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笑
朱偉剛出辦公樓,彪子的車就滑了過來,他拉開副駕駛位置的門,把公文包放進車里,招呼彪子下來抽煙。他知道,童副市長出來至少還要二十分鐘,他們有時間。彪子熄了火,一只手往上拉褲帶,另一只手掏煙。朱偉說抽我的,遞過去一支蘇煙。彪子說你那沒勁兒,我還是抽這個。說著,彈出一支三五,他先給朱偉點上,才點自己的煙。朱偉吐出一口煙,拍拍彪子的肚子。他每次見彪子都要拍他的肚子。彪子的肚子太大,屬于人沒進屋肚子先進屋的那種,整個兒一個佛爺。彪子笑著說七個月,像不像?朱偉說現(xiàn)在就該進產(chǎn)房。兩個人抽完煙,童副市長已經(jīng)從辦公樓走出來,頓時,空氣中有了一些凝固。
朱偉知道,和領導在一起不能過于緊張,但也決不能放肆,這兩者之間那個度必須要把握好。童副市長來本市還不到一年,和大家剛剛熟悉。朱偉原來是后勤秘書,童副市長調(diào)來以后,他成了童副市長的專職秘書。朱偉早就盼著做領導的專職秘書,因為誰都知道,盡管都是秘書,主管后勤也就是快樂快樂嘴,自己的前程很難提到議事日程上。只有給領導做了專職秘書,才會談得上前程。所以,他必須和童副市長搞好關系,每一件事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今天童副市長去鴻賓大廈參加一個論壇,不是什么重要的會議。路上,童副市長一會兒看窗外,一會兒閉目養(yǎng)神,似乎在思索什么。每逢遇到這種情況,朱偉和彪子就不說話,給童副市長提供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路上車很多,經(jīng)常遇到電動自行車占用快車道的情況。彪子把車速放得很勻,如果閉上眼幾乎感覺不到車子在動。穿過一個交叉路口的時候,執(zhí)勤的交警沖他們的車打了個敬禮,身子站成了一個木樁。童副市長說沒必要,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說給他倆聽。朱偉知道,打敬禮的交警是副大隊長,叫王朝前。朱偉一直搞不清,交警的這種做法究竟是禮貌還是拍馬屁,他也覺得沒必要。匆匆的人流中,給領導的車敬個禮,甚至還不知道領導在不在車上。
汽車減速了,鴻賓大廈前比平時增加了許多車。他們的車需要拐下快車道,再穿過人行路,然后過一個裝飾用的小橋,才能進入鴻賓大廈的停車場。就在他們的車剛剛拐進人行道的時候,從橫里突然鉆過來一輛自行車。彪子一個急剎車,汽車一下就停住了。但是,自行車已經(jīng)倒在了人行道上,騎車的人一條腿還套在自行車架中間,仰面躺在地上。朱偉看得清清楚楚,自行車是主動拐到汽車前面來的,彪子把車停穩(wěn)后距離那個倒地的人和自行車至少還有一米。也就是說,他們的汽車根本沒碰到自行車,那個人如果不是被嚇的,就是故意,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碰瓷”。
在自行車倒地的一瞬間,朱偉的心動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踏實下來,他們的車既沒碰到那個人,而且那個人摔倒的力度也不大,感覺不會有事。他扭回頭對童副市長說沒事,咱沒碰到他。童副市長皺了皺眉,也朝外邊看。
彪子不下車,甚至連車門都沒打開。他趴在方向盤上,看著外邊倒下的那個人,那樣子是我看你想干什么。外邊倒下的人依舊半躺在地上,表情很痛苦。朱偉輕聲對彪子說咱就沒碰到他,裝什么蒜?彪子也輕聲說:“碰瓷”的,別理他。車上的人不下來,倒下的人不起來,僵持住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童副市長在看表,朱偉說童市長您先去開會,我?guī)捅胱犹幚硪幌拢褪莻€碰瓷的。彪子這時扭回頭,說我先下去,看看他想干什么,童市長您從另一側下。
