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峰
進入雞公山景區(qū)大門,往左,大約兩百米,路左邊有一個院落,穿過院落斜坡上去是生滿苔蘚的石臺階,等你登完68級,又是左手,有棟房屋便是墨白租居的編號為“十八號”的別墅。別墅是一位從美國來的牧師在一百多年前建造的,面積不算大,一百多個平米,造形平實,粗礪的基石厚實沉穩(wěn),但表層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了時間的風(fēng)蝕,當(dāng)初斧砧鋼鑿打削出的刻痕彷如當(dāng)年的人世場景,想來也是很模糊了。別墅一側(cè)的幾棵高大的楓楊樹,依然豐華青蒼,綠蔭如蓋,然而內(nèi)心的年輪,不知掩藏著一部怎樣的史記讀圖。廊臺朝東偏南,自然是向陽的設(shè)計,幾蓬繡球花,從廊臺外側(cè)長上來,你不在此居住,不過偶然的拜訪,便以為它從來都是那么茂盛,葉子大團大團的墨綠,花大團大團的粉紫,代表著燦爛的陽光,也代表著憂郁的雨水。繡球花是草本植物,一歲一枯榮,生命的悲苦與歡欣都短暫地呈現(xiàn)于此時彼時,錯過了,就是一生。
有七八年了吧,每年的夏天,墨白都來這里避暑、寫作,像一只反季節(jié)的候鳥。時間一長,我就覺得,每年,墨白說是來這里避暑、寫作,其實到了后來,他就單單為來這里居住。繼續(xù)臆想,興許并不是他一定要來此居住。他在哪兒都能避暑、寫作,而是他的情感要來,墨白不能自己,陪著它來,一起住在這棟編號為“十八號”的外國別墅里,包括微暗的客廳,逼仄的臥室,木地板,木藤椅,粉紅色或者乳白色的方凳,簡陋的廚房和洗漱間,而這一切,在墨白那里,多么好;還有,那個向陽的廊臺,多么好,寬闊,敞朗,石頭的廊柱、護欄、臺階,一側(cè)通往山后去的斜坡的石級,多么好!無論是在廊臺上品茶、讀書、清談,還是早晚從那石級上下,去后山散步,去趕山里的露水集,都是很優(yōu)雅的。這都是來自想象,除了墨白,我們都不在此居住,就像偶然一次登臨,想象那些遠山的薄暮,林間的青嵐,斷崖的飛瀑,云端的鳥鳴,以及百年的時光滄桑,間或生出渺遠的幽思和矯情。
雞公山在我們信陽境內(nèi),民國時即和廬山、北戴河、莫干山并稱中國四大避暑勝地。地接湖北,豫鄂交界,因稱“青分楚豫,氣壓嵩衡”。不過“氣壓嵩衡”肯定是古漢語句式類型的夸張,不可認真,我倒以為,恰是它的江南丘陵的青色玲瓏成就了它的特色,而青色玲瓏、雜花生樹間,再有百年前24個國家建起的500余座風(fēng)格各異的洋房別墅成一派萬國建筑博覽,自然與人文就都蔚然有了一山的景色和景觀。因此墨白開始選擇來雞公山避暑,是感染于雞公山的清新自然,選擇來雞公山寫作,是感受于雞公山的歷史人文;當(dāng)然后來再來,就純粹是情感上的,來他的那棟“十八號”別墅了。在他的情感認定里,那棟別墅不再有租居的意義,不再有客居的意義,它已經(jīng)屬于墨白。即使每年從初夏挨至中秋他終歸要遲遲離開時,他也要那般深情地細細檢點房間,歸攏器具,關(guān)好門窗,把鑰匙交還給別墅本來的主人;把鑰匙交給別墅本來的主人,那樣子,更像是一個托付,讓人家替他看管。
最早動議來雞公山避暑寫作,不是墨白一個人,和他一起吵嚷著要來的有好幾位作家、藝術(shù)家。頭趟兒上山“勘查”“選房”的就滿滿一車人,記得有作家田中禾、楊曉敏等等,我陪他們上山,山前山后跑了很多地方,山頂山腳看了很多房子,結(jié)果他們選定了這棟不大的“十八號”別墅,已不知究竟是誰的主張;而另一個結(jié)果是真正來居住的只有墨白和田中禾。那年夏天,和之后的幾個夏天,他倆都攜了夫人上山,夫人為他們做飯,他們關(guān)了門寫他們的小說。后來我們看到的田中禾的長篇小說《父親和她們》、《十七歲》;墨白的長篇小說《裸奔的年代》和將要出版的《別人的房間》,近年發(fā)表的諸多中篇小說、文論,還有編就的六卷本《墨白文集》等,很大部分都是在雞公山上完成的,準(zhǔn)確地說是在那棟“十八號”別墅里完成的。留存在房間里的作家的思維的身影和文字的氣息,從窄窄打開的木格小窗里乳汁一樣流動著,像山中的霧氣和白云。
