒng)一性是一種有機的統(tǒng)一性,是一種保留了個人的自由與重要性的統(tǒng)一性。在其成熟的思想中,他仍然為對統(tǒng)一性的神秘感受、對于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歸屬感的那種充滿激情的領悟,都留下了重要領地?!保?]據此,在杜威那里,個體既不是古典自由主義者預設的理性的個體,也不像墨水一樣消融在社會的海洋中。
杜威強調有機體在適應環(huán)境獲得信仰的過程中形成了共同因素,這些因素既可以幫助個體成長,同時又不讓個體賴以存在的共同的社會走向瓦解。杜威認為,任何一個個體的活動都與其他個體的活動存在依存關系,有機的社會需要個體以共同的方式追求民主的生活。坎貝爾在評價“公眾”概念時說:“人類個體是內在的就是社會性的——對于個體來說,聯(lián)系和共同體是本質性的。共同體或者公眾(用沃爾特·李普曼比較沒有爭議的話說)是自然的;我們需要以群體為條件才能成為人。我們在共同體的生活中發(fā)展出我們的人性和個體性。共同體成員的努力付出會造福其他任何人,因為他們都試圖通過共同探究活動來解決他們共同的苦難?!保?]杜威清楚地知道要做到這一點的困難,但仍然強調其重要性。杜威說:“重要的是,要發(fā)現和促進活動與積極的關系,使所有相關之人的能力得到激發(fā),使人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如何會影響、改變他人的行為……換言之,根據他人的目標調整自己的目標是困難的,把我們的目標進行調整有時需要讓步,有時需要適應,這都不是容易的事。但是,還有更難做到的事情,那就是如此行事之時,其目標是使得他人收益,召喚他人,使他人做出有益行動?!保?]在這個問題上杜威受到了托馬斯·杰斐遜的強烈影響,他引用后者的話說:“人生來需要社會,同時人生來就具有與他人合作來滿足自身需要的能力。當人創(chuàng)建了社會從而滿足了自身需要之后,社會就成了一種結果,人們有權利與所有其他合作創(chuàng)造這一結果的人來共同管理這個社會。”[6]325杰弗遜所說的社會就是杜威理想中的偉大共同體,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了間接的行動結果,而且這種結果得到了公共人員有效而善意的管理。
但是,李普曼對此并不感冒。根據斯蒂爾對李普曼的研究,李普曼是位猶太人,但他并沒有猶太人那種身份認同的焦慮?;谶@樣一種認知,他認為杰弗遜和杜威設想的社會狀況是一種鄉(xiāng)鎮(zhèn)農村式的田園,在工業(yè)社會根本就不切實際。他認為工業(yè)社會是一個極其復雜難以理解和管理的社會,公眾因其自身天然的局限和意氣用事的特點無法在涉及全局性的問題上得到信任,因此,他看到的個體是分離的,排斥性的,甚至是互相敵對的,時時刻刻都隱藏了沖突的風險。概言之,那種鄉(xiāng)鎮(zhèn)自治的東西沒有了時代的基礎。
杜威承認工業(yè)社會這種復雜性,但是,他更加看重的是公眾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消極地接受這種結果。他認為“杰斐遜式民主”之所以失勢是因為資本主義的財產占有特性和排斥性的聯(lián)合方式造成的。資本主義的占有關系導致真正的個體趨于并正在消失。杜威認為,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基于一個“頑固的個人主義”,這種“頑固的個人主義”的實質是以人的賺錢能力為評判標準,把社會分成互相隔離的群體,最終結果是一部分人的自由以另一部分人遭受奴役為代價。他說:“共同、互動行為間接;廣泛、持久而嚴重的后果促成了公眾的產生,這個公眾群體共同關心的就是對這些后果加以控制。然而,機械時代卻大大擴展、增加、強化和惡化了間接結果的范圍,引發(fā)了非人際層面的,不是共同體層面的廣泛而牢固的聯(lián)合行動。結果是,由此產生的公眾群體不能認識和辨認自己,而這明顯是公眾群體對自身進行有效組織的先決條件。”[1]314彼此不能有效組織起來的個體被財產制度分割,以致他們感到失去了共同基礎,不能在共同行動中分享共同利益。更可怕的是,這種切割使公眾喪失了發(fā)展的可能性,用杜威的話說,就是個體失去了成長的機會。杜威不能贊同李普曼對公眾的悲觀而消極的看法,他主張改造資本主義制度,重新培育新的公眾。杜威認為:“只有當自由主義公然承認的那種目的已經從掌握了那種在社會上為狹隘的個人利益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權力的人手里奪取出來的時候才能達到目的。目的是繼續(xù)有效的。但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要求激烈地改變經濟制度以及依賴于它們的那些政治上的安排?!保?0]