朱偉緊跟著童副市長繞開人群,走上小橋,彪子站在那個倒下去的人旁邊看。大概是倒下去的人見彪子下了車,開始“哎呦哎呦”地嚷,臉上一副痛苦的樣子。童副市長在小橋上站住了,對朱偉說你去吧,別管我。朱偉說您去開會,我?guī)椭幚硖幚?,然后走回現(xiàn)場。
彪子往上提了提褲袋,對那人說你想怎么著吧?那人不理彪子,依舊是“哎呦哎呦”地嚷。朱偉走過去問那人,說你到底怎么了?哪兒疼?那人依舊不回答,只是哎呦。彪子一手提著褲袋,一手拿著車鑰匙,在那人身邊來回走,嘴里說著,就你,啊,一把年紀了,叫我說你什么呢?那人還是不回答,齜了半天牙,才說我動不了了。彪子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就說你想怎么著吧?不就是想要錢嗎?你說,要多少?朱偉捅了一下彪子,給他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先別理那人。然后,他說咱叫交警吧,公事公辦,就走到一邊,掏出電話給剛才敬禮的那個王朝前打電話,叫他趕緊來鴻賓大廈一趟。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有人指責彪子,彪子和大家解釋,說我根本就沒碰到他。一個大娘對彪子說既然你沒碰到他,那就拉著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看有事不,也不能就讓他躺在這啊。彪子無奈地搖搖頭,對那人說,走,咱上醫(yī)院,你說怎么檢查就怎么檢查,檢查出來算我的,檢查不出毛病咱沒完。那人突然說了話,他哎呦著,說這個世界還有地方講理不,撞了我你倒有理了。圍觀的人議論聲更大,七言八語,大都是同情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彪子拿出手機打電話,叫什么人過來一趟。朱偉知道,他肯定是在叫黑子,鴻賓大廈這一帶是黑子的地盤,彪子黑白兩道。朱偉想攔住彪子叫黑子,但正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童副市長。原來,童副市長還沒去鴻賓大廈開會,就在那邊遠遠地看著這里。童副市長在電話里告訴朱偉,趕緊給那人一點錢打發(fā)了,防止事態(tài)擴大。朱偉有些不情愿,但童副市長既然指示了,他只有告訴彪子。童副市長從省里下到本市來,說是鍛煉,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是來接替老市長的。在這種時候,肯定不愿出亂子。朱偉走到彪子邊,悄聲把童副市長的意思說了,叫他千萬別驚動黑子。彪子很氣憤,一口一口喘粗氣,大肚子一鼓一鼓,像個氣蛤蟆。正在這時,一輛交警的巡邏車停在了一邊,是王朝前趕到了。人群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主動給王朝前讓路。
天氣有點兒悶,就像眼前的氣氛。王朝前很精明,他來到現(xiàn)場故意不和朱偉打招呼,徑直走到那個躺著的人身邊,裝做很陌生地問怎么回事?誰是肇事司機?彪子說我是司機,一邊說,一邊主動掏出了駕駛執(zhí)照。王朝前裝做很認真地看了兩眼,然后把駕駛本裝進了自己的衣兜。他朝那個躺著的人彎下腰去,說你傷哪兒了,急不急著上醫(yī)院?那個人說我腰疼,腦袋疼。王朝前說有外傷嗎?那個人說好像是沒有。王朝前說你說說經(jīng)過。那個人說我正在這走著,他們就把我撞倒了。王朝前看了看彪子,對彪子說你說說經(jīng)過。彪子說我剛拐上來,速度也就五公里,他突然騎到我車前,碰都沒碰到一點兒,我剎住車離他還有一米。王朝前說你沒再動車?彪子說沒有,你可以量剎車距離。那個躺著的人這時突然大聲哎呦,哎呦了兩聲就喊,說你沒撞我我怎么倒的?