信陽地處淮南,夏季多雨,在雞公山上居住,享受一個清涼世界時,潮濕也成了生活中最困擾不堪的事情。被褥吸納了充足的水分,重得兩手都提不起來,他們上山時甚至帶著電熱毯來,兩位夫人身上還起了濕疹,叫苦不迭,不斷向兩位作家抗議,要回鄭州。那年碰上連陰天,持續(xù)了半月,仍不見一點放晴的樣子,只好打電話給我,接她們下山。我說凱旋?夫人們說,永別。后來,夫人們就真地不來了,田中禾去了太行山,也不來了,就剩下墨白。于是這幾年,他來時我送他上山,他走時我接他下山。其間想著他的孤獨,我便上山,和他喝酒,喝完酒我再下山,然后留下他,一個人,和他一個人的別墅。
這使我想到他堅持的先鋒寫作——其實我不想做這樣的聯(lián)系,但我們這七八年來每次見面,我們只談?wù)撨@一個話題,及其圍繞后現(xiàn)代、圍繞著先鋒寫作的諸多理論與觀念不容置疑地辨析和鑒定,譬如生活、記憶、時間、敘事、語言、隱喻、文本、虛構(gòu)、想象,等等。我們在山上的談話大多都在那個廊臺上,他經(jīng)常是坐在靠墻的藤椅上,我則在護欄的一側(cè),我們都各自對著自己視野里的風(fēng)景。除了主題,談話是自由的,但他有時依然激憤,甚或怒不可遏,“不容置疑”讓他的臉都漲紅了;語言鋒利,沒有原諒,操著他的豫東口音,像是要拿詞語的利刃劃開一個時代文學(xué)的假面和偽裝。而那時正好有幾團云霧從石級下涌上來,曼妙如輕紗浣洗,看著它繞過樹叢,漫過繡球花,漫過我們的兩腳和雙膝,爬上窗臺,流進房間里,墨白就不說話了,眼睛有異樣的神采,閃著點點的淚光。那時,他可能想到了他故鄉(xiāng)的河流、莊稼,可能想到了他遠方的情人、友人,或者一個樸素的單詞和句子。
那會兒,我們都不說話,生怕美妙自然中的幸福時光會有一絲驚擾。記憶、虛構(gòu)、真實、幻覺、時間、空間。這使我仍然想到他的堅持,——其實我真的不想做這樣的聯(lián)系,然而,幾十年下來,環(huán)顧中國作家和作品,一大批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guī)缀醵疾灰娏僳櫽?,要么向威?quán)政治屈膝,要么向世俗功利繳械,要么向“現(xiàn)實主義”投降,要么腐朽,要么淪喪,要么墮落,連同知識分子價值和文學(xué)精神、文化品格、文人操守。那么還剩下誰?如果說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可能就是墨白——這仍然不過是一個比喻,所謂先鋒寫作,并不判定表征,而是文本;并不排斥傳統(tǒng),而是價值;并不拒絕現(xiàn)實,而是理想;并不說明優(yōu)劣,而是敏銳。因此我們從不強調(diào)“主義”、“顛覆”和“解構(gòu)”,目的唯一,這便是書寫的真誠和表達的真實。
墨白如此認定著,堅持著,堅守著,500萬字的作品把他自己突兀成一座空山,壘砌成一座空城,就像在雞公山上,剩下他,一個人。當(dāng)平庸與浮華時代過去,我們在未來時間的回望里,一切都會巍然獨立起來,那是一個人的文學(xué)的高地和料峭,一個人的精神孤獨和寒冷,一個人的山,一個人的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