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

年近三十了，老萬家還沒有一點點過年的味。兒子在大洋彼岸那邊打電話說，脫不開身，不能回家過年了。從那以后，老萬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成天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老伴擔心他窩出毛病來，“兒子不回來，我們就不過年了？走，一起出去，看看熱鬧也好嘛！”

經(jīng)不起老伴的軟磨硬纏，老萬與老伴出門了。

過年與平時就是不一樣。街上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商家們個個使盡渾身的解數(shù)，招徠聲此起彼伏。老萬走在人群中，覺得自己是多余的，無論老伴怎樣迎合他，他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致。

走到一處農貿市場，突然聽到有人喊：“老萬，老萬！”老萬扭著頭，東看西看，也沒找到喊他的人。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正要跟著老伴走，一個人走到他面前，拍了他一下：“老萬，是我叫你！”

老萬定睛一看，見一面熟老者，提著一大塊肉，一臉菊花似的笑容，見老萬沒有認出自己，便提醒他：“我是鄰居老李啊！”

老萬想起來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哎，你看我這記性，老李啊，好久不見了呀！”

“有十來年了吧！”老李仍是一臉的燦爛：“你也來辦年貨？”

老萬苦笑了一下：“辦什么年貨喔，兒子今年春節(jié)回來不了了，我們老兩口就是來看看熱鬧的?！崩先f說著，忙招呼走在前面的老伴：“老婆子，你走那么快干啥嘛，快來看，這是誰呀？”

老伴一下就認出來了：“這不是老李嗎？好久沒有碰到了，你們過得還好吧？”

老李連聲說：“過得好，過得好！大小子的兒子都三歲多了，小的那個也快當爸爸了！你也當爺爺了吧？”

老萬不自然地笑了笑。老伴接過話：“還是你們有福啊，我們家那小子，媳婦在哪里都還不知道，孫子啊就別提了！”

老李立即有了主意：“我們兩家好久沒有見面了，擇日不如撞日，我家今天中午吃年飯，要不你們跟我一起家去，一起團個年如何？我家老婆子還一直念你們的好呢?！?/p>

老萬有點心動，但覺得不好意思，有些遲疑地推辭：“年近三十了，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這年月不愁吃不愁穿的，就圖個熱鬧。以前你們家不是經(jīng)常端菜端飯給我們，好久不見，見外了？”老李誠心誠意地勸道。

老伴見狀，立即答應道：“老萬，要不就去吧，好久不見，我還怪想他們的?！?/p>

老萬其實心里非常愿意去，反正在家里也挺冷清的，聽老伴這么說，也就答應了：“那好吧。”他想了一下又道：“老李，要不你先走，我們給孩子買點東西，隨后就來。你家還在原先那個地方，我找得著呀！”

老李高興地說：“地方還是老地方，可是房子不一樣了哦！舊城改造把我們原來的地方全部都修成新房了，我們住底樓，很好找的。我說你們也不要買啥子東西了，現(xiàn)在不比從前，家里呀啥都不缺?！?/p>

老萬還是堅持讓老李先走。老李拗不過他們，只好先走了，并一再叮囑：“你們一定要來??！”

老李樂顛顛地走了。老萬立馬感慨萬分：“老婆子，你看人家老李，活得有滋有味的，好像比我們幸福哦?！?/p>

老伴也有同感：“是啊！他家兩個小子當年讀書不行，但現(xiàn)在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

“但人家才像過年的樣子，哪像我們，唉。”老萬嘆了口氣。

老萬與老李原來住在老縣城的稻米街的街尾，一前一后的鄰居。老李家的房屋是老輩留下的，是那種竹編泥糊的夾壁小青瓦房，臨街面，那時市場不怎么活躍，所以老李家也沒做什么生意，而是靠體力做搬運工。老萬家住在街背面，因為是公房，又是后來修的，雖然也是小青瓦，但磚墻夾壁，空間又很寬大，比起老李家低矮的房檐來，自然好得多。后來搬到單位上修的福利房條件就更好了，和老李這樣的老街坊就更少來往了。

老萬兩口子買好東西，不緊不慢地朝稻米街走去。

原來的地方，被幾棟高大的樓房所取代，老萬和老伴使勁調動記憶找老李家，只見一個年輕人從臨街的一間賣副食的鋪面出來迎著了他們。

等走到跟前了，老伴打量著他：“你是小二吧？”

年輕人高興地回答：“馮孃孃，我是小二。你還記得我啊？爸爸叫我在這里等你們！進來吧?！?/p>

老萬和老伴進了鋪子后，小二立即把鋪子的卷簾門拉了下來：“我們上樓！”

“你不做生意了？這幾天生意那么好?！崩习橛X得因為他們的到來，耽誤小二做生意，心里有些不安。

小二滿不在乎地道：“馮孃孃，錢是找不完的。辛苦一年到頭，吃年飯的時間是一定要留出來的。你們就放心吧，你不來，我也是要關門的?！?/p>

鋪子的最里面是樓梯，小二領著他們朝上面走去，一邊走一邊介紹說：“拆遷改造時，賠了我們家一間門面和兩套住房，我們就開了間副食門市，生意還可以?！闭f著又朝著上面喊道：“萬叔叔和馮孃孃來了！”還沒有走到樓梯的上面，老萬就聽到老李那個大嗓門：“快點，快點，來了，來了！”