彪子瞪了他一眼,王朝前也看了看他,但都沒回答。王朝前圍著現(xiàn)場轉了一圈,查看了汽車的外表,測量了一下制動距離,然后走到那個人旁邊,說你能起來不?那個人說我起不來,渾身疼。王朝前說那就先送你去醫(yī)院,仔細檢查。王朝前說仔細兩個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語氣,明顯是告訴那個人,他很懷疑受傷的程度。朱偉走了過去,故意笑著對王朝前叫了一聲領導,說我們還有事,盡量還是私了吧。朱偉這聲領導,是經(jīng)過了思考的,平時他都是叫王朝前王哥,現(xiàn)在要裝做不認識,叫王哥肯定不合適,叫師傅顯得太土氣,叫同志又顯得有些過時,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叫領導好。一聲領導,給別人的印象是不認識,但在眼里傳遞過去了信號,這就夠了。王朝前說你是干什么的?朱偉說我和司機一起的。王朝前說好吧,我問問他。朱偉突然發(fā)現(xiàn),黑子已經(jīng)趕到了,正往彪子跟前湊。朱偉趕緊走過去,告訴他千萬別插手。黑子白了那個躺著的人一眼,站在一邊看著。
王朝前問那個躺著的人同不同意私了,那人說要醫(yī)療費。彪子又提提褲袋,看著那人冷笑了一下。王朝前說你想要多少?那人先是哎呦了兩聲,看看彪子,再看看王朝前,想了一下說要三千。彪子急了,走過去指著那人說你行,你真行,你虧心不?那人不理彪子,只是哎呦。王朝前皺了皺眉,正想說什么,黑子擠了進去,對那人說你他媽見過錢沒有?朱偉趕緊從后邊拉了黑子一把。王朝前問黑子,說你是誰?黑子說我看熱鬧的,看不公,怎么了?王朝前說沒你的事。朱偉趕緊一使勁兒,把黑子拉到了一邊。王朝前對那人說太多了吧?大家都自認倒霉,商量著解決。那人說少兩千不行。彪子說我沒那么多錢。王朝前看了一眼朱偉,又看彪子,對那人說這么著,叫他給你一千,這事就兩清。那人還是不干,彪子氣得喘粗氣。最后,還是王朝前做主,叫彪子給他一千二,那人勉強同意了。當彪子把錢給了他,王朝前叫他在記錄上簽了字以后,那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沒忘記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推起車子揚長而去?,F(xiàn)場圍觀的人大都目瞪口呆,彪子指著那人的背影說我要不叫你親自把錢給我送回來算你命大。朱偉看到,那人理也不理,飛快地鉆出了人群,但黑子跟了上去。
王朝前沖朱偉搖了搖頭,朱偉用眼神傳遞過去沒事的信號,王朝前走了。朱偉拍拍彪子,說咱也走吧。彪子說碰上這么個王八蛋。朱偉說算了,認倒霉。彪子說你等著,用不了幾天,不叫他把錢送回來咱白混了。朱偉說千萬別把事鬧大。彪子說沒事,也就是個混混。
不管怎么說,事情處理完畢,童副市長很滿意,交代朱偉看能不能打聽一下,那人是干什么的,究竟有什么原因讓他去碰瓷。朱偉當時說茫茫人海,只能想想辦法。其實,朱偉知道,黑子肯定能找到那人,但他必須在童副市長面前強調(diào)困難,這是工作的藝術。在這件事中,彪子損失了一千二,但他有辦法給彪子補回來,肯定讓彪子滿意。所以,朱偉感到很輕松,各方面都很圓滿。
沒想到,第二天他和彪子去接童副市長上班的時候,童副市長一上車臉就陰著。這是少有的事,童副市長一向是慈祥的,很少有不掛微笑的時候,大家給童副市長的評價是可親可敬。童副市長的臉一陰,車里的空氣就有了壓力,朱偉的心也開始往下沉。他努力想什么事叫童副市長不高興,但想不出。如果是和夫人鬧了氣也不像,因為夫人還沒來幾天。朱偉的心里像是有個蟲兒,問又不能問,不問又難受。如果不是有發(fā)動機的聲音,朱偉肯定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怎么了,這又是哪一出?