李普曼不同意杜威的建議。他說:“必須讓公眾適得其位,這樣他們就可能行使權力,起碼是如此,我們每個人才可能得以擺脫那幫懵懵懂懂的烏合之眾的蹂躪,而得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保?]191兩個文化巨人對公眾理解的不同導致了他們政治立場的不同,這種不同表現在他們對民主問題的認識上。
從以上兩個層次我們可以窺見,李普曼是典型的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者。在他眼里公眾是消極的,是一種幻影。從這種角度出發(fā),他進一步論證不能讓公眾以民主方式參與現代工業(yè)社會的治理。相反,杜威認為公眾在公共問題出現時應該變成積極的力量。他說:“主要問題在于美國人民是否要掌握我們的聯(lián)邦、州和市政府,并且出于社會的和平與福利來運用政府的權力,或者控制權被少數強有力的經濟團體所掌握,并且運用所有的行政與司法機器為他們自己的目的服務。”[11]而李普曼在《幻影公眾》中說:“只有局內人能夠做出決定,這并不是因為他生來就比別人聰明,而是因為他們所處的地位使得他能夠了解問題并采取行動?!保?]191
李普曼認為,分別存有外部和內部因素使得公眾(如果存在的話)處于對事物無知的狀態(tài),而且公眾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對外部世界的看法是歪曲的“輿論”?,F代工業(yè)社會不斷地生產、流動、傳播各種各樣的信息,而分析、利用這些信息不是普通公眾能夠信任的。他列舉了一則統(tǒng)計資料以證明這一點:“霍奇斯基和弗蘭肯曾向紐約市的1761名大學生發(fā)放了一份調查表,答卷基本收回。斯科特則向芝加哥的4 000位知名實業(yè)家和專業(yè)人士發(fā)放了一份調查表,收回2 300份答卷。答復了這兩項調查的人總計有70%~75%的人認為自己能用15分鐘時間讀報。芝加哥只有4%的人不足這個時間,25%的人多于這個時間。8%多一點的紐約人讀報時間不足15分鐘,17.5%多于15分鐘時間?!保?]43李普曼的結論是:“所有這些能被合理采用的數據表明,3/4以上的受調查者對于書面上的外部世界的新聞所給予的注意力都相當低。”[3]43李普曼進一步推論,公眾不但無力窮理那么多的信息,而且公眾花費巨大力氣認知的信息都是新聞產品而不是原初事實。就是說,公眾談論的信息都經過了外部力量,包括記者、他人、規(guī)管機構等有意無意地編碼。李普曼認為新聞不是事實,新聞是被報道的事實,傳播媒介在試圖告訴大眾真相的時候卻把自己編碼過后的東西塞給了公眾。我們不能埋怨他們不負責任,因為他們無法負擔這種責任。李普曼說:“報界像一束探照燈的光柱不停地移動,從黑暗中把場景逐個地暴露出來?!保?]161探照燈下總有盲點,更何況那些操作探照燈的人有自己的選擇偏好。李普曼認為新聞記者多角度地報道事實確實很有意義,但相比于現代工業(yè)社會公眾對事實真相的要求,我們不能對媒體人抱有奢望。他說:“在18世紀農村社團中可以辦到的事,在今日大都市里是行不通的。”[4]161
不僅如此,李普曼還從公眾自身找出公眾不能參與現代民主治理的理由。這種理由來自李普曼的實用主義知識觀。李普曼在哈佛大學時修過實用主義大師詹姆斯主講的課程。在《公眾輿論》中李普曼多次大篇幅地引用了后者的觀點。實用主義堅持認為,行動人參與了知識的構造,因此我們對外部世界、周遭環(huán)境的報道都沾染了我們自己的興趣和理論。李普曼說:“我們并不注意我們的眼睛不習慣注意的事物。時而有意識地,更常見的是無意之中,我們就對符合我們的哲學的事實產生了深刻的印象”[3]90不僅如此,我們經常按照我們的準則報道事實。他說:“正如我們按照自己的準則進行自我調整一樣,我們也會按照那些準則去調整我們所看到的事實。從理性的角度看,事實對于我們的是非而言是中立的。但實際上,我們的準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我們應該了解什么以及如何了解?!保?]91如李普曼所言,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都是虛擬的,在被報道的新聞與事實之間有一堵新聞之墻,公眾被絕對地隔離了開來。不僅如此,那些利益集團、蓄意操縱的人還會借助信息壟斷的優(yōu)勢以及能言善辯的能力控制輿論的風向標,在必要情況下,還會制造認同。李普曼不無諷刺地說:“在一種共同意志的形成過程中,總會有一位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在發(fā)揮作用。”[3]162李普曼看到了公眾的這種消極性格結構,因此在《幻影公眾》中他說:“我的思想已經變得越來越反民主了,選民數量之巨大,對他們進行充分教育之困難,幾百萬受教化和教師支配的初通文墨的人們之極端愚昧無知,這一切都讓我希望限制多數人的行為。”李普曼的意思是政治是精英玩的,與黎民百姓無干。
