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秋
北魏世祖拓跋燾(公元408—452)在位期間,有一位掌管文書、奏章等事務(wù)的尚書令叫古弼。據(jù)《魏書》本傳記載,此人“少忠謹,好讀書,又善騎射”,可謂文武雙全,在官場上更“以敏正著稱”。只是長相有些奇特,腦袋比常人尖許多,像個毛筆頭,所以時人尊稱其為“筆公”,連拓跋燾也常這樣稱呼他。
有一次,古弼接到一份舉報信,說朝廷違規(guī)征地,廣建園林,以致老百姓失地失業(yè),希望能退園還田,讓窮苦人有田種有飯吃。古弼很重視,趕緊入宮匯報,正碰上拓跋燾和給事中劉樹下棋,只好耐著性子陪坐一旁。許久,棋也沒下完。古弼不禁怒從心頭起,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揪住劉樹的頭發(fā),將他從胡床上拽下來,邊打邊罵,說朝廷不治,都是你們這些幫閑、馬屁精的罪過。拓跋燾見此情景,臉色都變了,趕忙丟開棋子,說:“是我沒聽你奏報,不關(guān)劉樹的事,你趕緊放了他?!惫佩鲞@才罷手,詳細奏報,拓跋燾一一準奏。事后,古弼向皇上請罪,拓跋燾不僅沒有怪罪他,還說:“自今以后,茍利社稷,益國便民者,雖復(fù)顛沛造次,卿則為之,無所顧也?!?/p>
后人對古弼敢于犯顏直諫的膽識十分敬佩,不過我想同樣值得稱贊的應(yīng)該還有拓跋燾。中國歷史上真正稱得上諫諍佳話的,都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而是君臣雙方通力合作的結(jié)果,為君的虛懷若谷、大度容人,為臣的坦坦蕩蕩、直抒胸臆,缺一不可。如果遇上個昏庸暴戾、油鹽不進的皇帝,做臣子的不長眼,一直在那里嘮叨,就算再忠心耿耿,也是于事無補的,弄不好還得丟官罷爵,甚至搭上性命。從這個角度說,“揪打劉樹”這件事能夠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佳話,拓跋燾也有一半的功勞。
另有一事可以證明這一點。有一次,拓跋燾舉辦閱兵式,順便到野外狩獵,令古弼留守都城。臨行前,拓跋燾下旨要他選調(diào)一批膘肥體壯的馬匹配給伴隨狩獵的將士,古弼居然抗旨不遵,專挑瘦弱馬匹隨駕。拓跋燾大怒,罵道:“尖頭奴,敢裁量朕也!朕還臺,先斬此奴?!碑?dāng)然,拓跋燾最終并沒有砍了古弼的“尖頭”,因為古弼說了,把瘦馬給皇上用,雖然不太適合,論罪卻不大。如今北狄、南虜虎視眈眈,要是好馬都去狩獵了,萬一外敵來犯,如入無人之境,才是天大的罪責(zé)。“故選肥馬備軍實,為不虞之遠慮。茍使國家有利,吾何避死乎!”拓跋燾聽了這番話,轉(zhuǎn)怒為喜,稱贊道:“有臣如此,國之寶也!”不僅沒再怪罪他,反而賞賜他一套衣服、兩匹馬、十頭鹿。
試想,如果拓跋燾真的殺了古弼,“古弼藏馬”也就成不了佳話了。更何況,“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在中國古代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就算殺了古弼,拓跋燾也不必承受內(nèi)心的壓力和政治上的麻煩。但是拓跋燾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再度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和遠見。
然而,說到底,在封建社會君與臣的關(guān)系是不對等的,處于主導(dǎo)地位的是君而非臣,為臣的是方直公正的“筆公”,還是不通情理的“尖頭奴”,不在于自我定位,而取決于為君者的態(tài)度和認識。拓跋燾把古弼當(dāng)做“國之寶”,是古弼的幸運所在。拓跋燾死后,高宗拓跋濬卻沒有那么好的脾氣。而古弼依然沉浸在“筆公”的自我價值期許中,沒多久就因“議不合旨”而被罷免,回到家里后又不免有“怨謗之言”,結(jié)果被拓跋濬隨便找了個由頭就開刀問斬了。
或許,古弼至死都沒弄明白,自己忠于社稷,時刻以天下為己任,何以稀里糊涂就丟了腦袋?其實道理很簡單,“主明”與“臣直”是相輔相成、互為依存的。“筆公”古弼遭遇悲劇性結(jié)局,恰恰在于他沒能參透這個簡單的道理。
【原載2012年4月17日《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