到了單位,童副市長把朱偉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進屋后就關上了門。隨著那個關門的動作,朱偉的心突地震了一下,他預感到肯定有什么嚴重的事。童副市長問他,說注意到彪子出事以后有沒有熟人在現(xiàn)場。朱偉想了想,說王朝前是他叫去的,有個叫黑子的是彪子叫去的,但沒讓他插手。童副市長問黑子是什么人,朱偉說一個混混。童副市長搖了搖腦袋,說沒有別的熟人?朱偉說沒有。說完,他又想了想,補充說現(xiàn)場圍觀的人很多,我注意了,沒有別的認識的人。說完,他問童副市長說發(fā)生什么事了?童副市長說你去上網(wǎng)看看,有人給捅到網(wǎng)上了。他揣著個蟲兒,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找到相關內(nèi)容,一看,腦袋就大了。網(wǎng)上一個自稱路見不平的人發(fā)的帖子,標題是“市長汽車撞人,司機恃強凌弱,市長袖手旁觀”。文章的下邊配著照片,有些模糊,但遠遠的能看到童副市長站在鴻賓大廈廣場前邊的小橋上。照片大概是手機拍的,分辨率不是很高,不仔細看認不出是童副市長。照片上,彪子一手提著褲帶的樣子很清楚,他站在彪子一邊。彪子提褲帶是習慣動作,因為他的肚子太大,但拍在照片上卻變了樣,大有一種不可一世的感覺。朱偉的腦袋發(fā)蒙,說怎么會這樣,順著原帖往下看,更糟糕,帖子上說什么的都有,大都是同情那個碰瓷的人,罵市長,罵司機狗仗人勢,罵交警,沒有一個跟帖對原帖表示有懷疑的。朱偉越看越氣憤,回到童副市長辦公室,說怎么會這樣?我發(fā)個帖子澄清一下。童副市長說幼稚,一塊石頭扔進海里,濺不起什么浪花。朱偉說請市長指示。童副市長依然皺著眉,兩手攥在一起在屋里踱步,沒有馬上回答朱偉。朱偉的眼緊跟著童副市長,童副市長每走一步,他的心就震一下。屋子里的空氣很壓抑,有一種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朱偉不敢吱聲,他甚至不敢弄出一點兒響動來。
好半天,童副市長終于停住了腳步,他告訴朱偉,第一,先匿名發(fā)個帖子,說明真相;第二,迅速找到鴻賓大廈前的監(jiān)控錄像,復制下來一份;第三,把本市新聞網(wǎng)、報社、電視臺、電臺的相關人叫到一起,溝通一下;第四,盡量保持沉默。朱偉試探著問要不要找些人在網(wǎng)上反擊一下?童副市長果斷告訴他說千萬不要。童副市長說網(wǎng)絡是什么?網(wǎng)絡就是一個放大器,可以把任何事無限制地放大,白的變成黑的,黑的變成白的。朱偉氣憤地說就應該叫那些人負法律責任。童副市長顯得有些無奈,他說關鍵是目前我國對網(wǎng)絡的管理還薄弱,相關法律還不健全。朱偉也嘆口氣,說我馬上去辦。童副市長不再說話,走回自己的辦公桌。
事情辦得都很順利。朱偉叫上彪子,開車先去了鴻賓大廈,和人家說明了情況,把當時的監(jiān)控錄像復制了一份,并告訴他們千萬要保存好當時的錄像資料,別輕易刪掉。監(jiān)控錄像很清楚,可以看出是那個人主動拐到汽車前面來的,離汽車還有一段距離就倒了下去.朱偉心里有了底,拿著復制的錄像資料就往電視臺趕,路上給報社還有網(wǎng)站和電臺通了話,叫他們的人到電視臺找他。朱偉很急,他知道這件事不僅影響著童副市長,也連帶著他自己的前途。如果童副市長穩(wěn)穩(wěn)當當接任了市長,將來他怎么也能被安排到縣級的位置上。所以,他甚至比童副市長還急。