因此,李普曼的民主現實主義思想的應有之義是,把事情交給那些專業(yè)人士,民眾越消極越好。必須說明的是,李普曼雖然排除了公眾的治理權,卻并沒有剝奪公眾的參與權,只不過這種參與限于程序性。除此以外,公眾接受結果就行。下面一段話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李普曼對民主理想主義者的批評:
忙于此道的民主理論家,卻遠離了人性的實際利益所在。他只關心一件事:自治。人類關心的遠不止于此,他關心秩序,關心權利,關心繁榮,關心視聽之愉悅,希望擺脫煩惱。自發(fā)的民主如果不能滿足人們其他的利益,那么它在大部分時間對大部分人來說只是空中樓閣。成為成功自治的技藝并非本能,人們并不是為了自治而渴望自治,他們渴望自治是為了得到自治帶來的結果……[3]224
從這段引文中我們得出李普曼對杜威的兩點批評:其一,杜威之類的民主理想主義者片面強調了民治,而不關注民享;其二,杜威預設了公眾的善的意志,高估了民眾善治的能力。事實上這種批評對于杜威來說并不公平。杜威之所以認為權力的來源相當重要,原因之一是,穿鞋人對于自己所穿的鞋子在什么地方夾腳是最有發(fā)言權的,因此,只有他們才能表達自己最切實的愿望。因此民主應該包括公民直接參與協(xié)商和意見表達這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其二,正是資本主義的制度安排,包括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造成了公眾的無知與無能。如果任憑這種制度運行下去,那么,民主將會走向民主的反面,即專家專政。如果相信專家會給我們提供豐碩的治理成果,那么,這種看起來美麗的誘惑很可能變成民主的毒藥。杜威指出:“把權力交給智慧、善良的少數人,其后果就是他們的智慧和善良將不復存在?!保?]43杜威堅持認為,現代工業(yè)存在的諸多問題都是公眾問題,公共問題的解決不能依靠資本主義興起時期的原子式的個人主義精神,這種精神造就高高在上的專家階層,他們可能不會善意而公正地提出解決方案,反倒可能利用自己對信息的壟斷,制造認同,把一己之私描繪成全民的利益,民主社會的根基將因此遭到致命打擊。
再者,杜威并非不重視治理的結果。他認為,如果治理的源頭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那么結果就得不到保證。事實上會出現如下情況:這一部分人的自由壓倒另一部分的自由,一部分人的機會多于另一部分人的機會,甚至另一部分人的自由、福利和機會等等遭到無情的剝奪。杜威認為,李普曼過于狹隘地理解了民主主義者心中的民主。在杜威那里,民主與其說首先是一種政治制度,毋寧說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共同體運用科學知識和方法解決具體問題的共同探究方式,其次民主才是一種政治制度,而且作為政治制度的民主之重要形式的選舉和議會必須時刻受到公眾的監(jiān)督。早在批評梅茵把民主狹隘地理解為一種政治機構和使政策合法化的工具時杜威就明確指出:民主“是一種道德與精神的聯(lián)盟,而民主政府只不過是民主的一種表現形式”[6]42。不僅如此,杜威還強調經濟領域的民主。他說:“毋庸諱言,只有實現了社會的、政治的民主,尤其是在實現了工業(yè)民主之后,現實中的民主才能真正實現。”[6]50因此,杜威的民主觀絕不是李普曼想象的那么狹隘。
同樣地,杜威并沒有預設任何一個公民都天生善治的,相反,他認為在一個復雜的工業(yè)社會中人們受到自己分工和職業(yè)的影響經常喪失了自己的個性,使得自己囿于成見不能以積極的理性參與政治生活,因此,他強調要不斷地創(chuàng)造民主的條件,其條件之一就是不斷地從事教育,通過教育使得公民不斷地具備參與公共事務的理性和合作探究的能力。杜威說:“民主尚未解決的問題在于建設一種教育,它將培養(yǎng)這樣一種個性,即在理智上關注公共生活并且對共同的利益具有熱切的忠誠?!保?]200對于民主建設來說,教育不是充分條件,但起碼是必要條件。因此,李普曼對民主主義者的批評不適合杜威。
20世紀20年代的這場爭論到底誰是誰非,當時與后來很多美國學者都對此發(fā)表了看法,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賴特·米爾斯、小阿瑟·施萊辛格以及維斯布魯克。米爾斯認為,杜威合作探究的民主觀理想色彩太濃,其隱含的均質社會假設不但對一般公眾無益,相反還會蒙蔽公眾,使人們看不到政治權力斗爭的危險性和破壞性。維斯布魯克則認為:“杜威的所有分析和論述都證明,有必要確立一種知識策略,用以終結公眾的困惑狀態(tài)。但是,這種政治策略在杜威的論述中充其量只是模糊而未加完善的因素。杜威列舉了形成偉大共同體的‘無限困難’條件,但卻未對如何克服困難給予任何指導。因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論證幾乎接近于斷言幻影公眾不會有具體體現的李普曼。雖然杜威對描繪美國民主的悲慘境地作出了貢獻,但是事實證明,他并非驅魔法師?!保?]333其實,杜威對自己的民主思想沾染上的理想色彩是有明確的認識的,但是,他認為不能因為現實的不民主而放棄對民主的信心。杜威告誡道:“民主是這樣一種信念,經驗的過程比任何具體的已經獲得的結果都要重要,這樣一來,那些特別的已經獲得的結果只有在能夠豐富和組織行進中的經驗時才具有最終的價值?!保?2]