剛上到樓梯口，老李一家人列隊站在那里，就像迎接貴賓一樣。老萬和老伴又是感動又是高興，老伴一把拉著老李的妻子：“你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沒變！”兩個女人親親熱熱地拉著朝屋里走去。

一邊走一邊介紹：“這是李大，還記得吧？”接著指著李大旁邊的一個年輕女人說：“這是李大的媳婦，那個身懷六甲的，是小二的媳婦。你們快叫萬叔叔，馮孃孃！”

“還有我呢，我叫李小林?！崩侠畹膶O兒自告奮勇地自我介紹，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老萬一見這個小家伙，疼愛地一把抱起：“真乖??！真好呵！”說這話時，老萬的鼻子有些酸了。兒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理解他，至今沒談女朋友，更不用說孫子了。要是他有這么一個孫子在身邊，他也不至于這樣孤獨。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放下老李的小孫子，拿出買來的玩具。

老李說：“人都到齊了，我們開飯吧。邊吃邊擺龍門陣?！?/p>

滿滿一桌豐盛的年飯，早已擺好了。待全部的人坐定后，老李端著斟滿酒的杯子，站了起來：“我先說兩句?！彼辶饲搴韲道^續(xù)道：“我們家今天吃年飯，能夠把你們的萬叔叔、馮孃孃請到，他們看得起我們?！?/p>

老萬連忙說：“太客氣了，你們能請我們，是我們的榮幸。”

老李打斷他的話：“老萬，你聽我說。我老李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我不是隨便說這個話的?！崩侠顠吡俗雷由系募依锶艘谎?，繼續(xù)說道：“老婆子，你還記得吧。那時我們一家生活比較艱難，老萬和馮孃孃都是機關干部，當官的。但是他們沒有嫌棄過我們，平時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給我們家端一點來，還說你們家兩個小子都是吃長飯的?！闭f這話時，黃三孃有點心酸，撩圍裙的一角抹著眼睛，李家老大老二不住地點著頭：“記得，記得?！?/p>

“還有我們家小孩調皮，經(jīng)常到你家去亂翻東西，你們也不吵。他們學習又不好，你家兒子萬平還常常幫助他們。每年吃年飯都把我們全家叫上?！崩侠钌钋榈鼗貞浀馈?/p>

老李的妻子也連連說道：“你們搬走后，我們家老李經(jīng)常念到你們?！?/p>

“這些年，托共產黨的福，我們家也發(fā)了。不僅有了兩套新房子，而且還有了自己的門面。兩個小子雖說學習不怎么好，但老大給人家修房子，自己也成了個小老板。老二做副食生意，也還過得去。我嘛每天就喝點小酒，坐坐茶館，他媽就在家里操持家務，跟他們當后勤。我這輩子啊知足了。”

“老李，你說這話就不公平了。你們家對我們的好我也記著呢。我們家萬平從小身體不怎么好，在外總受人欺負，你們家兩個小子給他撐腰，從此再沒有人敢打他了……

“今天是吃年飯，我看你們都不要說那些陳年往事了，快點敬酒吧！”李大看兩對老人客氣話說得沒完沒了，趕緊打岔。

老李把手一揮：“好了，我們都不說了。我這杯酒，就祝我們兩家人身體健康，生活就像那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越來越幸福！干杯！”

“干杯！”隨著碰杯聲，老萬和老李爽快地將滿滿一杯酒一飲而下。怕被老婆子阻擋，還說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每年就這一次。平時你們‘妻管嚴我們都聽你們的，今天你們就讓我們喝個痛快。”

老萬的酒量并不大，難得在這樣的氣氛中喝酒，話匣子也打開了：“老李呀，看著你兒孫滿堂的，我好羨慕呀！”

老李聽了十分高興，但又謙虛道“老萬啊，你們兒子有出息，還出國留學，這是我老李家這輩子都不能想的事情。現(xiàn)在條件好了，我就指望著祖上冒青煙，保佑我孫子也像你家萬平一樣，出國留洋了！”

“錯，錯，錯！”老萬的舌頭有些打不轉了：“出，出國有，有什么了不起！原來有個說……說法，叫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現(xiàn)……現(xiàn)在是，經(jīng)常不想想爹和娘，出……出國有什么用!”

老萬的老伴看他醉了，便拉著他:"我們回家吧，看你喝那么多，都醉了。”

“沒……沒醉，我好久沒……沒這么高興了，我不走，我和老李還沒喝夠……”老萬推開老伴:“你不希望有……有個孫子啊?”

老李聽懂了，他叫兒子把孫子叫來：“來，乖孫子，快來給爺爺磕頭拜年?！?/p>

孫子很乖巧，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老萬面前：“給爺爺拜年了！”一聲“爺爺”，喊得老萬熱淚盈眶。他一邊大聲地答應著“唉！”一邊從包里摸壓歲錢，躬下身去抱起來孩子，發(fā)出這些天來從未有過的笑聲。老萬覺得抱著的就是自己的孫子似的，他朝著老伴說道：“老婆子，這，這就是我們的幸福，我們抱……抱回家去吧……”