在和輿論界的人通氣時,朱偉先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然后播放了復制來的現(xiàn)場錄像,告訴大家說童副市長的意思是讓大家了解一下當時的真實情況,最好不報道這方面的消息,如果必須報道,盡可能正面引導。大家看了錄像以后議論紛紛,都說這年頭什么事都出,一個碰瓷的嘛,不理他就是了。完事后,電臺的副臺長劉輝不走,把朱偉拉到一邊,悄悄對他說不會是有人故意指使的吧?朱偉頓時愣了,他想了想才說怎么會呢?劉輝擠著他那雙小眼,神秘地說想當一把手的人不止一個,還是提醒童副市長,當心點兒好。朱偉說這種可能性不大。劉輝說信不信在你,不是老同學我才懶得提醒。朱偉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劉輝說別忘了老同學就行,朱偉給了他一拳。朱偉知道,這一拳比說什么都管用,兩個人的關系在那。
回政府的路上,彪子問朱偉,說晚上有時間不,朱偉說夠嗆,怎么了?彪子說黑子來電話,告訴他晚上那個碰瓷的人給咱把錢送回來。彪子有些得意,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打了個響指,接著說咱去卡拉。朱偉說你真行。彪子說我操,這點事要辦不來咱還不白混了?朱偉告訴彪子,讓他一切都低調(diào)點兒,現(xiàn)在網(wǎng)上熱鬧了。彪子一臉的不在乎,說你不是拿到錄像了嗎?還怕什么?朱偉說叫你低調(diào)點兒就低調(diào)點兒,官場上的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彪子趕緊說是。朱偉突然想起來,叫彪子記住那個碰瓷的人叫什么,住在哪,如果需要必須能找到他。彪子說放心,他跑不了。朱偉叮囑彪子,叫他近期一定要低調(diào),別總是闖紅燈。彪子說放心,沒幾個人知道這輛車是誰的。朱偉說起碼交警都知道,說到這他的心動了一下,普通的老百姓不會知道市長的車,那么,是什么人發(fā)的那個帖子呢?他想起了劉輝的話,必須要提醒童副市長一下。朱偉有點兒發(fā)冷,他感到官場真是險惡。
回去后,朱偉向童副市長做了匯報,童副市長很滿意,叫他保持沉默,多注意網(wǎng)上,說沒什么大不了,事實終歸是事實。童副市長的鎮(zhèn)定給了朱偉很大自信,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會過去。
但是,事情似乎還在往糟糕的方向發(fā)展。網(wǎng)上更亂了,有人發(fā)帖說那個副市長姓童,在本市有十幾套房,三四輛豪華車。跟著這個帖子,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副市長有十幾套房子算什么新鮮事?哪一套房不是金屋藏嬌?那都是民脂民膏。有人說這樣的副市長就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有人說市長的車撞一個平民算什么?不叫你去給修車就算便宜的了。有人說現(xiàn)在就是這么黑暗,認了吧。大多數(shù)帖子,都是聲援那個碰瓷的人,罵童副市長,甚至還有人發(fā)帖叫市委給網(wǎng)民一個交待。朱偉越看越有氣,他把那個發(fā)帖說童副市長有十幾套房子的網(wǎng)名記在了筆記本上,并且在“只為不平”這個假名的下邊重重地劃了兩根紅線,又把最初發(fā)帖的那個人的網(wǎng)名記下來。然后,他以“良心尚在”的網(wǎng)名發(fā)了一個帖子,說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目擊了現(xiàn)場的一切,那個倒地的人其實是個無賴,是“碰瓷”的,大家不要跟著亂起哄,故意歪曲事實的人肯定別有用心,千萬不要上當。發(fā)完帖子,朱偉的心里依舊堵滿了氣。故意歪曲事實的人是誰呢?他想到了人肉搜索,但是這樣的方法不能用,別的方法又沒有。網(wǎng)絡上發(fā)帖就像會場中誰放了個悶屁,很臭,卻又無奈。在這種時候,大家都有嫌疑,可是誰又不好找。朱偉心里的那股氣憋著,怎么也出不來。