對李普曼的評判集中為兩點,即李普曼過于把新聞和事實對立起來,過于相信精英治理而貶低民治。斯蒂爾指出,不能讓人信服的是,專家是如何擺脫自己的成見的,既然公眾不是在所有領域內都是專家,既然專家也生活在一個信息受到操縱的現代工業(yè)社會中。小阿瑟·施萊辛格指出《公眾輿論》這本書是“懷疑主義令人敬佩的嘗試”,在這種懷疑主義作用下,李普曼看來已經把每一種普遍模式和每一個重要觀點都從他腳下掃蕩干凈。在李普曼看來,現代社會里,我們沒有辦法獲得真相。在批評家看來,李普曼把柏拉圖的洞穴之隱喻用得過頭了,他把真理與意見尖銳地對立了起來。其實,新聞中的真相從來不是在報道出來的文字背后,而是在多角度報道之后呈現給讀者的。因此,要想公眾真正地成熟起來,從而能夠健康而理性地參與公共事務,那么,就應該擴大消息的來源,從而讓公眾在參與中不受被蒙蔽之苦,不遭被利用之罪。另外,李普曼的另外一個觀點——民眾不需要關心權力的來源,而只問權力的結果就行,相比于治理的結果這種大善,由誰來治理顯得微不足道——也遭到了批評。實際上這種民主已經不是民主而是民享!在一個職業(yè)高度分化和利益高度對立的社會,只是寄希望于專家和決策人的智慧和善良,無疑會困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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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John Dewey.The Later Works(1925-1953):Volume 14[M].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8:229.
What Enlightenment Leaves us by Looking back the Debate of Dewey and Lippmann
DONG Shan-min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Hunan,China)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there was a debate between John Dewey and Walter Lippmann over the public and democracy.The former believes,as a membership belonged to the organic,an individual may manage a positive public,and play an positive role in a modern society.The latter,however,argues that the public is merely some phantom,easily manipulated by some leaders.Thus,only as a kind of negative power can ordinary people play some unimportant role by joining in the democratic procedure.Based on those,Dewey's democratic conception has complicate content and ideal meaning,and the latter prefers to the politics of elite and asks for limiting the activity of the publics.
Dewey;Lippmann;the public;democracy
D091.5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2.02.017
2012-01-15
董山民(1973-),男,湖南省祁陽縣人,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英美哲學和政治哲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1YJC72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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