不一會兒,在朱偉帖子下面跟了長長的一串,有人罵發(fā)帖的人是走狗,有人罵他是保皇黨,還有一個帖子說他是吃皇糧拉黑屎的,只有一個帖子,連著說了兩個“人心險惡”,但沒有下文。朱偉的氣更大,他真想連著發(fā)帖,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公布出來,但是,他知道那樣沒用。無奈,朱偉真正感到了無奈。一個人,甚至再多的人,在網(wǎng)絡面前竟然是這樣的渺小,他想到了童副市長那句話:網(wǎng)絡就是一個放大器,可以把事件無限制地放大,白的變成黑的,黑的變成白的。這一夜,朱偉幾乎是在電腦旁邊度過的。
第二天早晨,朱偉突然有了想法,叫黑子找到那個碰瓷的人,叫他在網(wǎng)上發(fā)個帖子,跟上自己的照片,把事實真相講明白,看那些人還能說什么。也許那人不會上網(wǎng),也許那人不肯,但只要黑子出馬,沒有辦不了的。朱偉立即給黑子打電話,黑子說我找他。朱偉說要快,不能耽誤。打完這個電話,朱偉輕松了些,就像開著一臺在泥濘中跑的車,終于見到了清水,沖一下,不就都干凈了嗎?上午,童副市長要去郊縣檢查工作,檢查完,童副市長開碰頭會,兩個人在外邊等,彪子又拿出盒三五,他不抽他的,抽自己的蘇煙。彪子一手拿煙,一手托著他那個肚子,抽著煙說你說怎么著,那小子整個一賴皮,滾刀肉,我說你惹到黑哥身上不怕他做了你?他就一直跟你嬉皮。朱偉說黑子在場?彪子說在。朱偉說黑子沒揍他?彪子說黑子好像面多了。那小子給了錢,黑子只罵了一句,就叫他滾了,要在以前,怎么也給他兩腳。朱偉笑,估計著童副市長的碰頭會差不多了,趕忙掐了煙,朝辦公樓里走。
這一天,童副市長一句不提那件事,朱偉也就不敢提,很晚才回到市里。送童副市長回了辦公室,朱偉突然記起來,黑子一天也沒來電話,就給他打了過去。沒想到,黑子說那個碰瓷的人失蹤了。朱偉的腦袋“嗡”的一下,他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黑子說朱哥,我真的無能為力,別的事我辦什么都行。朱偉拿著電話愣了半天,碰瓷人的失蹤,黑子的態(tài)度,都很明顯的告訴他事情在朝著最壞的方向發(fā)展,他本能地朝童副市長辦公室走,必須讓童副市長知道這一切。
童副市長很嚴肅,告訴朱偉他已經(jīng)把事情經(jīng)過向書記作了匯報,書記指示保持沉默,必要的時候開個新聞發(fā)布會。朱偉說現(xiàn)在咱怎么辦?童副市長仍然叫他保持沉默,注意網(wǎng)上。童副市長很穩(wěn),好像這事沒什么大不了,但朱偉的心卻一直堵著。他不明白童副市長是沒有辦法,還是真拿這事不當回事。但是,童副市長不多說,他就不能多問,心里再堵也得忍著。
晚上,網(wǎng)上更亂了,甚至有人貼出“我是市長我怕誰”的帖子來,漫罵和聲討幾乎遍布了整個網(wǎng)絡??磥?,這新聞發(fā)布會是必須要召開的了,可召開以后又能有多大作用?朱偉知道,這事不但驚動了市委,肯定也驚動了省里,下一步怎么著就不是他能判斷的了。他腦袋發(fā)漲,恨不得把電腦砸了。這件事像一個空蕩蕩的斗牛場,高大的圍墻圈住一頭牛,場子里沒有斗士,四周的觀眾全都沖著那頭牛投槍。牛瘋狂了,四處奔跑,卻找不到一個決斗的對象。網(wǎng)絡,怎么會發(fā)展成這樣?
突然,朱偉的眼前亮了,竟有人貼上了這樣的帖子:都別起哄了,不明真相又沒在現(xiàn)場都嚷嚷什么?為什么就沒人譴責那個碰瓷的人?我知道那人,因為那人曾經(jīng)詐騙了我一千五,我當時也是根本就沒有碰到他,為這樣的人叫屈值得嗎?朱偉知道,這個帖子后面肯定還會跟帖子,肯定又會招來罵聲。果然,時間不長,新的帖子就上來了,譴責發(fā)帖的人是走狗,是?;庶h,一跟就是一大串。大概那個發(fā)帖的人被氣壞了。他接著發(fā)帖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誰都可以找到我,如果需要,我可以作證,我期待那個碰瓷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如果誰想找到我,可以到本市聯(lián)合出租汽車公司找,隨時恭候。緊跟著,跟帖的人變了,有的說真是碰瓷的?也有的說這年頭什么鳥都有。朱偉看到這,趕緊把這些網(wǎng)頁復制下來,他像悶熱的天里喝下去一瓶冰涼的啤酒,痛快,舒坦,堵在心里的那塊東西一下子就化了。明天,他要立即把這一消息報告給童副市長。
第二天。童副市長聽他說完后,仍然很平靜,一點兒高興的表情都沒有。他對朱偉說,不要有點兒什么就沉不住氣,事實永遠都是事實,只要你沒做錯什么就別怕。朱偉不服氣,他說如果是別有用心的人搞的呢?童副市長說那也不管他,保持沉默,最后讓事實說話。朱偉試探著說應該加點兒小心,說不定就是有人故意的,不然的話怎么會有人在現(xiàn)場拍照?童副市長說現(xiàn)在看是有人想利用這起事件,因為已經(jīng)捅到了省紀委。立刻,朱偉睜大了眼。童副市長接著說,對這種事,誰也沒有好的辦法,大路朝天,走好自己的路。朱偉還是不太服氣,但他不敢反駁,只有點頭。童副市長在屋子里來回走,低著頭,手攥在一起,一邊走攥著的手一邊上下顛。朱偉熟悉童副市長的習慣,這說明還有要交代的事。果然,童副市長站住以后對他說,迅速到出租汽車公司,設法找到那個敢發(fā)帖說真話的人,和他交朋友。朱偉說是。童副市長說交朋友要真心,讓人家信任你。朱偉說好,然后呢?童副市長說做好兩件事,第一,保護他的安全;第二,看還有什么人去找他,我估計會有人去找他,要掌握找他的人的背景。頓時,朱偉的后背冒出了一股涼氣,順著脊梁向全身擴散。但是,他又有些亢奮,有一種要上戰(zhàn)場的感覺。他對童副市長說保證做到。童副市長似乎還是不放心,又囑咐他無論用什么方法,一定保證那個人的安全。朱偉說知道,問童副市長還有什么指示。沒想到,童副市長把話頭引到了他身上。童副市長說作為領導,群眾時時刻刻在監(jiān)督著你,也許會有人想利用一些空子。所以我們隨時都要注意,哪怕是一言一行。童副市長看著朱偉說,我知道你要求進步,但是在一些細節(jié)上你要注意,好比說你整天拿的都是蘇煙,別人會怎么想?就你那點兒工資買得起?雖說不是什么大問題,但它影響你的形象。童副市長說得很隨意,仿佛是在不經(jīng)意間提到的,但在朱偉的耳朵里無疑比炸雷還響,他連著說是,是,我一定改,一定改。對那件事也什么都不說了,保持沉默。童副市長說對,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鬧得越大,最后越清楚。
從童副市長的屋里出來,朱偉的后背有些發(fā)涼,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決定,從此把煙戒掉,什么人給煙也不抽了。他給彪子打了個電話,說去趟出租公司,找個朋友。彪子問什么朋友,朱偉說是一個真正值得交的朋友。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